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
早幾年,我還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只道,我生活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聽到一首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歌,一句歌詞挑逗著我脆弱的情感,它的大意是:一個游子把別人的故鄉(xiāng)當(dāng)成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他在別人的葡萄架下傷懷。一個人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連哭泣的地方都沒有……
我的故鄉(xiāng)是具體的。一切都仿佛是從這里開始,我的老家范家莊子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在這里——
國家首先設(shè)省,省下面是地區(qū)行政公署,再往下就是縣,排在后面的是公社,最后是大隊。大隊就是村莊的代名詞。這種排列次序是在我的成長過程中逐步清晰起來的。依此我找到了自己的籍貫。所謂籍貫一般是指爺爺?shù)某錾?,在一些表格中占?jù)十分重要的位置,年輕時經(jīng)常用,用得有點兒麻木了,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很少用了,它卻超出了表格的含義。我的籍貫是山東省安丘縣凌河公社范家莊子大隊?!按箨牎狈N植在我的記憶深處,就是故鄉(xiāng)——范家莊子的代名詞。
在這個地方,我從不到一歲摘了奶到十六歲到外面去上學(xué),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了整整十六個年頭。
范家莊子地處半島山東平原地帶,三面有灣,南面和西面有山,闊大、平整的耕地上種滿了莊稼,有一條水渠從南向北穿過整個村莊。南面的山我去過多次,因為有一次我獨自一個人到了山頂,像是夢,我看見山外有山,山巒起伏,充滿誘惑,令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浮想聯(lián)翩,心馳神往。西面的山就像《西游記》里的花果山,種滿了瓜果梨桃,對于未成年的小孩子來說簡直是仙山圣地。我覺得南面的山崇高而又偉大,西面的山神秘而又美好。后來,這些山都不見了。所謂的山只是土丘而已,被歲月的風(fēng)雨幾乎流失成平地。西面的山變成了墳地,我的奶奶、爺爺和父親就在那里安息。
范家莊子村的三個河灣都已成為了往事,只剩下干枯的西灣像一個大大的句號,填滿了一根根向上長的樹木。曾幾何時,河灣上面端坐著一尊方方正正的石雕,屬淺浮雕,有夸張的眼睛和鼻子,能看出是人的模樣,不過是沒有表情的平靜,村里的人都叫他灣神爺爺,靜靜地看著這一灣清水。灣神爺爺有時候去向不明,有時又叫挖灣漚糞的農(nóng)人從淤泥中挖出,讓那些信他的人重新擺到灣的上方,他應(yīng)該待的位置?,F(xiàn)在看來,這尊神是有年頭的,因為從爺爺記事的時候起就有,算不上文物也屬于古董了。由此可見,西灣是我們村的主灣,也只有它最大,依次是東灣和北灣。北灣據(jù)說有吊死鬼,東灣也淹死過人,只有西灣性良,人說有泉眼通到東海,是不會干枯的。夏天有人在里面游泳,冬天有人在上面滑冰,平常有人在灣邊的石頭上洗衣裳。有一年冬天的寒冷還沒把水凍透凍厚的時候,我去撈冰玩兒不慎跌入灣中,二哥見狀上前去拽我,結(jié)果也被我拽下了水。