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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30 10:48:04王明明
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術(shù)綜合)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全唐詩
王明明
摘 要：全唐詩中有不少類型詩，“含窗詩”便是其中一種?！昂霸姟币蚱湓娭袔А按啊弊侄妹?。因它們具有某種一致的傾向，故加以考察比較。作為建筑物的一部分，窗擺脫不了“器”的特征。因而它入詩的途徑主要表現(xiàn)在，通過幽閉的位置暗示抒情主人公局促的心境，與其他詞匯結(jié)合形成豐富的象征意義，以本來的面目襯托詩歌語言。由此產(chǎn)生的“含窗詩”的局促感的特點。全文以結(jié)論為經(jīng)，具有代表性的詩歌為緯，依托唐代文化生活的實況與詩歌意象理論展開論述。
關(guān)鍵詞：含窗詩 局促感 《全唐詩》
與“風(fēng)”“花”“雪”“月”相比，“窗”在詩歌抒情傳統(tǒng)上幾乎沒有什么優(yōu)勢。“風(fēng)”“花”“雪”“月”都是自然現(xiàn)象，它們與人類的關(guān)系既牢且早。在早期的民間文學(xué)、純文學(xué)作品中就已屢見不鮮。如《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2]等。由于社會歷史和自然環(huán)境等各方面的原因，“風(fēng)”“花”“雪”“月”的象征意義相對穩(wěn)定，又十分明顯，可以說，在長期的社會生活實踐中，經(jīng)過反復(fù)歌詠和吟唱，以我們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這些自然物本身就已有詩意。而“窗”與它們相比，顯然先天不足。它的出現(xiàn)已不可考，但從《禮記》上來看，在周代它還不十分受重視。甚至連《爾雅·釋名·釋宮》這一涉及到建筑物名稱的部分，都沒有出現(xiàn)“窗”這個字。直到《說文解字》才有“囪，在墻曰牖，在屋曰囪。象形，窗。”這樣的解釋寫作。《漢語大字典》[3]是這樣解釋的：“（一）chuāng《集韻》初江切，平江初。東部，①天窗，《論衡·別通》（直到漢代！）：‘鑿窗啟牖，以助戶明也。②泛指房屋、車船上通氣透光的洞口。唐杜甫《絕句四首》之三：‘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4]。又特指茶爐上通風(fēng)漏灰的洞。唐陸羽《茶經(jīng)·四之器》：‘風(fēng)爐以銅錢鑄之，如古鼎形……其之足之間設(shè)三窗，底一窗，以為風(fēng)飚漏燼之所。（二）cōng《集韻》粗叢切，平東清。煙囪。唐崔涯《嘲李端端》：‘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5]。
我們所要考察的是詩歌中常用的第一義中第二項。至于其他，則因其過于特殊又稀見，故此處不予涉及?！按啊钡纳矸菁纫汛_立，它作為建筑物的一部分，是人工的產(chǎn)物，這一特質(zhì)就不容忽視。“窗”最初也不是為審美而設(shè)置的。即使根據(jù)徐連達先生的研究，唐代建筑與生活用具已逐漸擺脫“器”的觀念，在家居裝飾上引入“美”的意識。但“窗”的花樣形狀，在形象、詩意等方面，仍然不能與“簾”“屏”“帷”“廊”“樓”相抗衡。以“屏”為例。屏即屏風(fēng)，古代又稱為“扆”。并用以起屏障，遮隔的作用?！捌镣ǔＲ灾瘛⒛緸榧?，以紙、絹作屏面，上繪圖畫或書寫格言、語錄等之字。高貴的也有用琉璃、云母、水晶、金銀等作材料，裝飾鑲嵌均極美觀。