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閆　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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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面對成空的愛情

文_閆紅

幾年前去看演唱會，臺上居然有曾在20世紀90年代初紅極一時的“情歌王子”王杰，他唱的是當年的代表作《一場游戲一場夢》。當年聽到這首歌時我還小，只知道這是一首“流行歌曲”，十多年后，在演唱會現(xiàn)場才得以靜心領會。這一聽，發(fā)現(xiàn)它確實過時了，不只是那旋律，還有歌詞里的三觀。

“不要談什么分離，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哭泣，那只是昨夜的一場夢而已。不要說愿不愿意，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場游戲……”這歌詞畫面感十足，一個受傷男人的形象在黑暗中浮現(xiàn)。他被拋棄了，傷了自尊，為了維護這自尊，他極盡可能地貶低和她曾經(jīng)的關系，如果那只是“一場游戲一場夢”，那么，現(xiàn)在的他自然可以揮一揮衣袖，全身而退。

每個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局外人更是無從判斷對錯，只是這樣多沒勁兒??！到了80歲，他的自尊心依舊滿格，感情世界卻一片荒蕪。曾經(jīng)有過的溫暖交集，都被他撕碎焚毀，以換得他龐大自尊的全須全尾?；畛蛇@個樣子，不也挺沒意思的嗎？沒格局，沒風度，沒有刻骨銘心的記憶，也沒有在歲月里風干的背影，可以在風晨雨夕里，老眼昏花地舉杯致意。

“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崩钭谑⑦@么唱，嘆息般的旋律深入人心。有情人終成眷屬，那是童話里的歡喜結局，更多的時候，總有人先離開，總有人被放棄。分離的那一刻，那些意亂情迷，那些魂牽夢縈，那些曾讓你感到甜蜜或憂傷的細節(jié)，戛然而止。

怎樣面對一段忽而成空的感情，這是人生里難以避免的測試，不同的人，會交出不同的答卷。

《中華古今注》里那個蠶馬的故事，每次讀到都會覺得觸目驚心。故事說的是一匹馬，將它視為一個被拒絕的男人也未嘗不可，它讓我見識了強烈的感情怎樣轉變成席卷一切的憤怒。

這故事是說有個女孩，父親遠行，音訊皆無，她只與一匹白馬相伴。她思念父親，拍著馬背說，誰能把她的父親找回來，她就嫁給他。不承想那白馬一聲長嘶，絕塵而去，不久，真的把她父親載了回來。

女孩恐懼了，不知該如何兌現(xiàn)當時的承諾。她就此絕口不提，白馬每每對她揚蹄嘶鳴以示提醒。父親感到奇怪，了解原委后，干脆將白馬殺掉，馬皮就晾曬在院子里。某日，女孩與女伴在院中嬉戲，馬皮騰空而起，卷女而去，最終合二為一，棲止于桑樹，化為蠶。

兩情相悅的愛情可以化蝶，一廂情愿的愛情只能化蠶。白馬與女孩身份迥異，它原本只能無望地注視著女孩的背影，一次突發(fā)事件，使得它的愛有了著落。它盡了力，仍然一無所獲，還遭到殺戮，憤怒夾雜著委屈，爆發(fā)出了超自然的力量。當那馬皮破空而來，向女孩罩去，一個男人的蠻性與血性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這故事很血腥，也很唯美，但如果放到現(xiàn)實生活中，可就讓人消受不起了。你不仁，我不義，不能共枕，那就同穴，里面的每一方，都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

“一場游戲一場夢”式的輕浮固然不好，弄到“蠶馬”這個程度，又過于沉重。在輕浮與沉重之間，我們是否還有別的選擇？《詩經(jīng)》里的那首《漢廣》便是另辟蹊徑，它展現(xiàn)出寧靜、廣闊的愛意，如同月光下的水波，有隱隱起伏著的輪廓。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遍_頭數(shù)語，斬釘截鐵，卻讓人疑竇叢生：高大的樹木，應該可以倚靠，為何不能休息？只因它不是我的。同理，這個美麗的女子，連追求都不可以，因為她與我之間有著不可逾越的距離。這距離，如同廣袤的長江之水，永遠不可泅渡。

這距離從何而來？“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彼瞄L砍柴喂馬，即使不是個樵夫，也不大可能屬于“上流社會”。至于“游女”，大多語焉不詳，也許是她身份高貴，也許是她名花有主，總之，她的人生與他無關，他無法得到她的愛。

他的感情有了兩種可能的走向：一種是像蠶馬那樣，施以不管不顧的熱情；另外一種是像《一場游戲一場夢》那樣否定那愛戀，并千方百計地讓自己忘記。

而這位樵夫的選擇卻不在這兩種之中，他不憤怒，也不委屈。他是這樣平靜又深刻地愛著這個女子。假如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如這江水一樣不可以泅渡，那么就不泅渡，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天長地久。

你千方百計，想要抱得美人歸，他暗自出手，試圖在心中斬草除根，都是要泅渡到彼岸，把自己從那澎湃得讓人坐臥不安的愛情中拯救出來，重新回到既定軌道。愛情或終止于得到，或終止于放棄。

而這位樵夫，他不采取任何行動，仍然是劈柴、喂馬，只不過，他喂的馬，是要送那個女子出嫁的，他還是這樣從容、平靜，有條不紊。

也許，有一種愛只與自己有關，我已經(jīng)把你放在我心中了，還有什么可以把你奪走呢？即使你離開也沒有關系，我和自己在一起時，就是和你在一起了。他的平靜，來自于對愛情的清晰與篤定。

詩歌仍然在吟哦：“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如是三遍。那不只是感嘆江之廣、水之長，更是吟哦那天闊水長的愛情，不可以泅渡，也無須泅渡，不妨這樣永久相望，明澈的目光，有如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