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慧
一片葉
■張文慧
1
他三叔,又找柴禾呢?
剛進村就聽到了王老倌樂呵呵的聲音,趙老三想繞道已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用一個“嗯”字作敷衍,可是不識趣的王老倌又以近乎夸張的驚訝拉扯著話題。
我的天!還是紅果樹呢,又粗又直,難得,真是難得,王老倌邊說邊向趙老三豎起了大拇指。我說他三叔,你真有本事,竟然能找到這樣好的紅果樹,猛子都找好些日子了,昨天才找回幾根細條來。
我說王老倌,你不好好的在家里閑著,來這里逛哪樣逛?趙老三有些生氣,他覺得王老倌老在他跟前提猛子是在向他顯擺或是想找回當年的自尊,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這么小氣這么敏感的,只要王老倌樂滋滋地說著與猛子有關(guān)的話題,趙老三心里就有十二分的不舒服。為盡快擺脫王老倌,他便以多年不變的問候掐斷了王老倌的話頭,同時還學(xué)著王老倌的驚訝將話題從猛子身上扯開,喲,我說王老倌,你閑逛就閑逛,怎么還拉頭老母豬做伴?
唉,苦了一輩子,如今享猛子的福了,可我這把老骨頭卻渾身不給勁,我想呀,閑著也是閑著,將這走食的老母豬拉去走走食,也好給猛子分擔分擔。王老倌不知是真糊涂還是假裝不明白,趙老三剛繞開的話題又給他拉了回來,在那塊黝黑而滿是皺紋的臉龐懸掛著幸福。
喲,你家老母豬這么快又走食了?趙老三故作驚訝,其實村里人都知道王老倌家的這頭老母豬早該走食了,跟王老倌家老母豬一起走食的人家早奶兩窩豬崽了,要是王老倌不把話題再次轉(zhuǎn)到猛子身上,趙老三也不會用這疼痛的話頭戳王老倌的。
快哪樣快,前面奶了那窩小豬后都快一年的時間沒走食了。王老倌好像沒明白趙老三的用意,一臉的不屑,那滿不在乎的神情在說話間浸染上愉悅,一種意外收獲的愉悅。我以為它不會走食了呢,可猛子不信,想不到今天讓我閑在家里撞見了,這不,不等猛子回來我就趕緊給拉出來了。
趙老三剛岔開的話題又給王老倌拽了回來,他有些無語,那你趕緊走吧,萬一張老倌不在或是誰上了你的先你不就白跑了?
整個村子,只有張老倌家養(yǎng)著種豬,誰家母豬走食了都得去求他,張老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每天種豬只讓交配一次,他的理由是這樣才能保證豬崽的質(zhì)量,也是對村民負責。
唉喲我的天呀,你不說我還給忘了,王老倌拍了一下大腿,不跟你閑扯,我得趕緊走了。說著王老倌拉起走食的老母豬就急匆匆往張老倌家小跑而去。
望著王老倌漸去漸遠的背影趙老三有些慶幸,彎了彎嘴角,抬起腳步剛要離開,想不到已走出好遠的王老倌又突然回轉(zhuǎn)身對趙老三喊道,等哪天有空我讓猛子去找你,你帶他去找點這樣好的紅果樹回來,我有用處。
找你個頭,你不提猛子會死呀。趙老三剛消的悶氣一下子又沖上了腦門,肩上的紅果樹在這股悶氣里瞬間重似千斤,毫不作考慮,他將肩上的紅果樹重重地摔在路邊的石埂上,整個人也瞬間無骨似的稀軟了下來。小狼崽,你們到底還記不記得你們還有爹媽?三大個兒子,我白養(yǎng)了!
