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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

        2016-06-08 08:44:52玄武紀(jì)·武無吾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南田南豐里長

        玄武紀(jì)·武無吾

        武無吾,又名武唔嗚,本名武博文,玄武紀(jì)寫作小組第一期簽約學(xué)員,工科在讀研究僧。?;孟?,所以愛做夢。此次參加玄武紀(jì)小組,聽經(jīng)受法,多有所獲。自以為寫文如朝圣,常慶幸漫漫前路,知音已有一二。關(guān)于我的其他種種,就靠故事來說,在此正色斂容,長揖到地。

        蒼藍(lán)的天是老天爺?shù)囊恢淮T大而干澀的眼。

        站在戲臺上的南豐抬頭望天,也不知是要看看老天爺,還是讓老天爺看看他。

        戲臺一角并排擺著兩把太師椅,兩村的里長挨著坐下,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戲臺下擠滿了雙柳村的村民,刺耳的哄鬧聲中,站在南豐對側(cè)的狄青山抱拳,朝著幾年不見的同門溫暖地笑著:“師弟,可以開始了嗎?”

        南豐攥緊刀柄,微微抬頭:“師兄,我得贏。”

        狄青山的臉上閃過一絲訝異,卻仍是溫言道:“當(dāng)然了!咱們比武,當(dāng)然都是為了贏?!?/p>

        深吸口氣的南豐望向擂臺下一張張陌生的臉:“那么,開始吧?!?/p>

        狄青山皺著眉多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南豐,才朝著戲臺另一側(cè)微微頷首。

        一個壯碩的男子隨之擂響戲臺邊的立鼓,急驟的鼓聲中,南豐率先抽刀。

        人活著,需要多大力氣呢?

        整個冬天,南玉村不曾下過一場雪。

        眼瞅“立春”已過,快到“雨水”了??衫咸鞝斎允前欀粡埜砂桶偷哪?,不愿擠出一滴雨。

        此時南玉村村頭的大石下,聚起了大半的村民。

        在鎮(zhèn)里學(xué)過兩年刀法的南豐被一幫青壯擁著,攛掇著周圍的村民早日遷村。

        坐在大石上的里長耿石生沉著臉,倒了倒煙袋,也未倒出半片草葉子,他嘆了口氣,用力嘬著旱煙嘴,過過干癮。一幫半大小子聽著南豐的演講,也不見得真聽懂了什么,就陪著他揮舞拳頭,似是要揮舞出個嶄新的天地。

        南豐正說到激昂處,卻頭皮一緊,被人揪住了頭發(fā),他在鎮(zhèn)上習(xí)過幾年武,一擰身,下意識地使了招“霸王舉鼎”,剛托上那人的腰,才發(fā)現(xiàn)身后的人是自己的爹南田恩。

        他一下沒了主意,任由他爹將他生生揪出了人群。

        “南田恩!你干什么!”幾個年輕人看不過眼,朝著南田恩喊。

        南豐擺了擺手,示意無礙,他彎腰歪頭,嘴里討?zhàn)垼骸暗≥p點(diǎn)、輕點(diǎn)?!?/p>

        南田恩恨恨地松了手,罵道:“你個不孝的東西!天天吵吵著遷村,遷什么村?”

        “爹。”南豐揉著還有些發(fā)麻的頭皮,“今年一整個冬天也沒下雪,地里都干成什么樣了?眼瞅著‘雨水就要到了,你看這天,有一丁點(diǎn)兒要下雨的意思嗎?這都旱了四五年啦!”

        南田恩恨恨地跺腳:“不就是日子苦嗎?真不能活了嗎?要是真不能活,你們這幫不長進(jìn)的東西,還有力氣在這兒鬧?”

