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巖
作者有話說:
這大概是我寫過的最窮、最慘、最接地氣的一篇文章了,寫完了以后還一度擔(dān)心大概不會過。這個故事是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當(dāng)時聽得我心酸得很,于是稍作修改,把它寫了下來,希望看過的人都會喜歡這個故事。
七月在最難挨的一段日子里遇到了一個愿意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她心想,就這樣嫁了吧,好歹能有個家。沒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要一個家。
(一)姐,你瘦了
許六天做了十七年的廚師,在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中輾轉(zhuǎn)無依,終于在三十三歲這一年有了自己的店面——一百多平方米的小店,在一座普通的小縣城里。從壁紙的花紋,到地磚的顏色,全都是他精挑細(xì)選的。掛上牌匾的那一刻,六天站在耀眼的大紅燈籠下方,看著潔凈的玻璃窗上映襯出自己的影子,心中涌出了一片又一片的陽光。
他心想:這也算是安家了吧!
可是飯店開業(yè)的第一天,許六天就得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
他脫下廚師帽和純白色的工作服,草草交代了幾聲之后沖出門外。八個小時之后,他抵達(dá)目的地,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冰冷的棺槨前。棺蓋已經(jīng)封死,他伸出滿是老繭的右手細(xì)細(xì)撫摸,眼前盡是院子里的紅花綠草,仿佛回到了幼年,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
那一年,許六天才六歲,爸爸親手將他和姐姐一起送到奶奶的手里,摸了摸他的頭發(fā),轉(zhuǎn)身離開。爸爸這一走,就是很多年。
此后在他的記憶里,大把的時光他都是和奶奶一起度過的。
七月從房間里走出來,穿梭過擁擠的人群到達(dá)六天的身邊,接過他手里的黑色背包,將他的思緒從遙遠(yuǎn)的地方拉回。
“小天,進(jìn)屋?!彼Φ爻吨旖切?,大概有一年零兩個月不見,她的皮膚似乎又黑了不少,倒襯得牙齒格外白。六天拉住她的衣角,像小時候一樣,輕輕地說:“姐,你瘦了。”
他已經(jīng)高了她二十厘米,拉著她衣袖的樣子卻像一個小孩子。七月反握住他的手,一路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了屋子。
六天回頭看了一眼奶奶的木棺,他心里明白,七月的心中還是有恨。
(二)姐,你要是也睡不著,就和我一起去吧
七月比六天大了五歲,那一年她也不過才十一歲。
爸爸離開以后七月牽著六天的手一起來到奶奶家的小院里,那時候奶奶和叔叔嬸嬸住在一起,恰好有一間空閑的屋子,留給他們姐弟倆住。
七月從此挑上了大人的重?fù)?dān),常年游走于山腳下挖野菜;幫叔叔嬸嬸在樹林里撿樹枝;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縫補(bǔ)六天刮破的衣褲;夏天農(nóng)忙時,她還會去田里幫著鋤草。
因此,七月的胃口出奇地好,可是食物有限,每晚的晚餐都是蔥花餅,每人只限兩張,七月吃不飽,又不敢再要。
六天在廚房收拾碗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僅剩的最后一張餅,偷偷給了七月。
第二天早上,嬸嬸大怒,添油加醋地和叔叔告狀,六天因此被停掉一周的晚餐,還懲罰他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晚。
夜里狂風(fēng)涌起時,七月就著窗外的聲音放聲地哭,有無窮的委屈像開閘的洪水般襲擊而來,她打開木窗向外看,想遞給六天一件外衣,卻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七月跑去敲奶奶的房門,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抽泣著說:“奶奶,六天不見了!”
七月拿著奶奶屋里的手電筒找遍了村子也不見六天的影子。風(fēng)越來越大,她一邊抹眼睛一邊往回走,卻看到六天正拎著一個大筐站在小院中央。
原來是虛驚一場,七月跑過去使勁擰了一下六天的胳膊,沖他吼道:“這么晚了你到底去哪了?知不知道我要急瘋了?”
六天皺著眉頭捂著胳膊,委屈地嘟噥著:“我在院子里站著實(shí)在無聊,就去給你挖菜了。”
滿筐叫不出名字的綠色植物擾亂了七月的眼睛,她怔住許久,最后忍不住揉了揉六天的頭發(fā):“回去睡覺吧,叔叔都睡著了。”
他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朝著窗戶的方向望了望,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姐,你要是也睡不著,就和我一起去吧!”