趙老三生氣有他的理由,猛子小的時候在他三個兒子跟前簡直沒法比,調(diào)皮、不踏實、特別不喜歡讀書,趙老三的三個兒子都一個跟著一個出去工作了,他卻賴在家里種田地,急得王老倌天天扯著他的耳朵罵,罵他為什么不學(xué)學(xué)趙欣趙向趙榮,讓他王氏祖宗也風光風光。那時的王老倌在趙老三跟前是低眉順眼,羨慕得不行。如今,看著整日孤孤單單的趙老倌夫婦,王老倌通常以可憐、同情的口吻叨叨,唉,還是猛子沒本事的好,不然我就得像他三叔那樣了。
當年為了能光宗耀祖,趙老三是下了狠命的讓孩子們讀書,大兒子趙欣考取大學(xué)那年,趙老三是殺了一頭牛,請了全村的人,聽著一片“嘖嘖”的贊嘆聲,趙老三手里端著的酒就如水一般,嘩嘩直往肚里倒。趙老三不僅高興趙欣能考取個大學(xué),更重要的是趙欣能如趙老三的愿考取了航空大學(xué),進航空大學(xué)就是跟飛機打交道,這得了,住在村里的祖祖輩輩們每每聽到村子上空有飛機經(jīng)過的聲音,都會急切地選個地兒高視線好的地方,用手瓦著額頭,以稀奇而羨慕的眼神送著飛機遠行。趙老三想著有朝一日能讓趙欣開著飛機回村,讓村民們好好看看飛機是個啥樣?同時,也讓大家看看我趙老三養(yǎng)的兒子是怎樣的了不起?直到后來趙老三才知道,飛機不能開回村,因為村里沒有寬闊的場地和跑道,更不能像他想的,趙欣能在空中向村里人打招呼。
趙欣雖說沒能開飛機回來,可至今依然是村里人羨慕的對象。前兩天王老倌的孫子在村里耍著棍子,趙老三叫他別亂舞,當心打到人,哪知孩子說,我要多練才會像孫悟空一樣騰云駕霧,到時我踩著一朵云彩,和我趙欣大爹一起在天上飛。
到時帶上你趙爺爺和我,一起去感受感受騰云駕霧是什么感覺?王老倌向?qū)O子打著趣。
我說王老倌,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材,肚子都快臨盆了還想飛?
正因為我身體發(fā)胖,才想著去天空走一走,也享受一回輕飄飄的感覺嘛。
聽著村民的議論,趙老三失落的心得到了些許安慰。
老大趙欣不能開著飛機回來,對老二趙向的專業(yè)趙老三又作了一番思量,他讓上了分數(shù)線的趙向報醫(yī)學(xué)院,趙向想著讀臨床,主攻心臟科,可趙老三打了個叉,說不行,依我看還是學(xué)牙科好。趙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傻呀,心臟每個人只有一個,牙齒呢有這么多顆,數(shù)量越多當然就越賺錢了。拗不過趙老三,趙向只得報牙科專業(yè),最終實踐下來趙老三還是后悔了。
趙欣、趙向都外出工作了,對老幺趙榮趙老三做了新的盤算,家里這么多田地,要是再讓趙榮出去的話等自己老了誰來打理?村里已有不少人試探過他,說等趙榮出去讀書了他家的田地就讓他們來耕種,自己伺弄了一輩子土地,怎能輕易拱手讓人?再說種田地苦是苦,可也得“屙屎找個扳樁”呀,要是出現(xiàn)個什么戰(zhàn)亂,不種田地的趙欣、趙向在城里買不到吃的,有了家里的耕地做后盾,好歹也不會餓著。趙欣、趙向已是響當當?shù)摹肮胰恕保摴獾淖婀饬?,該耀的門楣也耀了,怎么說還得保住村里幾輩人的基業(yè),自己的盤算不正像村里的那句俗語說的“蹋鼻子吃米線——雙踩”了?盤算妥當,趙榮上學(xué)被趙老三搞得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農(nóng)忙時絕不讓趙榮上學(xué),即便是農(nóng)閑他也要讓趙榮先放好家里那群鴨子后才能去學(xué)校,讓趙榮偶爾去學(xué)校趙老三不圖別的,只為他賣菜能算賬、上城里能分清個男女廁所就成。懵事不懂的趙榮沒什么,一天到晚抓蛐蛐搗鳥窩,倒也樂哉??哨w欣、趙向知道后不同意了,回來商量過幾次都被趙老三拒絕了,沒法,他們趁著趙老三上山后,偷偷將趙榮帶到城里去念書。趙老三回家后挺生氣,到城里硬要將趙榮拉回來,可已看到“花花世界”的趙榮嚷嚷著說他偏心,為什么大哥二哥能讀書能進城他就不能?大哥二哥也能種田地,為什么不叫他們回去而一心只盯著他?聽著趙榮的嚷嚷,趙老三想告訴他,你在村里年年是班上最后一名,語文、數(shù)學(xué)年年個位分,怎么在城里讀?可他想想,要是自己這時候勸說,生來倔強的趙榮是不會服氣的,我就讓你在城里碰碰壁,讓你也看看“小鍋是不是鐵做的”,到時不用我叫你你也得灰溜溜回家,我不僅讓你心服,還得口服,更讓你心安理得。不曾想趙老三的如意算盤打錯了,趙榮一年又一年的在城里讀著,成績是一次比一次好,最后還考上了大學(xué)。在村里人的一片恭賀聲中趙老三想,也罷,給你們?nèi)∶痪褪且靶佬老驑s”嗎?你們一個跟著一個讀大學(xué),也真實現(xiàn)了取名時的愿。
要是當年自己的盤算不變,硬把趙榮留在家里,日子會過成今天這樣嗎?自己不也像王老倌那樣天天帶著孫子蹲蹲街抽抽煙了嗎?
