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老袁頭是位小學美術老師,我應該稱他袁老師才是,不知為什么,我們大院街坊們都管他叫老袁頭。可能是他的妻子平常老是老袁頭、老袁頭叫他的緣故吧。不管誰叫他,他都雞啄米似的點頭,微笑著,答應著,人顯得很和氣,街坊四鄰都愿意和他家來往。
老袁頭有兩個孩子,弟弟胖,像他;個頭矮,像他妻子。姐姐瘦削,像妻子;個頭高,又像他?!斑@一家子人長得有意思!”街坊們這樣說,話里面不帶有任何貶義,只是覺得有點兒好玩。
我第一次去老袁頭的家,是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候,我和他的兒子小水已經(jīng)混得很熟。小水邀請我到他家玩,說他家有成套的小人書《水滸傳》和《西游記》。那一陣子,我特別想看《西游記》的小人書,一聽說他家有,就迫不及待地跟著小水去了他家。
他家外屋比里屋大好多,小水和他姐一人一張的單人床靠屋的兩側(cè),緊貼在墻邊,屋子中間擺放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后面的墻上掛著一幅大寫意的墨荷圖掛軸。不用問,肯定是他爸爸畫的。老袁頭教我們圖畫課的時候,曾經(jīng)教過我們畫這種墨荷,說是不著顏色,只用墨色,就能將荷花的千姿百態(tài)畫出來,這是只有中國水墨畫才有的本事。
那天,我和小水擠在他家床頭看《西游記》里的《盤絲洞》,老袁頭回家來了,看我們兩人正在專心看書,沖我們點頭笑笑,脫下外衣,一屁股坐在他家的八仙桌旁,就沒再搭理我們。聽我們大院的街坊們講,老袁頭這兩個孩子,他更喜歡姐姐,因為姐姐愛讀書,學習成績好。他嫌小水太貪玩,一進門看見小水和我在一起看小人書,而不是看課本,心里肯定不高興,不過是看我在旁邊,不好批評小水罷了。
只見小水他媽立刻從里屋出來,端出一杯茶,放到老袁頭身邊。我瞟了一眼,和我爸喝茶用的玻璃杯不一樣,和大院里有的街坊用的大搪瓷茶缸子更是完全不同,老袁頭喝茶用的是那種蓋碗,牙白細瓷,碗身和碗蓋上都印有一朵小小的墨荷。我心想,這個老袁頭,跟墨荷還真干上了。
老袁頭一輩子除了畫兩筆畫,沒有別的愛好,只是喝茶得用蓋碗,這是以后我們大院里街坊們都知道的。盡管茶葉可以不講究,但沏茶必得用蓋碗,而且必得是他的這個印有墨荷的蓋碗,好像這蓋碗能讓茶變香。我去他家次數(shù)多了,每次見他喝茶都用這個蓋碗,曾經(jīng)問過小水為什么袁老師偏愛蓋碗茶,小水搖搖頭,說他也不知道。那時候,我和小水年齡還小。
小水的姐姐比他大兩歲,叫小溪,我很少見到她。即便回家,小溪也是整天待在屋子里讀書,誰都不理,一副高傲的小公主的樣子。
讀高二的那年暑假,我和小水經(jīng)常一起到陶然亭的露天游泳池去游泳。那里的泳池很正規(guī),池子里面和外面都是瓷磚砌的,非常光滑,關鍵是那里還有可以跳水的跳臺,那種10米高的跳臺,挺立在藍天白云下,充滿誘惑。那時候,我剛剛看完電影《女跳水隊員》,對能夠爬到那么高的跳臺上跳一回水,充滿期待。
只是,跳臺在深水池那邊,我和小水都沒有深水合格證。那個暑假里,我和小水去陶然亭游泳池好幾次了,都沒有得到溜進深水池的機會。這一次,看門查驗深水合格證的那個工作人員,不知因什么事突然離開了,我和小水趕緊泥鰍一樣鉆到了那邊。
說心里話,爬上了10米高的跳臺,我心里還真有點兒怕,望著下面泳池里的水,水波漣漣,好像連跳臺都跟著在不住地晃動,腿禁不住哆嗦起來。一想好不容易爬上來了,我閉著眼睛,縱身一躍,什么感覺都沒有,只聽見“撲通”一聲,身子已經(jīng)進入了水底。等我剛剛過了一把高臺“跳冰棍”的癮,爬上水池,一身的水珠還沒有抖落干凈,就看見一雙大白腿在我的眼前晃。真的,這一輩子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么潔白如玉又這么修長的大腿。
我和小水從水池邊站了起來,確切地說,我是順著這雙修長的腿,像猴爬桿一樣,逐漸站起來的。我看見的是一個被泳衣勾勒出漂亮線條的姑娘,漂亮得讓我不敢再看她,卻又忍不住瞟了一眼,只聽見小水怯生生地叫了聲“姐”!