七月剛想說他,小小年紀(jì)嘆什么氣,又無奈地跟著嘆了一口。她接過他手里的筐,說:“走吧,我教你。”
夜色籠罩了整個村子,七月拉著六天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他忽然停住腳步,眼睛直直地看著什么東西。
七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一大棵李子樹越出了圍墻,大片青綠色的果實(shí)中夾雜著幾顆泛紅的李子,顯得異常誘人。
七月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地爬上圍墻。六天在下面高高地舉起筐,等著她將果子丟下來。可是她連丟了幾個都掉在了地上,圓溜溜的李子滾出去老遠(yuǎn),六天就在后面追。
他這一跑就驚動了院子里的大狼狗,七月從墻上跳下來,拉住他的胳膊拔腿就跑。
那狗緊追不舍,六天腿軟了,一下子癱在地上。
眼睜睜地看著大狼狗向前一撲,七月一下子攔在六天面前。
七月的小腿被咬破了皮,流了好多血。東方的天已經(jīng)漸漸泛紅,六天想去告訴叔叔,被七月攔住。她拿了兩塊純白色的布條裹住腿上的傷口,裝好書本,一瘸一拐地去了學(xué)校。
那一年,七月十四歲。從那時起,眼看著六天從矮她一頭到高她一頭,而她卻一點(diǎn)都沒再長高過。
后來,六天跑了很多家醫(yī)院詢問這和小時候的傷有沒有關(guān)系,大部分回答都是沒有。但六天還是覺得不踏實(shí)。
(三)許七月,窗邊比較冷,要不你穿著吧
七月的腿很快就痊愈了,萬幸的是并沒有留疤。天氣逐漸變涼,六天每天戴著厚厚的手套騎車帶著她一起到五公里遠(yuǎn)的鎮(zhèn)上上學(xué)。他們在距離學(xué)校最近的路口分開,一個往南去,一個往北走。
七月的座位就靠在窗邊,冷風(fēng)穿過窗戶的縫隙吹拂在她的身上,凍得她直發(fā)抖。她站起來背一段課文也背得結(jié)結(jié)巴巴,有時還會帶著上下牙碰撞的聲音。
沈如芒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將身上的外衣脫下來遞給她,口中還一直在抱怨:“我媽總是逼著我多穿一件外衣,熱得我渾身難受。許七月,窗邊比較冷,要不你穿著吧!”七月抬起頭看了一眼他汗?jié)竦聂W角,皺了皺眉頭。
“就當(dāng)幫我一個忙!”沈如芒鍥而不舍地舉著胳膊,一直等到七月從他手中接過去,“謝了!”他說。
“不用?!逼咴履橆a泛紅。
漸漸地,替七月多穿一件外套成了沈如芒的習(xí)慣,就連遞外套的動作,也變得越來越自然。
時間久了,七月發(fā)現(xiàn),沈如芒臉上的“汗水”竟然只是他自己灑上去的。有種淡淡的溫暖在她心頭蕩漾開來,長這么大,她似乎從沒被人如此溫柔對待過。
為了送沈如芒一件獨(dú)一無二的禮物作為感謝,七月開始和奶奶學(xué)做刺繡。好不容易學(xué)會了一些皮毛,她又開始犯愁,光是繡上“謝謝”兩個字略顯單調(diào),繡上花朵又不合適。思來想去,七月用藤蔓的樣子勾繪在“謝”字周圍,樣子精致又特別。
這天早上,沈如芒依舊把外套送到她手里。七月抿了抿嘴唇,喚了一聲:“沈如芒,你站??!”
他訝異地回頭看,七月一下子低下頭,從褲子兜里把手絹拿出來,說:“這個,給你擦汗。”
沈如芒驚呆了半晌,七月等了好半天也不見他伸手來接,便立刻收回手,支支吾吾地說:“不用就算了!”
“誰說的?”沈如芒搶過手絹,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翹起,額頭上的水滴從鼻梁處落下,“吧嗒”一聲,落在桌面上,綻開了一朵花。
“咦?”沈如芒打開手帕來看,“這里怎么還有兩個字!你繡上去的?”