        “爹,若是今年再旱,就真不能活啦!更何況,要是到處都旱也就罷了,東面的雙柳村離咱們不過百十里地,人家這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一點(diǎn)災(zāi)也沒趕上。是咱們這村子風(fēng)水不好……”

        “啪!啪!啪!”坐在大石上的里長耿石生突然將手中的煙袋鍋?zhàn)油^上狠命地磕,下面的村民聞聲望來,都靜了下去,他卻仍不收手,直到黃銅撞擊石面的鏘音里夾進(jìn)了一聲木桿折裂的“喀嚓”,耿石生才不得不停了手。

        大概,需要所有的力氣吧。

        折斷的煙桿兩端雙雙落在地上,從斷口處延展出的木刺,像是猛獸呲著尖利的牙齒。

        耿石生沉沉開聲:“今天想跟大家說的事兒,就跟雙柳村有關(guān)。你們可能不知道,雙柳村這些年之所以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因?yàn)橐粋€玉碗。

        “十幾年前吧,有個云游四海的真人路過咱們村,他跟我說,他在雙柳村見到一件寶貝,是天宮上玉帝呈酒用的碗,當(dāng)年齊天大圣大鬧蟠桃宴,這碗便掉落到凡間。但凡仙器,若是沒有仙露的滋潤,就會開裂,龍王心疼寶物,斷不會讓此事發(fā)生。所以那道士說,只要玉碗在,雙柳村今后都會風(fēng)調(diào)雨順?!?/p>

        “啊——”村民們低聲驚呼,都在感嘆雙柳村的大好時運(yùn)。南豐皺了皺眉,揚(yáng)聲問道:“既然是仙宮的寶物,玉帝怎么不收回呢?”

        南田恩瞪了他一眼:“那是玉帝!能跟你一樣小家子氣嗎?”

        南豐不服道:“就算玉帝不收??升埻跻?yàn)檫@事,十天半月就要給雙柳村單獨(dú)施雨,多麻煩啊,我要是龍王,我就直接把碗拿走,還給玉帝?!?/p>

        耿石生輕咳一聲:“按照天規(guī),仙器落了地,沾了凡塵,就不得收回了?!?/p>

        南田恩朝著兒子道:“就是!你以為就你聰明??!龍王能比你笨?”

        南豐又問:“可這跟咱們村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耿石生挑了挑老皺的眉,“你忘了咱們這村子叫什么了嗎?”

        南豐怔了一下,沉著臉不語。

        村子之所以叫南玉,是因?yàn)閿?shù)百年前,這里發(fā)現(xiàn)過一條玉石礦脈,大量的玉匠和苦工隨之擁入,按照老輩口口相傳的說法,南玉村著實(shí)興旺過一陣,只不過玉石的數(shù)量不多,幾年就被采空,大多人也就離開了,剩下的大概就是現(xiàn)在村民的先祖。直到現(xiàn)在,村后還有道深溝,說是當(dāng)年挖空的礦脈。

        耿石生點(diǎn)頭:“是啊,那真人說,這塊仙玉就出自咱們南玉村,雕碗的匠人也是咱們南玉村的人。玉碗雕成時,天門洞開,有金童踏下玉階,領(lǐng)著那匠人升入仙宮,得以長生,也拿走了玉碗。所以這寶貝,其實(shí)出自咱們南玉村!”

        村民們面面相覷,半晌也無人言語,南田恩見無人說話,朝著一臉肅穆的里長,怯生生地問:“那……咱們要去把玉碗要回來?”他說著便搖搖頭,“這么好的寶貝,人家能還嗎?”

        耿石生咬了咬牙:“所以,咱們搶。"

        一片死寂中,人們竊竊私語,那小聲的試探越聚越響,不知何時,就變成了一片咒罵。

        村民們被耿石生的話撩撥起了怒火,他們咬牙切齒,原來這些年來一切的不幸,都是因?yàn)殡p柳村盜走了屬于他們的寶物。

        剛才還圍在南豐身邊商量著如何遷村的青壯們,轉(zhuǎn)過頭來振臂一揮,玩了命地喊:“他們搶了咱們的寶貝!雙柳村的人不讓咱們活!咱們就自己拼出條活路!”

        人們舉著手,揮著拳,似是一瞬間就陷入了肆無忌憚的癲狂中。

        叫罵著的人群里,南豐是唯一一個還未瘋狂的人。

        于是他成了唯一的不正常。

        耿石生仍舊沉著臉,他給即將崩塌的南玉村指出了條活路,但他似乎并不開心。

        “散了吧,準(zhǔn)備好干糧,愿意與我同去的,明日五更一過,咱們就出發(fā)?!?/p>

        他費(fèi)力地站起,扶著腰離開。

        喧鬧的村民又在村口鬧了個把時辰,才算盡興。

        散去的人群如同倒掉的一面墻,本來被擋在墻兩側(cè)的南田恩與南豐得以重見。

        意猶未盡的南田恩望見了南豐冷透的眼,心中有些不解,他想不通為何自己的兒子,對自己永遠(yuǎn)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樣。

        “你……你與我們同去嗎?”

