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里·多克托羅

如果有答案的話，他會在那兒找到的。

吉爾伯特痛恨時間。時間簡直就是一個暴君！父親出海時，那一小時一小時慢慢騰騰地蠕動，而他跟林伯格家的孩子在花園里玩精彩的游戲時，那一分一秒則似箭般飛逝。夏日好像要花很久很久的時間才會姍姍來到懸崖腳下的海灘，而冬日卻一轉(zhuǎn)眼便偷偷來到眼前，父親則再次離家出海。

“時間你是不能夠恨的?！卑勒f道。她是林伯格家三個孩子中最年長的一個，也是那家唯一的女孩，慣于和比她小的孩子們交談，讓他們放棄愚蠢的想法?！皶r間就是時間，沒什么可恨的?！?/p>

正在樹屋里踱步的吉爾伯特停住了腳步，用手指了指她說：“這你就錯了！”他拍了拍他從父親書柜里取來的一本書—那書來自倫敦，沉甸甸的，裝幀精美，由于漂洋過海抵達美國，途中浸了潮氣而鼓脹脹的。此書他沒有讀過。

但前天他悶在家中，從書房的窗戶觀望夏日的時光嗖嗖地從身邊消逝時，他的家庭教師—壞脾氣的尤里亞特先生，倒是給他講解了這本書?！皶r間不僅僅是時間，它也是空間，而且也是一個維度?！奔獱柌赜峙牧伺臅硎緩娬{(diào)，隨后將書打開，翻到相關(guān)的一頁，那兒夾了一葉寬寬的鋸齒草當書簽。

“看到這個了嗎？這是一個點，是一個維度。它不具有長度或深度，僅僅是一個點罷了。當你再添加上一個維度，就會得到線條。”他說著，用一個被牙齒咬過的、臟兮兮的指甲指了指另一幅圖表，“你可以后退，可以前行，可以在一個平面上四處移動，就好像整個世界是一頁書一樣。但上升和下降就不行了，除非你另外再增加一個維度?！彼噶酥噶⒎襟w的圖表，由于用力過猛，把書都戳了個坑，“這就有了三個維度—上下、左右和里外?！?/p>

艾美是個能言善辯的小姑娘，此時骨碌骨碌轉(zhuǎn)動著她的眼珠子—這些知識她的家庭教師早已給她講解過了。吉爾伯特咧嘴一笑。在年齡上，艾美總比他大一歲，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會永遠比她笨。

“在整個世界歷史中，愛因斯坦先生是最聰明的人。他已經(jīng)證明了—絕對證明了—時間僅僅是一個維度罷了，就像空間一樣。時間出現(xiàn)的時候，你可上可下，可左可右，可里可外，可前可后?！?/p>

艾美張開嘴，又閉上了。她的雙胞胎弟弟歐文和尼爾斯見了姐姐張口結(jié)舌的樣子，不由得掩口竊笑。艾美氣得看了他們一眼，接著又將目光移向了吉爾伯特?！疤薮懒?。”她說道。

“你說愛因斯坦愚蠢？”

“當然不是。不過，你對他的觀點一定沒有理解透?？臻g就是空間，時間就是時間。這是世人皆知的道理?！?/p>

吉爾伯特假裝沒聽見，侃侃說道：“可是，有一個道理是無人知曉的：為什么我們可以選任何方向穿越空間……”

“你是不能朝上走的！”艾美急忙說道。

“你這不是朝上走來到了我家的樹屋里？”吉爾伯特說到“我家”一詞時，微微加重了一下語氣，“而且你也可以朝下走，回到地面上去?！?/p>

論打架，艾美是他們當中最棒的。只見她攥緊拳頭叉著腰，做出“別惹我”的樣子，而吉爾伯特卻裝作沒看見。

“為什么我們可以選幾乎任何方向穿越空間，而時間只能走一個方向，以一種速度前行？為什么我們的進程不能加快、減慢，或者后退？”

“還有側(cè)行吧？”尼爾斯說。他不常說話，可一旦開口，通常都一語驚人。

“在時間方面，什么是‘側(cè)行呀？”歐文問道。

尼爾斯聳了聳肩說：“側(cè)行就是側(cè)行唄?！?/p>

“這種事太沒勁了?！卑佬Q。不過，吉爾伯特可以看出她在逐漸開竅—開始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她如此地生氣。

