王皎+王嘉玲
十年前,一本看似“無頭無尾”(無序文、無后記,無注引)的《非常道:1840-1999的中國話語》橫空出世,一時“洛陽紙貴”,《非常道》以1840一1999年間中國的歷史片斷為內(nèi)涵,記錄了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為代表的晚清權(quán)臣,以孫中山、黃興、袁世凱為代表的辛亥豪雄,以毛澤東、蔣介石為代表的國共領(lǐng)袖,以胡適、陳獨秀為代表的文化精英,以錢鍾書、陳寅恪為代表的學術(shù)大師等,在中國近現(xiàn)代歷史留下的趣聞軼事和精彩話語。從切片入手,以“不著一字,不為一注”的“編錄”的方式, “原汁原味”地深刻展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中國大變局下的種種探索及其成敗、反復和困惑,以及此間的人間冷暖與人世滄桑。
人們說余世存開辟了歷史寫作的“段字體”和“微博風”。在他“一個段子接著一個段子”的“歷史”,“一個切片接著一個切片”的“瞬間”里,那些看似零碎,然而真實、生動、鮮活的呈現(xiàn),打破了一些堅固的東西,去除掉一些成見。
低調(diào)的余世存,被認為是重要的思想者,“他以白凈寬廣的額頭、秋水般的雙眼、詩人的靈心善感,多年為漢語世界的清冷寂寥憂心如焚。他猶如一名預告坍塌和毀滅的隱修士,唱詩班中永不現(xiàn)身的夢幻幽靈,送葬行列中遠遠駐足沉思的局外人,眨著冷眼顫著熱心,用煉丹術(shù)般的修辭和錘煉了幾千年的漢語韻律,為中國幾代漢語創(chuàng)制者壯行?!眳s也同樣是一種無力感,他卻說自己是生活中的loser,只是一個讀書寫字的人。
“歷史寫作是時間的投入?!蔽迥昴ヒ粍?,余世存說,編寫這本書時,面對大量的史料,由此而來的深度的閱讀興奮,使得他常常整宿睡不著覺,梳理數(shù)百部圖書典籍,才精心遴選出這一非常時期的非常話語,“我編寫《非常道》完全是出于對話語的關(guān)注,大家知道,東西方人都關(guān)注話語,西方人說,太初有言,言與上帝同在,中國人也說,口含天憲。但在我們這里,對話語的關(guān)注更多是對權(quán)威話語的關(guān)注,缺少對更多人甚至普通人話語的關(guān)注。我在大學期間就留意到近代以來的中國人的話語,其中有非??捎^的、可驚嘆、可玩味的,這一有心,到實現(xiàn)時也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我當時并不知道今天會盛行微博體,只是摘抄讀書筆記時,串連前人言行,強烈地意識到,這些片斷言行本身就有意義,不需要我在旁邊饒舌。所以整理幾千條段子,我最終放棄了自己要站出來表達的沖動,而是選擇由歷史細節(jié)本身來說話?!?/p>
“十年之前,曾國藩、慈禧、李鴻章、康有為、梁啟超、袁世凱、孫中山、蔣介石等近現(xiàn)代中國的巨頭們在人們眼里還是臉譜化的,或需要仰視,或必須俯視,今天他們已經(jīng)任由人們接識、平視。十年之前,現(xiàn)代中國革命、西方文明資源、現(xiàn)代性資源在官民之間,在廟堂江湖中還有著絕對的價值;今天,傳統(tǒng)中國文化、軸心時代以來各大文明等等,都在加持我們中國人的生活,都成為包括中國人在內(nèi)的現(xiàn)代人寶貴的財富和遺產(chǎn)。十年之前,傳統(tǒng)圖書閱讀還占據(jù)著霸權(quán)地位,客廳、桌面、圖書館等等還是閱讀的重要平臺,今天的掌上閱讀則成為了潮流?!庇嗍来嬲f,“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網(wǎng)絡(luò)等新文明元素把我們的生活帶入到不確定性中來。人們從未有如此新鮮不斷的日常經(jīng)驗,古人所說的‘茍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從未像今天這樣真切。人們曾經(jīng)篤定的‘太陽底下無新事,曾經(jīng)以為的真理乃表象的確定性,曾經(jīng)信仰的絕對時空,絕對真理等等,都不免坍塌了。人們信仰的底線、防線,想象力的高標等等,一再被超越;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沒有最優(yōu),只有更優(yōu)?!?/p>
Q&A
Q:您通過《非常道》對歷史碎片的解析希望給讀者傳播些什么?
