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祝小哈
祝小哈,玄武紀寫作小組第一期簽約學員,哈爾濱人。從小夢想成為一名警察或作家,警察夢早已告破,作家夢卻賊心不死。熱愛武俠,也愛煎餅果子和煙花。滿地江湖,太多關卡,惟愿夢想不滅,夠膽招架。
【楔子】
她生得美。
柔出水的眉眼和妖出媚的身段會將男人的身心瞬間奪了去。
她賣得貴。
原因當然可以靠美貌和身材來解釋,但卻不能僅靠這兩樣來解釋。
就好比之后的漫長歲月里,我最常想起的,是頭一回見到她時,那只從車窗中探出的手和纖長無名指上的銀戒。
我總在想,若不是當初銀戒上喑啞的光亮融著夕陽跳進眼中,她還會不會在我生命里印刻得那樣深。
【一】
孤村三面環(huán)山,另一面攔著條湍急的河,河上有座破舊的橋。師父不許我走橋出村,說除非我有本事翻山跨河,否則去了外面也活不長。
我決定過了十六歲就去爬山。
可師父在我十五歲那年就死了。
房子在師父尸體尚熱時就被他侄子占下,我的東西也都被扔到院子里,那幾日的雨下不停,待安葬師父后,我懷里只有一串銅板和鞘已澆銹的一柄匕首。
我答應過師父不上橋,于是朝東邊的山走去,有人勸我:“翻過那座山?jīng)]多遠就是黃浦江,那里太亂,不光有中國人,還有洋鬼子,明面暗里的亂會要你的命?!?/p>
“我會功夫,不怕亂?!?/p>
我將匕首插入褲腰,銹少的那面朝外。
身上最后一枚銅板付了過江船票,腳底再次踏上陸地那刻我只剩柄帶銹的匕首。在船上無聊時我曾想過無數(shù)種風光后的模樣,卻沒料到天還沒黑就因為打了個洋人幾拳而被抓了起來。
那洋人在街上調戲姑娘,人群圍了幾層也沒人敢上前。師父曾說過這樣的事要管,于是我鉆進去拉開那個高壯白鬼,一拳打向鼻子。他號叫著反擊,可那幾拳比村里娘們撒潑時揮出的還要混亂,我不屑地笑著,在四周的叫好聲中又朝他臉上呼了三拳。
可當我被端槍的巡捕抓起時,四周傳來了同樣的叫好聲,那個被我救下的姑娘也不見了。
匕首被搜走,我則被鎖在巡捕房等待收監(jiān)。
我咬牙狠盯著他們腰間的槍。
定是這眼神觸怒了他們,一人揮拳朝我沖來。我躲閃時目光晃到街角,見輛老爺車停在路旁,車窗里正伸出只素白的手,朝我這邊指了一下。我側頭又避過一拳,眼神卻黏在那只手上移不開。
很快來了個老頭,他跟最胖的那個巡捕說了幾句,我手腕上的鏈銬便被除下來了。
老頭帶我去見了大城。
他正在擦刀,六柄尖頭跳著幽光的飛刀。
之后我聽了很多關于大城的傳說,說他在老家就背著幾條命案,一路向東到上海后肩頭又多扛了十幾條亡魂;說那飛刀在他手間一揚就是一條命,別說黑白兩道,就連洋鬼子都知道最好不要去招惹那個腰間別著六柄飛刀的小個兒壯漢。
每個人都說那刀子飛得比子彈還快。
“以后跟我?!贝蟪钦f。
我不自覺地提起手,但空落的腰間和更空落的肚子止住了我想要拒絕的念頭。
【二】
上海的男人都知道大城。
因為他手里的飛刀,還有手里的姑娘。
他們說,都是能要老命的東西。
大城并不是妓院老板,只是將很多姑娘賣去妓院。
至于他手頭的姑娘是如何來的,連巡捕房都不管,其他人自然也不會去理。
大城要我做的事無非就是將賣掉的姑娘送去妓院,還要一個個送去。因為當?shù)亟虝痛髮W成立了一間救濟會,經(jīng)常派學生和教徒聚在妓院外喊口號,大意是說她們都是被強賣來的,只要愿意,他們會幫著她們離開。若被他們見到一個男人帶著姑娘朝妓院方向走去,就會圍上來勸她們跟他們回教堂或學校,所以帶多了姑娘不好脫身,只能一個個帶去。
我覺得他們沒做錯,所以每次途經(jīng)那里時都會故意放慢步子。
可走了幾十個來回,送走了五十多個姑娘,卻沒有一個人愿意跟他們走。大部分姑娘反而會藏到我身后躲閃他們,剩下的雖眼里帶著猶豫,但最終還是會低頭跟在我身后離開。
不知是誰去跟大城說了什么,他不再讓我?guī)Ч媚?,卻也不直說,只是講春色樓急著要幾個好身手的保鏢,價錢出得很高。
我剛用攢下的錢買了柄閃著銀光的匕首,這次止住拒絕念頭的是空蕩蕩的錢袋。
春色樓配給我的搭檔名叫阿勇,我們很快就熟了,有一晚他神秘地拉我到后院爬上一棵樹。
“我今早掏鳥蛋時發(fā)現(xiàn)的,在這里可以看到柒月的床。咱們只要不弄出聲響,里面的人就不會發(fā)現(xiàn)我們?!?/p>
