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吉平

偽書札與偽書家

楊吉平

什么東西假了就沒有了意義

陳巨鎖先生曾以新出《隱堂師友百札》相贈，書前“自序”中有此數(shù)語：“如今時代進化，書信為手機、網(wǎng)絡所代替，便捷是便捷了，而函札一道，也有隨之而消失之虞，曾為中國書法藝術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的書札，也將退出歷史舞臺?；蛴幸詴问竭M行書法創(chuàng)作的書家，其作品當是矯揉造作的偽書札了?！?/p>

書札或謂手札，是前信息時代國人互通信息、互道平安、相互問候的主要形式?，F(xiàn)在傳世的眾多古代法書正是古人的書札。書札的書寫工具為毛筆，這是書札能成為書法藝術的工具因素。而書札能夠成為書法藝術的根本原因還是其豐富的筆墨表現(xiàn)形式及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民國以后，實用書寫工具由毛筆逐漸向鋼筆過渡，并最終被鋼筆所取代。鋼筆的表現(xiàn)力因其硬筆特征而受到極大的局限，粗細單一的線條遠遠無法與毛筆相提并論，因而所謂硬筆書法云云只是一些愛好者一廂情愿的向往而已。書法藝術到底只是毛筆書法的藝術，也是自然展示文人綜合修養(yǎng)的藝術。

《隱堂師友百札》共收陳巨鎖先生師友手札一百零五札，其中硬筆信札六十余札，幾乎達到了六成。而與陳先生通信者多為現(xiàn)代名家，如沙孟海、費新我、顧廷龍、游壽、衛(wèi)俊秀、吳丈蜀、王學仲、徐無聞等。這些大家尚不時以硬筆書寫書札，余則可以推知矣。從藝術水準看，這些現(xiàn)代書家的國學素養(yǎng)雖然不可小覷，但論其水平則絕然不能與清代以前的書札相比。中國藝術有尚古之風，其道理于此可知。

何紹基手札

20世紀80年代書法熱興起之后，冠以各種名稱的書法流派風起云涌，發(fā)展至20世紀末、新世紀初，人們終于發(fā)現(xiàn)書法還是傳統(tǒng)的好，于是又出現(xiàn)了書譜熱、二王熱、帖學（帖派書法）熱等等回歸傳統(tǒng)、回歸經(jīng)典的書法現(xiàn)象，這其中便有手札熱。然手札者，書信也。在手機通行，網(wǎng)絡普及，QQ、微信盛行的年代，書信已經(jīng)退出了歷史舞臺，誰若為了一事寫封書信，帖上郵票輾轉十天半月，多半要被認為有病的（個別玩不了電腦的老先生除外）。所以，現(xiàn)在的手札熱實際上應是手札形式熱，或套用陳巨鎖先生的話稱之為“偽書札熱”。偽書札者，假書信也。藝術最重情真意切，掏空了文字內(nèi)容與情感內(nèi)容的偽書札，不應僅僅是偽書札，也應是偽書法。字是人寫的，偽書法的實質(zhì)便是偽書家。

真書家者，真學者也。中國書法依賴于漢字，漢字依附于漢語言，是經(jīng)史子集等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載體，因而，傳統(tǒng)文化的修養(yǎng)便決定了一個人書法藝術境界的高低，高者稱之為書法家，低者則謂之寫字匠。真書家者，真人耳。何謂真人？莊子謂“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者是也。喜怒之情天然流露，有真情，不做作，書如其人，人如其書，是可謂之書法家。反之，拿捏造作、裝腔作勢者也只能歸于寫字匠之列。真書家者，仁人君子也?？鬃铀^“仁者愛人”是爾。君子有所不為，小人無方。做人的前提是據(jù)德行事，背德之事不為，傅山先生所謂“作字先作人”即此之意。否則，亂德小人心字兩邪，豈可以書法家謂之！

當然，將古人書札作為效法的對象并無不可，關鍵是取法要到位，繼承應全面。古人書札，形制有則，用語考究，起首結尾亦有定式，換行布字皆有說法。今之作偽書札者，徒見前人書札行列變化長短有異，而茫茫然不知此行何以短，彼行何以長，故所作書札書法多為鸚鵡學舌，甚或東施笑顰，徒見其丑而不能自知。同時，書札內(nèi)容多抄寫前人詩文，而文意多全然不知，書法形式與文學內(nèi)容不能交融，情感虛假，意趣全無，不能感動自己，何以感染讀者哉！而書壇當中，為入展獲獎而不擇手段者亦不在少數(shù)，此等人物將書法作牟利盜名的工具，只可以書法騙子目之，其與書法家毫無干系矣。

偽書札的最顯見標志便是對書寫形制的陌生甚至是無知。古代書札的形制要求是非常嚴格的，這種形制就是書札的基本格式。書札的格式講究與文字內(nèi)容緊密關聯(lián)，其內(nèi)容包括收信人稱謂、開頭語、正文、結束語、署款五大部分。稱謂一定要顯示出尊重之意，一般要比正文高出一格，也有高出兩格的情況。開頭語在格式上一般正常行文，高出正文的情況比較少見。

正文是手札的主體，也是手札格式最講究的部分，是今之寫書札者最容易出現(xiàn)問題的部分，重要的是了解抬頭的講究，就是前人所謂“平闕”問題。平闕就是手札（尺牘）作品中長短不一的行款形式，平就是平出，遇到需要表示敬重的人或事，須另起一行書寫，因為要另開頭，所以又叫“抬頭”；闕，就是缺，同樣表示敬重，卻不換行，而是空幾個格（一至三個格不等）再寫下文。關于平闕的講究規(guī)范，從晉代起各個時期有各個時期的標準要求，可參見彭礪志先生有關研究成果。彭先生認為書札萌芽于秦，形成于漢晉，成熟于唐宋，泛濫于明清，衰落于近現(xiàn)代。上文所及，包括書札形制的三個層面：文本形制、書寫形制、形式形制。文本形制決定書札的文字內(nèi)容；書寫形制決定不同內(nèi)容所對應的不同書體及字體的大小等；形式形制則主要是章法安排，這是最接近書法藝術創(chuàng)作要求的一種形制。我們討論書札書法主要討論其形式形制，而形式形制與書札的文本、書寫形制密不可分，都是當代書法家所不能熟知的，從而形成把握這種書寫形制先天不足的重大缺憾。

金澤珊手札

曾經(jīng)一度流行的歌曲《一封家書》已然成為歷史，今日登臺演出者再唱此曲當屬不合時宜，然歌曲中流露的真情依然是可以動人的。同樣，書札作為一種實用文體與實用書寫形式也基本退出歷史舞臺，然其中蘊藏的豐富的書法藝術遺產(chǎn)則是永恒的。類于《隱堂師友百札》中大量的硬筆書札，今后也難以覓其蹤跡了，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傳統(tǒng)書札的學習與研究。我們?nèi)缒芸茖W合理地吸收古人書札中的藝術精神與文化內(nèi)涵，那么偽書札同樣可以成為真書法，如此則偽書家便會自生自滅，真書家則自然粉墨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