我們兄弟倆就在灣里飄著,也不驚慌,也不喊叫,水中像有一只大手托著我們,就是不沉底兒。直到戰(zhàn)宗文大叔和本家的一位二哥王京亮的路過,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才把我們從水中救出來,一人抱一個把我們抱回了家。戰(zhàn)大叔一直是村里的會計,兒子都進(jìn)了城,有了很好的工作;本家二哥的女兒很有出息,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城當(dāng)了老師,后來干到了校長。奶奶說,灣神爺爺靈啊。我相信,這西灣里一定住著神仙,否則我們在水中怎么會不下沉呢?也有人說是厚厚的棉襖還沒有濕透的原因。這事情被大人屢屢提及,在我的記憶里,至今還有些模糊的印象。我的狗刨式的游泳技術(shù)就是在西灣里練就的,是在二哥的不斷啟發(fā)下,一點點摸索出來的。當(dāng)然,西灣的水沒少喝。二哥說,他是受鴨子鳧水的啟示而學(xué)會的。奶奶看我看得很緊,一般不會讓我到灣上玩兒。她說,淹死會水的。我學(xué)會游泳已經(jīng)七八歲了,我就是用西灣里學(xué)的狗刨式的游泳本事,游出了范家莊子,游到了北京。我在北京的游泳池里游泳,一位好心人竟然十分關(guān)切的問我需要幫助嗎,我說沒有事,不會沉底,謝謝他的關(guān)心。一家人哈哈大笑。我這是會游泳嗎?此是后話。
一條貫穿范家莊子南北的水渠早沒了蹤跡,北灣和東灣,因為要增加耕地先后填平了。豈不知當(dāng)年也是水波蕩漾的一片水域。由于水資源旺盛,靠村西的一眼露天井,彎下腰就能夠舀上水來。那時,家家戶戶的飲用水都來自于此。取水的方法十分簡便,只用擔(dān)杖鉤子鉤了水桶往井下一擺動,水桶便滿了,然后提上來,再重復(fù)一次,用擔(dān)杖挑起兩只水桶,一蹲一起的姿勢十分瀟灑。挑水多是早晨和傍晚,水井周圍,你來我去,情景壯觀。后來,從井里取水就困難了,村里開始流行鉆井,像油田大會戰(zhàn),家家戶戶地在自己院子里豎起機(jī)器鉆井,并且越鉆越深。鉆好的井有一個杯口大的眼,在上面安裝了設(shè)備,用一根杠桿上下不停地運(yùn)動,第一次從地下吸出水來的時候,驚喜不亞于發(fā)現(xiàn)了大油田。村里的人把這種井叫做小壓井,水是通過杠桿不停的運(yùn)動獲取的。杠桿停止運(yùn)動了,水一會兒就停。這樣的水與自來水的區(qū)別就相差不大了,由于水好,范家莊子的姑娘大都長得水靈。范家莊子的大美女,當(dāng)屬我的邱家二姑。二姑的大姐跟了我的本家二叔,成了我的二嬸子。二叔是一位醫(yī)生,在部隊上一直干到團(tuán)級,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了縣城的醫(yī)院。二姑像一位公主,她的美是被大家公認(rèn)的,細(xì)高挑,瓜子臉,雙眼皮,皮膚白凈,舉止文雅,談吐得體,像電影明星似的,是我長大以后擇偶選友的標(biāo)本。后來二姑進(jìn)了縣城,又成了城里的美人。聽說她在一個醫(yī)療部門工作,站過柜臺,賣過藥。二姑有個弟弟我喊作表叔的也是一個帥哥,年長我一歲與我同學(xué),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摔跤,唯獨他長得結(jié)實,我摔不過他。范家莊子的張書記我應(yīng)該喊伯。聽奶奶說,這大伯是和我父親小時候一起玩兒的哥們兒。一次下河游泳,我爸爸偷了爺爺?shù)奶觐^刀,把一幫孩子的頭都剃了,包括這位大伯。剃頭的效果當(dāng)然是血肉模糊的嚇煞人,家長都來找我奶奶,父親難逃其咎,一頓揍是少不了的。此伯無女,家有四子。