那一次,小水的姐姐小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僅因為她那雙漂亮的長腿,還因為她那聲嘶力竭的聲音。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她厲聲把我們兩人訓斥了一頓,她的聲音非常大,語速飛快,話又密集,雨打芭蕉一般,把我們兩人罵得狗血淋頭。泳池內(nèi)外的好多人都把頭伸向我們這里,大概都非常奇怪這么漂亮的一個姑娘,怎么這么粗葫蘆大嗓門兒不顧一切地罵人?
我們倆像是犯錯的小狗一樣,老老實實跟在她的身后回家。有意思的是,“記吃不記打”,很久很久以后,我似乎忘記那天小溪雨打芭蕉罵我們的樣子了,她留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穿著泳衣筆直站立在泳池邊,露出那兩條大長腿,潔白如玉,亭亭玉立。
第二年的夏天剛到,“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那一年,我們大院里發(fā)生了很多令人意想不到而且觸目驚心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在號稱“紅八月”的一個黃昏,小溪帶著一群高校的紅衛(wèi)兵,像一群飛炸了的黃蜂一樣,闖進了我們大院,沒有進別的人家,徑直闖進了她自己的家。她把自己的父親一把推倒在大院里,把墻上的那幅墨荷拽下來,扔在院子里,踩在了腳下,緊接著又轉(zhuǎn)身回屋,抱出一個紅漆木盒,一下子摔在地上。木盒裂開,從里面蹦出幾個茶杯,是老袁頭最喜歡的那種蓋碗——碗身和碗蓋上都印著墨荷的蓋碗。蓋碗原來是一套四個,在那個慘淡黃昏,都碎在小溪那修長的腿下面。每一片碎片上,都反射著夕陽跳躍的光芒,一閃一閃,晃動在老袁頭的身上和臉上。
小溪的媽媽和小水驚慌地躲在一旁,老袁頭,也就是教過我圖畫課的袁老師,倒是神情鎮(zhèn)定地垂頭站在小溪的身旁,好像他早已經(jīng)料到這樣的一幕會發(fā)生。
那一天,小溪完成了這一系列的“革命行動”之后,還宣讀了她和家庭決裂的“革命宣言”。她的聲音一下子提高八度,不是響亮,而是像炮仗炸響一樣刺耳,比那天在陶然亭游泳池邊訓斥我和小水的聲音,還要讓我感到錐心般的難受。
我這才明白蓋碗茶對于袁老師的重要意義。原來,新中國成立以前,袁老師在北京一所中學里教美術,學校里的另一位美術老師,是袁老師最好的朋友,這套蓋碗就是那位老師送的。那位老師在北京解放前夕到臺灣去了,袁老師一直鐘情蓋碗茶,并存放著這套蓋碗,這便成了留戀舊社會、向往臺灣的罪證,被自己的女兒大義凜然地揭發(fā)出來。
第二年春節(jié)剛剛過完,袁老師被掃地出門,和老伴一起被遣送回鄉(xiāng)。一個大好人,立刻變成了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老袁頭和老伴被遣送回鄉(xiāng)這件事,我們大院里不少街坊不理解,心里面是同情老袁頭的。只是,大家私下議論,誰也不敢聲張。幸虧小水沒有被連帶著一起遣送,還住在那兩間東屋里,街坊們便把這一份同情給了小水,讓小水在父母不在的日子里好過一些。
過了好多天之后,我們大院那些消息靈通人士,不知是從哪里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說老袁頭被遣送不是學校的主意,完全是街道辦事處那幫小腳偵緝隊的主意。她們撇著嘴,意味深長地說:“那四個蓋碗不簡單呢!送老袁頭這四個蓋碗的是老袁頭的老相好。怪不得人家都跑到臺灣去了,老袁頭還念念不忘,一直保存著這套蓋碗。一喝茶,嘴一碰到碗,就像又和相好的親嘴了一樣呢!”正是因為外加上了這樣一層情色因素,老袁頭的歷史與現(xiàn)行問題加重了。