吉爾伯特家門外，夏日疾馳而過，猶如一只三桅帆船，所有的帆都張得滿滿的，被大風吹得風馳電掣般地跑。書房里的鐘點卻慢得像蝸牛爬。

中間有一些小插曲—吉爾伯特和父親一道吃早點和共進正餐。父親夏日不出門，他那慈愛的眼睛旁布滿皺紋和眼袋，形成了一張網(wǎng)—一張日漸擴大的網(wǎng)。年年冬季出海歸來，他都要消瘦一些，身體都要弱一些。

“你今天都學了些什么，我的孩子？”吉爾伯特的父親一邊埋頭吃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各種扁豆，一邊問道。這些菜是女管家居里太太烹制的。居里太太年紀非常大，實際上還給父親當過保姆，為他換過尿布呢。一想到這一點，吉爾伯特總會咯咯笑出聲來。父親是一位嚴格的素食主義者，并發(fā)誓要以他的飲食習慣改善生活質(zhì)量。但這似乎并沒有阻止他越變越老，老相漸漸加重。

吉爾伯特不太喜歡吃扁豆，聞聲索性不再吃了，眼睛盯著菜碟說：“在看地理書。我們正在學低地地理?！彼呎f邊望著窗外的落日，但見那太陽向地球的另一側(cè)飛馳，要把他們拖回到冬日里去，“比利時！比利時！比利時！比利時！”

父親哈哈笑了，用手啪地拍了拍大腿：“比利時！可憐的小伙子。我有一兩次被困在了那地方。那是一個銀行家和奶酪制造商的國度。想起比利時，就像是有人在用東西敲擊你的腦袋一樣，敲擊一停止，感覺舒服極了。除此之外，你還學什么了？”

“我想多學學物理，可老師說我的數(shù)學不好，不適合學物理?！?/p>

父親明智而審慎地點了點頭：“這他懂行。為什么偏愛物理呢？”

“這跟‘時間有關(guān)。”吉爾伯特簡單地說。

整個夏天，吉爾伯特跟著家庭教師學習，父親則坐在辦公桌旁整理賬目，或者驅(qū)車進城打電話聯(lián)系業(yè)務(wù)，按自己的意愿確定地點和時間，竭力讓他的輪船航運順利，貨物平平安安。除此之外，父子倆一有空，就在一起談?wù)摗皶r間”。

“為什么對時間感興趣，吉爾①？你才十一歲，兒子！你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等你老了，再為時間發(fā)愁吧?！?/p>

吉爾伯特假裝沒聽見他的話，而是說道：“我在以多種方式考慮：時間就像是空間。如果我是在海上，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便可以看見前面有一些展現(xiàn)的方式，而回頭看，身后也可以看到一些微妙的方式。但地平線會從兩個方向抹掉這一景觀。時間與此相似。我可以用某些方式回首往事，回憶越是久遠的往事，印象越模糊，直至什么也看不到。我也可以朝前看—咱們馬上就要吃蘋果餡餅，要睡覺，一覺醒來是明天。但再往遠看就不行了。”

父親揚起濃密的眉毛，十分開心地笑了笑：“哦。但是，由時間分隔開的事情相互作用，而由空間隔離開的事件卻不能以同樣的方式相互作用。一顆星星在宇宙的另一側(cè)死去，由于距離太遠，它的光來不及抵達咱們這兒就消失了，不會對咱們產(chǎn)生任何影響?？墒牵瑤装倌昵鞍l(fā)生的事情卻可以影響—這就跟種樹一樣，先播種，種子長成橡樹，而橡木就做成了這張桌子……”說著，他把碟子在桌子上頓了頓，震得咖啡杯東搖西晃，像個顛簸的木頭塊。接著，他又一次揚起了濃密的眉毛。

“哦？”吉爾伯特說，這一點他倒沒想到過，“如果時間向四面八方移動，速度各異，是否就可以產(chǎn)生一種空間—星系遙遠的另一端發(fā)生的事件就影響了咱們？”

隨后，他回答了自己的問題：“當然嘍。因為在時間的概念上，事件可能向后旅行……哦，或者……”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尼爾斯的話?！盎蛘哒f側(cè)行?！彼柿丝谕僖赫f。

“在時間方面，側(cè)行是怎么一回事呀？”

吉爾伯特聳了聳肩說：“側(cè)行就是側(cè)行唄?！?/p>

父親哈哈大笑，笑得眼淚流出來，順著臉頰朝下滾。吉爾伯特不愿說出這是尼爾斯提出的術(shù)語……此時引得父親開懷大笑，真讓人高興，就像是把圣誕節(jié)、生日以及海灘游玩日三個喜慶的日子都集中在了一個時刻。