好半天,趙老三才慢慢地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煙,那無力的動作似乎有些病入膏肓。他深深地吸了口煙,又長長地吐了吐煙圈,重重地嘆了口氣,摸著眼前的這捆紅果樹,心里有些酸不拉嘰的。酸楚之余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眨巴眨巴潮濕的眼,用力拍了拍跟前的紅果樹,心里惆悵了起來。從小到大,我趙老三可從沒這樣過,想不到老了老了卻還要這樣,唉——望著王老倌早已沒影的方向,趙老三心里情不自禁地偷偷生長出羨慕。
趙老三不羨慕王老倌成天閑在家里,但他羨慕王老倌能天天看見兒子領(lǐng)著孫子,要是自己也能天天這樣瞧著兒子帶著孫子該多好?想著,趙老三又拍了拍眼前的這捆紅果樹,他似乎看到了孫子龍龍眼中的驚訝與稀罕,不覺間“噗嗤”笑出了聲。
龍龍今年六歲,是趙老三家老幺趙榮的兒子,活潑、機靈,每每回來,他都爺爺長爺爺短地叫著,并讓趙老三跟他倒騰這倒騰那地玩著,說來也怪,趙老三對龍龍的要求從來就沒有厭煩的時刻,樣樣滿足,別說是龍龍?zhí)岢鰜淼?,就是龍龍想不到的他也會翻著花樣的倒騰出來,讓龍龍歡喜得不成。這不,花了好大功夫找的這捆紅果樹全都是為了龍龍。
紅果樹是一種既有硬度又具柔韌性的樹種,村里人編個糞箕、谷籮、碗籮什么的都喜歡選擇它。也就是它具有這樣好的用途,滿山滿洼的紅果樹被砍伐得所剩無幾,就連深深埋藏在土里的根莖,村里人也會不失時機的把它挖出來作為火塘里上好的柴火。由于長期的砍伐,如今要想找棵像樣的紅果樹簡直比登天還難。為了找到紅果樹,趙老三可以說是費盡了周折。每次放牛,趙老三都會一天一個地兒的換著,在外人眼里他這是為了給牛更換更好的草食,其實只有他自己明白這樣頻繁更換地點是為了尋找紅果樹。
有一天,趙老三不經(jīng)意鉆進了老墳山(村里人埋死人的地方),趙老三感覺一陣尿急,便找了片林密的地兒,哪知剛掏出家什,就聽到隱隱約約的哭聲,那哭聲在這密密的樹林里有些陰森森的。他一驚,抬頭尋去,只見一丈開外的墳堆后面冒出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頭,嚇得趙老三轉(zhuǎn)身就跑,沒跑幾步,他又猶豫著轉(zhuǎn)身核實,想著該不會是自己看花了眼,哪知剛轉(zhuǎn)身,只見那披頭散發(fā)者正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他看,如此真切,如此實在,并非眼花,趙老三顧不得趕牛,一溜煙逃回了家,回家后他還病了一個星期。后來才知道是村里秦老倌的姑娘回來,想她娘了就去墳上看看,想不到會嚇到趙老三。
如此驚嚇并沒有阻止住趙老三,隔了些日子他又繼續(xù)尋找,昨天趙老三才在深山與鄰村的交界處發(fā)現(xiàn)了這蓬紅果樹,看著界碑,再瞄瞄處于中間位置的紅果樹,趙老三知道兩村交界的樹木一般是不允許動的,前年兩里地外的七里村與八家寨就因村民砍伐了長在山界交界處的樹木鬧得差點出了人命。趙老三猶豫了,灰溜溜地趕著?;丶?,可是一整晚,龍龍可愛的樣子老是浮現(xiàn)在趙老三跟前,再想想龍龍快半年沒回來了,他得給龍龍準備更新鮮的玩意兒。趙老三知道只要勾住龍龍的心,那也就順理成章將趙榮留在了家里。想著龍龍,想著能留住趙榮的腳步,折騰了半宿的趙老三沒有再猶豫,天剛蒙蒙亮就直奔那蓬紅果樹,那急促的腳步,生怕別人搶了他的先似的。
剛回到家坐下,吧嗒著煙的趙老三望著眼前的紅果樹,王老倌惹起的怒火早已煙消云散,他在思量著這些紅果樹的用途。煙還沒抽上半支,一個個不同形狀的玩具早已成形在趙老三的腦海里,叼著煙,拾起斧,趙老三忙碌了起來。