屏風(fēng)有大有小，若細分則又有插屏、圍屏之分。插屏要以折疊搬動，靈活安插屏面。小的插屏也可以安置在床上。圍屏則連綴各扇小屏，可以隨意開合。通常有‘六合屏，大的屏長可達十余面。常安置在寬大的廳堂上。以色彩而言，又有靠屏、彩屏之別。彩屏繡以種種禽鳥花草，或用丹青圖畫各種人物山水，如佛道神仙、歷代仕宦、名姬美女及名勝古跡等。素屏多為水墨畫或名人的書法題寫。宮廷或官衙中所用屏風(fēng)，其題寫多寓有政教意味。如房玄齡的《家誡》、魏徵的《十不克漸疏》、古代《列女傳》、唐太宗的《貞觀政要》等嘉言懿行……一些當代名書畫家如李陽冰的篆文、張旭的草、邊鸞的花鳥、張藻的松石……通常士庶百姓家中，屏面上則多畫有仙娥、美女之類人物”[6]。
窗與屏相比，顯得單調(diào)。它總是鑲嵌在墻上，頂多在形狀、欞框、花紋上做些手腳，材料無非是木石，文化訓(xùn)誡含義既低，審美傾向又不大明顯，“窗”在詩歌中的隱喻自然要淺了好幾層。另外，由于古代建筑中普通住宅的重疊性與幽閉性，透過窗向外看，并不是像今日這般開闊。因此在閨怨、宮怨詩中，抒情主人公向窗而望時，仍然心緒萬結(jié)，怨不自勝，所以才會有“碧窗皓月愁中聽”[7]“碧窗斜日靄深暉。愁聽寒螿淚濕衣。夢里分明見關(guān)塞。不知何路向金微?！盵8]這樣的表達。而且，只有內(nèi)庭、走廊等才設(shè)窗，與外界直接接觸的墻，除花園外，有照壁的客廳，都是不設(shè)窗的。有張泌《寄人》云：“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盵9]為證。這種重重疊疊的格局是有其獨特的文化歷史內(nèi)容的。“隋唐建筑的類型，大致可分為兩種：一類是巨型建筑。宮殿、宮府廨署以及寺廟道觀，以規(guī)模宏大寬敞為特點。一類是士民的住宅，比上述面積小，視人口的多寡而占地，通常以四合院式的結(jié)構(gòu)為主流”[10]，“其平面布局系以中軸線為中心，左右對長，由南到北分別排列著大門、前院、主院、后院。大門前有照壁，起阻擋遮擋的作用。門側(cè)有小房，這是供賓客休息或住宿的地方，故亦可稱為客館、門館。入門后，宅院為廊屋抱廳，前院與主院之間有門遮隔。兩院東西兩廂各有廊屋”[11]?？梢哉f富宅良院雍容疏朗，普通住宅簡潔緊湊。“唐代由于山水畫和山水田園詩的興起，士大夫階層中的文人、畫家往往將其思想融入‘詩情畫意之中。所以這一時期私家園林的構(gòu)筑多以‘詩情或‘畫意為造園的精髓?！盵12]
因此，看到的窗外，就視域而言，除山中茅屋外，大多十分有限。從詩歌中可以發(fā)現(xiàn)，當抒情主人公為女性時，“窗”反而能營造出一種局促的壓迫的氣氛。第一，向窗外看的原因。由于“妝成祗是薰香坐”[13]“高樓重重閉明月，腸斷仙郎隔年別。緊簫橫笛寂無聲，獨向瑤窗坐愁絕”[14]，室內(nèi)物品引起主人公不快的聯(lián)想，室外不斷變化的流光讓主人公產(chǎn)生無可奈何的乏力感。往往是季節(jié)變換，愁怨仍在，游子依然未歸。秋是“白玉窗中聞落葉”[15]，冬是“謂言天涯雪，忽向窗前落”[16]，夏是“坐中孤燭暗，窗外數(shù)螢流”[17]，春是“囚中千念時，窗外百花色”[18]，這樣不一而足的窗外景象是以引起普遍的感傷。而感傷，誰敢說那不是詩者的生存狀態(tài)呢？
