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欽
鄉(xiāng)關何處
■林文欽
唯物主義的人文學者認為,人的感情,因對象而有異。像我和父親,就在故鄉(xiāng)的概念上頗有分歧。父親所懷想的故鄉(xiāng),就是我的祖籍;而我認為的家鄉(xiāng)小城,卻僅是父親成長和打拼的客地。
光陰如梭,父親年事漸高,尤喜懷舊。幾次我從外地回家,父親總要對我敘起往事,悠然神往中常露幾分黯然傷懷。老父早就與我和大哥商定,要在有生之年,帶我們去拜謁祖輩生于斯,長于斯的那塊土地,那個村莊,那段歷史。似還愿,似朝圣,抑或是尋根。
2010年9月,當我陪伴著父親一同踏上寧德市蕉城區(qū)虎貝鄉(xiāng)的山村土地時,一種陌生而又親切、久遠而又神秘的感覺襲上心頭。這里山溪縱橫,炊煙裊裊,稻香彌漫,我仿佛走進一種虛幻的畫面里或是屬于童年的記憶里。這就是與父親有著血緣關系的故鄉(xiāng)嗎?在我心生這個疑問的瞬間,一句經典俚語也在瞬間浮現(xiàn)于腦際:“所謂故鄉(xiāng),不過是祖先漂泊中的最后一站?!?/p>
在這個叫梅鶴的小村莊里,曾住過我的林氏祖先們,他們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繁衍后代。上世紀初葉時,祖父和祖母就在這里生養(yǎng)了兩兒兩女,然后迫于生計所困,舉家搬遷。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我的大伯、大姑、細姑都對生于斯的村莊有了深深的印記,只有我的父親,那個不到4歲的林家老幺,端坐在祖父的挑筐里,懵懂無知,就在一搖一晃的顛簸里走出了故鄉(xiāng)的山坳。我的父親,這一走就是6 7年。當7 1歲的老父攜妻挈兒重返故鄉(xiāng)尋根,我看到他的眼里煥發(fā)出童年時代的光彩。他那么興奮,又是那么忐忑,他甚至為自己沒有留存故鄉(xiāng)的些許記憶而感到羞愧。當跪在我曾祖父的冰涼碑刻前,父親激動地老淚縱橫,我為之動容的心不由綿軟到疼。
父親想回故鄉(xiāng)的念頭,是在多年前就開始的。那是1999年的一個寒冷冬天,7 3歲的大伯獨自一人踏上回鄉(xiāng)的路。也許是天意使然,也許是命中注定,大伯竟意外地去世在回家的路上。那年他一路輾轉,乘長途客車轉了兩站再步行,他興致勃勃而滿心歡喜,他看到那個無數次夢回的小山村了,他就要圓他回家的夢了,然而就在距離生養(yǎng)他的村莊還有五里之遙的路上,大伯無奈地停止了奔波的腳步,夢斷故鄉(xiāng)門前!大伯至死不能瞑目,說不清他是葉落歸根,還是終生遺憾!為了料理伯父的后事,父親百里迢迢趕來,并打聽著找到了曾經令大伯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替大伯走完了他沒有走完的路。還好,在父親的故鄉(xiāng)里,還有他同族的哥哥和弟弟,也許大伯就是為了尋他們而來?
