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

《聊齋志異》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珍品，是一部極具獨(dú)特思想和藝術(shù)風(fēng)貌的文言短篇小說集。郭沫若在評價這部小說集時說：“《聊齋》是中國最美的寓言，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的確，蒲松齡以高超的文筆塑造了一系列伶俐動人的花妖狐魅形象，想象奇特，乍看捉神弄鬼、導(dǎo)人迷信，其實是對當(dāng)時光怪陸離的社會進(jìn)行了冷靜剖析，是一部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世代流傳的傳奇小說集。

花妖狐魅源自失意的人生

蒲松齡出生在一個世代書香卻破落的家庭，父親因在科舉考試中不得志，棄儒經(jīng)商。在蒲松齡青少年時期，家道已完全衰敗。他十九歲應(yīng)童子試，成為秀才，但此后屢試不中；三十一歲時，他外出做了一年幕僚，此后一直在鄉(xiāng)間當(dāng)私塾先生，過著清貧的生活。科舉上的失意、社會地位的底下和生活上的貧苦潦倒，使得蒲松齡和底層人民有了較多的接觸，了解他們的苦難和愿望，同情他們的遭遇和命運(yùn)，也使他對統(tǒng)治階級的憤恨以及對社會丑惡現(xiàn)象的認(rèn)識不斷深化。

蒲松齡對于社會的不滿在他的作品中自然要表露出來，但是在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由于受到文字獄壓制，他不可能毫無顧忌地宣泄心中的不滿與憤怒，于是，他采取了談狐說鬼的方式，把對黑暗政治的憤怒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都寄托在一群花妖狐魅身上，于是有了阿英、阿纖、白秋練等精靈，有了紅玉、嬰寧、香玉、青鳳、蓮香等孤鬼，這些異類不但沒有給人陰森的感覺，反而在她們身上彌漫著溫馨甜美的氣息。她們美麗，智慧，有愛心，純真誠摯，敢于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追求自己的愛情婚姻，她們身上處處都閃爍著人情美、人性美的光輝，可以說她們是外在美與內(nèi)在美的完美結(jié)合，是愛和美的高度統(tǒng)一。

黑暗世界里的一抹暖色

以談狐說鬼的方式反映現(xiàn)實矛盾、揭露社會黑暗，是《聊齋志異》中的一個顯著特色，例如《小翠》中的一節(jié)：

王太常，越人?？偨菚r，晝臥榻上。忽陰晦，巨霆暴作，一物大于貓，來伏身下，展轉(zhuǎn)不離。移時晴霽，物即徑出。視之非貓，始怖，隔房呼兄。兄聞，喜曰：“弟必大貴，此狐來避雷霆劫也?！焙蠊倌甑沁M(jìn)士，以縣令入為侍御。

生一子名元豐，絕癡，十六歲不能知牝牡，因而鄉(xiāng)黨無與為婚。王憂之。適有婦人率少 女登門，自請為婦。視其女，嫣然展笑，真仙品也。喜問姓名。自言：“虞氏。女小翠，年二八矣?！迸c議聘金。曰：“是從我糠核不得飽，一旦置身廣廈，役婢仆，厭膏粱，彼意適，我愿慰矣，豈賣菜也而索直乎！”夫人大悅，優(yōu)厚之。婦即命女拜王及夫人，囑曰：“此爾翁姑，奉侍宜謹(jǐn)。我大忙，且去，三數(shù)日當(dāng)復(fù)來。”王命仆馬送之，婦言：“里巷不遠(yuǎn)，無煩多事?！彼斐鲩T去。

……

小翠是一個狐仙，她深通人性，來到王侍御家之后，幫助王侍御渡過了官場爭斗中一個個難關(guān)，還治好了他兒子的癡呆，最終卻被以怨報德，終于氣憤地離去。小翠的故事反映了在封建官僚集團(tuán)里，人們?yōu)榱俗访鹄?，互相傾軋，彼此攻訐、誣陷。除此之外，書中揭露封建官僚吃人本質(zhì)的篇目還有《促織》《博興女》《潞令》《夢狼》等。

