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蔚文
?
我跑,故我在
文_陳蔚文
關(guān)于跑,最先想到的是德國電影《羅拉快跑》中為拯救男友而奔跑的女孩羅拉,她要在20分鐘內(nèi)弄到10萬馬克,為此,她在街頭不停奔跑。羅拉狂奔的腳步和著電子音樂,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場生死之戰(zhàn),速度里滿是青春的焦灼與不顧一切的愛的勇氣。
電影《重慶森林》中的“跑”則是種失戀療法,片中的主人公說:“每一個人都有失戀的時候,而我每一次失戀,都會去跑步。因為跑步可以將身體里面的水分蒸發(fā)掉,讓我不那么容易流淚。”
電影中的“跑”多少有些藝術(shù)的變形與夸張,村上春樹的書《當(dāng)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則是非虛構(gòu)的。這一次,跑與文藝無關(guān),映射出一個男人的意志。真沒想到,村上春樹竟是一名狂熱的跑步愛好者,跑了20多年,參加了26次比賽,包括鐵人三項。
從一家餐館的老板突然轉(zhuǎn)型成為寫作者,為了更專注地寫小說,他盤掉收益不錯的店,一意孤行,生活從此由“開”轉(zhuǎn)為“閉”——若沒有這份執(zhí)念,大概他也不會跑上幾十年。反過來說,沒有堅持多年長跑的韌勁,他也不會一直寫下去。
“我也許是主動地追求孤絕,對操我這種職業(yè)的人來說,盡管有程度上的差異,卻是無法繞道回避的必經(jīng)之路。這種孤絕之感會像瓶中溢出的酸一樣腐蝕人的心靈……唯其如此,我才必須不間斷地、物理性地運動身體,有時甚至窮盡體力,來排除身體內(nèi)部負荷的孤絕感……”這是他執(zhí)著跑步的一種動力——為孤絕的寫作提供身體的保障。
沉默地奔跑,對村上春樹的精神健康來說,成了具有重要意義的功課。
村上春樹還說,所謂藝術(shù)行為,從一開始就內(nèi)含不健康、反社會的要素。要與這種危險與不健全的靈魂對抗,就更需要強健的體魄。
書中有數(shù)張村上春樹跑步的照片,黑瘦結(jié)實。作為一位充滿專業(yè)精神的跑步者,他提前設(shè)計好了自己的墓志銘:“村上春樹,作家(兼跑者),1949-20××,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p>
我也從事著村上春樹所說的“不健康的營生”——寫作,在紙上的世界,一待數(shù)年,常?;煜F(xiàn)實與虛擬的邊界。而我也發(fā)現(xiàn),要平衡現(xiàn)實與虛擬的關(guān)系,運動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它直接、快速地改變?nèi)说娜怏w與精神模式,用體溫升高的方式帶人回到生活現(xiàn)場。
和村上春樹不同的是,我選擇的是室內(nèi)運動——瑜伽。練習(xí)數(shù)年,每周三次,中午一個小時,既是最日常的活動,也是某種儀式,它使生活免于松散地沉溺,有了規(guī)律的朝向。
那間瑜伽室,和村上春樹的跑道一樣,承載著人對自我的一種訴求。
但我遠沒有村上春樹的鐵人意志,常有各種借口使瑜伽停下,譬如節(jié)假日。一旦停下,在松散并饕餮著的身體中,會涌起對那些習(xí)練瑜伽的中午的懷念——安靜的瑜伽室內(nèi),那長方形墊子上身體的辛苦以及疲憊后的滿足。
大概所有能堅持跑步的人,都已從一種肉身的運動去向了精神的領(lǐng)地。對他們,跑步不僅僅是跑步,還是其他的人生隱喻。
曾經(jīng)也想堅持跑步,家就在公園近旁,可城市的霧霾和公園里絡(luò)繹的人,使我這個在意他人目光者望而卻步。