“怎么會?”七月連忙背過身去,“這是我買的!學(xué)校東邊就有賣的,特別便宜!”
感受到胸腔有劇烈的撞擊聲,七月努力深呼吸平復(fù)心情,等她再回過頭來的時候,沈如芒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原來只有她一個人在緊張,原來只有心里有秘密才會時刻覺得別人在懷疑。
七月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氣,悄悄裹緊了外衣。
(四)你可以從我胳膊下邊走過去
十七歲這一年的春節(jié),七月哭了整整一天,爸爸臨走前說好了五年就回來,可如今已經(jīng)是第六個年頭了。
那一年,家中敗落,為了還債,爸爸將六天和七月托付給奶奶,自己出了海。
臨走前,七月偷聽到他和奶奶的談話。
他說:“我這一走,難講是生是死,要是五年以后我還不回來,孩子就拜托您照顧了。”
七月每天數(shù)著手指過日子,可是直到十六歲結(jié)束,爸爸也沒能回來。
她不敢將這個秘密告訴六天,只能在流淚的時候一個人咬著手指,以免發(fā)出聲音來。
又過了大半年的時間,升入高中二年級的七月終于接受了現(xiàn)實(shí),她環(huán)抱住六天,輕輕拍打他的后背,說:“以后我只有你了?!?/p>
六天剛和人摔跤回來,滿頭的大汗順著腮邊往下落。他抹了一把黑乎乎的臉頰,齜著牙齒笑:“對啊,你只有我了!”
這時候,七月已經(jīng)出落得越發(fā)漂亮,但身高還是沒有見長。
從班級里最高挑的女生變成最矮的姑娘,七月心中雖然郁結(jié),表面卻不動聲色。
七月是班里的班長,像收作業(yè)這樣的事情全權(quán)由她負(fù)責(zé)。有一群不愛寫作業(yè)的男生一起給七月連續(xù)買了一個多月的午飯,每一次她都會毫不猶豫地收下,然后微笑著點(diǎn)頭:“謝謝?!?/p>
有了這些午餐,七月就能省下一筆錢,好給六天換一件厚一點(diǎn)的棉外套。
那個叫喬希亞的男生高興得打了個響指,說:“那以后的作業(yè)……”
七月打斷他:“我心中有數(shù)?!?/p>
可午餐她是收了,到了收作業(yè)的時候她還是一副鐵面無私的樣子,把不交作業(yè)的人名一個一個記了下來。
她這個樣子,可讓那些賄賂過她的男生十分不愉快。晚上下課時,七月被攔截在教室里,喬希亞怒目圓睜,一只手抵在門框上,撇著嘴角說:“班長,以后還麻煩你行個方便吧!”
七月掃了他一眼,抱著書本的手又收緊了幾分:“讓開?!?/p>
“不讓開怎么樣?”喬希亞用手比了比七月的頭頂,嗤笑了一聲,“你可以從我胳膊下邊走過去?!?/p>
后面的人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七月的眼眶漸漸變紅,一氣之下,她舉起手中的書,對準(zhǔn)喬希亞的頭,用力地砸了下去。
可誰也沒想到沈如芒會忽然折回來,見七月被攔在教室里,他一把拉開了堵在門口的喬希亞。
然后,那些書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沈如芒的臉上。
七月大叫一聲,推開層層阻礙,跑到沈如芒面前。
他倒是沒受什么傷,只不過七月用力過猛,在額頭上砸出了一個銅錢大小的包。
“沒事!”沈如芒抓住七月的手,深深地看了喬希亞一眼,大步流星地消失在眾人面前。
“有人送你回家嗎?”沈如芒站在大門口,雙手搭在單車上對七月說。
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六天等不到她應(yīng)該自己回家了,七月?lián)u了搖頭,說:“沒有?!?/p>
“那我送你吧,剛好順路?!鄙蛉缑⒅噶酥杠囎雍竺?,“上車!”
七月不敢拉他的衣服,兩只手緊緊地抓著鐵架子。小路兩邊的樹葉嘩啦啦地響,七月低著頭輕輕地笑。
距離家里還有五百米的時候七月讓沈如芒停下了車,她指了指不遠(yuǎn)處,說:“我家很快就到了?!?/p>
沈如芒懂她的意思,轉(zhuǎn)過車身,朝她揮了揮手:“再見!”