第二，“窗”在設(shè)置時，就具有隱蔽性。它不像“門”可供人出入，除光線外，大部分“窗”都只能供眼睛出入。站在窗邊向外或站在窗外向內(nèi)看，都是安全的，人若通過門看世界，自己難免也要暴露，若是通過窗，則可免去此憂。隱蔽性與壓抑性又往往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種壓抑是由生命體的渺小與孤獨感，以及事物境遇等并不朝自己預(yù)期的方向發(fā)展而引起的?！扒迦呈杷?，不知幾千古。寒月遙遙清波，流光入窗戶。對此空長吟，思君意何深。無因見安道，興盡愁人心?！盵19]當流光照射進蕭條書窗時，詩人的心也在剎那間被過去的回憶所侵襲，難免發(fā)出“愁人心”的感慨。而在讀曲歌這類較模式化的歌謠樣式中，愁苦的心情得到反復(fù)渲染。張祜《讀曲歌五首：一》：“窗中獨自起，簾外獨自行。愁見蜂蛛織，尋思到天明。”[20]一夜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中竟坐看織娘吐絲織網(wǎng)，這何嘗不是影射自己躲在屋角織愁思之網(wǎng)呢。這是較少地揉進自身體驗的，但有另一類詩，雖然仍是“借身還詩”，但卻不乏細膩的體驗。施肩吾的《夜宴曲》：“寒窗羞見影相隨，嫁得王陵輕薄兒?！盵21]可謂入骨。寒窗指出主人公婚后遭棄的凄慘命運場景，羞見一詞引出“影”，表現(xiàn)主人公孤獨哀傷的心境，雖然屬于“代言體”，但感情十分貼切細膩，無奈無聊之情躍然紙上。
向所舉之三首，都與“愁苦”有關(guān)，它們都透露出一種向外拓展的意味，室內(nèi)生活通過“窗”反襯得愈加逼仄、空乏。同樣，作為游子而言，遠處窗中的燈光也能讓他們的心弦為之震顫。人像植物一樣有向光性，這不僅是本能對于光明的向往，更是光與溫暖生活的隱喻關(guān)系，使他們主動走向光明的懷抱。在傳統(tǒng)文人的詩歌作品中，光線的刺激使他們的脆弱表現(xiàn)得更明顯。白居易《橋亭卯飲》：“松影過窗眠始覺”[22]，同樣是他的《早夏曉光贈夢得》則“窗明簾薄透朝光，臥整巾簪起下床”[23]無不表現(xiàn)出光線對于他的刺激作用。最為突出的是成彥雄的《寒夜吟》，筆者以為最為孤寂?！岸捶棵}脈寒霄永，燭影香消金鳳冷。猖兒睡魘喚不醒。滿窗撲落銀蟾影?！盵24]四周靜悄悄的，惟一的活物小貓也睡得又沉又香，主人公卻只能對月浩嘆?！按啊钡拇嬖谥荒茏屩魅斯袊@一切都是寒的，一夜又都是冷的。然而這種心思也只能枕上幽思，畢竟曉來仍要強作笑顏，為這活在人世的自尊。
第三，由內(nèi)向外看時，還是受限制。正因為“內(nèi)”不愉快，才要向外看，試圖從“外”找到解脫。可如上所說，唐代房屋建筑格局是層層疊疊而又主次分明的，目光所及之處總要觸到不情愿的障礙，這類詩很多，大多反映內(nèi)心的苦悶。而其最具代表性的則是生活在內(nèi)庭的女人們，她們無法擺脫自身位置低下的局限感。這些人作為抒情主人公，只得讓她們幽怨，否則總有些麻煩。我們看一下《禮記·內(nèi)則》“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男?！薄澳凶泳油?，女子居內(nèi)，深宮固門，閣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內(nèi)言不出，外言不入”。這種規(guī)定影響力很大。即便在唐朝那樣一個被普遍認為是較開放的朝代，女性的活動范圍仍然是較局促的。由此而產(chǎn)生的女子“可憐”即是美的詩歌美學(xué)，比比皆是。
所以僅以傳統(tǒng)題材《班倢伃》為例，來看看這種現(xiàn)狀。這是個老故事，才女見棄，無以自遣，只得“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王維在使用這個題材時說：“玉窗螢影度，金殿人聲絕。秋夜守羅幃，孤燈耿不滅?！盵25]窗是表明季節(jié)、時間的。詩中的班倢伃非常絕望地堅貞守候，雖然守的是羅幃，不是君王，但仍然“耿不滅”。雖然這首詩在季節(jié)表現(xiàn)上有點小創(chuàng)意，即用“螢影度”與“秋夜”來表示夏去秋來，孤苦伶仃頻仍這樣一個暗示。但它仍然有些惹人厭煩，原因是“耿不滅”雖然寫出了班姬的堅貞，可是問題是如果她真的堅貞，就該安然地接受這種命運，最好在木魚聲中甜甜地入睡，但她并沒有這樣，這反而表明了班姬的不滿，它與王維的本義相違背了。