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北風翼
這天傍晚,劉旭下班回家,車子還沒停穩(wěn),手機忽然響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但他還是接聽了?!皠⒕?,我是慧覺寺三十六號的。我們家抓住一個流氓,你快過來吧!”喊聲之大,震耳欲聾。
劉旭把手機離遠了點兒問:“怎么個流氓???”
對方接著嚷:“他摟著個光屁股女人……”
劉旭明白了個大概,無非是家里的男人出軌了,被當場抓奸。這事要他去調解,不用所里派人去控制現(xiàn)場。他說:“我得半個多小時才能到。你先控制一下情緒,別發(fā)生沖突,等我到了再說?!睂Ψ秸f:“你快點兒??!”
劉旭進了家門。老媽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怕涼了,用盤子扣著,碗筷都擺好了。見他進了門,老媽就去掀開那些扣著菜的盤子。劉旭歉意地說:“媽,我剛接著電話,片兒里出了點兒事,我得趕快回去一趟。處理完了,我再回來。”
老媽急急地說:“吃兩口再走!”
坐在飯桌旁的老爸,開口道:“片兒里的事耽誤不得。要是沒急事兒,誰會下班的時候還打電話過來?。靠烊グ?。男子漢大丈夫,餓上一頓兩頓的,沒啥大事兒。”
劉旭本來還想扒拉兩口飯,讓老爸這一說,倒不好再吃了,趕緊出了門。
開著車,劉旭的腦子飛轉著:慧覺寺村三十六號,應該是甄運來家。甄運來今年有五十多歲了吧,長得又瘦又小又黑,人很老實,在皇家園林里做保潔工作。他的保潔車上總是掛著一個小袋子,他把能賣錢的廢品都放在里面運回家,攢多了就賣一回。他老婆叫啥,記不得了,好像在公交車上當售票員,人特別潑辣。這個甄運來,還敢?guī)嘶丶夜砘欤?/p>
一進他家,就見甄運來坐在沙發(fā)里,深深地勾著頭,臉都埋到胸口去了。他老婆頭發(fā)蓬亂、滿臉赤紅吼得正兇。她一見劉旭,就激動地搶著說,她下班回來,看到甄運來正摟著一個光屁股女人。她被氣得火冒三丈,一邊叫嚷著訓斥甄運來,一邊給劉旭打了電話。
劉旭對甄運來說:“嫂子對你多好啊,你這么干,對得起她嗎?這要是傳出去,多難聽?。磕氵€抬得起頭來嘛!再說了,你跟人家的女人勾搭,要是她男人知道了,能放過你嗎?人在盛怒之下,就容易喪失理智,他真要干出點兒出格的事,倒霉的還是你呀。”
聽了劉旭的話,甄運來和他老婆面面相覷。甄運來吭哧著沒說出話來。還是他老婆嘴快:“劉警官,不瞞你說啊,他要真睡了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倒不生氣,那是他有本事啊??伤е鴤€假女人過癮。我真氣不過了,這是對我的侮辱!”
劉旭驚得險些跳起來:“假女人?”
一直沒說話的甄運來,這才吭吭哧哧地說,他今天在河里撈出個假人,就想賣給服裝店,賺幾個錢。但假人身上又是泥又是草沫子,他就打了盆水洗洗假人。誰知道這工夫老婆回來了,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沖他開炮……
他帶劉旭到了現(xiàn)場,果然看到那里立著一個假人,乍看上去,倒跟真人無異,還是個妖嬈的女子。衣服已被甄運來脫光,放在一旁。
劉旭又好笑又好氣地回過頭說:“嫂子,下回你聽人家把話說明白好不好?本來甄大哥是想洗干凈了多賣幾個錢,讓你一說,成了抱著個光屁股女人的流氓了。這哪兒挨哪兒??!甄大哥要真跟這個女人睡,自己是不是也得脫光了呀?也不動動腦子。趕緊給甄大哥賠個禮吧?!?/p>
甄運來的老婆反倒又給了甄運來一巴掌:“你早說明白啊,還用麻煩人家劉警官跑一趟嗎?劉警官,跟他過日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憋氣。這么半天了,他竟連個屁都不放,讓我這火兒噌噌地往上冒呀!”
劉旭忙著說:“別冒火了,趕緊給她穿上衣裳吧,別讓誰看見,又給我報案。我趕緊走了,還沒吃飯呢?!?/p>
劉旭告辭出來,回家好歹吃了幾口,就到自己房里躺到床上,順手打開微信,看到警院的同學群里老同學們正在準備一次同學會。他忙著發(fā)言:“算我一個!”
這時,有人問:胡蘿卜怎么好幾天沒言聲兒了?