柒月三年前被大城賣進來,現(xiàn)在是春色樓最紅的姑娘。
我弓著身子從葉子縫隙中望去,鏡前的女人正朝臉上抹著胭脂,袖口松垮垂到手腕下。待看到無名指上的那枚銀戒,我一下就認出了這只手。
是那日傍晚從車窗里伸出來指向我的那只手。
阿勇說以后輪流來偷看,不知怎的我當時心里頓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和他分享那只手的主人??烧l料竟真的遂愿,下午溜出去睡姑娘的阿勇再也沒回來,聽說他喝醉后誤走進已劃給洋鬼子的地方,被幾個喝得更醉的白鬼活活打死了。
春色樓老板見過我徒手打翻三個鬧事醉漢,于是說:“加一半工錢,阿勇的活也歸你”。
我當然點頭說好,以前在村里一文錢也沒有卻依然自在??勺詮膩砹诉@里,干癟的錢袋讓我發(fā)慌。
當晚我就翻上那棵樹,柒月對面的男人穿著西裝,隆起的腹部撐出了很多層褶皺,似乎掀開襯衫就能看到他身上的膩人肥油。
柒月伸出素白的手,撥開了自己第一顆扣子。
很快床就吱吱呀呀地響了起來。
我想起小時候隔壁的大牛拉我去偷看女人洗澡,誰料剛踩上椅子耳朵就被師父擰住,跪了整整一晚。那夜的雨下得很大,師父卻絲毫沒有讓我進屋的意思,直到第二日清晨雨停了,師父才走出來摸了摸我滾燙的額頭:“澆干凈了嗎?”
記得我當時抖著聲音“嗯”了一下。
如果師父還在,如今這一次會讓我罰跪多久?澆上幾宿?
每回我都會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卻總還會鬼使神差地爬上那棵樹,好像隔壁的賭鬼老李,手指頭都被自己剁下去三根,但依然會鉆進賭館里。
這一爬就是兩個月。
兩個月來,我在她身上見過近百個男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習慣,或者說是嗜好,而柒月每次都會讓他們非常滿足。
我最不理解的一個嗜好,是大城的。
他來過幾晚,卻只睡過一次,其余只是讓柒月幫他梳頭,或是唱段小曲。
我不懂曲樂,只覺得柒月所唱的字里行間好似糯米在磨盤里榨出的糯糯汁液,黏人得很。
有次唱到興起,妙曼的身形款款纏到大城周圍。
也只有那次,大城也纏上了她。
師父忌日那天,我決定去看最后一次,然后戒掉那棵樹。
可這次房里卻只有她一人,她坐在鏡前,里面映出她不施粉黛的面容。
遲些我才知道,原來那天外面在鬧學生運動,他們呼著口號抵制很多東西,其中必然有滋藏著罪惡欲望的妓院。
這樣的最后一次也很好。
我心里想著,安靜而仔細地瞧著窗里的柒月。誰料暴雨突至,全身很快被冷雨淋透,但我卻不敢動,因為她就坐在窗邊,離我那么近。
過了一陣她終于起了身,我正準備屈膝躍下,誰料那張臉突然朝我轉來,上挑的杏目毫無征兆地對上我的目光。
“來避避雨吧。”
她笑得那樣純粹淡然,將我的震驚和羞愧全部裹下。
或許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窘迫,她直接將話題的時間拋到五個月前:“謝謝你那天救了我?!彼藖肀瓱岵瑁菇遣吝^我的褲腿。
在頭抬起的極短時間里,我已完成了從疑惑到了然的過程——原來那天白鬼當街非禮的姑娘就是柒月,所以她才會和大城去把我從巡捕房里帶走。
“伙計不能睡自己樓里的姑娘,這是規(guī)矩。”柒月的指頭繞著卷曲的發(fā)尾,腳尖勾著拖鞋不住晃蕩,“但沒規(guī)定不可以看,所以,我不會告訴別人?!?/p>
【三】
之后幾個月我依然會爬上那棵樹,但都是柒月獨自在房中的時候。
我們有時聊天,有時就沉默地分坐在房間兩頭,直到門外傳來歡客的腳步聲,我才從窗口翻出去。
也是在那時我慢慢知道了她的事——五年前她老家親人都死了,只好去投奔在娘胎時就定下的鄰村婆家,可到了才知未來丈夫早些年因犯命案跑了,聽說是去了上海。準婆婆對她很不好,公公手腳還不老實,于是兩年后的一個晴日架不住村頭張婆的哄瞞,上了東去的江船。
每靠一次岸,船上的姑娘就多了幾個。等下了船,她們就一起被賣到了大城手里。
“那些學生攔過你嗎?”我低聲問道。
柒月側過臉,在逆光中遮掩著自己的神色,點了一下頭。
那動作很輕,卻仿佛攜了千斤嘆息,帶著她跌進塵埃里。
“你不想……”我斟酌著用詞,“……走嗎?”