如果想將一項運動堅持下去,不是光有“意念”那么簡單,它須是合乎運動者的性格以及潛在需求,如此,這項運動與人之間才能逐漸達成齒輪和皮帶般的契合,這其中有摩擦、對抗、損耗、助益……最后成為運動者人格的一部分。
“如果你沒有信仰,請把跑步當(dāng)成信仰。”它無須運動成本,不用陪伴,找塊空地就能讓血液奔流起來,血液的流速甚至能改變上一秒你對世界的看法。那是本源的身體表達,是擺脫煩冗節(jié)奏的最快方式,如村上春樹說的,“目的明確,生氣勃勃地活著”。據(jù)說,一場馬拉松能讓人體驗從出生到死亡的過程,每一次覺得自己到了極限時,步子卻又向終點延伸了一步。每一次你以為自己要倒下時,卻在咬牙堅持中又一次起死回生——或許,這就是跑步的魅力,也是馬拉松愛好者激增并促進“馬拉松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原因吧。
有位女詩人,多年前因一場病,也因獨身的寂寞開始跑步,一跑數(shù)年。
“不累嗎?”朋友問她。
“累,不過只要跑著就很快樂?!?/p>
她還說過類似的句式,“只要愛著就很快樂”。女詩人歷經(jīng)幾段感情,至今孑然一身,不過一直在跑,正如一直在愛,只是愛的對象從男性轉(zhuǎn)向了更廣闊的事物。
她最近的一首詩寫道:“我跑向自己/跑向反方向的火焰……”
跑,或是愛,都是由身體向精神延伸的覺知?!氨M量有效地燃燒自己”,像村上春樹說的,不想啤酒,也不要想太陽,把風(fēng)忘掉,意識集中在把腳交替往前送,除此之外,一切都不要緊。
有一年,為參加單位組織的一次跑步活動,我臨時去練習(xí)跑步。夜晚,從家出發(fā),穿過樹影斑駁的一座大院,先是感到吃力,關(guān)節(jié)里像有銹跡,隨著奔跑與喘氣,身體內(nèi)部的對抗?jié)u漸轉(zhuǎn)化成協(xié)作,身體在小幅地騰空,吐納中,感到身體的活力在蘇醒。哦,竟然還能奔跑,多好!你想為這基本功能而雀躍,而慶幸。在荷爾蒙分泌日趨緩慢的日常生活里,這仿佛是唯一令心跳瞬間加速的方式。在奔跑中,似乎接近了活著的核心——你和你的身體,溫?zé)岬卦诖蟮厣线\動,風(fēng)從耳際吹過,某種慣常的引力正在消失。
同時,一種想要喊停的惰性也在增長,中年的真相正在變得稀薄的空氣中顯現(xiàn),體能在“跑”的考驗下透出吃力。
在“想要奔跑”和“想要停下”兩種力量的協(xié)同下,初秋的夜晚,我跑完了中年的一段路。
澳洲之旅,印象最深的是跑步者。
這段旅程,幾乎全由無窮盡的海、港灣、帆船、牧場、綠地、陽光與古樹構(gòu)建,還有沿途的跑步者——清晨圍繞圣瑪麗大教堂、巖石區(qū)、海德公園跑步的人,上午在墨爾本聯(lián)邦廣場跑步的人,沿著悉尼皇家植物園跑步的人,頂著正午烈日圍繞悉尼歌劇院跑步的人,傍晚黃金海岸沙灘上跑步的人,夜晚在旅館旁與公路邊跑步的人……
似乎沒有什么能阻止跑步者的步伐。
一切現(xiàn)代建筑背景都消退了,這些跑步者像從遠古密林中一路跑來,以矯健身姿進駐這個世界。
你為自己不是一名跑步者而慚愧、遺憾。
生生不息的奔跑與陽光、大海、植物這些自然物一起,成為生活屬性的一部分。那似乎才應(yīng)是屬于人的生活,而非鋼筋叢林間復(fù)雜的博弈與各種無聊的糾纏。
大海閃著藍光,像折射單純與奧義的鏡子。天地間,語言變得多余,唯有跑,才能表達與亙古的藍的對應(yīng)。一切語言都屬多余,時間只由浪濤的顏色、樹影的朝向及跑步者的步伐決定。
“我跑,故我在。”跑,是自外向內(nèi)的過程:從表皮穿透,更深切地激蕩著內(nèi)部,激蕩著跑步者的血液、呼吸和心跳。它是調(diào)動肉身的過程,更是調(diào)動生命熱情的過程。初陽升起,星子劃過,跑,近于永恒,以引擎的方式發(fā)動身體深處的熱力。從年少到年老,跑過四季星辰,跑過渺小與確定,跑過心臟的墨跡未干,跑過這一生的渾濁與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