過后，父親帶他去海邊，沿著懸崖上山羊走的陡峭小徑攀爬，腳步穩(wěn)健得就跟山羊似的。他們看著落日沉入萬頃海波，然后在潮水坑里水，用手在溫暖、腥咸的水里攪動，讓帶有熒光的斑點大小的生物體亮起來，像煙花的光焰一樣。他們坐下來看星星，看月亮，或仰面躺在沙地上—吉爾伯特把頭枕在父親的胳肢窩里，閉起眼睛聽父親講大海的故事，講他在漫長、孤寂的寒冬所去的地方，耳旁海水咝咝地響，像是生他時因難產(chǎn)而亡的母親在竊竊低語。

父子倆借著月光擇路返回到懸崖上。那白白的、藍藍的月亮帶有幾分灰色的光暈，亮晃晃的，把周圍照得似白晝一般?；氐郊?，父親抱他上床，仿佛他是個三歲的小孩子似的，為他掖掖被子，用自己那胡子拉碴的嘴唇吻吻他的額頭。

他躺在那兒—那一刻朦朦朧朧，像是太妃糖黏黏糊糊的，是即將進入夢鄉(xiāng)的一刻。此時他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想法：如果空間和時間一樣，是單向運動，只有兩個維度，那該怎樣？

一年過去了。根據(jù)吉爾伯特的記憶，夏日的第一個信使一直都是郵差奧辛格先生。奧辛格先生騎自行車沿環(huán)海路來到他家，送來父親的電報。電報會說父親將抵達港口，要家里準備迎接他。居里夫人通常會簽名，然后敲敲書房的門，把電報遞到急切的吉爾伯特的手中。

而今年，窗外風雨交加，尤里亞特先生不厭其煩地在講解火成巖的構(gòu)成情況，卻沒見居里太太來送信，把吉爾伯特從地理課中拯救出來。尤里亞特先生講完火成巖，接下來講代數(shù)，然后又講莎士比亞，也沒見她來書房。最后，課上完了，吉爾伯特走出書房—書房里只剩下了尤里亞特先生一人在那兒捅爐火，加木柴，以抵御外邊反常的狂風。

吉爾伯特輕飄飄走下樓，仿佛置身于夢境—一種不祥的感覺要他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不要出來，能待多久就待多久，可是他卻身不由己地前來找女管家。

女管家在攪晚上烘蛋糕用的面糊，緩慢、熟練地搖著攪拌機的把柄，消瘦的肩膀一動一動的，從后背看顯得很正常?？墒?，聽到房門在吉爾伯特身后吱扭一聲關(guān)上時，她停止了攪拌，肩膀卻仍在一動一動，在顫抖，在起伏。

她轉(zhuǎn)過臉來，驚得吉爾伯特叫出了聲，朝門口倒退了一步。她像是陷入到了時間的激流中，加速了老化，把她從一個老嫗變成了一具活僵尸。她臉上的每一條皺紋似乎都加深了，絲線似的頭發(fā)軟塌塌披散在額頭上，兩眼發(fā)紅，淚水嘩嘩地泉涌而出。

她趨前一步，吉爾伯特想轉(zhuǎn)身跑開，卻呆呆地沒有動，雙腳像生了根一樣。她走過來，用瘦弱的胳膊摟住他，將他抱緊，嗚嗚地哭起來，聲音干燥、刺耳。“他不會回家來了。”她附在他耳旁低聲說道，臉頰上的發(fā)渣刺得他發(fā)癢，“他不會回家來了，吉爾伯特。天哪，天哪，天哪?！彼ё∷?，拍拍她，覺得身邊的時間流動得慢得出奇—慢得都讓他可以回憶起他和父親一道度過的每一個甜蜜時刻，回憶起父親對他講述過的每一場暴風雨。

這樣過去了很長時間。

后來，尤里亞特先生下樓喝茶，在廚房里看到了他們。他抱起癡呆呆的吉爾伯特，送他進臥室，幫他脫掉鞋，陪著他坐了幾個小時，直至他最后睡著。

天亮時，暴風雨已經(jīng)結(jié)束。吉爾伯特走到窗前，看看那單調(diào)的藍天和那丑陋的黃黃的太陽，意識到父親已永遠離開了他，去了時間的盡頭。

夏日的頭一周，艾美和她的弟弟跟他玩，總是有些不自在，就好像他是件易碎的瓷器或者染上了瘟疫一樣。但第二周，他們就恢復了常態(tài)，又是出溜出溜地爬樹又是攀登懸崖，或者騎自行車在野外瘋跑，越跑越遠。