        南豐冷哼一下:“去跟你們干什么?當(dāng)山匪嗎?”

        南田恩漲紅了臉:“我們是去拿回我們自己的寶貝!有了那個寶貝,咱們的村子就活啦!”

        南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轉(zhuǎn)身邁步離開。

        南田恩在后面低聲罵了句不孝子,便拖著條跛腿,努力跟上了他。

        五更已過,藍(lán)蒼蒼的天透出微亮。

        及時趕來村口的男丁,不足昨夜的兩成。

        南田恩踮著未瘸的左腳,往村里眺望。

        “怎么這個時候貪覺,要不我去叫叫大家?!?/p>

        里長耿石生搖了搖頭:“別叫了,不來的就是不愿去?!?/p>

        他早就料到會是這樣,早料到一場宿醉后,有些人會什么都不記得,有些人,會裝作什么都記不起。

        “點(diǎn)點(diǎn)人吧。”耿石生望著身邊拿著樸刀、斧子、短刃的村民,徐徐說。

        “一共十九個?!蹦咸锒魉剖窃缇蛿?shù)好,脫口而出。

        “走吧?!惫⑹妨舜酚行┌l(fā)僵的腿,帶著眾人離村向東。

        出村不久,背著把鋼刀的南豐默默從后面趕上。

        南田恩見了,心中一陣感動,他湊過去,無聲地?fù)狭四县S的肩。被他摟住的南豐卻扭了扭身子,不聲不響地掙開了。

        耿石生若有所思地朝著有些別扭的父子二人看了一眼,并未說話。

        初起的朝陽正對著眾人的臉,晃得他們睜不開眼。紅澄澄的曦光里,一行廿人,低著頭,無言向東。

        去雙柳村的路不算好走,翻山越嶺的,他們緊趕慢趕,整天才趕出四十余里路。

        日盡西山,一行人草草吃了干糧,便拾柴點(diǎn)火,就地休憩。

        在野外不比村里,入了夜,說不定就會有猛獸奇襲,南豐年輕,走了整天也不覺疲乏,自告奮勇地為眾人守前半夜。

        其他人漸次睡去,百無聊賴的南豐站在篝火邊,舞著一把鋼刀習(xí)練,刀刀生風(fēng)。

        耿石生睡了不足兩個時辰便醒了過來。

        篝火有些暗淡,舞著刀的南豐也未想起添柴。

        湊到火堆邊的耿石生,將半截斷木扔入火中,南豐這才發(fā)現(xiàn)他醒了,停刀走了過來。

        “怎么就睡了這么一會兒,可是我吵到你了?”

        耿石生搖頭:“老來覺少。你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南豐應(yīng)了一聲,卻挨著他坐下。

        “咱們這樣做,和匪盜有什么區(qū)別?”

        耿石生看了他一會兒,說:“你跟著來,其實(shí)是想勸我們停手的吧?”

        南豐點(diǎn)頭。

        耿石生拿木棍墊起柴火,讓火燒得旺些:“人啊,想活著,就是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彼D了頓,又說,“你說要遷村,可遷到哪里去呢?雙柳村風(fēng)調(diào)雨順,可他們也不會分給咱們耕地?!?/p>

        “咱們可以走得遠(yuǎn)些?!?/p>

        耿石生看著他:“要走多遠(yuǎn)?千里還是萬里?那些一輩子都沒出過玉山的村民,會跟你走?他們不會,大多數(shù)人在吃掉最后一口饃前,都會守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等饃吃沒了,他們也沒力氣走了?!崩镩L苦笑一聲,“還有那些根本走不動的老人呢?你帶著一幫青壯遷村,你以為是在救人??稍谖铱磥恚闶浅榱四嫌翊宓慕罟?,而那些皮肉,慢慢爛在地里,你也不理?!?/p>