A:我當年希望這部書能夠捍衛(wèi)歷史正義,今天也依然覺得這是它存在并能夠傳播的意義。對今天的讀者來說,《非常道》更是一種常識。新發(fā)現(xiàn)的人物史料還會層出不窮,但《非常道》涉及的史料是近現(xiàn)代史的基礎(chǔ)。了解這一切有助于我們看清當代中國的歷史進程?!斗浅5馈肥乾F(xiàn)代社會小康中產(chǎn)家庭的通識性讀物。遺憾的是,我們社會發(fā)展多年,經(jīng)濟文化增長很快,但在提供通識讀物方面成績少得可憐。歷史熱、民國熱這么多年,但通識讀物方面的歷史圖書很少,能夠流傳下來的書更少。一個社會之所以需要通識讀物,是只有這樣的讀物才是捍衛(wèi)常識的,才是社會和諧的黏合劑,才不會陷入各種極端狀態(tài)。多一個人讀《非常道》,社會就會少一份戾氣,而多一種自由的保證。我們每一個“渺小”的“大眾”有時候看起來并不在場,仿若消失了,但其實每一個渺小的我們都能像基督那樣“復活”,因為我們?nèi)阅軌蛴米顡磹鄣臐h語來敘說歷史和人心。歷史寫作也是一種審判。
Q:有人說《非常道》可抵十年教育之功效,您怎么看?
A:《非常道》在培養(yǎng)一種開放的眼光。人的目的是使自己成為豐富健全的人,而不是使自己成為某種觀念支配下的人,比如一輩子只做了胡同里的人、山寨里的人、離不開圍墻的人,凡是這類人就過于道貌岸然,他們身上的人性就淡薄了。
從語文教育的角度看,五四新文化的發(fā)起者們曾經(jīng)想過,要創(chuàng)作出與文言文比美的現(xiàn)代白話,一百年來也確實出現(xiàn)了語體、文體上極富個性的文化大家,只是這些大家對讀者的影響仍顯得片面,比如魯迅的、錢穆的、胡適的,還有我們近年熟悉的梁啟超的報章體等等?!斗浅5馈肥菑谋姸嗟臅小⒈姸嗟娜宋镌捳Z中摘編的,可以說是集現(xiàn)代漢語的大成。從大數(shù)定律的角度看,我們對人物話語種類的收集越多,我們越能抵達某種均衡。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非常道》能讓我們熟悉漢語的各種表達,讓我們獲得健全的思維方式。我個人希望讀者能夠把它當作一部文史作品,就像大家把它類比作《世說新語》一樣,讀這部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新語”,可以平實地認知并欣賞人物的命運及其人格之高下美丑。以讀《世說新語》為例,我們今天很難想到說,讀者眼中的王羲之、嵇康、司馬昭、謝安等人是一流的文化人物,是政治巨星;但我們今天一想到近現(xiàn)代史,就想到胡適魯迅,想到袁世凱孫中山等人,這其實不是一種平實的態(tài)度。當歷史的魔手消失之后,歷史人物接近真實的美丑才會定格在我們這里,對我們有真正的滋養(yǎng)。
Q:您現(xiàn)在在哪些研究領(lǐng)域發(fā)力?
A:我這幾年著重于研究歷史起源,側(cè)重于中國上古史,其中有很多有意思的收獲,比如親證歷史就比純粹的文獻研究要有趣。如讀墨子的書,只讀文獻的話,你有時候難以理解這樣的圣人何以那么幼稚,他對國家的治理建議看起來過于簡單;但只要在農(nóng)村生活一段時間,再看墨子的書就非常親切,甚至覺得他的言語思路切合某種歷史實際。我這些年努力的可以說是一種探源性的工作,研讀上古史一旦跨界再回來讀舊的方法研究出來的成果,包括以前受到過影響的前輩學人的成果,就常常為漢語學界的某種狀態(tài)感到難堪。比如李澤厚的《由巫到禮》等等,仍是從文獻到文獻的研究,說難聽一些,是在故紙堆里爬行比賽誰更聰明智慧一類的學術(shù),這類學術(shù)雖然有它的意義,但對我已經(jīng)沒有吸引力了。
Q:在如今“個性崛起”的時代,您怎么看“常道”與“非常道”的選擇?
A:從長周期歷史看,任何一二十年的人生和社會發(fā)展都是“非常道”;從個人的角度看,當然也需要弘揚個性,我們當代的年輕一代就缺少個性,沒有自己的聲音。可以說,對今天的年輕一代來說,他們應該表達個性,否則你將消失在歷史中。當然,我倡言常識和常道,它是我們安身立命的基礎(chǔ)和坐標。就是說,我們在表達個性的時候,如果漠視常識,那就非常糟糕?,F(xiàn)代人在走自己道路的時候,必須學會向自己的對立面致意。在顯才露己的時候,要知道平實的狀態(tài);在庸碌的日子里,要向特立獨行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