柒月靠在窗邊,極緩地閉著眼。
我站起身,第一次主動走近她。離得越近,那深入骨縫的風情就越明顯。只是這風情是冷的,甚至是死的,仿佛扣著張毫無生氣的面具,像隔街洋服行里穿衣戴帽的假人。
“跟我離開這里!”
柒月轉頭看我,說不明眼里的情緒是什么;我也看向她,眼里滿滿的都是她。
“你該走了?!?/p>
我梗著脖子搖頭:“我存了點錢,我娶你!”
“你有多少錢?”
我掏出錢袋遞去,她在掌心掂了一下,笑了。我確認那笑里沒有嘲弄和不屑,她只是最簡單地、毫無情緒地笑了一下:“連買我一夜都不夠,還想包一輩子?”
“錢我會賺,但我會一輩子……”
話還沒說完,柒月的手指便抵上我的唇:“我的一輩子已經(jīng)被人賣掉,我給不了。”她的手指滑過下巴落進我的掌心,牽我走向床邊,“不過一夜可以?!?/p>
【四】
柒月將那一小袋銅板壓在衣柜底下,是我那日匆忙躲進柜中絆到腳才發(fā)現(xiàn)的。
那陣子不斷有學生鬧事,來春色樓的人很少,于是我有了更多和柒月相處的時間。
我沒再提要她跟我走的事,但心里卻一刻沒忘過,還繞著話題跟老鴇詢過贖身的價錢。我又想起之前親自帶去妓院的那些姑娘,她們分明有機會逃離的,為什么不走?
該是不敢。
該是怕大城。
這是有次我在柒月面前提到大城時得出的答案——那天我外出辦事,歸來途經(jīng)福報巷時,忽然聽到“嗖嗖”的兩聲響。常人自是不知,但習過武的人不難聽出,那是利箭破空的聲音。
我悄聲迫近,誰料入耳的竟是大城醉后含糊的聲音——“連賣了三個女兒給我,上周還送來了自己的老婆,我當你是有多大難處,原來是他媽的為了喝花酒!”
大城捏著柄飛刀,刀尖在他虛浮的腳步下顫動不停。
但更顫的是衣角被飛刀釘在泥墻上的紅鼻子老頭。他抖得厲害,醉得更厲害,一句求饒接一句罵娘,偶爾還會夾雜咒罵自己的臟話,聽起來可笑得很。
“哈!罵得沒錯,你是得斷子絕孫!”大城好像只挑了這句話聽,就見他大臂一揚、小臂一收,飛刀輕巧地跳出他的掌心,待再落入手時被捏住的已是湛光的刀尖。
大城手腕一甩——“嗖”的一聲還在空中爆裂!在飛刀出手的瞬間大城就轉身搖晃著走遠,完全不理會身后那蜷成一團、捂著褲襠、不住號叫的老頭。
晚上回來我跟柒月說了這事,這是我們第一次提到大城,她當時臉上的表情明顯變了。
我要殺大城,然后帶柒月走。我暗自下了決心,他有飛刀?我有匕首!