        耿石生的話淡淡的,卻句句如刀,扎在南風(fēng)的心口。

        明暗不定的火光投在兩人的身影上,南豐恨恨地握刀,又恨恨地松開。

        “睡吧?!惫⑹呐乃募?。

        “可……可咱們奪寶,怎么奪?你們誰都不說,可你們都懂,咱們是要去殺人?。 蹦县S的手顫著,聲音也顫,“就算是成了,也會遭報應(yīng)的啊!“

        耿石生咬著牙,心中天人交戰(zhàn),他沉默良久,才吐出口氣:“我聽你爹說,你有個師兄就在雙柳村,是雙柳村里長的兒子?!?/p>

        南豐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此事,點(diǎn)頭道:“是,他叫狄青山,眾師兄弟里,他的功夫該是最好。”

        “最好啊……”耿石生嘆了口氣,“算了,你睡吧。”

        南豐又多說了幾句,可若有所思的耿石生卻不再應(yīng)聲,他心中煩悶,瞪著眼一夜未睡。

        一行人走了三天,才到了雙柳村附近。

        翻過前方山脊,溪環(huán)水繞的雙柳村映入眼簾。

        南田恩陰著臉:“就是這里了?!?/p>

        南豐看著滿面悍勇的眾人,心里涌出股涼意,他正想著該如何向雙柳村示警,耿石生突然清咳一聲,徐徐說:“咱們?nèi)松?,若真是沖到村子里奪寶,恐怕會吃虧,更何況咱們本身占著理,一旦動了手,反倒成了沒理的一方。所以我想到個辦法?!?/p>

        眾人望向說話的里長。

        “南豐有個師兄是雙柳村人氏,也是雙柳村里長的兒子。我想去和雙柳村的里長商議一下,讓南豐與他師兄代表兩村比武,誰贏了,玉碗就歸誰。”

        南豐一怔,身后有人說道:“東西現(xiàn)在在人家手上,人家能愿意跟咱們比武嗎?”

        耿石生看了一眼有些發(fā)懵的南豐,道:“總是要試試,直接動手總歸是下策。”

        南豐這才回過神來,兩方若是能因此省卻一場惡戰(zhàn),當(dāng)然是件天大的好事,他想通此節(jié),連忙附和道:“是啊,總是要試試,若是他們覺得風(fēng)險太大,咱們也可以弄成個三年一屆的比武大會,每次的勝者可以保有玉碗三年!”

        眾人竊竊私語,似乎都有些動心。

        南田恩皺著眉頭,朝自己的兒子問:“里長說的你那個師兄,是狄青山吧?”

        南豐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師兄弟中,只有狄青山練成了你師父壓箱底的絕學(xué)‘神鬼一刀橫?!?/p>

        南豐再點(diǎn)頭。

        “那……”南田恩遲疑一下,“你能贏嗎?”

        南豐抬頭,眾人的目光投在他臉上,將他蒼白的臉烤得火熱。

        “能?!彼а?。

        里長耿石生與南田恩下山去了雙柳村,天色全黑后兩人才舉著火把回來。

        眾人湊上前去,南田恩苦著張臉不語,里長卻是一臉喜色地說雙柳村答應(yīng)了,明日午時,開擂比武。

        第二日一早,耿石生忽然提起,太多人氣勢洶洶地入村容易引起誤會,于是同來的南玉村人都只等在山上,唯有里長耿石生和南豐兩人下山進(jìn)雙柳村。

        離開時南豐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南田恩,想要安慰些什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嘴中好半天才擠出一個輕飄的“爹”字,卻連自己也未聽清。

        半晌之后,擂臺上的兩人已漸入佳境,南豐的刀起如疾風(fēng),落似勁雷,刀刀都蘊(yùn)足氣力,而狄青山橫撥豎挑,雖不反擊,但意態(tài)寧徐,也不露頹唐。

        兩人習(xí)的是同一路刀法,使將起來卻是風(fēng)格迥異。

        到得第三十五招,南豐刀尖一轉(zhuǎn),使了一招“風(fēng)滿袖”,虛斬狄青山胸腹。早入門兩年的狄青山自然知道這招只是虛斬,為的是引對方架刀防御,轉(zhuǎn)刺咽喉。他識得此招,于是反進(jìn)一步,以攻代守,斜挑南豐右肋,逼他撤招。