我說你這個人呀,一天到晚不知想些哪樣,牛也不放,人也不見影兒,回來早了也不煮煮飯,就這幾根破柴,兩斧就劈了,用得著這樣精雕細鏤?趙三嬸背著滿滿一籃豬草進來,嘴里叨叨著對趙老三的不滿。哪知她叨叨半天,也不見趙老三回半句,趙三嬸有些奇怪,放下竹籃回頭找尋趙老三,只見他正專注在跟前的柴火上,自己半天的叨叨對他來說就像“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一樣,絲毫沒有作用。我說你還吃不吃飯?豬叫成這樣難道你沒聽見?趙三嬸的不滿更大,她再次的質(zhì)問是想讓趙老三起身幫幫忙,他做了一樣,趙三嬸就可少做一樣,這不是趙三嬸懶,而是近年來總感覺有些力不從心,多年的重體力勞作,自己這一米五幾的身體早已消耗得油盡燈枯,只剩幾塊骨頭了,要是再沒人幫幫她,感覺真撐不了幾日了。
我說老倌倌,你給是削削這些柴肚子就會飽?見趙老三不吱聲,趙三嬸氣沖沖地來到他旁邊,可趙老三就像不在“服務(wù)區(qū)”一樣,對趙三嬸的怒火絲毫感知不到。我問你呢,你還吃不吃飯?趙三嬸將音量提到高八度。
隨你。好半天,趙老三才懶洋洋地回答,絲毫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
我說你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呢?正事不干,盡弄些沒用的。趙三嬸依然保持在憤怒中的高八度。好些日子了,趙老三就這樣,在外面還能正常說話,回到家就變成個悶葫蘆似的,絲毫沒有以前的脆性,她還是喜歡趙老三原來那種說話、做事都干干脆脆的樣子。
趙老三抬起頭來,輕言慢語著,你那么大聲干什么?我又沒聾,你以為我閑著?你看看我在做哪樣?
就你,能做出哪樣稀罕來?趙三嬸將目光從趙老三身上移到他手上,只見一只巨大的陀螺已具雛形,看著小娃才用的玩具,趙三嬸氣得不知說什么好,好半天才無奈地責問趙老三,我說你都幾歲了,還做這小娃娃的玩意兒?
一連串的責備,絲毫沒有激起趙老三的怒氣,只見他笑瞇瞇地舉著手中的陀螺說,這不是為我做的。
那你做給誰?趙三嬸是渾身上下寫滿了不解。
龍龍,我給龍龍做的。瞅著陀螺,趙老三是信心滿滿。
龍龍?他又不在家,你做什么夢呢?
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我想趙榮會不會帶著他回來?
我們哪里見得到他們的影子?趙三嬸的話語里有了明顯的怨氣,一天到晚只知道忙忙忙,也不知道回來看看,老大老二離得遠也就罷,可榮兒呢?就在縣城,他也不知道回家,你看看,都好幾個星期了。
正因為有幾個星期沒回來,所以這個星期回來的把握性才比較大嘛。
他回來就回來,用得著弄這沒用的?
這你就不懂了吧?唉,我也不奢望你能弄,你只要告訴我這東西好不好就成。
就這東西龍龍能喜歡?趙三嬸有些懷疑。
怎么不會?我告訴你,我做的東西在外面買不到的。趙老三舉著手中的陀螺,難道你忘了趙榮他們小時候為了爭個陀螺鬧的那個樣子。
你還好意思說,那時候叫你給他們削一個,你死活不肯,好不容易趙欣自己做一個吧,還讓你給藏起來了。
那時候能讓他們玩嗎?要不是我管得緊他們能有今天的日子?
他們的日子是好過了,可我們呢?唉——
聽著老伴的哀嘆,趙老三的心底又酸楚了起來。
2
太陽剛掉進西邊的山谷,遠山便漸漸影影綽綽起來。陸續(xù)地,趙老三家門口按照慣例聚起了不少人,他們都是或蹲或坐在門兩邊的石坎上,抽著煙、聊著天,不時掀起一陣陣笑聲??梢哉f趙老三家門口兩邊的石坎成了村里人蹲街的好地兒,畢竟趙老三家位于村子正中,斜對門又是梅芳家的小賣部,天再黑這里也不缺光。這不,丟下飯碗,抹抹嘴,趙老三也出來了。
他三叔,出來啦!
出來了。
來,抽支煙。
趙老三接過王老倌遞來的煙,抹了抹嘴,將煙叼在嘴里,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愜意著還沒來得及發(fā)言大家就又開始了剛才的話題。
剛才我們都在說你呢。
說我?趙老三有些驚訝,以前三個兒子考取大學(xué)有工作,村里是熱議了好一陣子,可以說一兩年的時間村里人蹲街的話題都是趙老三的三個兒子,如今都幾十年過去了,大家蹲街的話題轉(zhuǎn)為誰家添人丁了、誰家的老母豬走食了、誰家的老母雞抱小雞狠等等,趙老三很少再聽到大家議論他們家,便奇怪地問,我有什么好說的?
