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拆遷,我們建設(shè)指揮部真的遇上了一家釘子戶。
釘子戶戶主姓王,住在明德路38號。這次城市規(guī)劃,得將明德路、明禮路兩條道上的房子全部拆遷,然后建筑成規(guī)劃中的豪華商業(yè)街。這兩條路,并不寬闊,兩部小汽車錯車時都有些難度。路上的房子,大多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好多都破破爛爛。即便是大晴天,這兒也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讓人看不到陽光的燦爛。
明禮路上的拆遷還算順利。我們將拆遷戶分配給各單位干部,各單位干部下到各戶人家,講明拆遷的意義,講清拆遷的補償標準。不到一個月,就只剩下張?zhí)斐蛇@一戶了。經(jīng)過我們仔細調(diào)查,張?zhí)斐傻膬鹤用髂甏髮W(xué)畢業(yè)。請示領(lǐng)導(dǎo)后,我們決定特事特辦,張?zhí)斐傻膬鹤用髂暌划厴I(yè)就進入?yún)^(qū)政府工作。張?zhí)斐僧斎淮饝?yīng)了。
明德路上原先也有個李小明是釘子戶,但李小明的大舅子是市委辦公室劉副主任,工作當然就交給劉副主任做成了。
可是,這個明德路38號的王大銀,我們真是拿他沒有辦法。他30多歲,沒有什么職業(yè),家中兒子才6歲。他父親不在家,母親60多歲了。家中還有一個弟弟剛剛成家,還有爺爺奶奶,都是80多歲的人了。據(jù)建設(shè)指揮部細心調(diào)查,知道他沒有什么重要的社會關(guān)系,只有個表哥在市十中教書。有人去請他表哥來做做工作,表哥推說有事沒有來。指揮部楊副主任向我建議:“林主任,能不能采取點應(yīng)急措施試一試?”我點了點頭。
我知道楊副主任所說的應(yīng)急措施是什么,這在電視上多次報道過。半夜時分,會有七八個人進入釘子戶家中,不聲不響,將家中人一個個強行抬進一輛車中,然后,這輛車不聲不響地拉著這戶人家的家庭成員免費游覽郊區(qū)風(fēng)景。等到快天亮?xí)r送回家,這時,他們的家已經(jīng)自然地倒塌一半了。
第二天,楊副主任仍然在抱怨,釘子戶王大銀家還是不愿意拆遷??磥?,得請我出山做工作了。在建設(shè)指揮部里,我被他們奉為“思想工作王”,說我能將稻草變成金條,能用水點燃油燈哩。
走進王大銀已經(jīng)倒塌了一半的家中,我倒責(zé)怪起楊副主任了。因為這本身就只是一棟三間的房子,大約是上世紀80年代建成的,多出點錢不就行了嗎?
王大銀在家,他的弟弟和母親、爺爺、奶奶也在家。他們坐在還沒有塌的另一間屋子里。我進去時,他們沒有動。我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擔心有沒有什么汽油瓶子之類的土武器。仔細觀察一番后,我主動掇過一條小凳,坐在他們旁邊,很熱情地說:“王兄弟啊,你看這房子也這個樣子了,還是將這事處理了算了吧?”
“不,我們不拆遷!”王大銀大聲說。
“兄弟,冷靜一些,有話慢慢說。你想想,你這房子能值多少錢???”我輕聲說。
“我們的房子值不了幾個錢,這我們知道。”一旁的爺爺開口了。他的爺爺胡子有些長,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
“我們不拆遷?!蓖醮筱y的弟弟王小銀也說話了。
“大家看,周圍的鄰居都搬遷了,不久都會住上新房子,不是比現(xiàn)在的生活環(huán)境好得多嗎?我還可以給你們爭取,在原有補償款的基礎(chǔ)上,另加30萬元?!蔽覍ⅰ?0萬元”幾個字說得特別重。
“我們不要錢,我們就是不拆遷。”王大銀的聲音更大了。
我的聲音仍然很輕:“兄弟,你不拆遷,總得有個原因吧?!?/p>
王大銀不說話了,他80多歲的奶奶走了過來:“你這個干部啊,不要拆了,我家的黑子不回來,我們就不走?!闭f著說著,老人的眼淚就出來了。
“是的,我們一家人拿定了主意,我爸爸不回來,我們就不拆遷,堅決不走,就是多出100萬元,我們也不走!”王小銀的聲音也大了。
我這才知道,他們家不同意拆遷是有特殊原因的。王小銀的母親說:“黑子是我丈夫,24年前因為欠了人家的錢就出走了。這些年,我們一家人都在等著他回來。他欠人家的錢,大銀和小銀兩人打工全還上了,他應(yīng)該回來了啊……”她聲音開始哽咽。
“干部啊,早些年,我們家里總是接到不出聲的電話,我們肯定是黑子,肯定他還活著,我們得等他回來啊……”他爺爺接著說。
“我們要是拆遷了,沒有了這明德路38號的門牌,沒有了明德路38號原來的房子,我們的爸爸回來,他能找得到家嗎?”王小銀說。
“你想想看啊,你家中也有父親,如果換作你……我們要等著父親回來……”王大銀也說。
我一下子怔在了明德路38號,站在那倒塌后僅存的一間房的門口。那歪下的一根屋梁,仿佛在呆呆地等著什么。
我不知道我將會怎樣做。我想起了我300多公里外的父母,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回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