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飾華麗的馬車走了許久,終于緩緩停下。少女來不及偷看一眼外面的景色,就被催促著下車,片刻后,她隱約聽到有極盡諂媚的聲音道:“陛下,這便是此地的奇女趙氏……”她低著頭走出,不敢看對方的臉,緊握成拳的雙手縮在袖中。
那人走近了,低聲道:“聽聞你天生雙手握拳,無法展開?”她強自鎮(zhèn)定地點頭道是。一旁的官員搓著手奉承:“陛下威震四海,所過之處無不敬服,何況一小女子?!本o接著,男子的雙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果然,輕輕一掰便展開她的五指。
她的掌心里是一枚小小的玉鉤,散發(fā)著溫潤內斂的光澤。少女將頭埋得更低,男子卻笑了:“天生握拳,掌中玉鉤,果然貴不可言?!蹦钦Z氣中帶著溫和沉穩(wěn)的意味,她這才敢抬頭小心看他的面孔,如驚弓之鳥一般與這個權傾天下的帝王對視。
這一年,河間少女趙氏與漢武帝劉徹相遇,乘著軺車前往萬千繁華的長安城,封婕妤,賜鉤弋宮,號拳夫人。
此時她的父親已經去世,她無依無靠,因姿色姣好被當作一枚棋子推至臺前,很久之后趙氏才察覺這一切仿佛都是天意,她握著玉鉤的手本就是一個取悅皇帝的謊言,因此而獲得的寵幸和尊榮也終將成為消散的云煙。
漢武帝身邊從不缺傾城佳人,前有母儀天下的衛(wèi)子夫,后有風姿傾世的李夫人,而出身寒微的趙氏不過是不起眼的一個。她清楚自己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這個拳中玉鉤的傳說,她的存在滿足了漢武帝征服一切的驕傲?;实鄞凰銟s寵至極,卻也沒有冷落下去。
起初,她并不期盼皇帝的目光流連在自己身上,她的命運被那些為討好皇帝的官員擺弄,只怨自己最美好的年華被送進深宮。她原本可以在某天陌上花開的時候,以最美麗的容顏遇見心愛的少年,兩情相悅共度一生。
可她看見朝堂上殺伐果決的漢武帝在鉤弋宮溫聲對她言語,眉目間帶著帝王之威卻戾氣散盡,他和她一起賞花看月,世間珍奇只要她說一句好,隔日便送到她宮中來討她歡心。
沒有哪個女子可以抵御這樣的帝王之愛,何況是初涉愛情的少女。時日久了,她也開始如其他人一樣,盼著他來到自己的宮門前。在劉徹埋頭案牘之中時,她便精心備了糕點,滿含情意地走上前去,為他再點一盞燈。
劉徹喜愛能歌善舞的美人,衛(wèi)子夫和李夫人皆因此受寵,但自小長于貧寒之地又無人教習,趙氏并無柔軟的身段和動聽的歌喉,在閑暇時刻,她習慣捧著一卷書度過深宮寂寞的時光。
一個人的日子那樣安靜,香爐里的香添了又添,更漏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著,那些青銅描金的器具暗沉沉的,只有劉徹來了才染上幾許熱鬧的歡欣之色。
不久后,她便生下了劉弗陵,這個終將改變她命運軌跡的孩子。宮里宮外盛傳婕妤懷胎14月而生此子,與上古的堯帝一般無二,將來必成大器。她將嘆息埋在心底,無論是她還是兒子,都免不了借祥瑞傳聞博得皇帝關注的命運。
所幸這個年少聰慧的孩子為她贏得了武帝的駐足,綿綿的絲竹之聲在鉤弋宮不曾斷絕,她在無數妃嬪艷羨或妒忌的目光中抬起頭來,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時候。生得皇子,恩寵漸深,午夜夢回時看到帝王在她枕邊沉睡,即便再荒誕的噩夢都覺得安穩(wěn)。
然而,武帝即便在熟睡時依然蹙著眉頭,在夜夜笙歌的繁華間也時常對著水袖蹁躚的舞女出神。她知道,他又在思念李夫人了。早在她進宮前就已聽聞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她臨死也不肯見武帝一面,卻在死后得享皇后的哀榮,那個美人逝去已近十年,他卻從未停歇對她的思念。
不是不嫉妒,如今武帝已垂垂老矣,后宮中獨獨她的寵愛最盛,怎能心平氣和地容忍他還想著旁人。她在無人時悄悄練過李夫人跳的舞,想象著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是如何用一支舞俘獲了帝王的心。月光傾瀉而下,她聽到不遠處的宮殿中傳出悠悠的樂曲聲,而她的影子在空蕩蕩的庭院里投射下寂寞而單薄的姿勢。
她能放下驕傲去模仿別人的姿態(tài),可上天連這點機會也不給她,她嬌嫩的玉足磨出了血泡,也學不來李夫人輕盈的轉身。她也曾在眾多嬪御羨慕的眼神中陪武帝一起觀看大臣進獻給陛下的燈影,入夜上燈,在薄薄的帷幕后映出棉帛裁剪出的一名女子輪廓,她看著武帝的眼睛閃爍著歡喜的光亮,瞬間便知道那個剪影是誰。