你說說你今年幾歲了?王老倌問趙老三。
滿六十一,吃著六十二的飯了,怎么啦?
你看看村里,像我們這種上了六十的人還有哪個上山?都是牽著孫子、領(lǐng)著孫女蹲街,哪里熱鬧湊哪里,抽抽煙、說說家長里短打發(fā)著時光,可你呢?
我怎么啦?翻六十上山就丟人啦?趙老三明白了王老倌的意思,話語里藏了幾分火藥味。
不丟人不丟人,咋會丟人呢,王老倌聽出了趙老三話里的火藥味,趕緊安慰道,我們只是覺得你們倆老該休息了,該到城里享孩子們的福了。
又舊話重提了不是?我說王老倌,你是真不清楚還是給我假裝糊涂,趙老三的話語里出現(xiàn)了明顯的責備,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不去不去,說死都不去。生氣中的趙老三手搖得像波浪鼓一般,好像他不這樣使勁地搖著手表明態(tài)度,會被王老倌他們立馬給送進城似的。
說起進城,趙老三有一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驚懼。幾年前,趙三嬸要進城幫趙榮帶孩子,趙欣、趙向、趙榮借機輪番勸說趙老三,猶豫中的趙老三在三個兒子的輪番攻勢下進了城。剛進城,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道,看著夜幕下燈火輝煌的城市,趙老三新鮮得不成,背著手東看一下西瞅一番??墒且惶煜挛?,趙老三氣嘟嘟地背著手回來了,趙三嬸奇怪地問他怎么啦?哪知他一個字不吐,一句話沒有,只是一個勁地惱,最后才從趙榮口中得知原委,原來趙老三過街道沒按紅綠燈提示,被一位出租車司機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司機的批評只不過是趙老三惱火的導(dǎo)火線,他的不快其實早存心底,在趙榮的安慰與勸解中他才慢慢向趙三嬸他們透露出來。他說欣喜著逛街還是像在村里一樣,找張熟悉的面孔叨叨心中的憂愁與歡樂,可逛遍大街小巷,一張張面孔對他的渴盼都視而不見。趙榮勸他在家?guī)椭w三嬸帶帶孩子,他說他粗腳大手的,帶不了,要是把孩子摔著怎么辦?再者在家一點也不自由,擤個鼻涕、吐口痰都得找半天的垃圾桶,特別是上廁所,一門之隔,都不敢用力,生怕響聲過大,可不爽快的用勁又憋得難受,此時大家才理解趙老三老是找公廁的緣由。在趙榮的耐心安撫下,趙老三稍稍平靜了下來,可就這樣一天天閑著,一肚子一肚子的話憋著,每一天都如坐針氈。幾個月后,趙老三再也顧不了那么多,自個兒回家了,趙三嬸擔心他一個人弄不了吃的,待龍龍進入幼兒園后她就回家陪趙老三了。
趙老三進城的憋屈回村后曾跟大家叨叨過,當時大伙兒對他的“遭遇”也表示同情,可漸漸的,大家似乎又忘了似的,有話無話總勸趙老三進城去,可每次的好心勸解都遭到趙老三的嚴厲反駁,大家伙只得為他慨嘆。
真是不會享福的命,要是我兒子能到城里工作,我老早就進城了。
是呀,趙三爺,你別苦了,年歲都這么大了,也該進城找孩子們享享福了,就像王大爺一樣,給孩子們領(lǐng)領(lǐng)孫子,守守門,人老了,得學(xué)會服輸。
誰說不是,如今的天地是年輕人的天地,他們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們當老人的別插手,省得礙手礙腳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著,可趙老三說你們的田地有人種著,我的呢,誰幫我種?
還種哪樣種,三個兒子都端著公家的飯碗,難道他們的工資不夠你吃?
你們說得輕松,讓你們耕種多年的田地荒下來,你心里會怎么想?