他的二子比我大兩歲,與我和二姑家的表叔都是同班同學(xué),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頭。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六歲都不到,有一次,差點兒留了級,老師是我喊做二哥的人,他來找我奶奶。我奶奶就說,我們家的孩子沒有一個留級的,他兩個哥哥也都沒有留過級,留級多難聽呀,跳級還差不多,我家小三怎么能夠留級呢。于是,我也沒有留級,我就一直跟著嶄新的課本往前走,走著走著就遇見了大伯家的二子——我的這位姓張的同學(xué)。記得有一次放學(xué)的路上,就是他攛掇我差點兒把一位同學(xué)給活埋了。我們?nèi)齻€人抄近路回家,走到一塊地瓜地,見有一個很深地瓜溝可以埋下一個人,這張兄就問我們兩個人誰可以躺下去,結(jié)果我的那位同學(xué)就以身試溝了。待他平整的躺好之后,我便和張同學(xué)往他身上撒土,開始覺得很好玩兒,還怕憋著他,讓他脫下上衣,把袖口作為呼吸的通道。土很快沒過這位同學(xué),我們發(fā)現(xiàn)他,漸漸的不動了。平靜了好一會兒,我們覺著不妙,趕緊扒拉壓在他身上的土,結(jié)果他還是不動。我們立刻把他掀起來,使勁地拍打他身上的土,不想這一拍打起了作用,這位同學(xué)的一口氣上來了,“哇——”地哭出聲來。盡管張同學(xué)一再強(qiáng)調(diào)不要對任何人談及此事,包括自己的父母,但這事在村里還是有些議論,好歹沒出大事。后來,此同學(xué)對我冷淡了,我總覺得與此事有關(guān)。張同學(xué)與我同學(xué)多年,我受了他很多陰招,他不僅號召全村的孩子無數(shù)次圍攻我,在我上學(xué)的路上圍攻阻截,設(shè)下陷阱和埋伏,還給我起了一個響亮的外號,侮辱了很多年。張同學(xué)四方大臉,長得白白凈凈的,身體也結(jié)實,平時言語并不多,笑不露齒,但講出來的都是一些陰謀詭計,偶爾流露出來的是可怕的猙獰狠相,一不小心就掉進(jìn)他設(shè)置的溝里。一次我隨他到我們原來上小學(xué)的地方去玩,他把一個鞭炮順手放進(jìn)了火爐,隨著“啪——”的一聲爆響,他跑了,我卻被老師抓住了。我被老師逮到辦公室,怎么分辯也是來學(xué)校搗亂的。老師不管三七二十一,啪啪——就給我兩記耳光。我的臉上帶著老師的掌印怏怏地回家,奶奶問我,我不敢說呀,就像吃了一個壞瓜子一樣,怎么吐也吐不干凈。為了這兩記耳光,我一輩子都記恨老師,尤其是這位老師,還教了很多錯別字,使我一輩子都無法糾正。這位老師這樣教我們: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你就讀半邊,半邊總是認(rèn)識的。張伯的三子與我同齡,很有城府,因皮膚粗糙,我們都叫他搓皮,因為他爸爸是書記又有兩個哥哥在他后面站著成為他堅強(qiáng)的后盾,我總害怕他耍賴耍狠,一般不與他較量。我家喂養(yǎng)的一只鴨子,就是在我們?nèi)|灣放游時被他抓住活活掐死的。所以,我覺得他很殘忍,與他交往心里總是不踏實。張伯家老四比我小多了,非常聰明,后來考取了中專。我與搓皮還算玩得來,我常拿些二哥從城里帶來的東西賄賂他。有一次我家二哥從城里回來要顯本領(lǐng),他一個人摔我和搓皮。好虎架不住群狼,好漢也經(jīng)不住兩個人摔呀。第一次摔,二哥就倒了。二哥說沒準(zhǔn)備好,再來一次。結(jié)果,我和搓皮又把二哥摔倒了。二哥說不敢與我們動狠的,否則再有我們兩個也不是他的個兒。我知道二哥是有師傅的人,正練著武術(shù)呢。我和搓皮還嘀咕著讓他二哥和我二哥摔一次。