大膽追愛的美麗寓言

人鬼相戀的故事在《聊齋志異》中屢見不鮮，《聶小倩》《伍秋月》《連鎖》等篇皆是，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大批反叛封建禮教、大膽追求愛情婚姻幸福的異類形象。下文是《公孫九娘》中的選段：

一夕，問九娘：“此村何名？”曰：“萊霞里。里中多兩處新鬼，因以為名?！鄙勚[。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愴惻。幸念一夕恩義，收兒骨歸葬墓側(cè)，使百年得所依棲，死且不朽?！鄙Z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滯?！蹦艘粤_襪贈生，揮淚促別。生凄然出，忉怛不忍歸。因過叩朱氏之門。朱白足出逆；甥亦起，云鬢鬅松，驚來省問。生怊悵移時，始述九娘語。女曰：“妗氏不言，兒亦夙夜圖之。此非人世，不可久居”。于是相對汍瀾，生亦含涕而別。叩寓歸寢，展轉(zhuǎn)申旦。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及夜復(fù)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嘆恨而返。展視羅襪，著風(fēng)寸斷，腐如灰燼，遂治裝東旋。

九娘對幸?；橐鰞A心向往，才與萊陽生結(jié)為夫妻，但又唯恐人鬼長期共同生活對萊陽生有所不利，才在短促的婚姻生活之后就促其離去。她身上有對人間生活的熱烈向往，也有異類身上善良的一面。

化神奇為腐朽的科舉

蒲松齡在科舉中屢屢失意，于是用大量作品揭露和批判了科舉考試制度的腐敗和種種弊端，如《葉生》《于去惡》《考弊司》《王子安》《三生》等篇目，其中《葉生》中記敘的那個“文章詞賦，冠絕當(dāng)時”卻懷才不遇的葉生形象，有作者自己的影子。

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詞賦，冠絕當(dāng)時，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場。會關(guān)東丁乘鶴來令是邑，見其文，奇之；召與語，大悅。使即宮署，受燈火；時賜錢谷恤其家。值科試，公游揚(yáng)于學(xué)使，遂領(lǐng)冠軍。公期望綦切。闈后，索文讀之，擊節(jié)稱嘆。不意時數(shù)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鎩羽。生嗒喪而歸，愧負(fù)知己，形銷骨立，癡若木偶。公聞，召之來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憐之，相期考滿入都，攜與俱北。生甚感佩。辭而歸，杜門不出。

無何，寢疾。公遺問不絕；而服藥百裹，殊罔所效……

葉生文章聞名當(dāng)時，可是屢試不中，而丁乘鶴看到了他的才華，多次幫助他，但他還是沒能考取功名。葉生得了重病快要死去，丁乘鶴卻不忍丟下他。葉生很是感動，死后魂魄跟隨著丁乘鶴，而丁乘鶴并不知道，并讓他教自己成器很晚的兒子。葉生用盡自己所學(xué)，終于讓公子成名。當(dāng)公子建議他衣錦還鄉(xiāng)時，他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經(jīng)死去。公子聽聞特別感動，資助葉生的兒子進(jìn)了學(xué)宮。這篇文章非常感人，也很凄楚，充滿了作者對崇高友誼的贊嘆及對黑暗科舉的憎恨。

絢麗多姿的人文風(fēng)俗畫卷

《聊齋志異》中還有一些作品表現(xiàn)了民間技藝的高超， 如《偷桃》：

術(shù)人應(yīng)諾，解衣覆笥上，故作怨?fàn)?，曰：“官長殊不了了！堅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為南面者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諾之，又焉辭？”術(shù)人惆悵良久，乃云：“我籌之爛熟。春初雪積，人間何處可覓？惟王母園中，四時常不凋謝，或有之。必竊之天上，乃可?！弊釉唬骸拔?！天可階而升乎？”曰：“有術(shù)在?！蹦藛Ⅲ樱隼K一團(tuán)，約數(shù)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擲去；繩即懸立空際，若有物以掛之。未幾，愈擲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繩亦盡。乃呼子曰：“兒來！余老憊，體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繩授子，曰：“持此可登?！弊邮芾K有難色，怨曰：“阿翁亦大憒憒！如此一線之繩，欲我附之，以登萬仞之高天，倘中道斷絕，骸骨何存矣！”父又強(qiáng)嗚拍之，曰：“我已失口，追悔無及。煩兒一行。兒勿苦，倘竊得來，必有百金賞，當(dāng)為兒娶一美婦。”子乃持索，盤旋而上，手移足隨，如蛛趁絲，漸入云霄，不可復(fù)見。久之，墜一桃，如碗大。術(shù)人喜，持獻(xiàn)公堂。堂上傳視良久，亦不知其真?zhèn)巍?/p>

