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禮祥
20世紀90年代初的某個夏天,年輕的我調(diào)到一個區(qū)派出所。因所里無房,暫住在供銷社院內(nèi)的宿舍。一天早晨,因晚上加班,我睡得正香,忽然聽到一陣輕輕的讀書聲。我起床走出一看,只見梧桐樹下,一個短發(fā)的女孩正倚樹讀書。她藍衣衫、黑布裙,薄薄晨霧之中,宛若電影里民國時期的女生。此后,經(jīng)常見她手拿著書在院子里姍姍走過。我想,她應(yīng)該是附近中學(xué)的老師或?qū)W生。
一天晚上,我正在所里整理材料,門廊的燈光一晃,一個身影閃了進來,我起身一看,正是她。我忙著讓坐,她站著有些支吾地說,你是學(xué)法的,請教一個問題,女方退婚時,收下的彩禮要退嗎?我說,一般情況,是要退的。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說了聲謝謝,就快步離開了。后來,她又去我的宿舍,向我借閱《警探》《啄木鳥》之類的法制刊物。有借有還的,漸漸地也熟悉了,知道她叫小麗,家在鄰縣的農(nóng)村,有個姐姐、一個上小學(xué)的弟弟。母親身患骨癌去世,在這個供銷社工作的父親又患肺結(jié)核回老家療養(yǎng)。高考過后的她過來這邊,一邊代替父親的工作,一邊等著分數(shù)。
她絕對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炎熱而又焦灼的暑假,改變了她的人生。
8月初的一個夜里,供銷社百貨門市部在有人值守的情況下被盜手表13塊和沒有及時繳存的營業(yè)款800多元?,F(xiàn)場門窗完好,沒有翻動的跡象,雖然沒能提取指紋、腳印等證據(jù),但我們還是發(fā)現(xiàn)門市部北山墻頂端的那口氣窗有翻越的痕跡,同時,在氣窗的磚棱上提取了幾根紫紅色的纖維。由此斷定,作案者是從這個離地面近3米的高氣窗翻越過來的。
隔壁農(nóng)資門市部有兩位營業(yè)員,一位是即將退休的女職工,另一位就是臨時代替父親上崗的小麗了。年邁的女職工,不可能爬窗入室;柔弱可人的小麗,也不可能鉆窗作案。而那個晚上,恰又是小麗值班。猶如電石火花,猛然,我想起了他!誰?小麗的弟弟。我見過他,黑黑的、瘦瘦的,手拿著彈弓,整日捉鳥爬樹的,“猴氣”得很。我在興奮的同時,心底里隱隱有一絲擔(dān)憂。然而,這種擔(dān)憂,因為小麗的投案兌現(xiàn)了。
案子是她和弟弟作下的。她說,她需要錢,不,是姐姐需要錢——兩年前,急于給患癌癥的母親籌錢治病,漂亮的姐姐以3000元的彩禮,和村干部的兒子訂了婚。那個青年一身的“痞氣”,姐姐十分反感,因此婚期一拖再拖。她曾勸姐姐退婚,姐姐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她心里明白,為給母親治病,這個家已退不出姐姐的“彩禮”了。過了這個中秋節(jié),姐姐最后的婚期就到了,她為絕望的姐姐抓狂。但當(dāng)她看到隔壁百貨門店里生意紅火,當(dāng)她得知那個四十多歲的承包主是一位在事故中雙耳失聰?shù)耐宋楣こ瘫?,?dāng)她看到山墻上那個不大通氣窗,她猛然看到一縷希望和曙光。這希望和曙光像火焰一樣在她心底愈燃愈烈,最后融化成姐姐身上婚姻的枷鎖。于是,那個晚上,她叫上弟弟,用門市部里出售的梯耙和繩索,讓弟弟鉆了過去……
送她去看守所時,一副锃亮的手銬銬在她潔白細嫩的手腕上。她低著頭,身子戰(zhàn)栗著,長長的睫毛掛著淚珠,讓人不敢凝視。她抽泣著問,如果我考上大學(xué),還能上嗎?警車里一片沉默。
一個月后,當(dāng)她哭哭啼啼的姐姐把一份師專的錄取通知書放在我的桌上時,心里的那份沉重和惋惜,讓我怎么也拿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