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天，這應該是一年中最美麗的季節(jié)。草長鶯飛，處處都有勃勃的生機和旺盛的綠意。每一根枝條，每一片葉，每一朵花，都在靜默之中積攢力量拔節(jié)生長。此時此刻，在這多姿多彩的世界里，請用心去聆聽那生命的歡歌與訴說吧！

讀小學的時候，學校旁邊有一大片坡地，放學之后我喜歡在山坡上逗留，處身在那些和善與靜默的植物之間，幼小的心似乎可以完全放松下來。

我常常做一些很無聊很無意義的事，但是自己卻覺得非常歡喜，尤其喜歡的事就是和含羞草交談。

那真是每次都讓我興奮的體驗！每當我在草叢中發(fā)現一棵含羞草的時候，小小的我就會蹲下來，屏息靜氣地開始我與它之間的對話——開始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之間訊息的傳遞。

只要輕輕用指尖碰觸它的葉尖，對它說：

“喂！我在這兒了，你知道嗎？”

它馬上就會顫抖著合起整串的葉片，輕輕回答我：

“我知道，是你，你來了！”

在暖和的草坡上，含羞草一直是我童年最敏感、最真誠的伴侶，而小小的我也因此相信，植物雖然靜默，卻也能向這個世界表達它的意見，也能用種種方法讓另外的生命了解它內里的意思，了解它內里的那一顆心。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件事。

前幾年，家住在石門鄉(xiāng)下的時候，我種下的一棵蓮霧樹開始結果了，成績不太好，整棵樹上只有疏疏落落的幾串果子。住在附近的一位太太過來告訴我：

“你最好在冬天的時候用柴刀在樹干低處砍上幾刀，然后再在樹根附近撒幾把鹽，包你明年春天花一定開得多，夏天果一定結得好！”

“為什么呢？這有什么道理呢？”

她向我笑了一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可是我以前看別人是這樣做的，每次都很靈！”

為了向我證明這個偏方的靈驗，冬天來的時候，我的鄰居自己帶著一把柴刀來了，當然，我也趕快拿了廚房的鹽罐子跟著到了蓮霧樹下。

第二年春天，花真的開了滿樹，結果子的時候情況看起來更令人吃驚。我每次遇見她都要向她道謝，感謝她給我的偏方，讓我有了豐碩的收獲。

但是疑問還是在那里，我終于跑去問了一位學植物的朋友，想知道在這樣的現象背后有沒有科學的根據，想不到他竟然微笑著點頭，說這是可能的。他說：

“植物對周遭的世界其實有一種敏銳的反應。你們用刀斧和鹽對待它的時候，它知道這是一種傷害，一種危機，而植物用來對抗這種危機的本能反應就是拼命地開花，拼命地結果。也就是在察覺到生存受到威脅的時候，它就會用自己的一切力量來把這生命綿延傳遞下去。”

我記得，那天他是站在下午的陽光里，微笑著一字一句地把這個答案告訴了我，而我心中霎時間翻騰了起來。真想不到啊！想不到這一場又用刀砍、又用鹽撒像鬧劇一樣的行動后面，植物竟然有著那樣嚴肅和悲壯的反應。

回到我的院落之后，站在果實累累的蓮霧樹下，我滿懷歉意地端詳它。

對我來說，這滿樹的果子只不過是一場可有可無的豐收而已，但是對于這站立在土地上的生命而言，它所經歷的這整個冬季、春季和夏季，是怎樣一種巨大的驚恐和掙扎呢？

我其實沒有權利這樣對待它的。

同樣都是在這個地球上一起生長的生命，我們真的沒有權利來這樣對待它們的。而我們卻隨時隨地都在隨意這樣做。

有一張圖片顯示，在臺灣東部美麗的海岸公路兩旁，原來栽種下去并且已經長成大樹的行道樹被人攔腰砍毀成一種可怕的形狀，是為了什么呢？

是為了什么？

在這個島上，在城市里，在鄉(xiāng)間，在許多許多的角落里，我們常常會看見這些被人任意毀損的殘缺生命。

雖然殘缺，雖然無聲，但它們卻絕不是靜默的。就在那些被毀損了的肢體上，就在那些傷口旁，新生的嫩葉正在努力設法讓我們明白：“我是一個努力想要活下去的生命，請給我活下去的機會和權利，好嗎？”

而讓這樣一個熱烈的生命存活下去對我們有什么不好？

對我們究竟有什么不好？

（節(jié)選自《席慕蓉散文集》，文字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