后來,我找了一個女友,曾經(jīng)領(lǐng)到范家莊子讓我奶奶看,搓皮見了非常羨慕,他說這姑娘長得不比二姑差,還說我將來不會娶她。后來,的確被他說中了。這位不比二姑差的姑娘因為戶口是農(nóng)村的,我們一家人都反對,最后給我留了一個小小的遺憾。據(jù)說,搓皮作為我的好朋友,曾經(jīng)去看望過這位姑娘。我和搓皮的欣賞點非常接近,鄰村鄭家河的一位比我們小一兩歲的姑娘也被我們看好,我記不起她的芳名了,只想著她長得非常漂亮,與二姑比是另外一種類型的美。她的個子沒有二姑高,舉止也沒有二姑文雅,但是活潑可愛,特別是她非常有風(fēng)格的走路姿式,像跳動的火焰,燃燒著我少年的美好情感……那時候,我們在一個叫川里院的村莊上學(xué),那姑娘也在這所學(xué)校,只是比我低一兩個年級。聽說,她是一個苦孩子,她的家庭有諸多不幸,但是這些都沒有影響她活潑可愛的性格。我和她甚至沒有說上一兩句話,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記得她姓鄭,這些對于我稚嫩的情感來說似乎都不重要。我只記得一個美麗的女孩,她像跳動的火焰,激勵著我對美好情感的向往……
從懵懂無知到情竇初開,就像那條水渠一樣,至今我依然能夠清晰地把著它的脈搏。印象太深刻了,小時候我們常在那條水渠里玩兒,掀起水花放牧鴨鵝,有時還能用自制的漁網(wǎng)捉到魚,有時也會不慎把涼鞋或者衣服丟到里面。沿著水流從南到北的方向,我們常常找出村外。那時候,仿佛什么東西都是珍貴的。
那時候最讓村里的孩子們高興的就是有人結(jié)婚,能夠把村里的孩子們都聚齊了,典禮都是在傍晚舉行,這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天地、父母、夫妻拜過后,隨著鞭炮聲響,喜糖就往天上撒,孩子們就趴在地上搶,能夠“搶”到一塊或者兩塊喜糖,簡直就像中了彩票似的讓人高興好幾天,甜甜的滋味在心里,好幾天抹不去,讓人浮想聯(lián)翩。鬧喜房是無大無小,讓孩子們好奇的是新媳婦的長相。有的媳婦是熟悉的,本村誰家的姑娘嫁給了誰家的小伙子,還有就是鄰村誰家的姑娘嫁到了范家莊子,孩子們大都懷疑結(jié)了婚的姑娘就像鯉魚跳過了龍門變了個樣,變得特別漂亮了。當(dāng)新娘子那天是姑娘一輩子最漂亮的一天,所以,怎么也要多看上兩眼。新郎就更讓人羨慕了,結(jié)了婚最大的好處就是這漂漂亮亮的新娘子能夠天天陪他玩陪他睡覺給他生孩子。這是我對結(jié)婚最初的認(rèn)識。有了這最初的認(rèn)識和大人們脫口而出的戲言,等不及長大就有孩子們玩結(jié)婚的游戲。這時,全國正掃盲,我大約三兩歲,依稀記得文盲是十分可怕的,街兩邊的墻壁上都寫著標(biāo)語呢,大都是“掃除文盲,文盲可恥”之類。村里辦起了掃盲的識字班,我說,我也不識字,我也去吧。奶奶說,你還沒有到上學(xué)的年齡呢。我害怕“可恥”,那肯定不是一個好詞,嚷著要去看個究竟。奶奶告訴我,識字班以婦女為主。于是,我就不吵了。說來也奇怪,我奶奶沒有讀過一天書,但是她卻認(rèn)識很多字,能夠明白很多大道理。恰在那時,村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情,大人們竊竊私語,說某某是流氓,犯了強(qiáng)奸罪,被公安局抓走了。特別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大人們都說某某是個好人,想不到他會做出這么丟人的事來。我知道,公安局是槍斃人的,被公安局抓走是非??膳碌摹D衬骋欢ㄊ欠噶颂齑蟮腻e誤,他必定受到很大的懲罰。我一個勁兒地問我奶奶,什么是強(qiáng)奸,奶奶回答說就是把人家女人給睡了。我記得我還問,他會不會被槍斃。