哎喲,我的天,你是擔心這個呀,就你家的田地,我們幾個讓孩子們幫你分了種去,哪能舍得讓它荒著。
原來你們這么“好心”是為了我家的田地,我告訴你們,如果沒有更好的主意你們就別勸了,只要我還能動一天就絕不離開土地。
對于土地的耕種問題趙老三的三個兒子早就打算過,說把土地租給別人家種,如果沒有人租就送給村里人種,實在沒人愿意,那就“退耕還林”,正好響應(yīng)國家的號召。三個兒子的建議挨了趙老三的一頓臭罵,說他們都是些忘了本的狼崽。兒子們說,春種秋收,四季輪回,什么時候能停?要趙老三別過了一年又忘了一年的辛苦。每年春天耕種、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忙得累了,喘不過氣了趙老三要罵,罵趙三嬸動作慢,罵養(yǎng)的兒子不得力,幫不了他的忙。趙欣、趙向在外地工作,每個周末不可能回家?guī)兔?,就是偶爾抽個星期回來,那也是星期六晚上天黑了才到,覺一睡醒,星期天又得老早早出發(fā)回去準備星期一上班。趙榮在本縣縣城了,可周末不是這樣事就是那樣事兒,偶爾有空,也只能是回來看上一眼,要想幫趙老三下地干活,那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現(xiàn)實的安排。勸不了趙老三放下土地,三個兒子就商量著拿錢出來幫老人出力,讓他春耕時請人,秋收時也請人,他只要站在邊上指揮指揮就行。結(jié)果他們這一辦法又挨了趙老三的一頓批,說他們是敗家子兒,什么都請人那還不直接用錢去買得了。三個兒子又想了一招,說給趙老三夫婦在村里辦個小賣部,讓他們漸漸把注意力從土地上轉(zhuǎn)移到小賣部上,土地也不一下子就斷了,就把村里水塘邊的菜園地繼續(xù)種上,讓趙老三能有個揮舞鋤頭的地方。這主意不僅趙老三不答應(yīng),就連趙三嬸也反對,她說不行不行,我老眼昏花的,哪能賣得了東西,算錯了怎么辦?收到假錢怎么辦?兒子們說,錯了不怕,就這點小東西,值不了幾塊錢,主要是讓他們消磨時間,怕收到假錢那就再給他們配臺驗鈔機。配哪樣配,忙去忙來還不值那臺驗鈔機的錢……這個主意不行,那個主意被否定,他家的三個兒子都無計可施,就村里的這些老頭還能想出什么新鮮花樣來?
聽著趙老三的固執(zhí)與曲解,張老倌勸解道,土地你舍不得也就罷,自個兒慢慢忙,好歹你也叫小娃給你配個手機,有什么急事好聯(lián)系。
張老倌,這個你更別勸了,他家小娃早給他安了個座機,他說自己用自己的力氣講幾句話都要付錢,這不是那些人想錢想瘋了,硬把座機給拆了,后來他趙三嬸悄悄安上,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你還想勸他拿手機,那不是白日做夢?
你們不開錢當然不知道心疼了。趙老三不服氣地爭辯。要是我們現(xiàn)在說話都要開錢的話,我怕你們早就一個個閉緊嘴巴,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呢。
那錢又不是你開,你心疼個啥?
你以為小娃的錢就不是錢了,我自己有手有腳,還能吃能動,哪能去拖累他們。
唉——我說趙老倌呀趙老倌,你就是一生人的要強,我看只有等你進棺材的那天你才會后悔啰!
后悔哪樣后悔,我趙老三做事從不后悔。
領(lǐng)教了趙老三的固執(zhí)與任性,大家不再糾纏,稍作沉默后又找出了新的話題。
唉,昨天我看到了一個警察。
警察?我們村里怎么會來警察?
大爺,你沒看錯吧?
怎么會錯,看他雄赳赳的樣子我還多看了幾眼呢。
是來走親戚的吧?
我們村里誰家有警察親戚了?
應(yīng)該不是,他在村里轉(zhuǎn)悠了好會兒就又走了。
是我們村里的人犯案了?
不可能。大爺重重吸了口煙說,我從小活到現(xiàn)在就沒聽說過村里有人犯案。
也是,大家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能犯什么案?
我看他好像對我們村里的柴火特別感興趣,只要見到柴堆,他都要仔細地看,好像特別寶貝似的。
哦,我知道了,他應(yīng)該是想來買點柴火回去燒。
哎呀,買哪樣買,到我家去,我送他幾捆。
別說大話,怕到時上你家去你又舍不得給了。
他家不給我給,你們瞧瞧我家那柴垛,你們誰家有我家碼得高。
你們都別爭,我想他不應(yīng)該是來買柴火的,他要是來買柴火的話總該問問價錢吧?他不問柴火的價錢,倒是在捉摸柴火的事,我想應(yīng)該是哪種柴火出了問題。
那會是什么問題?
大家議論著、猜測著,可半天不得要領(lǐng)。
就是一堆簡單的柴火,能有什么問題,難道他還能下令不給燒?