“你的頭……”七月探出手去,又縮回身子,“真對不起。”
沈如芒哈哈地笑了幾聲,替她拉起上衣的拉鏈:“天冷,你趕快回去吧!”
她解開拉鏈,把衣服遞還給沈如芒,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線:“謝謝你的外衣?!逼咴卤尺^身去往回走,一路上,她只覺得喉嚨生疼,疼到她說不出話來,疼到她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五)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人了
回家的路上,七月遇到了六天。
“姐!”他踩著自行車來到七月身邊,“上來吧,我們回家!”
“你不是……”七月張大了嘴巴,不知該說些什么。
“我剛剛一直跟在你們后面?!绷鞗]戴手套,兩只手被風(fēng)吹得發(fā)紅。十月的秋風(fēng)雖不是徹骨的寒,卻也好似針尖。
七月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掌給他取暖,一邊呵氣一邊說:“怎么不叫我一聲呢?”
六天沒說話,只是指了指后邊:“回家吧!”
這五分鐘的路程好像比平時長了許多,七月緊緊抓著六天的衣服,過了好一會兒,才猶豫著說:“小天,你別和叔叔說。”
六天點(diǎn)點(diǎn)頭,七月的心這才平靜了下來。
“姐——”大門口,他停下車子,撐住車把,“你是不是喜歡上那個人了?”
七月被風(fēng)嗆了一口,咳嗽了半天,一個十二歲的男生說出這樣的話,有點(diǎn)令她招架不來:“瞎說什么呢?”
七月繞過車,兩只腳像是走在云朵上一樣,輕飄飄的。
六天一連一周都沒有和七月講話。直到第八天的時候,他逃了下午的課,跑到七月的學(xué)校門口,對她說:“姐,爸回來了!”
七月的大腦里正在思考上午沒解開的一道題,被六天的這句話震得頭腦發(fā)昏。她二話不說就跳上六天的車后座,將心中的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帶我去?!?/p>
七月一直把臉埋在六天的后背上,盡管他感覺到潮濕一片,卻也自始至終不發(fā)一言。
(六)小天,幸好你沒騙我
七月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進(jìn)屋子里的,一進(jìn)門,和嬸嬸撞了個滿懷,撞翻了一整盆的涼水,澆得七月透心一般涼。
“爸!”她試探性地喊,胸前的長發(fā)還在滴水。
奶奶遞來的毛巾被她丟在地上,屋里傳來一道沉悶的聲音:“是七月嗎?”
“是!”她“哇”的一聲哭喊出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中洶涌而出,壓抑了太久的情感終于得到釋放,她又哭又笑,打開門喚了一句,“小天,幸好你沒騙我,真的是爸回來了!”
所謂大悲與大喜,生離與死別,也無非就是這般吧!
這一天,六天和七月每個人都得到了一大筆的零花錢。爸爸一股腦兒地把這些年他們倆的學(xué)費(fèi)都還給了叔叔嬸嬸,樂得他們合不攏嘴。
第二天上學(xué)之前,爸爸又悄悄塞給七月一些錢,寵愛般地說:“給自己添幾件衣服,女孩子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p>
七月抬起頭,打量了一遍眼前的男人。他胖了不少,也許是常年出海的緣故,皮膚有些浮腫。他的頭發(fā)剃得極短,卻也看得出來有不少白發(fā),臉上多了許多皺紋,頭頂還有一塊雞蛋大小的傷疤。
“爸,這次你不走了吧!”七月握緊他的手,那是多么粗糙的一雙手啊!他的手心凌亂一片,分不清哪一條是裂痕,哪一條是掌紋。
“不走了,再走,我就帶著你和弟弟一起走?!?/p>
七月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可等晚上回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爸爸又走了。
這一次輪到六天哭了。
夜里十二點(diǎn),他哭著從夢中醒來,穿著單薄的衣褲跑出房間,一路沿著車軸印奔跑。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就這樣一直跑下去,總能追上那輛車,或者讓爸爸留下來,或者帶上他一起走。
車軸的痕跡就斷在一條小河旁邊,六天跑不動了,停下來不停喘著氣。
他挽起褲腳,想從河里走過去,腳趾剛要觸碰到河面,七月便追了上來,也不管他又哭又鬧,拿根拇指粗的柳條棍子,對準(zhǔn)他裸露在外的小腿使勁地抽打。