關于那天的事,還要從前一晚說起。十幾個學生想要硬闖春色樓,砸了很多東西,甚至連掛了十幾年的牌匾都被他們燒了。我看著他們紅了眼的嘴臉感到惡心,沖上去暴揍他們。他們不會功夫,拳腳毫無章法,卻仗著年輕力勝跟我磨了足有半個時辰。等他們落荒跑走時,我也累得癱坐在地。
當晚自然不會再有客人,于是我爬進柒月的房間。
那一夜我睡得頂好。
所以當聽見大城的聲音時都沒了翻窗的機會,頭腦還沒醒過來就被柒月抓起連帶衣褲直塞進床邊的衣柜。
大城進來掃了床鋪一眼,什么都沒說,直接拉了張椅子放到衣柜前。
“梳頭?!?/p>
每次梳頭時柒月只能跪在大城身后,因為站著太高,坐在地上又太矮,蹲著又會腿酸。
所以只能跪著。
柒月手指無意識地碰到大城的兩腮,被冒茬的胡子扎得縮了縮手。
“給我刮胡子吧?!?/p>
柒月將木梳收好,輕搖了下頭:“我不會?!?/p>
“沒問你?!贝蟪切α藥茁暎澳愠鰜戆?,給我刮胡子。”
我推開柜門,狠盯著大城的眼睛。
“聽說你去問過贖柒月的價錢?!贝蟪菑难g抽出一柄飛刀,“你要跟他走嗎?”
后一句話自然是問向柒月的,她垂眼晃了下頭:“跟他說過了,不走?!?/p>
“你那時替我送姑娘,沒綁著拴著吧?她們?yōu)槭裁床桓切W生走,你想明白了嗎?”大城捏著刀尖,“她們一半被賣來,一半被騙來,但對于家里頭來說,她們都已經(jīng)死了,是不可能再回去的了。哪怕離開這里也是漂在外面,憑這世道,難道你以為外面的日子會比這里的好過?這里若有客人不規(guī)矩傷了她們,會付出代價,就好比之前在街上對柒月不老實的那個白鬼,早就被這柄飛刀閹了。如果是在外面,你覺得誰會管她們?”
“我會保護柒月。”我盯著刀尖,腦中無法抑制地想起所有關于這六柄飛刀的傳聞,感到自己的聲音有些抖。
“別的女人或許可以,但柒月不行,我都配不上她,何況是你?!?/p>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時的感受,憤怒和羞愧之類的詞都顯得蒼白無力。
“刮過胡子吧?”大城將刀柄遞到我面前,“刮完就走,別回來了。”
我接過刀柄。
大城的頭靠在椅背上,喉嚨毫無遮掩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只需要刀鋒一抹。
可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么,想了多久。只是當我欺身上前,將冰冷的刀尖抵在大城臉頰時竟發(fā)現(xiàn)——
大城正發(fā)出一聲濃重的呼吸。
他竟然睡著了!
“你走吧。”柒月走近我,將頭輕放在我肩上,氣息暖暖地噴在我的臉頰,又輕喃了幾個字。
最后的那幾個字,說得軟綿無力,好似不值一提。
【五】
再回上海已是兩年后,我沒想到春色樓竟成了一片廢墟。我命手下找來個知情的老頭,然后聽到了我最不想聽到的結局。
“去年大城回了趟老家,說是要把定過娃娃親的老婆接來??烧l知回來后他好像瘋了一般,捏著張畫像一把火燒了春色樓。他邊放火邊叫,除了那個頭牌不知何故不肯離開之外,其他人都逃出來了。那晚一直在下雨,卻都沒澆滅大火。自那之后的大城完全變了個人,將手里的姑娘都送去了救濟會,還拿出自己所有家當買了塊地蓋起房,一并送給了救濟會?!?/p>
我張了幾次口想要打斷老頭,最后卻只是點起根煙,同時笑了一聲,仿佛這只是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
“他后來就守在碼頭,那些被賣來的姑娘一落地就全部被他帶去救濟會,誰若敢攔,身上就會多柄飛刀。這本是善事,只是做得太瘋了,惹怒了太多人。半年前他為了護住幾個姑娘,寡不敵眾被當街打死了?!崩项^語調里滿是沉沉的嘆息,“以前城里的男人都知道大城,因為他的飛刀和姑娘,現(xiàn)在城里的女人也都知道大城,也因為他的飛刀和姑娘?!?/p>
我抖肩笑著遣走了老頭,可在松開拳頭揮手那一刻才發(fā)覺掌心早已被汗?jié)裢浮?/p>
我想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那晚柒月在我耳邊說的是:他就是我老家的丈夫,只是他還不知道,所以,我不能走。
有人敲門進來,他看著眼含淚光的我愣在門口,不知該進還是退。
“說?!蔽彝鲁鲆粋€字。
他諂媚地笑著,假裝沒看到我的淚眼:“成哥,那幾家老板對我們送去的姑娘非常滿意,都說希望以后可以繼續(xù)合作?!?/p>
我伸手摸上圓滾滾的肚皮,又滑到腰側摸到冰冷的刀柄,仰頭收回眼里快要落下的淚,無聲而瘋狂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