那次匆匆邂逅故鄉(xiāng),點燃了父親鄉(xiāng)愁的火種,那?;鸱N先是冒出火星,后來就噼噼啪啪地炸響,讓父親的周身都熱血沸騰。自從和故鄉(xiāng)的人有了關聯(lián)之后,父親就像一個急于想知道答案的孩童,他想把所有關于故鄉(xiāng)的人和事統(tǒng)統(tǒng)攬入自己的腦海,以及從祖父母那里聽到的故事,他都想一一得到印證,這似乎是一種對生命的探源。
而父親因家族中的一些變故,在大伯離世后的十多年間,思戀著老家卻未能回鄉(xiāng)。
但故鄉(xiāng)向父親發(fā)出的訊號不但沒減弱,卻在逐年增強,在一次次地召喚著游子返鄉(xiāng)尋祖。
當我和哥嫂陪同著父母來到梅鶴村,這曾經只寫在個人籍貫欄里的故鄉(xiāng)時,這里已經沒有多少親人了。父親在兩年前找到的那兩位同族兄弟,其中一位已經病逝,還有一位健在的老人,已經8 1歲高齡,我們稱他為三大爺。三大爺得知我們探親的消息,早早地派出家人去村口迎接。我們的車子在村子的東南角一家紅漆門的大院前停下了,一位高個子老人站在門前。不待父親介紹,我脫口叫出:“三大爺!”他與我們家族的人長得實在太像了,尤其像我的親大伯!他的額頭,他的眉眼,他的胡須,居然有好多相似之處!這讓我們原本對故鄉(xiāng)的隔閡一下子消除了,感覺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樣親切自然。初次相見,三大爺把兒子兒媳從忙碌的稻收現(xiàn)場召喚回家,一一相認。我們尚未出五服的兄弟們聚在一起,按著家譜自我介紹,發(fā)現(xiàn)“文”字輩重名者眾。當說起有一個與我同名的、年齡且相仿的哥哥前年出意外去世時,我心里一驚,感覺脊背發(fā)涼。因為前年的那一段時間,我莫名其妙地有一種恐懼感,無緣由地感到害怕和擔心,是那種對死亡的懼怕和對生命的擔憂。沒想到,千里之外,竟有未曾謀面的同名哥哥殞命。
那一晚,父親不顧旅途勞累,三大爺也忘記年事已高,兩位老人之間交談甚歡。三大爺是父親在故鄉(xiāng)里惟一的同族。他在這個村子里生活八十來年,每家每戶都能沾親帶故,他儲存的記憶像個故事匯,每一個故事都能吸引著我們聽得入神。老人雖年過八旬,但口齒清晰,說話干脆利落,聲音宏亮。他能說出我大伯、父親以及姑姑們的乳名,還能說出我祖父的性格特征,還講了他二十年前訪親的經歷……三大爺一邊說得起勁,一邊從他家進戶的門鏡后面取出一張卷著的舊掛歷。打開那張掛歷一看,原來是一張手抄的林氏族譜,我的列祖列宗們,他們的名號就在這里一一地排列著。這張林氏族譜從上至下,像一個幾何圖形,更像一棵倒懸的大樹。最上面的,是大樹的根,是我們的高祖。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枝枝杈杈的,越排越多。我先是自上而下,尋找我的祖父,當我終于找到了祖父的名字,又逆流而上,看到祖父的祖父那代共有5個兄弟,他們的最后一字分別是“忠”“孝”“仁”“義”“禮”。那一瞬間,我對先人們油然而生敬意,表情不由得肅然起來。在這張泛黃的紙上,我們找到了父親生命的源頭。
回鄉(xiāng)的父親,像極了一個剛回到家的孩子。他在這個曾屬于他的小村子里轉來轉去,并找到了他的出生地。這是一個空房子,據說主人已經不在了。房子當然早已不是當年的房子了,但我們隔墻望去,還是有一種如獲至寶的驚喜和滿足,六十多年過去了,舊地不識新人,你認得墻外徘徊的老人嗎?他是曾經在這塊土地上出生的孩子?。∪绻悴徽J得我們,總該記得我善良仁慈的祖父吧,那個虔誠的修佛居士,我們都是他的子孫??!祖父祖母就是在這里相親相愛,度過風云激蕩的歲月;就是在這里他們整理行囊別離鄉(xiāng)親,一步三回頭地遠走他鄉(xiāng)……
這里雖然是父親的故鄉(xiāng),但作為他的后代,我們還是心有靈犀,感受到了塵埃落地的踏實與安寧。在祖父的老厝門前踱步而行,伴著涼爽的秋風,看著左鄰右舍墻頭伸出來的老樟樹,一切都是靜靜的,竟然恍若隔世。
鄉(xiāng)愁,一脈相承地潛伏在我們的基因中,充滿穿透時空的頑強生命力。面對隔著父輩的故鄉(xiāng),我們并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是,故鄉(xiāng)卻知道你是誰。它讓我看到了我的土壤,觸到我的枝干,讓我找到自己的根。一陣陣的鄉(xiāng)風吹過,讓我的心柔軟極了。在父親的故鄉(xiāng)蔭庇下,我是個有家可回、有根著依的孩子。待到某個雨天,我發(fā)覺那發(fā)自故土的鄉(xiāng)愁,竟像子彈般嵌在胸口上,讓自己的心隱隱地作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