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健雄
潛心作畫,沒錯
文/趙健雄
趙健雄
文化學者、詩人、作家、時評家
中國畫乃至一切藝術作品的出路無非兩種,一是僅僅供自己消遣,二是滿足旁人的某種需求,而作者則從中得到經(jīng)濟、精神或其他方面的滿足和利益。
我們看遠古的巖畫,往往像是個人隨心所欲的創(chuàng)作,別無用心,不存在供給方與需求方的分別,這當然也是可能的。但就算博取同伴贊賞,也得首先滿足別人的眼球和精神需求,然后作者才能收獲屬于自己的愉悅,或其他好處,這還是可以看作接近買賣的交換關系。當然也可能有更高目的,如布置祭祀場所,或受命為部族記事與寫史,畫家從中得到的主要或更多是形而上的快樂。
自有繪畫以來,許多作品與宗教有關,中世紀的西方繪畫,甚至可以等同于宗教繪畫,直到文藝復興以后,才有更多作品通過對神話人物與現(xiàn)實生活的刻劃,來表達人文精神的覺醒。
達·芬奇相當一部分作品,都畫在教堂的穹頂。還有些皇室與貴族豢養(yǎng)的畫家,主要精力用在替主人作像上。
而中國繪畫,至少其中一部分,也和宗教有關,最突出的例子就是敦煌壁畫。那是無數(shù)不知名藝術家,以畢生精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舉世矚目。也有宮庭畫家,專為皇帝與貴人服務,也留下了傳世或只是當世有用的藝術品。
相形之下,文人畫宗教意味薄弱,但實際上大自然即他們的宗教,傳統(tǒng)水墨畫家到高天遠地與花鳥蟲草中去尋求世俗社會中不可得的東西,如清逸淡泊,或個性張揚,以安慰自己與別人的靈魂。
近代以降,情況大抵依舊。黃賓虹在上世紀50年代初故去后,家屬與后人向浙江省博物館捐贈了超過一萬件個人創(chuàng)作。如此大量的遺作藏于家中,只能解釋為他生前作畫,主要是自娛,否則依訂單來完成任務,作品就都散在外面了。林風眠抗戰(zhàn)期間隱居于重慶的一處倉庫,終日埋首筆墨中,因為買不起油畫原料而改作中國畫,那也不是從賣錢出發(fā)的。事實證明,好作品往往深植于畫家的內(nèi)心,忠于自己是創(chuàng)作正常乃至超常發(fā)揮的前提。但人是群體動物,社會的狀態(tài)與情緒當然會影響畫家,眼下這個時代,主流價值觀視金錢為幾乎評判一切事物的標準,眾多畫家難免把價格高下當作首先考慮與追求的目標。事實上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之交,林風眠受表現(xiàn)主義影響創(chuàng)作《痛苦》一類大畫時,關注的肯定不是售價,而是說出自己對社會及世事的理解和看法,并以此表達他認為正確的觀點與投身某種政治變革或改良。
古人與前輩這樣做的時候,即使考慮到了需求,也是社會需求,而并非僅僅個人的經(jīng)濟利益。
要講藝術品生產(chǎn)的“供給側改革”,不可不先說說上面一些前提性質(zhì)的認識。
在商品社會中,藝術品當然也是商品。尤其并非為宮廷服務的畫家,要謀食,除了做官,至少也得家有薄產(chǎn),才可能完全或多數(shù)情況下不去計慮畫價。
上世紀初,滬上所以聚焦了那么多畫人,就因為那里是通商碼頭,作品賣得出價錢。
而從上世紀中葉起,不管各省是不是設立了畫院,都有一批畫家是國家發(fā)工資的,當然得根據(jù)政府需求來規(guī)劃自己的創(chuàng)作。那時講平均主義,畫家的工資及其他收入,通常和一般人也無大異。變化主要發(fā)生在改革開放之后,尤其進入新世紀時,藝術品除供愛好者觀賞與收藏外,還和通行市場經(jīng)濟的其他國家一樣,成了投資標的物。尤其外資進入收購與炒作,迅速抬高了一些畫家作品的價格。而當紅畫家,便成了自覺不自覺的“供給側”。錢是有魅惑力的,很少人能夠做到不受其引誘和影響。即使陸儼少這樣的大家,到了晚年試圖變法,也因為市場和中間商一下子不能夠接受而放棄初衷。如果不是這樣,顯然我們會看見一個更加豐富,有可能超越其中年狀態(tài)的大畫家。有人稱陸其實就缺這點,否則定會有更大的成就。誠哉斯言!
