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父親坐在書房里靠窗的那個軟墊沙發(fā)上,兩手捧著一盞新沏的鐵觀音,白煙裊裊,凄凄切切,半蒙住他那張有風霜的臉。沙發(fā)的藍絨底子撒滿翠綠竹葉,襯著窗外那一叢幽篁,格外見出匠心。因是雨后黃昏,院子那邊的荷塘傳來幾聲蛙鳴,書房反而更顯寂靜了。十八歲少年屏息站在離沙發(fā)四五步外的紫檀木書桌邊,不必抬頭,都背得出左壁上掛的一副對子:“南云望氣千重紫,華露羅香萬畝蘭?!庇疫吪杈盎芎竺婺且桓眲t是:“傳家有道惟存厚,處世無奇但率真?!背匣ǜ窕卮皟蓚?cè)整整齊齊立著一對烏木玻璃書櫥。
小時候,父親一出門,我總是偷偷翻遍櫥里的舊書和藏畫。宋代花鳥、明人山水、清朝碑帖,自忖都可以閉著眼睛臨出來。壁燈如夢,瞄一瞄案頭青花筆筒里那一叢粗粗細細的毛筆,想起童年,竟無端討厭起何紹基(清代詩人、書法家)來了。父親啜了一口茶說:“到了臺北趕緊先去看宋伯伯,知道嗎?”“知道了。”“國家多難,生活更應該樸素,專心向?qū)W。”“是?!蓖茗Q愈來愈鬧,窗外又下起冷雨了。
(李中一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這一代的事》一書,劉春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