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認為,相比別的城市,北京的夜要沉穩(wěn)很多,除了路面上可能依舊擁堵的車流和少數幾處紙醉金迷的所在,夜晚籠罩下的北京,顯得相對悲情和從容。
我在一個午夜走進東單的地下通道,一位穿著長風衣,頗有氣質的中年男人正在拉小提琴,他身側的琴箱里有面值大小不等的幾張鈔票,我不懂是什么曲目,只是聽著琴聲像是抽咽的低鳴。偶爾有路人繼續(xù)往琴箱里扔錢,他卻并無致謝的表示,仿佛那個琴箱里的紙片并不能影響他演奏的情緒。我在漸行漸遠的提琴聲中走完了那段陰暗的通道,拐彎上行時看到一位穿著病號服的年輕女人,她坐在拐角處的臺階上,偷偷看著通道另一端的男人,手里攅著一團紙巾,在擦她眼角不停流下的淚。我本能地打開相機,同時跟自己說著兩段并無關聯的話語:“她應該是附近協和醫(yī)院的病人,她得了什么病。我不能讓她發(fā)現我,我要悄悄走到她身后。那個男人應該是她的丈夫,他可能承受不起她的醫(yī)療費用。我的鏡頭不夠廣,沒法在一個畫面里裝下那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發(fā)現了他的秘密,她可能猜到了自己的病情。我的快門聲會驚動她嗎,我不想她回頭發(fā)現一個獵奇的怪物。她打算在這里坐到他們的天明嗎,她是否會提前走掉,然后裝作睡了一夜安穩(wěn)的好覺……”
我在按下快門的時候手顫抖得很厲害,我害怕她的突然警覺,發(fā)現一臺相機正在刺中他們不想告人的生活。我快步離開那個地下通道,在路邊的冷風里回看剛才的那張照片?;璋档墓饩€加上手的抖動,她已經模糊地幾乎無法辨認,她還坐在那里,我要不要回去重新拍一張?我可以回到男人那,我可以拍下他緊皺的眉頭和緊閉的雙唇,我可以拍那個略顯空蕩的琴箱,我可以拍女人的背影,我可以拍這條空曠的地下通道,我可以拍一組小小的故事,我甚至可以拍到天亮看到這個夜晚的結局。
不過我很快就否認了自己荒唐的想法,一個自以為是的攝影師,覺得有一臺相機就能夠體察世間一切悲天憫人的自大狂的粗暴想法。夜色蒼茫,豈是若干像素就能證明的迷離與彷徨。我果斷地走掉了,并刪掉了那張失焦的夜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