對呀,我想應(yīng)該就是他要買柴火,就周邊村寨,誰不知道我們村的柴火好。
他要是想買,那就上我家,我白送他。
不行,還是上我家,我先說的。
那警察就像來村里做客的至親一樣,讓大家伙兒舍不得松勁。不知是搶了入迷還是怎地,剛才還是話題人物的趙老三悄然離開,他們也渾然不知。
回到家的趙老三不忙別的,拿起鋤頭將晾曬在柴垛旁的碎柴屑收攏成堆,從兜里掏出了打火機,幾次想點燃都未成功,他摔了摔顫抖的手,又試了一次,結(jié)果還是以失敗而告終。他有些惱怒,沖進廚房,打開灶門,將趙三嬸留在灶窩洞里熱洗腳水的那根火柴頭拈了出來,和著一些松毛,放到了那堆攏好的碎柴屑里。不一會兒,噼里啪啦,那堆碎柴屑在松毛與火柴頭的作用下燃燒了起來。
老倌倌,你瘋了?這些柴屑你不是要留到大年三十和那個紅果樹疙瘩一起燒的嗎?剛從后院喂豬出來的趙三嬸看到,驚慌著前來制止。
大年三十晚上燒疙瘩那是村里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習俗。每戶人家老早準備一個既大又耐燒的樹根疙瘩,曬干后在年三十晚放入火塘(沒有火塘的,就在門前的院內(nèi)用劈柴后產(chǎn)生的碎柴屑與疙瘩一起燒個火堆),中途不能熄滅,直到大年初三晚疙瘩都沒燒完的,那就預(yù)示著來年能夠養(yǎng)個更大的年豬,家里的所有事兒也都能順順利利。
聽了趙三嬸的話,趙老三似乎醒悟了似的,猛然起身離開了燃起的火堆,趙三嬸以為他要去拿盆來滅火,哪知提出來的卻是她剛才口中說的那個紅果樹疙瘩。
這還沒到三十呢,你就拿來燒,你這是要干什么?你現(xiàn)在燒了到大年三十你燒什么?趙三嬸嚷嚷了起來。
噓——小聲點兒。趙三嬸的嚷嚷聲讓趙老三不得不從疙瘩上騰出一只手,豎直起一根指頭放到嘴唇前噓噓了兩聲,然后又指了指外面。
你指什么指,我就是不讓你燒??粗鸭艿交鸲焉系母泶?,趙三嬸頑固了起來。
你個老娘們懂個屁,趙老三盡量壓低著聲音,并反手捂住了趙三嬸的嘴,突然遭襲的趙三嬸稍作愣后又不停地掙扎,那掙扎的“唔唔”聲比剛才的嚷嚷聲還大,嚇得趙老三抱起趙三嬸就往里屋跑,直到趙老三用腳把屋門關(guān)上,才松開懷里的趙三嬸。
趙三嬸見趙老三抱著自己進屋來,并且還將門給關(guān)上,她有些害羞,便嬌嗔了起來。你害不害臊,這天才剛黑呢。
誰叫你亂叫了,你不叫我就不抱你了。趙老三一屁股摔進了沙發(fā)里。
看著趙老三頹廢的樣子,趙三嬸才明白趙老三并不是要那樣,她的臉在一陣陣地發(fā)燒,不自覺地理了理不算凌亂的頭發(fā),整理清自己的慌亂才走到趙老三跟前,你這是咋的啦?
我——
趙老三欲言又止,雙手死死捂住了臉,趙三嬸看不到趙老三的表情,但從他顫抖的手指斷定,趙老三遇到事兒了。
咋的啦?你這是遇到什么麻煩事兒了?
我——趙老三還是欲言又止。
你倒是說呀。趙三嬸著急地使勁搖著趙老三的手臂。
我、我、我犯事兒了,警察來了。
你不偷不搶犯什么事兒?聽了趙老三的話趙三嬸有些懵,但她還是想證實一下趙老三說這話的真實性,便將手背擱到趙老三的額頭上反復(fù)地摸了又摸,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沒發(fā)燒,我真犯事兒了!趙老三的話里有了明顯的顫抖。
你犯事兒了?趙三嬸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這趙老三成天和自己一起上山下地,也就只有放牛的時候他自個兒去,他這個人除了脾氣有點倔外,其他也沒見他做過什么違法的事兒,別說違法的事兒,多少年來就是屬于鄰家的草也沒見他多拿一根回家,他這樣的人能犯事兒?便有些不信地又問了一遍,你犯啥事兒了?
你知不知道為龍龍做陀螺、高蹺、彈弓那些玩意兒的材料是怎么來的?
不是你扛回來的嗎?
是呀,是我扛回來的,可那紅果樹是長在與鄰村交界的山界處的。
你這老倌是不是想死呀,趙三嬸慌了起來,那村與村交界的樹木是能隨意動的嗎?
我知道不能隨意砍,可不砍我又能到哪里找這么好的紅果樹?
找不到就不要找,你何苦呢?