最值得一提的是，他們還跑到調(diào)車場去玩，沿著舊鐵軌撒歡兒。那條鐵軌從廢棄的貨運碼頭出來，在海灘上延伸開去，一直延伸到離他們的家數(shù)英里之外的地方。

沒有了吉爾伯特父親的指點，家庭教師和居里太太這一夏天無所適從，都不知道怎么對待吉爾伯特才好了。吉爾伯特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動輒就帶著林伯格家的幾個孩子出去郊游，一次比一次跑得遠。他們的背包里裝滿了食物、水以及有用的工具—螺絲刀、撬棍和一罐罐的潤滑油。

調(diào)車場也許是有主人的，但不管主人是誰，反正都躲得遠遠的，吉爾伯特自打生下來就沒有見他們關(guān)注過這兒。幾十年前，貨船駛進碼頭，貨運列車就沿著這條銹跡斑斑的鐵軌把貨物送往內(nèi)陸。撬棍輕輕一撬，工具棚那生銹的掛鎖便掉下來，成了碎片；大門的鉸鏈老掉了牙，開門時咯吱咯吱尖叫個不停。

棚內(nèi)光線昏暗，蜘蛛網(wǎng)成片，散發(fā)著霉味，卻有著千百件寶貝—舊時刻表、電報機（一臺笨呆呆的電報機，電報稿摞起來有家里的地毯那么厚）、古香古色的威士忌酒瓶、皮革面的雜志（那雜志一碰就成了粉末），另外還有……

一輛手搖車！

“這車肯定動不了了?！卑勒f，“這玩意兒比恐龍都要老，徹底銹透了！”

吉爾伯特裝沒聽見她的話。他希望能把車移動，稍微靠近那些臟兮兮的窗戶。在棚內(nèi)黑黢黢的陰影里，幾乎看不出什么名堂來。他用勁推那搖柄，把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搖柄呻吟一聲，尖叫一聲，接著又呻吟一聲。

它移動了一英寸。那可是神奇的一英寸！

吉爾伯特取過油罐，把每罐重四十克的潤滑油毫不吝惜地滴在每一個自己所能看到的軸承上。尼爾斯和歐文為他舉著燈，艾美也靠近了些。他又推了推搖柄。搖柄又呻吟了一聲，尖叫了一聲，尖叫的聲音比剛才大多了。搖柄被他壓了下去，手搖車隆隆向前移動，差點兒軋碎艾美的腳（要不是她動作快，朝后一跳，她就成跛子了）。她似乎并沒有把這往心里去。她和她的弟弟，以及吉爾伯特，全都癡呆呆望著那手搖車，好像在說：“你以前都躲到哪里去了？”

他們給手搖車起名叫卡拉馬祖。大家又是給車上潤滑油又是使勁搖，總算把它移到了門口。他們的手指上劃出了一道道血口，腿上傷痕累累，但這一切都很值得，因為前景燦爛—這車可以無休無止地搖動。

調(diào)車場的鐵軌通往兩個方向：一是通往內(nèi)陸，通往國內(nèi)—國家迅猛發(fā)展，迫切需要獲得材料及活力；二是通往大海，架在石頭地基上橫穿港口，一直延伸至斷路棧道—體積過于龐大的船無法進淺水港，只好在那兒卸貨。幾個孩子使用木頭墊塊、曲柄和杠桿，全然不顧自身的安全，總算把卡拉馬祖折騰到了鐵軌上。這時，他們站在那可畏的搖柄兩側(cè)，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大家都知道對方心里在想什么：是向內(nèi)陸搖還是向海邊搖？

“明天再說吧?！奔獱柌亟ㄗh道。此時已是八月末，眼看就又要上課了，每過一天都像是朝著假日的末端跨進了一步?！懊魈煸僬f吧。咱們明天決定吧。請把要用的東西帶來。”

當天夜里，他們不約而同地把各自心愛的東西裝進了包里。吉爾伯特準備了一套水手服（父親每年都給他買一套新的）和他那本關(guān)于時間和空間的書，往包里裝進了一條居里太太珍存的野餐用的毯子，另外還從地窖里取來了硬面包、罐裝檸檬水和蘋果。居里太太耳朵特別聾，在他打點行裝的過程中始終未醒。隨后，吉爾伯特去父親的書房，拿上那個原本屬于祖父的望遠鏡—祖父也是在海上失蹤的。他打開一個橡木小匣子，里面裝有祖父的六分儀，但由于他一直不會用這東西，就又把它放下了。他拿起父親的那個碩大的銀質(zhì)懷表，朝腳上的雨鞋套去，發(fā)現(xiàn)還挺合適的—上次套，都能把他的兩只腳套進去。

