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釗

門神在我國古代神話中算不得什么顯赫的大神，但就這么一個小神，卻對中國的民眾有著極其久遠的影響，至今仍具有極頑強的生命力，可以說是真正的家喻戶曉。同時，與此相關(guān)的桃符（今春聯(lián)）、山君圖依舊盛行不衰。舊時，每至除夕，上自皇宮禁庭，下至小民百姓，貼門神皆是不可或缺的一項。如北宋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云：“近歲節(jié)，市井皆印賣門神、鐘馗、桃板、桃符。”“至除夕，禁中呈大攤儀，并用皇城親事官，諸班直戴假面，繡畫色衣，執(zhí)金槍龍旗。教坊使孟累初身品魁偉，貫全副金度銅甲，裝將軍：用鎮(zhèn)殿將軍二人，亦介宵，裝門神?！庇纱丝芍?，除夕之時以門神、桃符置于門戶之俗以辟邪在北宋時已相當普及。

據(jù)文獻記載，唐代出現(xiàn)了驅(qū)鬼的鐘馗作為門神（如圖一）。

鐘馗捉鬼吃鬼鎮(zhèn)宅辟邪為門神的傳說起源于唐代，吳道子有畫作傳于后代。最早關(guān)于鐘馗的文獻記載見于北宋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其卷三曰：“禁中舊有吳道子畫鐘馗，其卷首有唐人題記日：明皇……忽一夕，夢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絳，……繞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藍裳，袒一臂，鄲雙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問大者日：爾何人也？奏云：臣鐘馗氏，即武舉不捷之士也。誓與陛下除天下之妖孽。夢覺……乃詔畫工吳道子，告之以夢，曰：‘試為朕如夢圖之?！鯇幬迥辏狭町嫻つ〗溢澃?，印賜兩府輔臣各一本。是歲除夜，遣人內(nèi)供奉宮梁楷就東西府給賜鐘馗之象。”

被稱為天下第一門神的則是唐將秦叔寶和尉遲恭（如圖二）。

秦叔寶、尉遲恭雖然是唐代人，但現(xiàn)存最早記載兩人成為門神的文獻為元明間《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之《門神二將軍》及《道藏》本《搜神記》之《門神》：“按傳唐太宗不豫寢門外拋磚弄瓦、鬼魅號呼，六院三宮夜無寧刻。太宗懼，以告群臣。叔寶奏日：‘臣平生殺人如摧枯，積尸加聚蟻，何懼小鬼乎愿同敬德戎裝以伺。太宗可其奏。夜果無警。太宗嘉之，謂二人守夜無眠，因命畫工圖二人之像，全裝怒鬟，一如平時，懸于宮掖之左右門，邪祟以息。后世沿襲，遂永為門神云?！痹摴适掠直粚戇M了《西游記》，故而流傳更廣。《西游記》中還說：“后門不安，該著魏征護衛(wèi)?！庇谑俏赫饕渤闪碎T神。魏征的門神畫像中往往有“鎮(zhèn)宅”、“福神”的字樣，故稱“福神魏征”。秦叔寶、尉遲恭所代表的是武將門神，后世武將作為民間門神的人物眾多，有伍子胥與趙云、李元霸與裴元慶、趙匡胤與楊袞等等，還有女將秦良玉和穆桂莢。魏征所代表的是。文官門神。宋代傳李嵩作的《歲朝圖》，所繪為宋代新年習俗，畫中外門貼武將門神，內(nèi)門貼文官門神，說明文官門神的出現(xiàn)不晚于宋代。文官門神有五子登科、父子狀元、帶子上朝、福神魏征等等，均出于各種典故，寓意吉祥。

后世門神還有祈福一類，有天官賜福、福祿壽三星、麒麟送子、雙喜臨門、一團和氣、聚寶盆等等。這些門神都有出典，如王嘉《拾遺記》曰：“夫子（孔子）未生時，有麟吐玉書于闕里人家。”這或是麒麟送子傳說的來源。又如民間傳元末明初的巨富沈萬三發(fā)家致富全靠聚寶盆，聚寶盆也成為民間祈福的吉祥之物。

其實，門戶之祀起源于西漢。初起時，人們以“桃人飾門”、“畫虎于門”、“戶貼畫雞”等非人格化的神來守衛(wèi)門戶。而后出現(xiàn)的人格化的門神是“神荼、郁壘”。典出王充《論衡·訂鬼篇》所《山海經(jīng)》佚文，曰：“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日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日郁壘，主閱領(lǐng)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有形，故執(zhí)以食虎?！边@個故事除將“神荼”、“郁壘”作為門神外，還延伸出如應(yīng)劭《風俗通義》所稱的“飾桃人、垂葦茭、畫虎于門”的習俗?！吧褫薄?、“郁壘”作為門神，除了文獻還有實物為證，漢畫像石上就有神荼郁壘執(zhí)虎飼鬼的形象，與上述文獻“執(zhí)以食虎”的所述一致。

