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津
青草的味道在山間彌漫,就像村里的孩子在奔跑。
一個孩子生在山里,就是山里的一棵草。那些青青的草,生長在山里的任何地方。
它們長在路邊,甚至還會長到路的中間,任來來往往的人踩著。到了晚上,它們就像沒被踩過一樣,抖一抖身上的土,繼續(xù)生長。我猜那是它們對人的依賴,頑皮地跟在人們的腳邊。
草長在河溝里,有水的滋潤,就長得異常茂盛,那是命好的草??墒?,一場雨下過,河水毫不留情地將它們沖倒,沖走。河水退了之后,那些被沖倒的草,眨眨眼睛,又悄悄爬起來;那些被沖走的草,在水里打幾個滾兒,不定被淤積到哪里,暈頭轉(zhuǎn)向地抓住一些泥土,鼻青臉腫地繼續(xù)生長。
草們不僅長在路邊、河溝,更多的長在田邊、地頭,更混進(jìn)田里,與莊稼一起生長。于是,莊稼人就只能花費(fèi)一年中大量的時間在地里鋤草??墒悄切┎菡f鋤就能鋤盡嗎?鋤掉之后,沒多久,它們又捉迷藏一樣在莊稼的身邊探出頭來。一代代農(nóng)人就在莊稼地里年復(fù)一年地與草糾纏不清。
這些孩子后來大多變成了鋤草的農(nóng)人,其實(shí)在地里鋤草的每一個農(nóng)人,都曾經(jīng)是草一樣生長過的孩子。出生在貧窮的山里是一種不幸,這樣的山里只適合草的生長。每一個在山里出生的孩子,都是路邊或河溝里隨便生長著的一棵草。孩子與草們一起生長,孩子也就像草們一樣地生長。
我最初接觸到的自然界中的生命,或許就是青草。在我只會爬的時候,就被帶到院子里或者大門外、路邊,自己爬著爬著,就爬到了那些青草的面前,我用呀呀的語聲,不知所以地與它們打過招呼,就伸出了小手。我抓住一株青草,用力拔下,嫩嫩的綠葉上有著細(xì)細(xì)的白色絨毛,被我拔斷的地方滲出清亮的汁液,潔凈,透明,一如我嘴邊垂著的涎水。我在草叢邊爬過,隨便抓著那些青草,青草的氣息在我的身體里彌漫,這種氣息融進(jìn)我生長的每一天,甚至每時每刻。于是,我的生長,就帶有了許多青草的意味。這世界就是這樣將如此相似的生命氣息融合在一起。這就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的道理。
童年是人的一生中與周圍環(huán)境最密切的時期,孩子們一邊生長,一邊將身邊的一切都存儲在身體成長的記憶里。從一株草、一塊石頭、一棵樹、一道墻,到一座房子、一條路、一道河、一座山,所有的記憶都被牢牢地融進(jìn)生長著的生命之中,就像一塊磚、一塊石頭、一掀沙土被壘進(jìn)墻里。當(dāng)身體停止了生長之后,身邊的一切,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在鄉(xiāng)間長大的孩子,是很少有人看護(hù)的,不會爬的時候自然不用擔(dān)心有什么閃失,只是記著按時喂奶喂飯就行,像家里的小貓小狗一樣,給吃的就會長大。會爬之后自然就多了許多擔(dān)心,有時家里沒人,又不能帶到外面去,就只能用布帶子栓了孩子的腳丫子,另一頭拴在泛黃發(fā)黑的窗框上。這樣,孩子活動的半徑就只能在炕上了,不會爬過了頭掉到地上。更多的時候,大人下地干活,也將幼小的孩子帶到地里,放在路邊、地頭,任其像小貓小狗一樣與青草為伴。
你不知道那些草籽是從哪里來的,甚至在泥土里根本看不到一粒草籽,但是那些草,在一場春雨之后,就很茂盛地生長出來,比有人用心播種過都更加蓊郁。整個夏天,雖然常常被割了一茬又一茬,但是草們總是生生不息,綠意猶存,直到長出狗尾巴一樣輕盈透亮的穗子。這些長了狗尾巴的草,常常連成一片,在斜陽的映照下,草地上浮起一片朦朧的淡白。
大人忙著地里的農(nóng)活,幾乎忘記了孩子的存在。等到從草叢里再把孩子找回來,手里、嘴里、頭上、身上,已經(jīng)到處都是青草了,說不定肚子里也吃進(jìn)了許多蔥翠的青草。
(選自《散文》)
【推薦語】 青草,最普通最不起眼的生命之一,怎么寫出它的特質(zhì)?作者巧妙地選擇了孩子作為參照物,抓住山中青草與孩子的共同點(diǎn),融入了自己帶有青草氣息的童年時光,一層一層地凸顯出青草的特質(zhì),它們有韌性,自由,隨意,生生不息地生長著。除了構(gòu)思的精巧,本文的語言平實(shí)中透著匠心,人稱的自如切換也使行文平添了不少風(fēng)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