時間飛逝，他沒注意到，而他的腳卻是知道的。

他將包囊拖到車道尾端的灌木籬墻跟前，然后上床，很快就睡著了。沒過多久，陽光就照在了他的臉上。他醒來，穿上水手服，下了樓，大聲對居里太太問了聲好。居里太太見他穿著水手服，沖他神秘地一笑。她端來了奶油櫻桃烤餅（櫻桃是從家庭教師棚屋后的樹上摘來的）、一杯牛奶和一大堆煎土豆。

他吃啊吃，一直吃到肚子里再也裝不下東西為止。隨后，他和居里太太告別，走到灌木籬墻跟前取出藏在那兒的包囊，將包囊塞進自行車籃里，晃晃悠悠到林伯格家門口和朋友們聚齊。他的朋友們一個個都帶著包囊，騎著自行車。

騎車到調(diào)車場的半小時短得厲害，吉爾伯特還沒來得及考慮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就過去了。時間跑得太快，讓思緒都跟不上了。這就像是高速行駛的列車，只能看得見一閃而過的模糊不清的車廂、飛轉(zhuǎn)的車輪和列車噴出的蒸汽。

大家七手八腳把帶來的包囊卸到卡拉馬祖的平臺上時，它的身上掛著滴滴露水。吉爾伯特將他的包放在離大海最遠的一端，而艾美則把她的包放在距離陸地最遠的一端。他們分站在泵式搖柄的兩邊，很明顯，艾美想把車搖向陸地，而吉爾伯特想把車搖向大海。這是很自然的。

艾美瞧瞧吉爾伯特，吉爾伯特瞧瞧艾美。吉爾伯特取出祖父的望遠鏡，拿掉鏡頭上的皮蓋，將望遠鏡拉長，向著大海望去，左右轉(zhuǎn)動著角度，這下子他看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遠。隨后，他默默地將望遠鏡遞給艾美，艾美轉(zhuǎn)過身面朝海灣，用望遠鏡把海灣掃視了一遍。接下來，她把它交給尼爾斯和歐文，讓他們輪流看。

此時，什么話都不用多說了。大家一道用力壓那個決定卡拉馬祖行駛方向的僵硬的操縱桿，讓車子進入狀態(tài)，一上一下地使勁把它向大海邊搖去。

從望遠鏡里看到的是海波，除了海波還是海波—再往遠處，那海波通向歐洲、非洲以及世界的其他地方，形成了地球的曲度。望遠鏡里還能看到一小片陸地和一個為之增輝的搖搖欲墜的海上古要塞，云遮霧繞，由于無人看管而長滿了雜草和亂樹。遠處則是一望無際的海波。

他們搖了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輕柔的海風變成了硬硬的風。起初，手搖車慢慢移動，車輪咯吱咯吱響著。后來，隨著輪軸上的鐵銹掉下來，軸承恢復了原來的狀態(tài)，輕輕松松相互驅(qū)動起來。搖車可是個艱苦的活兒。孩子們即便輪換著干活兒，也很快就累得渾身酸痛。艾美提出要休息一下，吃點東西。

他們一口一口嚼著三明治，吉爾伯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想法?！霸蹅兛梢园堰@個當風帆用?！彼靡粋€腳趾輕輕碰碰他的野餐毯說。尼爾斯和歐文的胳膊短，搖車時受的苦多，一聽就喜歡上了這個想法，于是動手把釣魚竿和長撬棍綁在卡拉馬祖之上當桅桿用。艾美和吉爾伯特讓他們干活，帶著智慧的長者之風在一旁觀看，一邊吃三明治，一邊沐浴著微風，任風把他們的汗水吹干。

他們再次啟動時，卡拉馬祖精神了，似乎休息了過來，桅桿前的風帆鼓得滿滿的，行進比以前輕便了。當吉爾伯特和艾美停下來，把搖車的責任移交給雙胞胎時，卡拉馬祖光靠硬硬的風驅(qū)動，就繼續(xù)朝前行走了。四個孩子舒舒服服地待在泵式手搖車的尾部，任由時間和空間擦身而過。