也就因為有了旺盛的市場需求,當下的中國畫家較之其他藝術品生產(chǎn)者(譬如舞蹈家),有相對而言更好的經(jīng)濟收入和生存狀態(tài)。這無疑乃好事,也有壞處。一是需求會發(fā)生變化,譬如當代藝術品領域外資得利后大規(guī)模撤出,就令一些畫家的身價即刻跌落。而最近經(jīng)濟增速整體回落,加上反腐運動發(fā)力與所取得的成效,也導致另一些畫家的作品不那么好賣了。
凡當事者,沒人喜歡這種局面。但它確有好處,那就是讓人沉穩(wěn)下來,專注畫藝的精進與提高,同時考慮需要不需要作出某些改變,那是自己一個人的“供給側改革”。
這種改變,可能面對市場,也可能面對別的需求盛衰而不得不實行。
前些日子碰到一個北方來江南謀食的業(yè)余畫家,說叫她妹妹也過來在寧波開了個鋪子,畫賣得不錯,我有些奇怪,問用的什么法子?回答無它,低價策略而已。一幅小品,裝裱后賣兩三百元,銷售情況很好,打算在杭州再開一家。
稍有名氣的畫家當然不會采取此種策略,更可能的是反其道而行之,即正好從此前的忙亂中脫出,提高自己,包括視野、胸襟和技藝,把市場下行看作一個難得的機會,潛心創(chuàng)作。
事實上,過日子必須的花費并不很多,今天真正過不下去的人,至少在這個圈子里幾乎沒有,煎熬當事人的無非是超出于此的欲望,而享受作畫本身其實有更大的樂趣,可惜能夠安享這種樂趣的人,現(xiàn)在越來越少了,真是非??上А?/p>
從前文人畫,不就是畫著玩的嗎?
中國歷史上,包括當下世界各地,似乎都沒有把金錢多少看成衡量做人與治國成敗差不多惟一標準的,GDP至上帶來的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除了造福百姓,也帶來一些后果嚴重的問題,如生態(tài)破壞、資源浪費、道德滑坡等等,文化人對文化本身的熱愛也大受影響,許多文化人當年不是都下海了嗎?后來其中一部分又上岸來做文化或只是恢復自己從前對文化的興趣,因為有錢并不能解決生活中一切問題,甚至帶來更多的麻煩。一個特別的例子是攝影家羅紅。這個以做蛋糕起家的食品公司老板,事業(yè)有成后,開始重溫少年時代的舊夢,幾乎走遍中國西部所有省份,追尋大自然的美景;更用十多年時間,幾十次走進非洲,租一架直升機,航拍野生動物,他大力資助當?shù)丨h(huán)保事業(yè),也為自己的拍攝工作贏得更多便利。
今年秋天,羅紅為自己也為大家建造的攝影藝術館(位于北京順義,占地面積180畝)峻工并開展,館中陳列了他從幾十萬張片子中精選出來的150張作品。羅紅說,這不僅是安放他靈魂的地方,也是讓孩子們了解自然、感受自然之美的地方。
與羅紅相比,畫家無疑是更幸運的,靠出賣自己的作品就可以謀食,甚至過得很好,無須像羅紅那樣,得先叫生意發(fā)達,才有實力來做喜歡的事情。
既然衣食無憂,不免想起一句老話:夫復何求?管它哪一側發(fā)生什么變化與改革,還是專心作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