我們使用一個意象，如燈滅與否時，應(yīng)該兼顧多種可能，雖然在這首詩中“燈的不滅”為了象征女主人公的堅貞，但不滅燈入睡這件生活小事卻恰恰反映了女主人公的焦躁不安。這個意象因為在此處不能完整地表現(xiàn)某一種傾向而讓我們看到了失敗。與此同時徐彥伯的《班倢伃》則顯得很坦率，雖然在意境上它遠遜于王維，但在整體性上超越了王詩。他寫道“君恩忽斷絕，妾思終未失。巾櫛不可見，枕席空余香。窗暗網(wǎng)蘿白，階秋苔蘚黃。應(yīng)門寂已閉，流涕向昭陽?！盵26]很淺顯甚至可以說是直白到?jīng)]什么詩意，但正是這類詩能反映出作者對于此類題材涵義的普遍認識。淺顯的詩沒有經(jīng)過什么思考，只是人云亦云，反而較少地改變或掩飾類型故事詩的主題。我們知道，《班倢伃》這類古體詩，就是代失寵女子向君主乞求愛憐的。所以從藝術(shù)內(nèi)涵上，徐詩不如王詩，但從意象的穩(wěn)定性與集中性的研究角度來看，徐詩價值又高于王詩。這里的“窗暗網(wǎng)蘿白，階秋苔蘚黃”用來表明季節(jié)與時間。從窗中望去，藤蘿在暗中反而凸顯灰白。這便又是幅黯淡的景象，故而不如“寂已閉門，向陽而涕”我們從此處看到，向外看不能從本質(zhì)上改變甚至緩解“內(nèi)”（內(nèi)心）的傷痛，眼是灰色的，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綜上所述，在各種關(guān)于壞心情的“含窗詩”中，“窗”必然要暗示空間上的局促感，這種局促感又多半是內(nèi)心的寫照。我們把它稱之“含窗詩”的一個特點。
注釋：
[1]武振玉注釋：《詩經(jīng)》，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頁。
[2]武振玉注釋：《詩經(jīng)》，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頁。
[3]李格非：《漢語大字典》，重慶：四川辭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60頁。
[4]杜甫：《絕句四首》之三，《全唐詩》（卷二百二十八）。
[5]唐崔涯：《嘲李端端》，《全唐詩》（卷八百七十）。
[6]徐連達：《唐朝文化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頁。
[7]李賀：《龍夜吟》，《全唐詩》（卷三百九十四）。
[8]張仲素：《秋思二首》之一，《全唐詩》，（卷三百六十七）。
[9]張泌：《寄人》之一，《全唐詩》（卷七百四十二）。
[10]徐連達：《唐朝文化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頁。
[11]徐連達：《唐朝文化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92頁。
[12]莊華峰：《中國社會生活史》，合肥：安徽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99頁。
[13]王維：《洛陽女兒行》，《全唐詩》（卷一百二十五）。
[14]戴叔倫：《相思曲》，《全唐詩》（卷二百七十三）。
[15]錢起：《效古秋夜長》，《全唐詩》（卷二百三十六）。
[16]李白：《宣州長史弟昭贈余琴溪中雙舞鶴詩以見志》，《全唐詩》（卷一百八十五）。
[17]戎昱：《秋館雨后得弟兄書即事呈李明府》，《全唐詩》（卷二百七十）。
[18]錢起：《嘆畢少府以持法無隱見系》，《全唐詩》（卷二百三十六）。
[19]李白：《望月有懷》，《全唐詩》（卷一百八十二）。
[20]張祜：《讀曲歌五首：一》，《全唐詩》（卷二十一）。
[21]施肩吾的《夜宴曲》，《全唐詩》（卷四百九十四）。