最后,我不再問了,但小腦子還是不停,因為我有很多個聯(lián)想、很多個不明白。誰和誰結(jié)婚了,他們不就是在一起睡嗎?和女人睡覺就被公安抓甚至被槍斃那長大了還真沒有多大意思呢。這是我在范家莊子長大過程中所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我把“流氓”和“文盲”當(dāng)成了一個詞。對那些不識字的人,我就認(rèn)定他是流氓。每當(dāng)我看到墻壁上的標(biāo)語,就害怕自己是個流氓,就暗下決心,等自己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首先要好好識字。
至今我也不知道范家莊子到底有多少戶人家、有多少面積。小時候我覺著她很大很氣派,從南走到北或者從北走到南需要很長時間,漸漸地我又覺得她很小,甚至比地圖上的標(biāo)注還要小,小得容納不下一首完整的詩。在范家莊子,我覺著自己是流落鄉(xiāng)村的貴族,也覺著自己是放逐到天涯海角的歌手,我是父母的棄兒,也是祖母手心里的寶,有時我狂妄自大,有時也妄自菲薄。我有幾分憂郁,也有幾分空虛。感謝命運(yùn)之神把我安插到這里,讓我從這里提取人生的詩意。
在村頭靠東一側(cè)放眼望去,不用說就是村里的大戶人家,有高高在上的感覺。因為,我們家的地勢似乎比其他人家高出了許多,這是從東邊的院墻和北邊的院墻看出來的。有一年暴雨下了三天,村里發(fā)了大水,我站在窗前往外張望,看見大水翻卷著在大街上肆意流淌,只聽咕咚一聲不知誰家的房屋塌了,咕咚一聲不知又是誰家的院墻倒了,但是大水沒有沒上我家的墻根。暴雨成災(zāi),我們家毫發(fā)無損。奶奶說,我們擁有一塊寶地呀。在這塊高地上,坐落著六間坐北朝南的草屋,我和奶奶爺爺住在東側(cè)的三間屋里,爺爺住東山,我和奶奶住西屋。六間屋前面不僅有六間屋的庭院,緊挨著西邊還有六間屋那么長那么大的場院,一間過道門樓把它們分成了兩部分。門樓是一間草棚,我們統(tǒng)稱之為“過道”,前面是一堵磚砌的影壁墻。庭院里有一間茅房,養(yǎng)豬、解手都在里面;還有一座土倉,喊做“囤”,盛糧食用的;還有一具年頭久遠(yuǎn)的馬食槽子,大理石構(gòu)造,像一件擺設(shè),沒有具體的用途;有用的是一塊平整的大理石,就放在窗臺邊,我奶奶每到初一十五就坐在上面誦經(jīng)念佛,小妹兩三歲的時候,經(jīng)常坐在上面正兒八經(jīng)地哭,像誦經(jīng)念佛一樣,哭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再哭,一直等著媽來哄她;緊挨著窗臺是一盤磨,專為攤煎餅?zāi)ハ〖Z所用;磨盤底下是雞窩……每次磨玉米糊、高粱糊,或者高粱玉米小麥混合的雜糧糊的時候,我就上了架,推著磨一圈兒一圈兒地走,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奶奶在邊上一面往磨眼里加料,一面表揚(yáng)我。我聽了表揚(yáng),腳下更加有力。庭院里種了好幾樣果樹,有一棵很高的柿子樹,能結(jié)很多好吃的柿子,也能引來很多“喳喳”叫的野鵲;有一棵矮小的梨樹,結(jié)出的梨子又小又硬,熟透了也甜,也能招來很多的小朋友;有一棵幾乎趴在地上的石榴樹,結(jié)出的石榴能夠留到冬日,因為它的籽兒是酸的;有一架盤根錯節(jié)的葡萄,葡萄熟了的時候,酸甜的味道讓人難以忘記。大門外緊連接著場院,里面也是植物頗豐,有梧桐、白楊、槐樹、榆樹,甚至還有不結(jié)棗的棗樹和結(jié)果子的棗樹和桑樹。榆樹最粗,幾個人才能抱過來,梧桐最多,數(shù)也數(shù)不清。榆樹能結(jié)榆錢,槐樹能開槐花,摘下來蒸熟了,甜滋滋的好吃得很。榆錢、槐花好吃,樹太高。我從小不善爬樹,可惜了不少這上好的美食。每次爺爺踩梯子甚至上樹去弄這些榆錢和槐花,奶奶就說:看你這個爺爺,這么大年紀(jì)了還上樹呢,嚇人不嚇人。有時,二哥從城里回來,不聲不響地就上了樹,奶奶知道了,總是千囑咐萬叮嚀。還有會上樹的小朋友來幫忙的,在樹上玩耍如在平地一般。有幾次是奶奶和我用一根長竿綁上一個鐵鉤生拉硬扯地往下拽。