就在袁老師和老伴被遣送回鄉(xiāng)的這一年的夏天,小水去山西插隊,我去了北大荒。
流年似水,和小水分別之后,四十多年,我們再未見面。前幾年,我重返我們大院好多次,老院舊景,前塵往事,不請自來,我想起了老袁頭和他的兩個孩子——小水和小溪。
第一次去,我到袁老師曾經(jīng)住過的東屋前,門上著鎖。我問老街坊:“袁老師還住在這里嗎?”街坊告訴我:“老袁頭老兩口都過世了?,F(xiàn)在,小水從山西插隊回來后一家人住在這里。”我問小水他姐姐呢?街坊反問我:“你不知道嗎?小溪也走了?!蔽液苁求@訝,忙問:“什么時候走的?”街坊搖搖頭說:“不清楚,反正走了好多年了?!?/p>
第二次去大院,特意選在晚上,我希望小水能在家。那天,他剛下班回家,見到我很高興,忙要燒水沏茶,我攔他,他說:“這么多年不見,怎么也得喝杯茶吧。”說罷就擰開煤氣灶燒水。我說:“喝茶真的不急,先說說這些年你都是怎么過的吧。”順便問起他姐小溪。
他嘆口氣,對我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姐是自殺的?!?/p>
這讓我感到突然,心頭不禁一驚。小水卻顯得很平靜,接著對我說:“我爸我媽被遣送回老家的那一年,她正在‘五七干校。我爸堅決不讓我告訴我姐他們被遣送回老家的事情。我爸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沉下臉來對我說這樣的狠話。你知道我爸一直偏愛我姐,是我姐傷透了我爸的心,我也就一直沒有告訴她。我去山西插隊后的那一年春節(jié),她從‘五七干校休假回北京,回到咱們大院,才知道我爸我媽被遣送回老家的事情。她回到‘五七干校以后,沒多少天,一頭扎進了水庫里?!?/p>
“你姐可真夠決絕的。”我感嘆道。
“她就是這么個人。前幾年,我剛從山西遷回北京,有一個男的來家里找我,說他是我姐的大學同學,當年一起去的‘五七干校。他說,他很早就想來了,他來的目的,是想讓我更多地了解我姐、理解我姐,也希望我能原諒我姐?!毙∷鋈挥行┱f不下去了。我靜靜地等待著,沒有打攪他。過去的歲月,在那一刻顯得格外沉重、悠長,又近在眼前,觸手可及,觸目驚心。
“我姐的這個同學說,我姐臨走的那天晚上,對他念叨過說她對不起我爸;說送我爸那套蓋碗的女人是我爸的相好的這事,是她到街道辦事處去揭發(fā)的;說如果不是她,我爸也不至于被遣送回家。這個男的說當時他還勸過我姐,但我姐只是哭,第二天早晨,在水庫的水面上,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姐的尸體?!蔽衣犘∷v完這樣沉重的往事之后,心里五味雜陳。非常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現(xiàn)的,不是小溪那年把袁老師推出家門又摔碎蓋碗的樣子,也不是她后來浮尸水庫水面的樣子,而是那年暑假她一身泳衣、亭亭玉立在游泳池邊的樣子。那時,她剛剛告別中學時代,考上大學,還沒有報到。那時,她是多么年輕,多么漂亮。
我和小水都不再說話,屋里很靜,煤氣灶上的水壺冒著白汽,“吱吱”響著。水開半天了。小水站起身來,為我沏了一杯茶,竟然用的蓋碗。依然是牙白細瓷,只是沒有了墨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