胡蘿卜和劉旭是同一個宿舍的,叫胡曉越。劉旭也猛然覺得,胡曉越確實好幾天沒露過面兒了,不會有什么事兒吧?他馬上撥打了他的手機,但無法接通。他又給胡曉越的派出所值班室打了電話,值班員說胡曉越最近在執(zhí)行任務,讓劉旭把手機號碼留下來,等胡曉越一回來就告訴他。
凌晨1點,劉旭接到胡曉越發(fā)來的短信:“啥事?”
劉旭怕打電話吵到老爸老媽,就給他回道:“上微信群里說?!?/p>
這個鐘點兒,人們大多已經(jīng)睡了,但警察們卻不同尋常。他們有的正在值班,有的卻是因為長期夜班,導致生物鐘顛倒,這會兒想睡也睡不著了,這個群里正熱鬧著呢。胡曉越一現(xiàn)身,大家就紛紛問他最近啥情況。胡曉越說,他攤上了一樁十分蹊蹺的案子,上不來下不去,卡在那兒了,難受得要死。出于職業(yè)習慣大家準備幫他分析一下。
胡曉越就簡單地講述道:幾天前的一天傍晚,甲某報警,說看到同事乙將車停在一座橋上,然后從車里抱下一個人來,扔進了河里,甲懷疑乙殺人拋尸。
我們馬上趕到現(xiàn)場,并通報刑警隊。刑警隊現(xiàn)場組的民警也很快趕到了現(xiàn)場。但我們卻沒在河里找到尸體,也沒在橋上發(fā)現(xiàn)可疑痕跡。接下來,大家就兵分兩路,對案件展開調查。我負責詢問甲。
甲今年三十多歲,在一家公司里當主管,家在我們轄區(qū),公司在市區(qū)。乙是他的下屬,今年二十四歲,大學畢業(yè),到公司也就一年。據(jù)甲所知,乙住在郊區(qū),在城市的另一個方向,以前也沒見乙往這邊來過。
那天下午五點半,甲下班出來,見到乙在他前面走出公司,有一個漂亮女孩迎了上去,兩個人摟摟抱抱上了車。
路上,兩個人好像發(fā)生了爭吵,然后就動起手來來,再然后,車子開到了橋上,乙忽然停了車,從副駕駛的位子上抱下了那個女孩,扔到橋下的河里,開車跑了。于是,甲打電話報了警。
不想,乙卻矢口否認曾有個女孩子上了他的車。他說他心情不好,下班后不想回家,就開車隨便轉轉散心。他開車到橋上時,看到景色不錯,就停下車到橋邊去賞了賞景,眼看著天色黑了,就回家了。
甲和乙的公司同事都表示,沒人看到乙和一個女孩上了車。調取了附近的探頭,也沒有照到那個角度的。
民警還對乙的車進行了細致的勘查,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女孩乘坐過的痕跡,更沒有打斗的痕跡。這和甲的描述不符。
民警們又沿著河尋找尸體,依舊是毫無所獲。刑警隊還向相關單位下發(fā)了協(xié)查通報,但也沒有收到一點回饋。幾天過去了,既沒有發(fā)現(xiàn)浮上來的尸體,也沒有報警尋找失蹤女子的人出現(xiàn)。但是,也找不到甲說謊的理由。沒有一點證據(jù),更不能對乙采取強制措施。
現(xiàn)在的問題是:甲和乙誰在說謊?
胡曉越把案子講完,群里一下熱鬧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來。劉旭腦子一閃,忽然想到了甄運來的那個假女人。胡曉越的派出所轄區(qū),在引水渠的中游,而劉旭所在的西門派出所轄區(qū),正好處于引水渠的下游。如果乙將假人扔進引水渠中,很快就會漂到皇家園林的大湖里。甄運來撈出來,偷偷搬回家里,也難怪沒人發(fā)現(xiàn)呢。
但是,乙往引水渠里扔個假人干什么呢?