場院和庭院不是平行到底的,門樓西側(cè)的一大部分屬于場院的面積被房前南鄰未出五服的同宗二奶奶家的宅院多出的部分也是一個場院占去,豎立起很高的墻,只給我們留下一條可以出門的走廊過道。這走廊的長度就等于二奶奶家場院的寬度。在這條長長的走廊上,凝結(jié)著我很多少年的驚喜和快樂。走廊是一條土路,它常被我爺爺清掃得干干凈凈,每當(dāng)我從外面回來,看到上面印著一道清晰的自行車輪胎痕跡,我便一蹦一跳地跑起來。因為,家里一定來了人,我爸,我媽,或者我哥。有時候還會看到兩道自行車印跡,那一定是來了兩個親人,如果一正一反的,失望油然而生。二奶奶家的房屋臨街,與我們的平行,一樣也是六間。這是走廊的一側(cè)。形成走廊的另一側(cè),也就是西側(cè),也是喊做二奶奶一家的院墻和房山。在這些長輩的稱呼上,為了區(qū)別前面二奶奶家,我們把西邊的一家喊做二爺爺家。因為,前面的二爺爺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而西面的二爺爺卻健在并且主家,也系同宗,較之,略遠(yuǎn)一些。所以,如此稱謂再貼切不過了。
二奶奶家的后窗打開,我家的一切活動就毫無遮掩了。炎熱的夏天,我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二奶奶赤裸著上身,在她家里不停地忙碌。我奶奶自然不甘落后。每當(dāng)我嚷,讓奶奶穿上衣服,奶奶就讓我看前面的二奶奶。于是,我也就見怪不怪了。奶奶說,抗日戰(zhàn)爭期間,我們兩家都住了日本人。我家之所以沒遭大殃,是因為住了日本的高官。前面二奶奶沒有那么幸運(yùn),她被幾個小日本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二奶奶嚇得哇哇地叫我奶奶。通過二奶奶家的這個后窗,我奶奶一下看明白了,小日本對二奶奶的裹腳頗感興趣。我奶奶計從心來,大喊,讓二奶奶卸下裹腳布,讓他們看個夠。二奶奶一屁股坐到地上,撒開又臭又長的裹腳布,把一群小日本都熏跑了。我奶奶就這樣為二奶奶解了圍。二奶奶無女,一共生了三個兒子,除了前面提到的二叔外,還有大叔和三叔。二奶奶家門前掛了兩塊“光榮軍屬”牌,甚是讓人羨慕和嫉妒。大叔和二叔先后當(dāng)了兵,并且提了干。二叔當(dāng)兵是我爸爸出的力,為此還得罪了人。二奶奶家剩下三叔留守范家莊子,沒有實現(xiàn)他從戎報效國家的愿望。為此,三叔常常悶悶不樂,很多人都去安慰過勸解過,包括我父親。在我心目中,三叔簡直成了一個怨夫。我依稀記得二爺爺是瘋了死的,那時候大叔二叔都不在家,二奶奶家唯一的男勞力就是三叔,不過三個嬸子似乎都在現(xiàn)場。至于二爺爺是怎么瘋的,我卻一無所知。聽說二爺爺最后的病情十分嚴(yán)重,家里的人都控制不了他了,就把他關(guān)到屋子里,用繩子把兩扇門給系嚴(yán)實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難以解釋的。到了我們這一輩,三叔家的二弟又瘋了,三叔的家讓這個弟弟折騰得一無所有,連能夠賣的門窗都讓他賣了,得了錢他就去路邊店,被治安抓了又放,放了又抓。三嬸患病匆匆去世,與此弟有關(guān)。三嬸不能瞑目呀,她唯一掛念的就是這個兒子。