憑借一張單薄的剪影就足以讓武帝龍顏大悅,斯人已逝,他便用這樣的方式與她相見,趙氏覺得可笑,卻又從心底蔓延出無限的悲涼來。這樣自欺欺人的相會從她進宮前就有了,她想過若自己死去,武帝是否也將這樣念念不忘,可這念頭剛剛冒出就被她掐斷—自己才不過雙十年華,怎會死在他前面。
這大概是僅有的幾件讓趙氏欣慰的事,她未來的歲月將比武帝更長久,她可以守著他直到最后一刻。與他以往寵愛的那些女子不同,她會陪著他老,看著他死,然后在他為她建立的鉤弋宮中懷念他一生。
后來宮里遭逢大變,一場巫蠱之禍因罪冤死了很多人,逐漸蔓延到了皇后衛(wèi)子夫這里。長安城中血流成河,流言蜚語甚囂塵上,說太子要造反,武帝在盛怒之下收回衛(wèi)子夫的皇后璽綬,還未來得及下廢后的旨意,便傳來皇后自盡的消息。
這個傳奇了一輩子的布衣皇后本該是最能體察上意的女子,卻仍落得如此結局。聽聞這個消息時,趙氏將年幼的劉弗陵抱在懷中,試圖用孩子的體溫來溫暖自己冰冷的指尖。
昔年的皇后陳阿嬌何等尊貴,卻因巫蠱之禍郁郁而終,如今衛(wèi)子夫為他育有三女一子,仍無法擺脫這樣的命運。劉徹越來越相信鬼神之說,以至于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不得善終。
令趙氏欣慰的是,她的兒子劉弗陵逐漸受到武帝的重視。劉弗陵將被立為太子的傳言不脛而走,她也祈求有一天這孩子可以成為下一任君主,那她也將安穩(wěn)走完這一生。
公元前88年,漢武帝行幸甘泉宮,趙氏隨侍在側。那日的真相已無從知曉,宮人們只知趙婕妤犯了錯惹惱武帝,被匆匆送出甘泉宮。
無人關心這個前日還圣眷正隆的女子被侍從強行拉走時心中的絕望。武帝的怒火來得莫名其妙,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只能卸下滿頭釵環(huán),不斷叩首謝罪,潔白的額頭在冰涼的地面上一次次磕撞,卻還是得不到饒恕,她離開時淚眼盈盈地一步三回首,卻只得到宣判自己結局的口諭。
他說:“快走吧,你已經要死了。”說這句話時,他閉上眼,連看她一眼也不愿意。
她總以為他對她是有情的,卻忘了他不僅是那個“若得阿嬌,當以金屋貯之”的風流公子,更是“長門一步地,不肯暫回車”的薄情帝王。
云陽宮那樣冷清,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她年輕美麗的面龐因恐懼而顫抖,任憑死亡扼住她的喉嚨。
那日風暴將地上的灰塵高高揚起,宮人們因為畏懼而不敢言語,趙氏的尸首在夜里被埋葬于黃土之下。
趙氏直到閉上眼睛也不知道自己因何喪命,事后武帝曾問及臣子對她死亡的看法,眾人心中惴惴。武帝沉眉幽幽道:“因為主少國疑,太子年幼,母親便會專權驕橫,昔日呂后的作為對一朝的影響,你們這些人怎么懂得?!?/p>
他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寵愛的女子比作善妒殘忍的呂雉,亦毫不猶豫地在自己幻想出的危機發(fā)生之前殺了她,并覺得此舉英明之極。
鉤弋夫人之后,后宮再無蒙受殊寵的女子,那座曾代表富貴無極的鉤弋宮也成了萬千宮宇中沉默無聲的存在。無人敢提起她,宮人們只能從武帝沉疴日重的嘆息中窺得三分嘆惋。
往后的歲月隨著身體的衰弱愈發(fā)難熬,在歌舞升平的醉生夢死中,武帝再一次想起了很久之前死去的李夫人。
他只有這個女子可以懷念了,他曾喜歡的阿嬌被他廢棄,曾專寵的衛(wèi)子夫因他自盡,為他握拳而生的趙鉤弋也成了一縷芳魂。只有李夫人,死在最美麗也對他毫無威脅的年華,便被他追憶了后半生。
他不愿去想她,不敢去想她,即便一閉上眼,趙鉤弋的身影便會出現(xiàn)。這個不會舞藝、不通音律的女子,坐在窗前以手支額,垂眸看書的姿態(tài)還是深深入了他的心。他知道,縱然覺得自己天縱英明,卻也害怕午夜夢回時見到那個嫻雅貞靜的女子,臨死前哭著求他饒恕的淚水。
在劉徹彌留之際,年幼的劉弗陵跪在榻前哭泣,他瞇起眼,透過孩童稚嫩的臉,看到她清麗而安靜的面龐。
仿佛還是初見時的光景,高高在上的帝王展開她緊握的手掌,說她貴不可言,少女低眉垂首,長長的眼睫顫抖著,像一枝盈盈而立的玉蘭。那樣的時光多好,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貴不可言到底還是將她早早葬送在這九重宮闕,可這又有什么要緊?他就要去見她了,對她說下一世不要做懷玉而生的女子,再也不入帝王家,同他一起生為一對平凡夫婦,一起看人間紅塵,許她現(xiàn)世安穩(wěn)。
意識越來越模糊,身旁眾親眷的哭聲遠去了,他將那枚小小的玉鉤握在掌心,漸漸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