六天哇哇地哭,七月也哭,到后來就是姐弟倆抱在一起哭。
當(dāng)?shù)谝黄┗湓诹斓淖蟀脒吥橆a時,他才感覺到寒冷。七月把帶來的棉衣替他披上,挽著他的手臂,在大雪中尋找回家的路。
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七月就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欣賞完的。
以至于后來的日子里,每逢第一場雪,她都能想到當(dāng)時的情形。
讓七月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天她打了六天。
(七)為什么都不等她再見他一面
下了雪以后,天氣越發(fā)冷得可怕。七月怕六天的手被凍壞,就從叔叔的房間里拿了副手套給他戴。
在路口和六天分開的時候,她看到沈如芒正站在路中央,手里拿了一件純黑色的外套。
七月抿著唇,雖然她今天穿得不算少,但她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七月啊!”沈如芒替七月把衣服穿好,穿了兩件外套的七月有點(diǎn)像一只圓滾滾的小企鵝,他翹著嘴角,“這衣服還挺適合你的?!?/p>
七月踮了踮腳,覺得自己有點(diǎn)像他養(yǎng)的寵物。
“以后我不能幫你帶外套了?!鄙蛉缑⒌吐暤卣f。
七月先是一驚,隨即緩過神來,故意放大聲音掩飾語氣中的失落:“沒關(guān)系?!?/p>
“我要轉(zhuǎn)學(xué)了。”沈如芒拉了拉七月的衣袖,“去青島?!?/p>
“青島?”七月忽然想到爸爸,他所在的地方就是青島。
七月的眼圈開始泛紅:“為什么要去那里?”
“家中有變故?!?/p>
七月不再問,只是低著頭走路。他們一路走走停停,直到班級門口,七月回過頭來,看著眉頭緊鎖的沈如芒,問:“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還沒等沈如芒回答,她就快速跑進(jìn)了教室,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打開語文書,高聲朗讀即將要學(xué)習(xí)的課文。
一整天,七月都精神恍惚。
可是,不好的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下午第二節(jié)課的時候,嬸嬸找到學(xué)校里,在眾目睽睽之下連拖帶拽地把七月帶出了門。
原來叔叔丟了一千塊錢,而他想來想去,只記得那錢放在了七月拿給六天的那雙手套里。
三堂會審,六天和七月并坐在一排,叔嬸和奶奶坐在對面。
嬸嬸氣得奓毛,奶奶就一直站在邊上對七月循循善誘,讓她把錢如數(shù)交出來。
七月咬緊牙關(guān)忍住眼淚,緊緊地抓著六天的手,什么話也不說。
六天看不過去,對奶奶講:“肯定不是我姐姐拿的?!?/p>
嬸嬸插嘴問:“不是她還能是你不成?”
六天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她喊:“你別給我胡說八道!”
這下子連叔叔也坐不下去了,走上前來,狠狠地盯著六天的眼睛,他被嚇得不敢再說話。叔叔又轉(zhuǎn)過身來,握著七月的手腕,說出的話字字誅心:“小月,你把實(shí)話說出來,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我一定不會太過為難你?!?/p>
奶奶讓叔叔消氣,七月的牙齒咬得咔咔響,仿佛被拿走的其實(shí)是她自己的尊嚴(yán)。
那天之后,七月大病了一場,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每天只知道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發(fā)呆。叔叔怕極了,可找遍了整個鎮(zhèn)上的大夫也沒能讓她有點(diǎn)起色。
七月病了整整三十天,在第三十一天的時候,她終于能下床吃飯了。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她去上學(xué),得知沈如芒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離開。七月失神地看著還沒來得及還給他的那件外衣,像是被人徹底掏空了心臟。
為什么都不等她回來?為什么都不等她再見他一面?
七月想不明白,亦不愿去想明白。
可其實(shí),那段日子,七月躺在床上的時候,沈如芒幾乎每天都會在路口等她。
有好幾次,他抓住六天的手,問:“七月為什么沒來?”