劉旭沒了睡意,起身再次趕到甄運來家。敲了好一陣子門,甄運來才揉著惺忪的睡眼來開門,邊開門邊問:“誰呀?”劉旭說:“甄大哥,我是劉旭,我來看看你那個假人?!?/p>
假人已經(jīng)被甄運來洗干凈了,那套衣服也洗干凈晾在一邊。劉旭把那身衣服給假人穿好,稍稍離遠了一看,只見假人身形婀娜,體態(tài)輕盈,長發(fā)披肩,倒真是難辨真假。他馬上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胡曉越。胡曉越說這個女人跟甲描述的一模一樣,問他是從哪里拍的。劉旭說是從皇家園林的大湖里撈出來的。胡曉越說他馬上拿給甲去辨認。
劉旭對甄運來說,這個假人涉及一個案子,先不要動。甄運來連連點著頭。
甄運來的老婆在旁忙著辯白:“劉警官,你知道我們家老甄,他可是個老實人,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絕對不會干犯罪的事情。這個假人就是他財迷心竅撿來的,絕對跟犯罪沒關系啊。”劉旭點頭說:“我知道了。”
早上六點,胡曉越發(fā)來消息:甲說圖片上的極像乙扔到河里的“尸體”,很快就趕過來辨認。
七點,胡曉越和幾名民警帶著甲趕過來,對假人進行了辨認,確定就是他看到乙扔到河里的“尸體”。既然乙扔到河里的是一具塑料模特,那案件就不是命案了。民警們帶著假人找到乙,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乙見到假人,先吃了一驚,然后就不敢再隱瞞了。他也明白,只要被警察找到了這個重要證物,很容易就能查到是他買了這個假人,那就什么都藏不住了。與其被警察查出來,那還不如主動交代。
原來,乙到公司工作后,感覺主管甲時常欺負他,他實在忍無可忍,很想一走了之,可現(xiàn)在工作難找,他前思后想,就想出了一個嚇唬嚇唬甲的辦法,讓甲知道他的厲害,以后不敢再為難他了。
于是,乙就精心策劃了這個“拋尸案”。
他先找到了自己要好的女同學,讓這位女同學配合他“演出”,女同學欣然同意了。當然,他沒說“演出”的真正目的,只是準備好“演出”時穿的衣服,然后在網(wǎng)上購買了一個塑料模特,讓女模特穿上同樣的衣服。他先把女模特放到自己的車里,整個“演出”計劃就安排好了。
那天下班,他提前走出公司,正好讓甲看到,提早在外面等著的女同學從旁邊閃出來,和他裝扮成情侶的樣子,親親熱熱地走向停車場。甲在后面跟著。就在他拉開車門的瞬間,車門擋住了甲的視線,女同學貓腰溜到一旁,他趁機把副駕駛位上的女模特扶坐起來。然后,他坐到駕駛位上,開車走在甲的前面。
乙開車能從反光鏡中看到后面的甲。他和甲保持著一定的車距。并且控制著距離,讓甲看到他在車內的表演,而又看不太清楚。他就在車內表演和女友爭吵、廝打,最后把女友掐死的情景。然后,他把車停在橋上,裝出很費力的樣子,把女塑料模特從副駕駛的位子上拖下來,扔到了河里……
他想,這一幕就能把甲嚇到。
甲報案以后,警察對乙進行了訊問,對甲也進行了一次次的詢問,這事兒在公司里傳得沸沸揚揚。但種種跡象表明,乙并沒有殺人,警察也沒找到一點證據(jù),而殺人的事情,極有可能是甲臆想出來的?,F(xiàn)在,公司里就有同事猜測,甲的精神可能出了毛病。他當然樂觀其成。甲越不利,他才越高興。
事情搞清楚了,乙的作為應該算什么,還得等著法制部門的定性。但對于胡曉越來說,一下輕松了。他給劉旭打來電話,代表他自己,還有為了這起蹊蹺的“命案”一直加班鏖戰(zhàn)的戰(zhàn)友們,表示感謝!劉旭嘴巴里說著不客氣,心里卻美滋滋的。
這天,劉旭又來到甄運來家,卻見甄運來正往外搬廢品,一個收廢品的正往車上裝,他老婆揮舞著掃帚在使勁地掃著院子,邊掃邊罵:“我看你還敢往回撿!撿一回,我就罵你一宿,撿兩回,我罵你半個月!你讓我沒面子,我就讓你連里子都沒有!”
劉旭不禁笑著問道:“嫂子,你咋這么大的火???誰招你了?”
甄運來的老婆停下來,氣哼哼地說道:“還不是這個財迷瘋嘛!他撿來個假人,招來那么多警察,他可出了名,全村人都知道了。現(xiàn)在,我甭出門。我只要一出門,就有人問我,聽說你家運來撿了個女人,是真的嗎?他想女人可真是想瘋啦!你說說,我這臉可往哪兒放。他連女人都敢撿,還有啥不敢撿的。我就跟他說了,他再敢往回撿一個草,我都剁他手指頭。劉警官,到時候你可別攔著我!”
劉旭忙說:“我沒聽人家這么說。倒是聽說,甄大哥又上班又撿廢品,一個人干著兩份工,掙著別人家雙份兒的錢,哪個女人嫁給他,不愁吃不愁喝,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呢?!?/p>
甄運來的老婆小聲說:“聽他們胡說?!钡凑邕\來的眼神兒,含著些柔情了。
劉旭心里想:劉旭啊劉旭,你怎么也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啦。這社區(qū)再管下去,那可真就成了碎嘴老太太啦。不過,一想到當社區(qū)民警幫著破了“蹊蹺的案件”,心里還是得意的……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龍橋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