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黃效愚與藏麗花的婚禮
黃效愚與藏麗花的婚禮是一九八二年舉行的。那一年,黃效愚二十五歲,藏麗花三十三歲。女方比男方大了八歲,這在當時很出格。婚禮也沒幾個人,館子里吃一頓,那年頭沒包廂,大堂的角落事先訂好席位,就一桌人。
我和朱亮算作男方代表,都是黃效愚的中學同學。我跟黃效愚的私交尤其鐵,曾是非常好的哥們。黃效愚突然決定要結(jié)婚,騎自行車來通知,匆匆告訴具體的日子。當時我還在大學讀書,是大四,眼見就要畢業(yè),正百無聊賴,成天胡亂寫小說,聽了他的話,非常吃驚。
我說:“你不會開玩笑吧?”
黃效愚一向認真,很嚴肅地說:“這事,怎么會開玩笑!”
“我真覺得像開玩笑,怎么說結(jié)婚就結(jié)婚了,”我知道他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還是忍不住要問,“你們真準備結(jié)婚了?”
黃效愚不說話,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不高興。
我繼續(xù)玩笑,說:“這事有些離譜?!?/p>
黃效愚不說話,低著頭。
我說:“你不覺得她年齡太大了一點?”
黃效愚仍然低頭,不準備討論這話題。
雖然也風聞一點消息,我從來沒想過,他們會真的結(jié)婚。作為老同學,作為曾經(jīng)的鐵哥們,我知道黃效愚不是很有主見。他肯定是中了邪,不得不聽命于藏麗花,肯定是落入了圈套,只能乖乖地聽她使喚。我和黃效愚從小學就在一起,他這人不但沒主見,還經(jīng)常會在關(guān)鍵時刻,腦袋瓜不好使。
我說:“好吧,這事也不便多說,既然已決定,也煩不了,你把具體日子告訴我。”
黃效愚說:“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
我笑著說:“最好再說一遍,我真沒記住。”
地點是在當時有些名氣的四川酒家,我把朱亮也叫去了,黃效愚并沒打算喊朱亮,在他心目中,既然我倆關(guān)系最鐵,有我做代表就行,朱亮去不去無所謂。倒是朱亮很把這事當真,聽說黃效愚要跟一位大八歲的女人結(jié)婚,滿腦子好奇,打破砂鍋問到底,一路追問,非要我把知道的事都說出來。
我說:“你別問我,我知道的也不多?!?/p>
朱亮說:“起碼你知道那女的大八歲,媽的,大八歲,這還得了,再大幾歲,都可以做他媽了!”
朱亮的話并不過分,在當時,雖然開始改革開放,滿大街鄧麗君的歌,流行喇叭褲和留長發(fā),可是從“文革”中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畢竟還沒開過眼,沒見過多少稀奇古怪,女人大男人小,歲數(shù)相差那么多,確實不可思議。
婚宴在中午進行,新郎新娘,加上我和朱亮,藏麗花的外公邵老先生,她的兩位同事,她家的保姆,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也沒多少婚宴氣氛,黃效愚新做了一身西服,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以后再沒見過,不僅顏色不對,而且不合身,怎么看都別扭。藏麗花是件紅衣服,顏色有些鮮艷,依舊是大大咧咧,別人沒話說,結(jié)果從頭到尾,為了不冷場,基本上都她一個人在說笑。
印象深的是婚宴快結(jié)束,大廚過來敬酒。此前已來過一次,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胖胖的,剃著光頭,紅光滿面。這一次來,帶著他的一個徒弟,先問菜做得怎么樣,是不是還說得過去。大廚是重慶人,在南京待了大半輩子,他的口音仍然聽不太明白。藏麗花的外公是湖南人,顯然與大廚熟悉,他們說著各自的家鄉(xiāng)話,不時發(fā)出爽朗笑聲。邵老先生一個勁夸手藝好,說很久沒吃到這么正宗的川菜。
后來我才知道大廚是位高人,早在民國時期,已大名鼎鼎,為許多黨國要員做過拿手菜。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南京的各個角落,不經(jīng)意地就會遇到一些遺老遺少,那天的大廚便是個最好例子。敬完酒,大廚吩咐徒弟去取文房四寶,笑著對邵老先生說:“老先生還中意這幾樣菜,我也算是踏實了。俗話說,擇日不如撞日,今天你既然來了,我怕是不能輕易放過,怎么也得讓你給我寫幾個字?!?/p>