        哪知南豐不閃不架,發(fā)狠將這虛招使實(shí)。

        兩人既是比武切磋,狄青山便并未使盡全力,是以鋼刀僅在南豐右肋上撩起一片血光,若是性命相搏,僅此一刀,南豐定已被開膛破肚。

        此時南豐的刀離狄青山的胸口也僅余半寸,狄青山慌亂間向后躍開,卻被南豐挑中右臂,鋼刀也隨之脫手。

        變故突起,圍觀的百十村民一時啞然,又馬上轟然叫好。

        小臂破開的皮肉向兩側(cè)翻著,幾可見骨,狄青山不解地望向?qū)γ娴哪县S。

        南豐的目光不躲不避:“對不起,我得贏?!眰谏咸氏碌难炯t了他的麻衣,他出刀——為了活。

        戲臺一側(cè),雙柳村的里長狄木勝有些坐立不安,客座的耿石生卻半瞇著眼,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狄青山失了鋼刀,本已無招架之法,好在南豐也受了重創(chuàng),腳步虛浮,連著數(shù)刀都未見功。狄青山覷得一個空隙,架上南豐出刀的手,抬膝便撞,南豐疼得身子一彎,又被狄青山一個掃腿勾倒。

        狄青山壓在南豐身上,去奪他手中的刀,卻被南豐一肘擊上右眉,打得眉骨開裂,倒向一側(cè)。

        南豐得此一緩,站起身來,揮刀砍向地上的狄青山。狄青山著地一滾,左手抓起地上的刀,回身便是一刀“神鬼一刀橫”。

        他慣用右手,此時左手握刀,這招就失了幾分火候,饒是如此,疾馳的刀鋒仍在空氣中抽出一聲尖利的銳響,如同暗夜中突現(xiàn)的鬼哭。

        南豐手中的鋼刀應(yīng)聲而斷,刀氣在他胸前劃出一條淺淺薄薄的紅印,他也來不及慶幸自己撿下條命,便將斷刀擲向狄青山。

        狄青山回刀架開,卻被南豐合身撲倒,兩人此時拳拳到肉,皆已不顧章法。

        戲臺下圍觀的村民卻更加興奮,聲嘶力竭地叫著好。

        南豐肋下受創(chuàng),氣力不濟(jì),被狄青山壓在身下,不知挨了多少拳,慢慢連掙扎的氣力也無,身上的狄青山似是打紅了眼,忽然一手按住南豐的頭,一手舉起森寒的鋼刀便要扎下。

        人群瞬時一靜,雙柳村的里長狄木勝蹭地一下站起身來:“青山!”

        這喊聲隨著狄青山手中的鋼刀一起落下。

        扎下的鋼刀釘在了戲臺上,離南豐的腦袋還有一寸。

        狄青山陰著臉站起,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我贏了?!?/p>

        戲臺下爆起的歡呼聲震耳欲聾,狄青山冷冷地看向躺在地上的南豐。

        南豐卻沒有看向狄青山,他偏過頭,雙目空洞地望向戲臺下的人。

        他輸了。他沒有去想如何面對里長,如何面對父親,如何面對村民。他什么都沒想,只有響若雷鳴的“輸”字,在他耳邊、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炸著。

        他就木著一張臉,目光直直地向下,看著歡呼的人群,看著他們一張一張雀躍的臉在視線里慢慢模糊。

        然后,他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父親,和本該在山上等著的其余村民。

        看到他們從懷中慢慢抽出斧子、短刃。

        背對著看客們的狄青山伸出手,大度地拉著南豐起身。

        目光呆滯的南豐知道自己的身體此時一定很輕。

        因?yàn)椋约阂呀?jīng)是一具空殼了。

        戲臺下的人群里響出了第一聲尖叫,南豐看著南田恩抽出的斧子砍在一人的脖頸上。

        鮮血向上,像一只驚飛的鳥。

        狄青山聞聲就要回頭,卻被南豐伸手扳住了臉。

        然后,一把鋼刀穿過了他的胸腹。

        是南豐拔起了釘在地上的刀。

        “別看了,別看了?!蹦县S喃喃地說。

        瞪著眼的狄青山軟倒在南豐懷里。

        太師椅上的耿石生也抽出短刃殺掉了身邊的狄木勝。

        “南豐!動手!要是他們回過味來,咱們誰也走不了!”佝僂著背的耿石生跳入人群前,回頭朝南豐喊。

        四散奔逃的人群尖叫著,不知厄運(yùn)因何而來。

        南豐麻木地拎起了刀。

        殺一個人,很難。殺第二個,就容易多了。

        帶來的鋼刀早就卷了刃,南豐拾起磚石,將身下瘦弱的孩童砸死。

        他站起身來,四周已沒了一個活人,一臉興奮的耿石生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南豐身后,手里拿著一個沾血的玉碗。

        “找到了!我找到了!”