下面我們就以漢畫像石為例來說明之。

在漢代漢畫像石中，河南南陽東關(guān)漢墓出土的神荼、郁壘圖如圖三。神荼、郁壘被正式定義為門神既帶有原始神話的色彩，又符合兩個神人的身份。傳說，神人后羿因射日得罪了天帝，謫降到人間，不能再回到天宮，最后被他的弟子逢蒙所殺?！睹献?離婁下》說：“逢蒙學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孟子講這故事是教人“取友必端”。《淮南子·詮言訓》說：“羿死于桃桔?！痹S慎注：“桔，大杖，以桃木為之，以擊殺羿，由是以來，鬼畏桃也?！?/p>

傳說“鬼畏桃木”在我國非常廣泛，也很久遠?！渡胶＝?jīng)》中有“桃林”，廣員三百里，為夸父追曰、棄其杖所化成。古本又有“桃都山”（或稱“度朔山”），山上有大桃樹，蟠屈三千里，有神荼、郁壘二神人住此，專門在“萬鬼所出入”的“鬼門”捉拿惡鬼喂虎。因此，眾鬼不僅害怕神荼、郁壘，甚至見到桃木都要膽戰(zhàn)心驚。傳說桃木能驅(qū)鬼辟邪，主要據(jù)此。

《論衡·訂鬼》：“《山海經(jīng)》曰：‘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lǐng)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兇魅?！保ń癖尽渡胶＝?jīng)》無此文，惟在《大荒北經(jīng)》有“有柴木千里”語，疑即“屈蟠三千里”之“大桃木”之屬）

在古人的觀念中，路有路神，橋有橋神，門有門神。自從有了神荼郁壘，門神便有了專人的特指。尤其是刻版印刷普及之后，彩印的門神遍貼家家戶戶?！氨衤曋幸粴q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保ㄍ醢彩对铡吩姡┻@是一種民俗。是在新春時節(jié)除舊布新，討個吉利。最早的“桃符”是用桃木板做成的，寫上“神荼，郁壘”的名字，后來才演變成春聯(lián)和門神，將兩位神人披胄掛甲，儼然變成了武士；再以后又出現(xiàn)了“秦瓊孟德”

（秦叔寶和尉遲恭）為門神，已是唐代的典故，與神荼郁壘相去甚遠了。

其實，在神茶、郁壘之前，不論是門闕還是墓門，一些神人和辟邪的瑞獸之類雖未被明確稱為門神，但已經(jīng)有了門神的含義。

“原始先民在‘萬物有靈思想觀念的支配下，對其所面對的一切都充滿高度的敬畏，不管做什么，事前都要用一定的儀式將巫術(shù)活動具體化……巫術(shù)是許多社會風俗形成的本源。”在原始社會時期，巫術(shù)活動風行天下，事前的獻祭、占卜、祈求逐漸形成一種風俗，“門祭”是早期的風俗之一?！叭f物有靈”思維觀認為大自然都是有靈魂的，面對自然災害的威脅和死亡的恐懼，先民相信自己與自然界的某植物或動物有親緣關(guān)系，只要與之溝通就可從中獲得超自然的力量，于是產(chǎn)生了圖騰崇拜。當人們試圖用生命血緣的鏈條把氏族與圖騰連接在一起時，圖騰變成了“先妣神”。圖騰象征物的選擇取決于自然神崇拜和生殖崇拜，以及周圍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

門神即是“先妣神”。隨著歷史的演進，門祭活動在形式上發(fā)生了變化，祭祀所用祭品或器物由以前的“牲人”變?yōu)椤吧蟆?，祭祀的位置也由“門址下”轉(zhuǎn)移到了門上，并用“桃?！憋棥伴T神”掛于門上或兩旁，其功能從“主出入”保平安到“辟邪疫”。門神以其自然形態(tài)（神仙、動物、植物）開始出現(xiàn)。

