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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1日,緬甸新政府正式開始運轉,人們歡呼著“昂山素季”時代的到來。四天后,前總統(tǒng)吳登盛在Facebook上發(fā)布了自己“剃度出家”的照片,對此很多外國人不免發(fā)出疑問:這位親手給緬甸半個世紀的軍政府統(tǒng)治畫上句號、開啟緬甸民選時代的總統(tǒng),真的要遁入空門、不問世事了嗎?“吳登盛時代”真的就此終結?
緬甸和東南亞的一些國家如泰國、老撾、柬埔寨一樣,都是篤信上座部佛教的國家,佛教徒占全國人口的80%以上。按照教義,出家為僧是獲得自我解脫的必須途徑,這與中國、日本等國信仰的大乘佛教不同,后者認為人本身自具佛性。因此,緬甸的男性一生至少會出家一次,也可能是多次,尤其是在遇到人生重大轉折時,很多人一般都會選擇出家一段時間,期望獲得佛陀的“指引”,時間短則數(shù)天,長則徹底遁入空門。一些公務繁忙的人甚至會選擇在緬歷新年(潑水節(jié))放假的那幾天出家清修,假期結束時再“還俗”。
在緬甸歷史上,政治家短期出家的情況也不少見。早在1958年,緬甸總理吳努就在政治斗爭最緊張的時候削發(fā)為僧,1980年吳努流亡回國后,再度短期出家;2012年3月,卸任的副總統(tǒng)丁昂敏烏也曾經到寺院短暫修行。政治家出家,既可借此靜坐沉思,還可實現(xiàn)親近佛陀的心愿,也會贏得很多同樣信佛的民眾的尊重。這次吳登盛出家即是如此,只是人們都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出家行為上,卻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聲明中的僅“出家五天”一說。所以,當五天后吳登盛走出佛寺、穿上西裝、重新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里的時候,外國人會覺得意外,緬甸民眾卻毫不吃驚。
四號人物走上前臺,
才有了“吳登盛時代”
2003年,時任緬甸軍政府最高領導人的丹瑞大將制定了緬甸走向民主的“七步路線圖”,組成新政府是其第七步。到吳登盛上臺時,前六步已由丹瑞等人完成。
吳登盛是原軍政府總理、四號人物,其能超越第三號人物吳瑞曼出任總統(tǒng),無疑是丹瑞的意思。丹瑞親手搭建了這個舞臺,他把要演的這出戲命名為“有紀律的繁榮民主”。所謂“紀律”,就是由軍人主導、遵從軍人領袖的意志、保護軍人的既得利益。所以當“男二號”——議長兼鞏發(fā)黨主席吳瑞曼與反對黨密切接觸、表現(xiàn)出悖逆軍人利益苗頭時,吳登盛毫不猶豫,派出軍警圍住鞏發(fā)黨黨部,取締了吳瑞曼的主席職務,重新控制了鞏發(fā)黨。
2011年吳登盛政府上臺后,努力在“繁榮”和“民主”這兩方面下功夫。一方面,有效落實經濟、政治、法治政策,促進緬甸現(xiàn)代化發(fā)展。另一方面,推進“形式民主”向“真實民主”發(fā)展。形式上,實現(xiàn)了立法、行政和司法的三權分立。在實際內容上,吳登盛提出“三波民主改革”,第一波是建構民主的政治框架,爭取反對派和少數(shù)民族參與和支持政府主導下的民主化進程,其中包括釋放政治犯和舉行議會補選、吸收民盟等反對派加入議會、爭取美國的支持、與民地武組織舉行和談等;第二波是構建一種新的政治文化,充分認識到信任、理解與國家認同的重要性;第三波是民主實踐,以“聯(lián)邦國家構建”為目標,落實民主建設的規(guī)范,以政治穩(wěn)定為前提,締造“真實民主”。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推動了政治和解和人權改善,也在真正意義上開放了黨禁和報禁。所以有人說吳登盛政府開啟了一個新時代。
在五年的執(zhí)政生涯中,吳登盛的施政既兼顧了軍人的利益,又走在了改革的路上,還考慮了民主進程和西方國家的需求。他親民、低調、沉穩(wěn),受到大多數(shù)緬甸人的認可,“干凈先生”是他的政治名片。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只被認為是“最不壞的軍方代理人”,他所扮演的角色也只是國家轉型中各方利益的“協(xié)調器”。他無法洗刷軍人政權的“原罪”來奠定自身的合法性,因此不敢深入改革,而是采取了妥協(xié)和逃避的姿態(tài),在中后期一度陷入困境。他甚至都無力完成議會向總統(tǒng)提交的上百份法案的處理工作,不得不在2016年初轉交給在大選中獲勝、即將執(zhí)政的民盟新政權?!皡堑鞘r代”想要達到的宏偉藍圖,特別是他宣布的“三波民主改革”都遠未實現(xiàn)。之所以會這樣,可以用三個關鍵詞來解釋。
一是“權力”。吳登盛缺乏足夠的權力來推進改革,權力“不為己用、也不為己控”。執(zhí)政初期,“總設計師”丹瑞就給他設了前軍人集團的三號人物吳瑞曼和五號人物丁昂敏烏與其共事。前期丁昂敏烏作為強硬左派代表,屢屢不聽吳登盛“招呼”,在改革與軍隊利益沖突時采取了抵制改革的態(tài)度;中后期吳瑞曼則作為改革右派,不僅頻頻向民盟示好,還屢屢放出“丹瑞不準備讓吳登盛連任”、“吳瑞曼將成為下屆政府總統(tǒng)”的消息。雖然丁昂敏烏、吳瑞曼先后在政治斗爭中出局,但鞏發(fā)黨的政治凝聚力也因此大為削弱。
