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吳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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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你卑微如塵土
文_吳克成
《童工》
在攝影這個大家族里,時尚攝影很像《追憶似水年華》里的瑪?shù)铝盏案?,香軟甜糯,既適口,還能惹人想起各種八卦。所以,翻看時尚攝影作品,就像翻看一段段風(fēng)流韻事,整個人就像陷在溫柔鄉(xiāng)里。
社會紀實攝影就不同了,它很像匕首——寒光閃閃,直抵在裸露的脖頸上,稍不留神就會見血封喉。我每次翻看社會紀實攝影作品時都會先深吸一口氣——提口真氣護住心神,才有勇氣往下翻。
但翻看美國社會紀實攝影家路易斯·維克斯·海因的作品時不用費這么大的勁兒。海因于1874年出生于美國的威斯康星州,年輕時學(xué)過雕塑與繪畫。他曾就讀于芝加哥大學(xué)、紐約大學(xué)和哥倫比亞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過銀行職員和教師。1904年,他受紐約倫理文化學(xué)校的委托,用5年時間拍攝紐約愛麗絲島上移民的生活。但讓他揚名立萬的是他受美國童工委員會之托,用大約10年時間拍攝的5000余幅展現(xiàn)童工生活的照片。這些照片發(fā)表以后引起強烈反響,并促使美國國會立法,禁止聘用童工。
社會紀實攝影慣用“寫實”的手法,鏡頭直接對準鮮血和骨頭,甚至是魂魄正在離身的人。
海因不直接面對慘狀——類似白骨露于野的慘狀肯定有,但他面對最慘烈的現(xiàn)實時始終是閃爍其詞的。他多選取一些看起來相對舒緩的場景入鏡:奔波的15歲報童停下稚嫩的雙腳,手扶自行車,對著鏡頭微笑;10歲的紡織女童直起伏在織機上的身子,手扶窗臺與織機,堅定地直視鏡頭,仿佛她已能坦然應(yīng)對自己的處境;做工的男孩們停下勞作,雖然他們滿面塵灰,但望向鏡頭的臉不帶一點兒困頓——他們平靜地面對鏡頭,有的甚至露出笑容。即使是拍攝正在勞作的女童,海因的鏡頭也是克制的。像那幅拍攝于1908年的《童工》,大部分畫面是織機,女童安靜地站在織機前,看不出她臉上的悲喜。
以前我是喜歡“匕首”的:肯尼迪倒在血泊中;牧師抱著中彈的人;中了流彈仰面倒下的戰(zhàn)士;還有非洲草原上,皮包骨的赤裸兒童以頭抵地,餓得無法站起來,一只跟他差不多大的禿鷲把他當(dāng)成獵物,正在慢慢靠近,準備發(fā)起攻擊……這些照片感情飽滿,只要看一眼,熱血會立刻沸騰,人再也坐不住,情緒也會在瞬間變得激動,想要把那些罪魁禍首撕爛。面對海因的作品,我心中多有不屑,覺得他過于犬儒——他不把血淋淋的現(xiàn)實一覽無遺地記錄下來,總要為現(xiàn)實披一塊遮羞布。
后來翻看他的履歷,發(fā)現(xiàn)他從1903年起在紐約倫理文化學(xué)校任教好長時間。紐約倫理文化學(xué)校一向崇尚人的價值和尊嚴,以人道主義信仰為教育宗旨,這讓我一下子找到了海因的作品之所以充滿溫情的原因。也許正是基于對人的價值、尊嚴的尊重,他才不會把人最悲慘的一面展示給別人看。他給他們遮上一層溫情的面紗,維護了被拍攝者的尊嚴。
海因的攝影作品與現(xiàn)實隔了一段距離,是相望,也是溫柔撫摸,正因如此,這些照片才溫情流露,經(jīng)得起久久觀望,并使人被其打動,心中生出無限憐惜。
為了拍攝這些照片,海因跑遍了美國東部。為了混進工廠,他把相機藏在飯盒里。他拍攝童工的生活和勞動場景,并配上簡短的文字,讓被拍攝者簽名確認后,再交給媒體公之于眾。這種照片加上文字的組合方式,也成為新聞報道的慣用方式,一直沿用至今。
有些宣揚“人性”的人其實并沒有真正理解“人性”這一概念,他們當(dāng)自己是救世主,永遠居高臨下。比如,讓受資助的貧困少年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字排開,手拿捐贈的錢物拍照留念;比如,讓受到資助的貧困家庭在鏡頭前現(xiàn)身,讓大眾看到他們的窘迫……從這些照片里,我只看到人性的扭曲。
海因始終把人當(dāng)人來拍。他永遠平視鏡頭里的人,即使他們卑微如塵土。他對于鏡頭里的人永遠充滿尊重,比如拍攝于1920年的《蒸汽機裝配工》:工人在彎腰擰螺絲,在龐大的機器面前,人彎腰低頭,顯得那么渺小??墒?,他青筋暴起的手和肌肉緊實的胳膊,看上去又那么有力量。這幅照片好像在昭示一個道理:你可以壓制我,但人類的生機與力量總在暗暗涌動,像一把暗火,永遠也撲不滅。
《蒸汽機裝配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