我還不是為了龍龍。
我說你這傻老倌倌,城里什么新鮮玩意兒沒有,龍龍能沒見過?你看看就像那天他笑話你的,說你這陀螺太土,他的不但能轉(zhuǎn)得好,還會唱歌呢!你的彈弓太大,沒他的合手,你看看那么一大堆,你費了多少心血,有哪件能讓龍龍喜歡?
我還不是想著逗龍龍開心,只要龍龍開心,他嚷嚷著要留下,你那沒良心的兒子能走得了?聽你成天叨叨的,我還不是想著讓你與那狼崽多待會兒。
我的天呀,這可怎么辦好?你咋就犯事兒了?趙三嬸帶著哭腔,不知是在問趙老三還是在自問。突然,她來了主意,要不跟孩子們說一聲,讓他們想想辦法。
不行,剛才我就想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絕不能連累孩子,要是讓他們因為此事丟了工作,瞧他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餓死才怪,所以這事只能你知我知,絕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道。
那要是以后查出來咋辦?
不管他,我砍紅果樹的時候就把樹葉拖得遠遠的藏了起來,并且疙瘩也讓我給挖了,當時沒想到的就是把挖疙瘩時的坑給填平,現(xiàn)在我們趕緊把那些從紅果樹上削下來的碎屑燒了,再把紅果樹疙瘩一起燒了,反正那里就只有那么一個坑,只要我們抵死不認,想必拿我們也沒有辦法。
你確信那警察沒盯上你?
應(yīng)該不會,我家院墻這么高,他大爺沒說警察瞅我家院子。
那還等什么,趕緊走吧,還有,趕緊把那些陀螺都給燒了?;艁y中的趙三嬸匆匆去拿放在門后面的玩具。
不行,那可是我辛辛苦苦削制的,再說,龍龍已見過那些東西,要是哪天他興起找我要怎么辦?
顧不了了,我可不想讓警察找上門來。
那幾天,為了銷毀那個紅果樹疙瘩和趙老三精心削制的玩具,趙老三與趙三嬸是足不出戶,每天用干透的柴火架著,連天晝夜,一刻不停地守著燒,那個疙瘩整整五天才全部化為灰燼。
證據(jù)是銷毀了,但趙老三的神經(jīng)一刻也放松不下,極少做夢的他經(jīng)常是惡夢連連,一會兒夢見警察來給他戴上了手銬;一會兒夢見隔壁村寨的村民們舉著鐮刀斧頭來找他要那些紅果樹;一會兒又夢見他的三個兒子帶著三個孫子衣裳襤褸地懶散在街頭巷尾,一個個餓得是皮包骨頭;一會兒夢見王老倌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是個不知羞恥的偷盜之賊。戴上手銬那是他罪有應(yīng)得,王老倌罵他他能接受,鄰村的村民向他索要他可以想辦法賠償,最讓他受不了的就是他的兒子與孫子們的樣子,那個夢就如蠱蟲一般,不僅啃噬著趙老三的五臟六腑,還把他的骨髓一天天消失殆盡。
趙老三坐不住了,扛著鋤頭到村口平整出一塊場地,拉了兩車牛圈糞上去,有事無事都在糞場上搗鼓著。他想,只要自己在這兒把守著,哪怕飛進村子的一只蒼蠅也逃不過他的眼睛。為了以防東窗事發(fā)不連累孩子們,他盡量不去想龍龍,不去想大孫子明明,不去想二孫子皓皓,不去想趙榮、趙向、趙欣,可是他越是逼自己不去想他們,他們卻越是把趙老三的腦海、胸腔,甚至五臟六腑都塞得滿滿當當?shù)摹?/p>
時間一天天過去,趙老三在這塊糞場上從秋天把守到了冬天,也沒瞧見任何一個警察進村,但他心里總是放不下,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覺著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暖洋洋的一個午后,吃過午飯的趙老三又匆匆來到了糞場,感覺極端疲憊的他想坐下休息休息,可又有些放心不下,便用鋤把撐著身體,手習慣性地瓦到額頭,眺望著進村的道路,有時他希望這條路上能有點什么,可有時他又不希望出現(xiàn)。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的,趙老三看到路的盡頭有了個黑點,慢慢的,那黑點越來越清晰,是輛小轎車,對,是一輛小轎車,它正緩緩朝趙老三駛來。
看著駛得越來越近的小轎車,趙老三的嗓門眼頓時干涸了起來,他扯了扯絲毫箍不到脖子的衣領(lǐng),絕望地將目光移向天空,正好,樹枝上掉落下的最后一片葉,在微風里,正飄飄悠悠朝趙老三飄落而來,那樣子,像極了自己,趙老三只覺眼前一暈,在即將倒地的那一刻,他看到一只手正從車窗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