每到春節(jié)我回家上墳,總是找一找這個弟弟,如果找得到,就給他些錢。有人囑咐,還不能給他多了,最好給他些零錢。三嬸去世之后,這弟弟的病情就更加嚴(yán)重了。三叔無奈只好另起房居住,玻璃窗經(jīng)常被飛來的石頭打得粉碎。三叔共有兩子。大弟自小與我交好,每知我回范家莊子,早在我家坐在馬扎上等候很久。他曾為弟遍訪名醫(yī),求仙拜佛,仍無良效。有人說,三叔曾經(jīng)打死過一條蛇,二弟是報應(yīng)。如此說來,那二爺爺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誰能夠究其根源呢。
西面的二奶奶有瞌睡的毛病,燒著飯也容易睡著。她經(jīng)常做不熟飯,也燒不開水。作為一個農(nóng)村婦女,這是大毛病,讓很多人瞧不起。我覺著西面二奶奶似乎有點兒糊涂,有點兒邋遢,有點兒猥瑣,有點兒臟兮兮的,待人也不親,不認(rèn)為這一家人與我家是一支近分的關(guān)系,特別是她家老大,我喊做大叔的,成天變著臉,一臉的狠相。我似乎就沒見他笑過。他家的大嬸子很洋氣,不僅個子高而且頭發(fā)是天生的自然卷,走起路來帶著風(fēng)。我常常觀察她的頭發(fā),比她的臉還好看。我不知道大叔是怎樣把這樣一位大嬸子娶進(jìn)門的。大嬸子娶進(jìn)門后,大叔就不和二奶奶住在一起了,他們在二奶奶后面平行蓋起房子。沒過多久,這大叔竟然在我家場院里開了門,和我們走一個過道。大叔家有一個小妹妹,長得很精神,她見了我總是一愣,然后匆忙回首,拔腿就跑,有時跑幾步還會停下來觀察我,我就揚(yáng)起雙手變個猙獰的鬼臉,再跺跺腳弄出要追的樣子來,她像一只膽小的松鼠一樣,一溜煙地跑了。大嬸子曾經(jīng)找過我,讓我別嚇唬這個小妹妹。我一個勁兒地狡辯,說我沒有嚇唬她,是她自己朝著我害怕,我就沒有辦法了。我和這個小妹妹的這種關(guān)系,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在這小妹妹的童年中,我就是她最深刻的印象了。記得有一年夏天二奶奶和我奶奶在外面乘涼,還有前面的三嬸等許多人,因為有我跟著奶奶不能在外面待的時間長了。沒有多久,奶奶要帶著我回家,西面的二奶奶就像可憐的祥林嫂一個勁兒地挽留我奶奶,叫我奶奶多待一會兒。但是,我奶奶還是和我一起回了家。不想第二天,我奶奶就得到西面二奶奶去世的噩耗。西面二奶奶正是那天晚上死的。我奶奶一個勁兒地惋惜,她十分后悔地說,早知道這樣跟她多待一會兒呀。如果說這是死別的話,在范家莊子奶奶還經(jīng)歷過一次生離。
西灣頭的一位老人喊我奶奶三嫂子,我喊她大奶奶,她和我奶奶非常談得來,經(jīng)常到我家里來串門兒。我記得這位奶奶面目端莊、和善,穿著總是干干凈凈,像是大家族出來的人。她每次到我家都得我的喜歡,有時她還會帶好吃的給我,也是高高興興的。一次我從外面玩回來,發(fā)現(xiàn)這位奶奶和我奶奶的表情不對,她們都是一臉的嚴(yán)肅,奶奶的眼角上仿佛還掛著淚。我不知道這是怎么了,一問才知,原來這位奶奶要去東北了,因為兒子在那里落了腳。東北是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難怪奶奶怕她水土不服,要這位奶奶走時別忘了帶上一包家鄉(xiāng)的泥土,縫到荷包里,掛在衣襟上,隨身攜帶,到了那邊還要把些許家鄉(xiāng)的土放進(jìn)碗里,和水一起喝進(jìn)去。等這位奶奶離開我家之后,我奶奶還在嘆息,她說這可能是她們老姐兒倆最后一次見面了。我大為不解,問奶奶東北不是有活路嗎,在本地活不下去的,到了東北都能夠活下去,怎么這奶奶去了就像慷慨就義似的那么悲壯。奶奶說,這奶奶在這邊也沒有什么人了,她走了就不回來了。我說,難道你不會去看她嗎?奶奶說,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又拖家?guī)Э诘?,來回一趟可沒有那么容易啊。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這位奶奶,只是偶爾聽見奶奶談及。