二是“時運”。改革的時代給了吳登盛時機,卻沒有給他充足的時運。吳登盛廉潔透明卻短謀寡斷,他在任期間規(guī)定自己每個月都要公開發(fā)表一篇講話,進行總結和自我批評,但遇到的問題卻不斷增多,解決的方案也乏善可陳。執(zhí)政期間,吳登盛遇到了教育法示威游行、最低工資設定、臨時身份證(白卡)廢除、批準通過備受爭議的“保護種族和宗教四項法案”、“船民”問題和所謂的“羅興伽人”問題等諸多難題,因為解決不力或者沒能解決,引發(fā)了少數(shù)族裔和國際社會的多方不滿。
2015年1月4日,緬甸舉行盛大閱兵儀式,紀念國家獨立67周年。緬甸總統(tǒng)吳登盛出席儀式。
三是“無奈”。吳登盛遇到的難題不少,做的事情不少,符合人們期許和被理解、認可的卻很少。
首先是對民意的無奈。吳登盛親民,基本沒有裙帶利益,在任期間曾多次考察基層項目、工程修復、教育衛(wèi)生設施、灌溉蓄水工程等,在全緬受“科曼”颶風侵襲時甚至達到了每周考察4?5個地區(qū)的頻率。即便在鞏發(fā)黨競選期間他仍然在災區(qū)視察,數(shù)次被丹瑞斥責對黨的利益“不負責任”。他希望靠民意支持獲取連任,但最終民意仍壓倒性地撲向昂山素季和民盟。
其次是對民族問題的無奈。他出任總統(tǒng)后,曾設計了這樣的軌跡:與近20支民地武組織談判后簽署全國?;饏f(xié)議,于60天后開啟政治談判,90天后簽署政治協(xié)議。但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在與民地武代表團的近10輪談判過程中,沖突不斷,和平進程艱難推進,最終雖然在2015年10月簽署了?;饏f(xié)議,并于2016年初舉辦了首次全國和平大會,卻因為僅有八支民地武組織參與而不被各方認可。
第三是對外交問題的無奈。吳登盛在任期間走訪國家眾多,包括中國、美國、日本、印度、韓國、蒙古國、以色列及一些東盟國家和歐洲國家等。他還在2014年帶領緬甸擔任了東盟輪值主席國,獲得各方好評。不過有兩個大問題非常棘手:其一,西方國家對緬甸人權的要求,包括釋放全部政治犯和給予羅興伽人合法地位。吳登盛沒能兌現(xiàn)其承諾的釋放全部政治犯,而其通過的“保護種族和宗教四項法案”卻激化了佛教徒與穆斯林的沖突。其二,緬中關系的曲折搖擺。2011年5月吳登盛上臺不久,就與中國締結了中緬“全面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系”,但僅過半年,他就致函緬議會,以民意為名宣布任期內擱置由中國投資的密松水電項目。此后,緬政府又打出了一套“親西疏華”的組合拳。緬中關系則因為萊比塘銅礦、皎漂—昆明鐵路等問題連連受挫,加之緬北民地武戰(zhàn)爭危及中國境內人員和財產安全,緬甸抓捕中國在緬伐木工人等,緬中關系面臨著多重考驗。
吳登盛在任期間曾多次慨嘆自己身體不好而“改革不易”,希望退休后能夠告老還鄉(xiāng),安享晚年。加上他卸任前推動的“卸任總統(tǒng)安全法案”為自己準備了保鏢、解散了緬甸和平中心,以及卸任后立馬高調宣布出家的行為,都讓人們感覺“吳登盛時代”已經終結了。一方面,吳登盛推行的改革措施,該做到的已經做到了,做不到的也難再續(xù)了,如民族和解。另一方面,很多人認為吳登盛所在的鞏發(fā)黨五年后東山再起比較困難,除非民盟自身犯了大錯而緬甸又找不到更合適的接班政黨。還有人認為,吳登盛本來就是軍人集團的“一顆棋”或者“過渡性人物”,現(xiàn)在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然而也有不少分析人士認為,以上的看法值得推敲。首先,雖然吳登盛曾經給人的感覺是缺少進取心,但在政權交接完畢后,他卻在鞏發(fā)黨面臨分裂之際及時站出來,通過基層改組、尋覓核心黨員和清除違規(guī)黨員等方式對黨進行“清理整頓”,這表明出家還俗后的吳登盛更具責任擔當意識。其次,除了政治道路,會不會還有其他道路呢?4月20日,為推動緬甸的發(fā)展繁榮,由四個基金會資助的“吳登盛中心”成立,吳登盛任名譽主席。該中心由吳登盛機構人民健康基金會、緬甸教育基金會、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和社會經濟生活發(fā)展基金會等組成。中心接受國內外資金的支持,也尋求對社會機構的投資。中心在支持社會發(fā)展的過程中將擺脫政治標簽,成為一個真正的獨立的非政府組織。第三,前總統(tǒng)顧問,包括曾經脫離出去成立政黨的吳奈辛拉博士等人紛紛返回到吳登盛身邊,重新加入其團隊,原先的緬甸資源與發(fā)展研究所(MDRI)也將繼續(xù)運作下去,這說明吳登盛仍然有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的渠道和社會資源。第四,吳登盛正在帶領鞏發(fā)黨走出“軍人背景政黨”難以在軍人和民眾間立足的境地,他利用鞏發(fā)黨原有的其他資源,發(fā)展智庫和非政府組織,通過真實接觸基層民眾來“迂回救黨”。
總之,吳登盛曾經帶來過一個新的時代,未來他是否還會“東山再起”,有待于我們進一步觀察。
(余強為云南大學緬甸研究院碩士研究生,張?zhí)頌樵颇洗髮W緬甸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