[22]白居易：《橋亭卯飲》，《全唐詩》（卷四百五十一）。
[23]白居易：《早夏曉光贈夢得》，《全唐詩》（卷四百五十七）。
[24]成彥雄：《寒夜吟》，《全唐詩》（卷七百五十九）。
[25]王維：《班倢伃三首》之一，《全唐詩》（卷二十）。
[26]徐彥伯：《班倢伃》，《全唐詩》（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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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風(fēng)”“花”“雪”“月”相比，“窗”在詩歌抒情傳統(tǒng)上幾乎沒有什么優(yōu)勢。“風(fēng)”“花”“雪”“月”都是自然現(xiàn)象，它們與人類的關(guān)系既牢且早。在早期的民間文學(xué)、純文學(xué)作品中就已屢見不鮮。如《詩經(jīng)·小雅·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2]等。由于社會歷史和自然環(huán)境等各方面的原因，“風(fēng)”“花”“雪”“月”的象征意義相對穩(wěn)定，又十分明顯，可以說，在長期的社會生活實踐中，經(jīng)過反復(fù)歌詠和吟唱，以我們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這些自然物本身就已有詩意。而“窗”與它們相比，顯然先天不足。它的出現(xiàn)已不可考，但從《禮記》上來看，在周代它還不十分受重視。甚至連《爾雅·釋名·釋宮》這一涉及到建筑物名稱的部分，都沒有出現(xiàn)“窗”這個字。直到《說文解字》才有“囪，在墻曰牖，在屋曰囪。象形，窗。”這樣的解釋寫作。《漢語大字典》[3]是這樣解釋的：“（一）chuāng《集韻》初江切，平江初。東部，①天窗，《論衡·別通》（直到漢代！）：‘鑿窗啟牖，以助戶明也。②泛指房屋、車船上通氣透光的洞口。唐杜甫《絕句四首》之三：‘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4]。又特指茶爐上通風(fēng)漏灰的洞。唐陸羽《茶經(jīng)·四之器》：‘風(fēng)爐以銅錢鑄之，如古鼎形……其之足之間設(shè)三窗，底一窗，以為風(fēng)飚漏燼之所。（二）cōng《集韻》粗叢切，平東清。煙囪。唐崔涯《嘲李端端》：‘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5]。
我們所要考察的是詩歌中常用的第一義中第二項。至于其他，則因其過于特殊又稀見，故此處不予涉及?！按啊钡纳矸菁纫汛_立，它作為建筑物的一部分，是人工的產(chǎn)物，這一特質(zhì)就不容忽視。“窗”最初也不是為審美而設(shè)置的。即使根據(jù)徐連達先生的研究，唐代建筑與生活用具已逐漸擺脫“器”的觀念，在家居裝飾上引入“美”的意識。但“窗”的花樣形狀，在形象、詩意等方面，仍然不能與“簾”“屏”“帷”“廊”“樓”相抗衡。以“屏”為例。屏即屏風(fēng)，古代又稱為“扆”。并用以起屏障，遮隔的作用?！捌镣ǔＲ灾瘛⒛緸榧?，以紙、絹作屏面，上繪圖畫或書寫格言、語錄等之字。高貴的也有用琉璃、云母、水晶、金銀等作材料，裝飾鑲嵌均極美觀。屏風(fēng)有大有小，若細分則又有插屏、圍屏之分。插屏要以折疊搬動，靈活安插屏面。小的插屏也可以安置在床上。圍屏則連綴各扇小屏，可以隨意開合。通常有‘六合屏，大的屏長可達十余面。常安置在寬大的廳堂上。以色彩而言，又有靠屏、彩屏之別。彩屏繡以種種禽鳥花草，或用丹青圖畫各種人物山水，如佛道神仙、歷代仕宦、名姬美女及名勝古跡等。素屏多為水墨畫或名人的書法題寫。宮廷或官衙中所用屏風(fēng)，其題寫多寓有政教意味。如房玄齡的《家誡》、魏徵的《十不克漸疏》、古代《列女傳》、唐太宗的《貞觀政要》等嘉言懿行……一些當代名書畫家如李陽冰的篆文、張旭的草、邊鸞的花鳥、張藻的松石……通常士庶百姓家中，屏面上則多畫有仙娥、美女之類人物”[6]。
