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鳳華
來自歲月和靈魂深處的淡藍色的憂傷,總是霧嵐般地把我淹沒,總是漿果一樣懸掛在我青春的枝頭上。
記得上初中時的那個凄迷夜晚,我和幾個伙伴去鄰村看完電影《人生》后,就獨自爬上自家草屋西邊的穰草垛上為劉巧珍拋灑一掬同情之淚。劉巧珍出嫁時,騎著毛驢,對著高加林家的方向,默默凝望良久。她的眼睛美麗而憂傷,幾滴清涼的淚珠順著姣好的面頰,滴到胸前的紅蓋頭上。血紅的夕光,涂滿周身,鑲了一道絢爛的金邊。
劉巧珍的美麗清純、苦難悲傷以及無邊的清風明月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月光下的草垛如海上的島嶼,村里哐哐的更聲時斷時續(xù),我躺在草垛頂上,凝望著透明的藍天,以及玉盤般的圓月,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感傷和激動。
少年的情愫在那一滴晶瑩淚珠里浸泡、萌發(fā),憂傷伴著少年的時光一并成長。鄉(xiāng)野間的如詩月色、電影里的悲歡離合,滋潤著一顆少年的心,這顆心變得敏感多情,變得富饒豐盈。
我時常感動于一幅畫—《垛草》,是法國畫家勒帕熱的經(jīng)典之作。畫面上坐著一個眼神呆滯的婦人,她的男人睡在其身后,臉上蓋著一頂大草帽,背后是開闊的草場,天空飄滿金色的飛蟲??粗粗?,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故鄉(xiāng)秋收時的場景,總會想起我那胼手胝足、躬耕隴畝的父老鄉(xiāng)親,我總是熱淚潸潸。
至今還沉浸在《泰坦尼克號》凄美的意境里。耳畔時時縈繞著《我心永恒》傷感至極的旋律。眼前浮現(xiàn)出杰克緩緩地沉入幽藍的海水,露絲伏在木板上,無助地伸出手,可什么也抓不住。她的眼里噙滿淚水,心如一塊藍寶石,隨著杰克緩緩地沉入海洋深處。
大西洋的海水很冷,他們的真情燦爛如花。透過露絲悲傷欲絕的淚眼,我懂得世間一切美好的人和事需要珍惜和呵護。
靜靜的夜晚,我喜歡聆聽《睡蓮》,聆聽塤曲《追夢》,聆聽印度的《悲涼笛聲》,聆聽阿炳的《二泉映月》。那如泣如訴的音符,落花一樣,鋪滿我的心。那種凄傷,濃稠而飽滿,暮靄般漫溢過來,我成了一條藍色的河流。
這樣的夜晚,我總想起希洛點給利安得爾的那盞燈,想起哈里西島上的姐姐為了遠航未歸的弟弟所點起的那盞燈。那些久遠的人和事像一枚枚深秋的落葉,飄在我的心里,浸泡在我溫熱的淚水里。
麥子金黃時,我總是佇立在田埂上,凝望成熟的麥田里,滾滾的麥浪在刺猬般的太陽下檢閱,訴說著豐收的情語,傳遞著豐收的喜悅。那金黃的麥子在銀鐮的揮舞中倒下,鋪成一道燦爛的風景,母親是這風景中最精美的一幀特寫。
那年秋天,父親走完了他最后的日子。殯葬的隊伍長長的,親人們的素服雪花一樣白得刺眼,凄婉的嗩吶聲像鋒利的刀片一樣切割著人的心,紛紛揚揚的紙錢如暮春的梨花,在空中揚起、落下。山一樣的父親訇然倒下,我如一只孤獨無依的小鳥,蜷縮著瘦弱的身體,任憑命運的風雨無情地侵襲、沖刷。
那時候,我如一只秋風中的口袋,填滿悲傷和痛苦。我把所有的痛苦和不幸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藏在心底。我抬起頭望著遠方,看見一片云,鴿子一樣地飛,我站立成曠野上一棵會流淚的苦楝樹。
爺爺是在一個夏日的晌午突然中風而去的。那天夜里,漁棚后高大的榆樹在夜里的雷雨中被攔腰劈斷,村民們對此議論了好一陣子,說是雷公顯靈呢,好人不長久啊。爺爺?shù)臐O棚是故鄉(xiāng)和村莊的縮影,盛滿鄉(xiāng)情和溫暖、善良和體貼。漁棚的氣質(zhì),就是爺爺奶奶的氣質(zhì),透著寬厚與容忍、質(zhì)樸與恬淡。
靜靜的夜晚,撫摸著腳踝處長長的傷疤,我的心靈隨著指尖的清涼被蕩滌得不著一絲塵滓。我看見父親深邃的眼神,清泉一樣漫過我的心靈,我看見爺爺挺起的脊梁如一座山峰,傲睨藍天白云。從此,我再也走不出青草簇擁的村莊,再也走不出父親的那記耳光、爺爺?shù)哪亲鶟O棚。
我用心丈量著故鄉(xiāng)的貧瘠和苦難、歡樂和憂傷,然后深深地珍藏。我是故鄉(xiāng)麥田里的一束麥子,蔥綠著,清秀著,聆聽輕風的絮語,聆聽麥田深處的陣陣心跳。懷想著過往的貧窮而深情的歲月,我的內(nèi)心溢滿溫馨和感動。
我的憂傷如濃濃的夜色,我被包裹著,美麗而凄涼。童年時代的饑謹與維艱,少年時代的青澀與迷惘,像一粒粒珍珠,串在歲月的項鏈上。我馱著憂傷在夜色中飛翔,那些憂傷是螢火蟲提著的小燈籠,是樹枝篩下的點點月光。一路上,我昂著頭,揣著憂傷,努力地朝著夢想的地方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