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對父子的高超戲法，兒子順著繩索往上爬，慢慢爬進(jìn)云霄里去了，從地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蹤影。過了很長時間，真的從天上掉下一個桃子來，有碗那么大。當(dāng)大家以為那個孩子再也回不來的時候，他突然從一個箱子里鉆了出來，眾人大驚。

《聊齋》可以說是作者的“孤憤之書”，假“鬼狐史”寫“磊塊愁”。他用各種異類形象展現(xiàn)官場的黑暗、仕途的混沌、世情的險惡， 以此抒發(fā)心中的“孤憤”之情。通過塑造花妖狐魅這些異類形象，作者寄予了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與憤慨、對理想人性的向往以及對美好理想的追求。

書蟲筆記

在我看來，嬰寧是《聊齋》中最美的女性形象之一，在重重的花叢映照下，她燦爛的笑容“狂而不損其媚”，穿過百年的塵煙，至今如在眼前。不同于一般古代少女的天真爛漫，嬰寧的天真更像是山野間的小獸，似乎完全不沾染人間的污濁一般。李清照“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嬌羞，在嬰寧的對比下，就有些豪門少女的矯情了。蒲松齡在篇章中寫嬰寧的三笑，上元節(jié)的拈花一笑將王生的心魂勾去，墻內(nèi)的一笑使王生心下驚喜，而在花樹上的“狂笑”和她癡憨的言語更是令人忍俊不禁。她的笑打破了固有的女性美的藩籬，把“笑不露齒”的規(guī)范拋到一邊，以獨(dú)特的魅力征服了無數(shù)讀者。

——椒鹽陀赫金

喜歡《聊齋》主要不是因為那些離奇的故事，而更多是因為它塑造了一個世外仙境，讓我陶醉于這純粹的浪漫主義意象之中。反過來說，若光是《山海經(jīng)》那樣的白描，未免單調(diào)了些，所以還是有故事的好。今人在改編時，走的多是恐怖驚悚路線，對于這種惡趣味，真正讀懂《聊齋》的人肯定是嗤之以鼻。

羅剎海市、夜叉國、雷曹、翩翩……中國古典文學(xué)里還有多少這樣瘋狂的幻想？今人在評價《聊齋》的時候，總不忘加上“寄托了作者的憂憤、對時局的不滿”諸如此類的話語，但我覺得，如果僅把它們當(dāng)成一個個白日夢，當(dāng)成對自由的向往來看，那不是更美嗎？

——金剛大笑

老舍先生對《聊齋志異》的評價是：“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钡腋蛴诠舻哪且痪洹皩懝韺懷呷艘坏龋特澊膛叭牍侨帧?。

蒲先生似乎從不講從一而終。不走尋常路的人永遠(yuǎn)百折不撓地與艱難搏斗，而險勝后冷汗淋漓的人再也不會想往后憑僥幸而獲得。先生有的是一波三折之筆，長不過千字的文章，便是一個個人、鬼、妖、狐百折千回的一生。短不過百十字，便是前路漫漫、波折重重。多不過的悵然若失，少不了的天意弄人。

因此全卷的《聊齋》讀下來，獲得感動處最多的已不再是鬼狐志怪、書生情緣，先生筆下傾瀉的是人情練達(dá)，因此《辛十四娘》的情意取代了《畫皮》的妖艷，《鬼妻》的無情更抵消了《花姑子》的幻想……其實若能多轉(zhuǎn)一個念頭便可知道，先生是有著“今古恨，幾千般”經(jīng)歷和閱歷的人，見識又豈會停留在感性與憤慨的層面上。

——魯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