窗與屏相比，顯得單調(diào)。它總是鑲嵌在墻上，頂多在形狀、欞框、花紋上做些手腳，材料無非是木石，文化訓(xùn)誡含義既低，審美傾向又不大明顯，“窗”在詩歌中的隱喻自然要淺了好幾層。另外，由于古代建筑中普通住宅的重疊性與幽閉性，透過窗向外看，并不是像今日這般開闊。因此在閨怨、宮怨詩中，抒情主人公向窗而望時，仍然心緒萬結(jié)，怨不自勝，所以才會有“碧窗皓月愁中聽”[7]“碧窗斜日靄深暉。愁聽寒螿淚濕衣。夢里分明見關(guān)塞。不知何路向金微?！盵8]這樣的表達。而且，只有內(nèi)庭、走廊等才設(shè)窗，與外界直接接觸的墻，除花園外，有照壁的客廳，都是不設(shè)窗的。有張泌《寄人》云：“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欄斜?！盵9]為證。這種重重疊疊的格局是有其獨特的文化歷史內(nèi)容的。“隋唐建筑的類型，大致可分為兩種：一類是巨型建筑。宮殿、宮府廨署以及寺廟道觀，以規(guī)模宏大寬敞為特點。一類是士民的住宅，比上述面積小，視人口的多寡而占地，通常以四合院式的結(jié)構(gòu)為主流”[10]，“其平面布局系以中軸線為中心，左右對長，由南到北分別排列著大門、前院、主院、后院。大門前有照壁，起阻擋遮擋的作用。門側(cè)有小房，這是供賓客休息或住宿的地方，故亦可稱為客館、門館。入門后，宅院為廊屋抱廳，前院與主院之間有門遮隔。兩院東西兩廂各有廊屋”[11]?？梢哉f富宅良院雍容疏朗，普通住宅簡潔緊湊。“唐代由于山水畫和山水田園詩的興起，士大夫階層中的文人、畫家往往將其思想融入‘詩情畫意之中。所以這一時期私家園林的構(gòu)筑多以‘詩情或‘畫意為造園的精髓?！盵12]
因此，看到的窗外，就視域而言，除山中茅屋外，大多十分有限。從詩歌中可以發(fā)現(xiàn)，當抒情主人公為女性時，“窗”反而能營造出一種局促的壓迫的氣氛。第一，向窗外看的原因。由于“妝成祗是薰香坐”[13]“高樓重重閉明月，腸斷仙郎隔年別。緊簫橫笛寂無聲，獨向瑤窗坐愁絕”[14]，室內(nèi)物品引起主人公不快的聯(lián)想，室外不斷變化的流光讓主人公產(chǎn)生無可奈何的乏力感。往往是季節(jié)變換，愁怨仍在，游子依然未歸。秋是“白玉窗中聞落葉”[15]，冬是“謂言天涯雪，忽向窗前落”[16]，夏是“坐中孤燭暗，窗外數(shù)螢流”[17]，春是“囚中千念時，窗外百花色”[18]，這樣不一而足的窗外景象是以引起普遍的感傷。而感傷，誰敢說那不是詩者的生存狀態(tài)呢？
第二，“窗”在設(shè)置時，就具有隱蔽性。它不像“門”可供人出入，除光線外，大部分“窗”都只能供眼睛出入。站在窗邊向外或站在窗外向內(nèi)看，都是安全的，人若通過門看世界，自己難免也要暴露，若是通過窗，則可免去此憂。隱蔽性與壓抑性又往往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種壓抑是由生命體的渺小與孤獨感，以及事物境遇等并不朝自己預(yù)期的方向發(fā)展而引起的?！扒迦呈杷?，不知幾千古。寒月遙遙清波，流光入窗戶。對此空長吟，思君意何深。無因見安道，興盡愁人心?！盵19]當流光照射進蕭條書窗時，詩人的心也在剎那間被過去的回憶所侵襲，難免發(fā)出“愁人心”的感慨。而在讀曲歌這類較模式化的歌謠樣式中，愁苦的心情得到反復(fù)渲染。張祜《讀曲歌五首：一》：“窗中獨自起，簾外獨自行。愁見蜂蛛織，尋思到天明。”[20]一夜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中竟坐看織娘吐絲織網(wǎng)，這何嘗不是影射自己躲在屋角織愁思之網(wǎng)呢。這是較少地揉進自身體驗的，但有另一類詩，雖然仍是“借身還詩”，但卻不乏細膩的體驗。施肩吾的《夜宴曲》：“寒窗羞見影相隨，嫁得王陵輕薄兒?！盵21]可謂入骨。寒窗指出主人公婚后遭棄的凄慘命運場景，羞見一詞引出“影”，表現(xiàn)主人公孤獨哀傷的心境，雖然屬于“代言體”，但感情十分貼切細膩，無奈無聊之情躍然紙上。
