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敞開的校門

○洪忠佩

連續(xù)幾天，我都是在失眠中度過的。新學期開學，看到同學們一個個拿著成績報告單去報到，我卻不得不省下9元5角錢的學費讓兩個弟弟去報名。那一年，我讀初中二年級，兩個弟弟還在上小學。

在20世紀80年代初，城鎮(zhèn)的門檻很高，農(nóng)業(yè)戶口和非農(nóng)業(yè)戶口之間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我家正陷在這樣的鴻溝內(nèi)。父親之前在縣城工作，屬非農(nóng)業(yè)戶口，母親帶著我們?nèi)值芫鶎俎r(nóng)業(yè)戶口。這樣的境況生活在縣城，就像水面上的浮萍，只要一陣風、一個浪，隨時都有可能漂走。面對家庭的變故與困境，我不得不選擇輟學，以打零工補貼家用。一個15歲的少年，為了每百斤3角5分至4角錢的收入，每天要從北門洲河灘上撿拾近700斤用來攪拌水泥的小鵝卵石，而且要一擔擔地挑過北門河，并挑上自來水廠200級左右的臺階。

當時寄居的地方，是婺源縣城的居民區(qū)，市井而世俗。我不愿看到居民之間交頭接耳，更不愿聽到別人談起父親母親的名字。精神上壓抑、憂郁、焦慮，感覺無所適從。我像一棵生長在貧瘠而又板結(jié)的土地上的植物，難以扎根土壤。1985年的一個春日，迷茫而無措的我，用賣鵝卵石的錢買了車票，渾渾噩噩地登上了一輛客車，想獨自一個人去看看浩渺的鄱陽湖，去看看奔騰的長江。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輪船，第一次乘火車，第一次看到許許多多的陌生……

盡管有這么多的第一次，我卻覺得都與我沒有多大的關(guān)聯(lián)。那，真是一次漫長而孤獨的旅行。所幸的是，我沒有極端的想法。一個星期后，我結(jié)束了一個人的漂泊，又疲憊地坐上班車，一路顛簸回到了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面對年邁的奶奶，看到她“三寸金蓮”踉蹌的步履、銀白的頭發(fā)、木刻般的皺紋，我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奶奶說：“人沒有越不過去的坎，但有些事憋在肚里是會把人憋死的，你想哭就大聲地哭吧。”看到奶奶渾濁的雙眼流下的淚水，我心中郁積的洪流終于決堤而出——仿佛那次回故鄉(xiāng)，就是為了在奶奶面前痛哭一場。

那次，可以說是對我的一次洗禮，心中好像從來沒有如此輕松。那個時候，縣總工會正在興辦職工夜校，我毫不猶豫地報名了，成為夜校年齡最小的學員。1986年5月的月末，我重新走進婺源中學參加了畢業(yè)統(tǒng)考，獲得了初中畢業(yè)證書。

后來，我仿佛完成了一次蛻變，在縣城的圖書館找到了自己的天地。圖書館有書借有書看，每個圖書管理員在我眼里都很親切?！都t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中國古典名著，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選》是我的最愛。為解決生詞和提高欣賞水平，我下決心用6元9角5分錢買了《現(xiàn)代漢語難詞詞典》《文學詞典》。久而久之，每閱讀一段文字或一篇文章之后，我總有一種表達的沖動、一種傾訴的欲望。我用文字的解構(gòu)，開始了對精神的救贖——文學，成了我青年時期的精神食糧。

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走進縣圖書館，與一本本書相遇，立即被書本的幻香纏繞與包裹，有一種暈眩與怦然心動的感覺?？h圖書館內(nèi)除了整齊劃一的書架上排滿了書籍，還有供人閱讀的有著木質(zhì)條紋光澤的條椅條桌，墻面上掛著的馬克思、恩格斯等偉人的頭像畫和印刷體的名言警句，算得上是館內(nèi)唯一的裝飾。一本藍色的塑料封面的借書證，讓我拋開了茫然與無措，找到了內(nèi)心的安靜。一排排重疊的標有上海紙品商店出品的木屜子里裝滿了圖書目錄索引，我可以通過目錄索引和通透的借閱窗口，去汲取漢語文字的滋養(yǎng)。當時的閱讀，是對我心靈的一種水分補給，所有借閱的讀物，都是實用而通俗易懂的。平心而論，作為一個剛邁過初中門檻的人，我當時對一些國學典籍還是敬而遠之的。

在80年代中期的婺源縣城，縣圖書館與縣新華書店是處在一個直角兩條邊線上的，書店當街，而圖書館正對人民廣場。如果說，人民廣場是具有時代屬性的符號，那么，圖書館與書店是構(gòu)筑在我心中的風景。白天，我以少年向青春伸展的肩背與體能，對付著機械而繁重的勞作：挑石子、搬磚塊、扛水泥、拌砂漿、搭腳手架。晚上，我還不知疲憊地從縣圖書館借來文學書籍進行閱讀?；椟S的白熾燈下，我成了夜里的禪者。每天晚上，是書伴我進入夢鄉(xiāng)。我青春的夢境，不再虛無。1986年9月，處女作在《贛東北報》上發(fā)表，讓我種下了作家夢的種子。后來，這顆種子開始慢慢生根發(fā)芽，并長成了希望之樹，我以文學的名義叩開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大門。十字街稱不上是婺源縣城的中軸，巷道卻也四通八達。而我當年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街口，東南西北，不知走向何方，是圖書館書本里飄溢的幻香，是職工夜校的課堂，是寫在方格稿紙上的文字，讓我找到了人生的態(tài)度和精神方向。

1988年的秋天，我成為了婺源電視臺的一名記者，開始用畫面語言來表達自己。后來，我參加了省高招辦的成人自學考試，獲得了江西師范大學的?？莆膽{。

這樣的記憶是安靜而又溫暖的，即便重溫亦是一段幸福時光?；蛟S是與文字有著一種緣分與情結(jié)，我工作輾轉(zhuǎn)多年，卻在2008年的年初，又走進了十字街，開始在縣圖書館同一樓院上班。面對潮潤暗褐的二層樓房，面對熟悉的書架，面對書脊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我又感受到了久違的來自書本的幻香。朱弁、朱熹都是我的婺源老鄉(xiāng)，我到今天還沒有系統(tǒng)地讀過他們的文字?！端膸烊珪罚ㄦ脑从?72部著作入選其中）應是國學的經(jīng)典之一，我還未曾一一拜讀。一次偶然的機緣，我在縣圖書館的庫房里見到了它們的身影，1500冊《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靜靜地躺在75個樟木書柜內(nèi)。這樣的巨著，是先人用文字與思想構(gòu)筑的中華文化的殿堂，我只能保持一種仰視的姿勢。于我，書就像一個人的初戀，或是一段深藏于心的戀情。我每天都離不開紙質(zhì)的閱讀——魯迅、茅盾、老舍、巴金、沈從文、錢鐘書、汪曾祺、史鐵生、巴爾扎克、里爾克、卡夫卡、馬爾克斯、博爾赫斯、毛姆、盧梭……他們都曾以不同的方式進入我的視野。

在人生的路上，圖書館與社會，就是一扇扇向我敞開的校門。在這樣的校園里，永遠擺著我的精神課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