六天倔強(qiáng)地甩開沈如芒的胳膊,他總覺得,這個人會在他身邊搶走唯一的親人。
所以直到后來,七月還是不知道,沈如芒在離開之前,等了她整整一個月。
七月的成績開始直線下降,到了高三下學(xué)期的時候,她甚至從年級第一名掉到了倒數(shù)。
高考的前兩周,七月退學(xué)。
幫她在學(xué)校收拾東西的時候,六天問她:“不后悔嗎?”
“為什么要后悔?”七月回答得坦然,令人察覺不到她的傷心。
倘若不是在夜里看到她坐在窗前抹眼淚,六天大概永遠(yuǎn)都認(rèn)為她真的是一點(diǎn)都不后悔。
(八)沒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要一個家
退學(xué)之后,七月在六天的學(xué)校附近租了一所房子,又在工廠找了份工作。
搬家那天,她拉著六天的手說:“小天,從今天起,這就是我們的家了!”
可要不了兩年,六天也退了學(xué)。
他受不了七月整天沒命地工作,也受不了她夜里被胳膊疼醒,一把一把地吃著止痛片。
周三傍晚,七月下班回來,桌子上擺著一盤炒雞蛋,還有一碗米飯。米飯下面有一張字條,七月心里一顫,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她挪開瓷碗,打開字條——
姐,我走了。
自從十七歲那年之后,這是七月第一次哭。
三年來,她逼迫自己變得堅(jiān)強(qiáng),更逼迫自己忘掉所有的悲傷,可如今最后一件用來支撐她的繩索也被割斷。
七月徹底崩潰了。
夜里寧靜得很,皎潔的月光透過玻璃均勻地灑在床前,七月打開柜子取出毛線和織針,快到秋天了,該給六天打一件毛衣了。
許六天這一走就是一年多,他孤身一人去了青島,下火車時身上僅帶的四百塊錢被偷,在大橋下邊睡了三天三夜之后被一個姑娘搭救。
姑娘叫小左,她帶著六天去了她家的餐廳。從此,六天開始學(xué)習(xí)廚師。
六天尋找了很久,也沒能找到爸爸的所在。在他一次又一次感到迷茫時,都是小左在引導(dǎo)他。
日子久了,六天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小左。
小左剛上大學(xué)一年級,六天每天在她學(xué)校門口等她放學(xué),把自己僅存的一點(diǎn)工資用來給她買禮物和鮮花。
漸漸地,小左的爸爸知道了這件事,氣急敗壞地將六天驅(qū)逐出門。
但最讓六天難過的,是他離開那天,小左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大街上人來人往,數(shù)不盡的高樓大廈令人眼花繚亂,站在這偌大的城市里,六天覺得他孤獨(dú)極了。
于是他找到電話亭,撥通了那個他背得滾瓜爛熟的電話號碼。
電話接通的瞬間,六天的心里酸得像是吃了半斤檸檬。電話那邊的七月聽出了他的聲音,小聲說:“小天啊,姐姐結(jié)婚了?!?/p>
這一年,六天剛剛十六歲,七月也不過才二十一歲。
六天剛離開的時候,七月整整五天滴水未進(jìn),晌午的太陽照得人心里發(fā)慌。七月頭一暈,栽倒在地。
可這地面為什么這么軟又這么暖,七月一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靠在林澤的懷里。
林澤送她回家,給她套上自己的外衣,又幫她做了飯。七月眼睛一澀,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七月在最難挨的一段日子里遇到了一個愿意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她心想,就這樣嫁了吧,好歹能有個家。
沒有人知道,她是多么想要一個家。
七月將自己一半的彩禮都給了六天,他一心想做廚師,七月便幫他找了個學(xué)校讓他安心學(xué)。
七月二十二歲的時候生下了一個孩子,六天再回去看她時,只覺得替她心疼。
如今,六天的心里也有了惦念的人,也終于能理解那年姐姐的心情。
但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再怎么后悔,也無濟(jì)于事。
(九)可這樣的尋找竟有如大海撈針
奶奶下葬的那天,七月沒去。
六天帶領(lǐng)長長的隊(duì)伍走在山岡中時,只覺得眼角生疼。這些年他哭的次數(shù)太多,到了此刻,他只是難過,臉頰卻是干的。
葬禮結(jié)束以后,六天準(zhǔn)備回程,在車站時被七月攔住,她說:“走吧,跟姐回家?!?/p>
見六天不動身,她又說:“爸回來了?!?/p>
這些年來,六天和七月越來越疏遠(yuǎn),也許是因?yàn)槿粘5默嵤伦屓瞬偎榱诵?,又或許是因?yàn)楫?dāng)年那些事情成了他們心中抹不去的結(jié)。
再聽到“爸”這個字,六天甚至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六天在青島找了好幾年都沒有他的丁點(diǎn)音信,往后的許多年他一直輾轉(zhuǎn)于各地沿海的城市,可這樣的尋找竟有如大海撈針。
到了第十個年頭,六天就徹底放棄了。
可現(xiàn)在,他還是抑制不住,就像當(dāng)年七月那樣,將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帶我去!”