向所舉之三首，都與“愁苦”有關(guān)，它們都透露出一種向外拓展的意味，室內(nèi)生活通過“窗”反襯得愈加逼仄、空乏。同樣，作為游子而言，遠處窗中的燈光也能讓他們的心弦為之震顫。人像植物一樣有向光性，這不僅是本能對于光明的向往，更是光與溫暖生活的隱喻關(guān)系，使他們主動走向光明的懷抱。在傳統(tǒng)文人的詩歌作品中，光線的刺激使他們的脆弱表現(xiàn)得更明顯。白居易《橋亭卯飲》：“松影過窗眠始覺”[22]，同樣是他的《早夏曉光贈夢得》則“窗明簾薄透朝光，臥整巾簪起下床”[23]無不表現(xiàn)出光線對于他的刺激作用。最為突出的是成彥雄的《寒夜吟》，筆者以為最為孤寂?！岸捶棵}脈寒霄永，燭影香消金鳳冷。猖兒睡魘喚不醒。滿窗撲落銀蟾影?！盵24]四周靜悄悄的，惟一的活物小貓也睡得又沉又香，主人公卻只能對月浩嘆?！按啊钡拇嬖谥荒茏屩魅斯袊@一切都是寒的，一夜又都是冷的。然而這種心思也只能枕上幽思，畢竟曉來仍要強作笑顏，為這活在人世的自尊。
第三，由內(nèi)向外看時，還是受限制。正因為“內(nèi)”不愉快，才要向外看，試圖從“外”找到解脫。可如上所說，唐代房屋建筑格局是層層疊疊而又主次分明的，目光所及之處總要觸到不情愿的障礙，這類詩很多，大多反映內(nèi)心的苦悶。而其最具代表性的則是生活在內(nèi)庭的女人們，她們無法擺脫自身位置低下的局限感。這些人作為抒情主人公，只得讓她們幽怨，否則總有些麻煩。我們看一下《禮記·內(nèi)則》“夫受命于朝，妻受命于男?！薄澳凶泳油?，女子居內(nèi)，深宮固門，閣寺守之，男不入，女不出，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內(nèi)言不出，外言不入”。這種規(guī)定影響力很大。即便在唐朝那樣一個被普遍認為是較開放的朝代，女性的活動范圍仍然是較局促的。由此而產(chǎn)生的女子“可憐”即是美的詩歌美學(xué)，比比皆是。
所以僅以傳統(tǒng)題材《班倢伃》為例，來看看這種現(xiàn)狀。這是個老故事，才女見棄，無以自遣，只得“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王維在使用這個題材時說：“玉窗螢影度，金殿人聲絕。秋夜守羅幃，孤燈耿不滅?！盵25]窗是表明季節(jié)、時間的。詩中的班倢伃非常絕望地堅貞守候，雖然守的是羅幃，不是君王，但仍然“耿不滅”。雖然這首詩在季節(jié)表現(xiàn)上有點小創(chuàng)意，即用“螢影度”與“秋夜”來表示夏去秋來，孤苦伶仃頻仍這樣一個暗示。但它仍然有些惹人厭煩，原因是“耿不滅”雖然寫出了班姬的堅貞，可是問題是如果她真的堅貞，就該安然地接受這種命運，最好在木魚聲中甜甜地入睡，但她并沒有這樣，這反而表明了班姬的不滿，它與王維的本義相違背了。我們使用一個意象，如燈滅與否時，應(yīng)該兼顧多種可能，雖然在這首詩中“燈的不滅”為了象征女主人公的堅貞，但不滅燈入睡這件生活小事卻恰恰反映了女主人公的焦躁不安。這個意象因為在此處不能完整地表現(xiàn)某一種傾向而讓我們看到了失敗。與此同時徐彥伯的《班倢伃》則顯得很坦率，雖然在意境上它遠遜于王維，但在整體性上超越了王詩。他寫道“君恩忽斷絕，妾思終未失。巾櫛不可見，枕席空余香。窗暗網(wǎng)蘿白，階秋苔蘚黃。