        南豐與他擦身而過,沒有看他。

        院子外,死去的南田恩睜著眼,壓在另一具尸體上,南豐抱起他。

        皺了皺鼻子,沒有眼淚。

        有命回到南玉村的“遠(yuǎn)征軍”只剩下了五人,他們帶回了一個玉碗、十幾匹騾子、幾十擔(dān)黃米。

        只有南豐抱回了一具尸體。

        耿石生等人進(jìn)村前換好了干凈的衣衫,一路無話的南豐卻穿著被血染透的短打,進(jìn)了村。

        渾身上下,紅得像是歸鄉(xiāng)的狀元。

        玉碗被擦凈,供奉在村中的祠堂里。

        回來的幾人中,孫叔傷口潰爛,只多撐了三天;石頭每日心神不寧,砍柴時被倒下的樹干砸死;劉麻子患了疫,高燒了半月,也沒熬過去。

        有人說這是老天給的報應(yīng),話傳到南豐耳邊,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也在等我的報應(yīng)。”

        他去找了耿石生,在某天夜半。

        榻上的耿石生干坐著,煙袋鍋?zhàn)永镆步K于有了煙草。

        “你們不是因?yàn)槲逸敳艅邮值?。你們早就想好了要動手。”南豐說。

        耿石生點(diǎn)頭。

        南豐咬著牙:“雙柳村答應(yīng)比武,是因?yàn)槟愀緵]提玉碗的事情?!?/p>

        耿石生再點(diǎn)頭:“我只是為了吸引村民的注意,好讓田恩他們奇襲?!?/p>

        南豐站在門口,銀亮的月光透過窗,在里長身邊畫下一個正方,卻沒有罩著他。

        “我不殺你?!彼D了頓,“報應(yīng)會自己來?!?/p>

        “已經(jīng)來了,每夜都來,在我耳邊喊,在我耳邊哭?!崩镩L的話帶著哭腔,“我寧愿去地獄啊!”

        “我們活著的這里,就是地獄?!蹦县S冷冷地說。

        耿石生也死了,用一柄匕首插進(jìn)了自己的喉嚨。

        按照他死前的吩咐,南豐成了新的里長。

        至于雨,仍是沒下。

        不過一村人還是靠著從雙柳村奪來的黃米,熬過了整年。

        有人說那碗受了詛咒,于是南豐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將玉碗埋到了村外,又趁夜偷偷尋回,藏在了自己家的灶臺下——他怕天上的神明忘了自己,忘了南玉村還有一個等著報應(yīng)的人。

        然后他每天都會坐在村口大石前,抽著煙袋,等。沒人知道他在等什么,再后來,也沒人記得他在等。

        不過等著報應(yīng)的時候,他倒是想通了很多事。比如耿石生為何之前幾年從未講過玉碗的故事,又比如那天,耿石生是在雙柳村的何處尋到的玉碗。

        南豐在那塊大石前等了四十年,記得雙柳村那件事的人都死了,南豐也覺得,報應(yīng)可能不會來了。

        又是連著五年的大旱,村里的年輕人就像南豐當(dāng)時一樣,張羅著遷村。

        孫家的老兒子把村民聚在村口,問南豐該如何熬過這個荒年時,南豐許久都沒有說話。

        他看著那些無力離村的老人那干枯的眼神,心里猛然一驚。

        孫家的老兒子還在石頭下聒噪:“要是都旱也就罷了!可西邊的福山村這幾年就沒旱過!”

        南豐歪了歪頭,忽然明白,報應(yīng)來了。

        他將成為他恨了一輩子的人。

        “要我說!這塊地是受了詛咒??!”

        “啪!啪!啪!”南豐拿著煙桿狠敲石頭。

        人群靜后,他木著一張臉,說:

        “你們可能不知道,福山村這幾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因?yàn)橐粋€玉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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