“咱們就像時間，在穿過空間?！奔獱柌卣f。

艾美朝他噘噘嘴，這一熟悉的表情是讓他不要胡說八道，但他視而不見。

“情況的確如此?！奔獱柌卣f，“咱們在沿著一條直線，以一種無法控制的速度從后走向前。兩邊的空間原本可以穿越，但是咱們卻沒有穿越。在這鐵軌之上，咱們不能側(cè)行，不能后退，不能上也不能下，連速度也不能控制，成了空間的奴隸。咱們在穿越時間時，也是這個樣子?！?/p>

艾美聽了直搖頭。尼爾斯對這一觀點似乎很激動，只見他用胳膊碰碰他的雙胞胎兄弟，二人嘰嘰咕咕用他們那種離奇古怪的雙胞胎語言議論起來。

海上要塞現(xiàn)在肉眼可以看得見了。用望遠鏡，吉爾伯特都能看得清墻磚以及鳥糞流下殘墻所印的痕跡。鐵軌一直通到要塞跟前—那兒曾經(jīng)被用作海關(guān)檢查站。過了要塞，鐵軌伸向這一小片陸地另一端的隱蔽碼頭。

“但愿這風能轉(zhuǎn)向?！卑琅e起一個濕漉漉的手指測了測風向說，“要不然，搖車回家趕著吃晚飯，得花老鼻子時間了?！?/p>

吉爾伯特掏出懷表來（早晨，他根據(jù)家中前廳的那座碩大的老爺鐘為懷表調(diào)了時間），小心地上上發(fā)條，打開表蓋，檢查了一下秒針。秒針似乎有點慢，不過這也許只是他的想象罷了。按懷表看，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他們在鐵軌上已搖了三小時了。

“我想，咱們到要塞那兒能趕得上吃午飯?！彼f道。

一提到吃飯，尼爾斯和歐文就嚷嚷著要進食墊補墊補。艾美為他們翻找出了餅干，那是她從家中廚房的那個大罐子里偷來的。

吉爾伯特盯著懷表看了看。懷表的秒針已經(jīng)停了。他把表湊到耳朵跟前。確切地說，那表已不再嘀嗒嘀嗒作響了，而是發(fā)出卡車輪子在春天泥地里滾動時發(fā)出的那種撲哧撲哧的聲音。

時間在流逝。

隨即，它停止了。

后來就又在流逝。

“??！”尼爾斯和歐文一起叫出了聲。

手搖車的兩側(cè)又出現(xiàn)了一些鐵軌，穿過無邊無際的海港，一直延伸向天涯海角。每條鐵軌上都有手搖車，都有風帆和孩子。有些鐵軌在他們的前面，有的則在后邊。前面一片吵鬧聲，引得他們抬頭望去，望望那些路，那些鐵軌和手搖車，望望車上那些林伯格家的孩子們以及吉爾伯特們。有些孩子比他們年齡大，有些則小一些。一個吉爾伯特哭哭啼啼的。有一個吉爾伯特是女兒身。

吉爾伯特揮揮手，有一百個吉爾伯特也揮手作答。其中有一個輕蔑地朝他豎了豎中指。

“你好！”艾美說了一聲。她右邊有一個艾美請她吃三明治。她接過來，隨手把最后的一塊餅干遞了過去。那個艾美沖她笑笑，說了聲謝謝，簡直禮貌極了。

“側(cè)行就是側(cè)行?！蹦釥査购蜌W文異口同聲地說。艾美和吉爾伯特點了點頭。

吉爾伯特掏出望遠鏡，望了望前方的要塞。所有的鐵軌都聚集在了那兒，但都沒有交叉點。有幾條鐵軌向著要塞的更遠處延伸。就在遠方的某處，時間和空間一樣，而空間也和時間一樣。那兒的某個地方，有一位父親乘船遇到了風暴，他沒有在風暴中喪命，而是安然脫險了。

吉爾伯特把身子轉(zhuǎn)向他的朋友，和他們一一握手。尼爾斯灑了幾滴淚。艾美友好地在吉爾伯特的肩膀上捶了一拳，然后抱了抱他。

他們的右側(cè)還有一輛卡拉馬祖。吉爾伯特很有把握，認為自己輕而易舉就能從這輛手搖車跳到那一輛上，再從那一輛跳到另一輛，接著再跳到緊鄰的一輛，一直往遠跳，往永無止境的側(cè)面跳。

如果有答案的話，他會在那兒找到的。

（選自《十四張奇畫的十四個故事》，接力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