應(yīng)門寂已閉，流涕向昭陽?！盵26]很淺顯甚至可以說是直白到?jīng)]什么詩意，但正是這類詩能反映出作者對于此類題材涵義的普遍認識。淺顯的詩沒有經(jīng)過什么思考，只是人云亦云，反而較少地改變或掩飾類型故事詩的主題。我們知道，《班倢伃》這類古體詩，就是代失寵女子向君主乞求愛憐的。所以從藝術(shù)內(nèi)涵上，徐詩不如王詩，但從意象的穩(wěn)定性與集中性的研究角度來看，徐詩價值又高于王詩。這里的“窗暗網(wǎng)蘿白，階秋苔蘚黃”用來表明季節(jié)與時間。從窗中望去，藤蘿在暗中反而凸顯灰白。這便又是幅黯淡的景象，故而不如“寂已閉門，向陽而涕”我們從此處看到，向外看不能從本質(zhì)上改變甚至緩解“內(nèi)”（內(nèi)心）的傷痛，眼是灰色的，看什么都是灰色的。
綜上所述，在各種關(guān)于壞心情的“含窗詩”中，“窗”必然要暗示空間上的局促感，這種局促感又多半是內(nèi)心的寫照。我們把它稱之“含窗詩”的一個特點。
注釋：
[1]武振玉注釋：《詩經(jīng)》，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頁。
[2]武振玉注釋：《詩經(jīng)》，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頁。
[3]李格非：《漢語大字典》，重慶：四川辭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60頁。
[4]杜甫：《絕句四首》之三，《全唐詩》（卷二百二十八）。
[5]唐崔涯：《嘲李端端》，《全唐詩》（卷八百七十）。
[6]徐連達：《唐朝文化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104頁。
[7]李賀：《龍夜吟》，《全唐詩》（卷三百九十四）。
[8]張仲素：《秋思二首》之一，《全唐詩》，（卷三百六十七）。
[9]張泌：《寄人》之一，《全唐詩》（卷七百四十二）。
[10]徐連達：《唐朝文化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頁。
[11]徐連達：《唐朝文化史》，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第92頁。
[12]莊華峰：《中國社會生活史》，合肥：安徽工業(yè)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99頁。
[13]王維：《洛陽女兒行》，《全唐詩》（卷一百二十五）。
[14]戴叔倫：《相思曲》，《全唐詩》（卷二百七十三）。
[15]錢起：《效古秋夜長》，《全唐詩》（卷二百三十六）。
[16]李白：《宣州長史弟昭贈余琴溪中雙舞鶴詩以見志》，《全唐詩》（卷一百八十五）。
[17]戎昱：《秋館雨后得弟兄書即事呈李明府》，《全唐詩》（卷二百七十）。
[18]錢起：《嘆畢少府以持法無隱見系》，《全唐詩》（卷二百三十六）。
[19]李白：《望月有懷》，《全唐詩》（卷一百八十二）。
[20]張祜：《讀曲歌五首：一》，《全唐詩》（卷二十一）。
[21]施肩吾的《夜宴曲》，《全唐詩》（卷四百九十四）。
[22]白居易：《橋亭卯飲》，《全唐詩》（卷四百五十一）。
[23]白居易：《早夏曉光贈夢得》，《全唐詩》（卷四百五十七）。
[24]成彥雄：《寒夜吟》，《全唐詩》（卷七百五十九）。
[25]王維：《班倢伃三首》之一，《全唐詩》（卷二十）。
[26]徐彥伯：《班倢伃》，《全唐詩》（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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