所謂親人,就是即使再怎么憎恨,也無法否認(rèn)在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時你悄悄掩藏起的思念。不管何時何地,只要知道他的地點(diǎn),你就會毫不猶豫地奔赴。
沒辦法,他就是惦念,無時無刻不在惦念。
闖進(jìn)門時,六天到處尋找,卻怎么也不敢相信,那個佝僂著后背、滿頭花白、身高還不及他肩膀的男人,就是當(dāng)年在他心目中高大偉岸的父親。
二十幾年來,六天時刻在心中醞釀著對他的憎恨,若不是他,如今的他們也不會這么四分五裂。
可現(xiàn)在,他只是說:“爸,我餓了?!?/p>
六天從記事開始就看著母親大把大把地吃藥,父親為了給她治病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花光了所有積蓄,又借了巨額的外債。
五歲時他親眼看到母親離開,可那時的他還不懂什么是離別,也不知道這竟是一場顛倒人生的轉(zhuǎn)折點(diǎn)。
父親用十幾年的時間還債,余下的時間一直都在這個小鎮(zhèn)子里。他想出現(xiàn),卻不敢出現(xiàn)。
夜里,六天靠在爸爸身邊睡下,夢中的他忍不住囈語道:“爸,這次你不走了吧!你要是不走,我和姐就有家了?!?/p>
(十)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六天延遲了三天才回去整理店里的瑣事,臨走前他緊緊地?fù)肀Я似咴?,撒嬌般地說:“姐,以前都是你做飯給我吃,到時候,你一定要去,換我給你做好吃的?!?/p>
七月的眼睛里噙著淚花,說不出來話,只好一個勁地點(diǎn)頭。
前一晚,六天睡覺的時候,七月就坐在他旁邊,給他講當(dāng)年的故事。
那年七月在叔叔的手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千塊錢,本來打算如數(shù)還給他,可后來她又改變了主意。
她想跟著沈如芒一起去青島,所以想悄悄留下那筆錢。
可等到了和沈如芒約好的、該出發(fā)的日子,她聽見六天在她耳邊嘟噥著:“姐,你趕快好起來,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p>
我現(xiàn)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同樣的話,七月也說過。
她忽然覺得不忍,如果她走了,六天怎么辦?
于是她裝病,躺在床上一天一天計(jì)算沈如芒離開的日子。
后來臨近高考,七月也是有著同樣的顧慮,才一點(diǎn)點(diǎn)荒廢了學(xué)業(yè)。她以為這樣就能長長久久地陪在六天身邊,不承想這樣的奉獻(xiàn)竟然也是一種壓力,逼走了他,也使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
那些錢和那件外套直到現(xiàn)在還被封在一個小匣子里,每逢思念溢滿心臟,七月都會望著它發(fā)呆。
漆黑的夜,六天的眼睛被液體充滿,最后一串一串地落下。
他也有心愛的人,也有放不下的姑娘,知道那是什么感覺。所以,他不敢面對。
上車以后,六天摸到兜里硬硬的,打開一看,是一塊手帕,里面有十張滿是皺褶的一百元。
六天打開窗戶向外看,七月仍然站在原地?fù)]舞著手。他擺擺手,讓她回家。
七月不知道,這些年,六天在青島雖然沒能找到爸爸,卻遇見了沈如芒。
當(dāng)年他和七月的事情,他早就一字一句地闡述給了六天聽。
過去的日子里,六天總想留她在身邊,如今,卻怎么也不敢靠近。
只因?yàn)樗偰芟肫甬?dāng)年。當(dāng)年那個少年固執(zhí)地守在路口等待,風(fēng)雨無阻。而他明明知道這一切,卻不敢坦白。
編輯/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