如圖四，為陜西榆林鄭家溝漢墓墓門立柱上端的西王母和東王公。東王公又稱木公、東王父、扶桑大帝、東華帝君。原為中國古代神話中的男神，后經(jīng)道教增飾奉為男仙領(lǐng)袖，南、北二宗則奉為始祖。西王母又稱王母娘娘，道教神靈，也是中國神話中的一個人物，據(jù)《山海經(jīng)》里記載，為一豹尾虎齒菩嘯的怪物。后代小說和戲曲里，為一美婦人，蟠桃宴時群仙為其慶壽，故又為長生不老的象征。

如圖五，為陜西米脂縣黨家溝出土的漢墓墓門左右立柱的牛頭神和雞頭神。十二生肖產(chǎn)生于漢代，而在南北朝時期的十二生肖實物資料中發(fā)現(xiàn)婁睿墓壁畫中十二生肖的位置，是在天像之下、雷公之上，因此，雞頭神和牛頭神都可以作為門神的象征。

如圖六，為山東沂南縣北寨村漢墓出土青龍圖。青龍，亦稱“蒼龍”，東方七宿（星座）：角、亢、氐、房、心、尾、箕之總稱。《淮南子·天文》：“天神之貴者，莫貴于青龍?！钡澜谭顬闁|方之神。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有“四大神靈”，它們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古人視四神為吉祥之獸，是守護神。它們有鎮(zhèn)妖辟邪、降福驅(qū)禍的神威，受到人們的禮拜。四大神靈紋樣在漢是非常流行的，在銅鏡、漆器、石刻、漢磚、瓦當、建筑等各種工藝品的裝飾上被廣泛應(yīng)用。道教廟堂、祠堂及其器物的裝飾上，四神是道觀的護法神。青龍，應(yīng)是四神之首，作為門神，當之無愧。

如圖七，為河南方城縣城東關(guān)漢墓出土，此為墓室北門門扉，上為朱雀下為白虎，中間為門扉鋪首。

鋪首是門祭的另一流變形式。“牲人于門址下”的人體犧牲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在不斷變化的社會機制中，趨于減弱乃至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宰殺動物來祭祀祖先，也有將氏族的圖騰或禁忌的動物頭安置于門上作為祭祀方式的民俗。到了漢代，門上安置動物頭演變成“門”上的“鋪首”，形成新建筑的裝飾風格和風俗，其仍然隱含“鎮(zhèn)災辟邪”之功能。《北史·流求國傳》記載：“言流求國人家門戶上必安置獸頭”，給了我們一個暗示。

朱雀也稱“朱烏”，它是四神中的南方之神，《史記一天官書》“南宮朱雀”。

虎似乎也是先民的崇拜物之一。應(yīng)助《風俗通義》云：“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zhí)搏銼銳，噬食鬼魅，今人卒得惡悟，燒虎皮飲之，擊其爪，亦能辟惡，此其驗也?！庇帧渡胶＝?jīng)》所載各種神物，凡有虎之特點者，無不兇惡。《東山經(jīng)》：“東次二經(jīng)之首，日空桑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牛而虎文，其音如欽，其名曰斡斡，其鳴自叫，見則天下大水。”“又東次四經(jīng)之首，日北號之山……有烏焉，其狀如雞而自首，鼠足而虎爪，其名曰魁雀，是食人。”《海內(nèi)北經(jīng)》：“窮奇狀如虎，有翼，食人從首始，聽食被發(fā)，在蜘犬北，一日從足?！被⒈蛔馂榘佾F之王、山君，然而《山海經(jīng)》這些記載似乎對虎并無親近崇拜之意，但在遠古時代，虎因其威猛兇惡之特點，卻為許多民族所崇拜。因而神茶、郁壘神話中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只專吃惡鬼的虎，并對后世造成深遠的影響，如人們稱勇將為虎責，稱勇士為虎貴。正因如此，后人每當春節(jié)之時，常于中堂懸掛老虎像，以驅(qū)疫辟邪。

如圖八，為山東嶗山縣苗頭出土的羊頭圖。即在墓門橫楣上刻一對羊頭，為的是表達一種追求辟邪和吉祥的觀念。

如圖九，為山東微山縣兩城鎮(zhèn)字河蟈堆出土，熊的兩邊為鋪首銜環(huán)，并組合了魚，可能象征富裕，熊則是看守大門。作為華夏族的圖騰，熊的勇猛強盛正是人們把它選作看門護院的門神的原因之一。

門神這一民間美術(shù)形式，經(jīng)過幾千年民俗文化的豐富、積淀，傳承至今，門神是社會發(fā)展各個時期的民俗文化、精神觀念、民眾信仰、民間審美的反映，它與民俗共存。而在漢代，門神主要用于驅(qū)邪避災，追求吉祥。從漢畫像石中我們就可以深刻地了解這一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