繼這位奶奶灣西頭來我們家串門兒的就是一位喊我奶奶為三大娘的大娘。她給我的感覺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嘻嘻哈哈的,說話的聲音很是爽朗,笑也夸張。有時我見了這位大娘,就用電影上壞人的腔調(diào)朝她喊,你這個老刁婆子——大娘也不生氣,還是笑著對我說,唉——這孩子,怎么這么調(diào)皮呢,這是從哪里學(xué)來的。我就說,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大娘仍笑個不停。奶奶聽見就佯怒,大娘就說,調(diào)皮的孩子是好孩子。于是,我知道自己是好孩子,但不知道自己好在哪里。
西面二奶奶有一位瞎眼的兒子,我喊他二叔,村里人都叫二爺爺家為小瞎?jié)h家。瞎眼二叔靠算命胡謅海扯為生,常常四處游蕩,回范家莊子的時候常常被村里的孩子們挑逗圍攻,他手中的棍子經(jīng)常掄得渾圓。由于二叔的棍子屬于重型武器,讓捉弄他的孩子們膽戰(zhàn)心驚,所以經(jīng)常被孩子們搶了去。這棍子像二叔的命一樣,常常抱得緊緊的,一旦不小心被人猛然搶走,他立刻就像瘋了似的尋機(jī)報復(fù)。我不僅沒有去搶他的棍子,有一次還幫他把搶走的棍子奪回來還給他。結(jié)果我卻被他擒獲了,我說什么他都不信,并且說是我?guī)У念^,太冤枉人了。這瞎眼二叔還為我們兄弟算過命,說我二哥日后的發(fā)展大有前途,但沒有應(yīng)驗。在命運(yùn)的安排上,二哥幾次都沒有抓住機(jī)會,很是失落。
因了這兩家房屋院落的定勢以及最大限度地保障我們自己家的空間優(yōu)勢和使用面積,我們走到大街上,要通過兩道門,一道是我們的過道門樓,一個是走廊的柴門,緊挨著大街,連接著外面的世界。門樓的大門只能往西開,這是住房和場院的格局決定的,在范家莊子這種走向的只有我們一家。我曾經(jīng)聽說,老宅請風(fēng)水先生看過,也沒說出一二。有人說,走廊像個刀把兒,這也是父親為官不暢、“文革”落難的根本所在。而我看卻不像,沒有見過這樣的刀把兒,縱有天大的想象力這走廊也與刀把兒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我倒覺得它像一個旗桿,旗子的組成部分就是我們的場院和房屋院落。我分明看見它在風(fēng)中招展……
一起招展的還有樹上的葉子。我們老家有一個較為顯著的特點就是樹木茂盛。父親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的,他很善于植樹,我從小就知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的道理。這都是老人長久的盤算。
這就是我的老家,我童年的國度。
王愛紅:山東濰坊安丘市人。曾出版詩集《八月之杯》《清月飛花》,文集《大地神韻》《雕塑人生》《這邊風(fēng)景》《與大家相遇》《中國畫壇焦點訪談》《王愛紅美術(shù)評論集》等。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書畫院藝術(shù)委員等。2015年獲人人文學(xué)網(wǎng)詩歌新銳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