說話間,文房四寶已取來,除了求字,大廚說他還寫了幾首不像樣的詩,也希望老先生提意見。邵老先生先看那詩,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兒,不說話。大廚被他的嚴肅弄得有些緊張,很扭捏地笑著,看了看周圍的人,連聲說出丑,說自己一個粗人,偷偷寫著玩玩,完全是瞎鬧,讓老先生見笑了。
邵老先生將詩稿遞給黃效愚,嘆氣說:“這詩的好壞,你們怕是看不懂,不過,這字寫得是真不賴,你看是不是。”
黃效愚接過詩稿,很認真地看。藏麗花也把腦袋伸過去,只掃了一眼,笑著說詩好壞她也不太懂,不過一看這字,就知道是學的米芾。
大廚聽了很興奮,笑著說:“大小姐好厲害,好眼力,我學的正是米芾,可是一點都不像。”
藏麗花很隨意地又說了一句:“一個館子里的大廚,能把字寫這么好,很不錯了?!?/p>
藏麗花還以為自己是在夸人家,廚師的臉上立刻有些掛不住。邵老先生連忙打圓場,說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會出狀元,大廚和大廚,區(qū)別也太大了。大廚臉上仍然有些難堪,很勉強地笑,嘴上敷衍著,說老先生說得對說得好,心里依舊不痛快。邵老先生無話可說,便說把你的那本冊頁拿給我看看,先看看別人都說了些什么。他的意思是說已準備題字了,大廚很高興,吩咐徒弟趕緊磨墨。
邵老先生說:“不著急不著急,讓他們年輕人開開眼,先看看你的冊頁?!?/p>
大廚的那本冊頁今天要是拿出去拍賣,一定能值很多錢。先說這上面的人名字,不是達官,就是貴人,都是民國時期的大好佬。因為這次婚禮,我總算有機會第一次親眼目睹于右任的真跡。目睹到吳稚暉的手書,與他們常見的字體不一樣,于右任的不是草書,吳稚暉的不是篆書,從收藏的角度看,這樣或許更有價值。還有知名文人和書家的字,我記得有胡小石的字,有高二適的字,最難忘的是徐悲鴻題詞,雖然時間隔得很久,內(nèi)容我還能記得:
一怒定天下
千秋爭是非
“好一個‘天下,好一個‘是非!”邵老先生對那幅字看了半天,很是贊賞,笑著說,“我的字不能和他們放在一起,還是寫在紙上吧?!?
大廚說:“老先生不要客氣,今天把這個寶貝拿出來,充分說明了我對你老先生的敬仰,說明了老先生在我心目中的重要位置。不瞞你說,早就預留了位置,就等著這一天,不相信的話,老先生看這后面的幾頁,還空著呢?!?/p>
大廚的徒弟開始磨墨,藏麗花瞥了一眼,對一旁的黃效愚說:
“喂,別傻坐那,這事還是你來做合適,你去磨墨?!?/p>
黃效愚立刻站起來,看了我和朱亮一眼,屁顛顛去磨墨了。不一會墨磨好,旁邊一張桌子也騰空,鋪上了毛氈,等著邵老先生去題字。我們眾目睽睽地看著,到這時候,邵老先生再也推托不了,嘆氣說自己老了,手腕上已沒力,眼睛更是花得厲害,說恭敬不如從命,只怕是寫了字,糟蹋了這本珍貴冊頁。
邵老先生寫了什么內(nèi)容,已記不清楚,能記住的只是他很不滿意,不住地唉聲嘆氣。大廚在一旁十分客套地叫著好,我和朱亮因為不懂書法,也說不清楚那字到底怎么樣,只能傻乎乎地看熱鬧。藏麗花和黃效愚很認真地打量著邵老先生的字,不發(fā)表任何意見。
“麗花,你也來寫兩個字吧,”邵老先生忽然想到應該讓外孫女露一手,“你的字,現(xiàn)在比爺爺都好,這里反正有紙,你來寫?!?/p>
藏麗花不表態(tài),大廚看了她一眼,有些客套地讓她寫字,似乎還不太相信她真能寫。
邵老先生說:“對了,忘了說了,今天是我外孫女的大喜日子,我來介紹一下,這個是外孫女婿,他們兩個,都還能寫上兩筆?!?/p>
黃效愚一個勁搖手,說:“我不行,我寫不好。”
藏麗花很爽快,說:“寫就寫,爺爺,你說寫什么?”
“你的字大了好,寫兩個大字,”邵老先生想了想,說,“就寫‘好吃這兩個字?!?/p>
“好吃!”
“對,就寫好吃。”
“一個好,一個吃?”
“不是好壞的好,是好,就是喜歡的意思?!?/p>
藏麗花看了看筆,又看看紙,嫌棄地說:“這筆太小,大字寫不了,寫不好?!?/p>
大廚不服氣地說:“大小姐要別的沒有,想要大的筆倒沒問題,你要多大的?”
“越大越好?!薄霸酱笤胶??”
“大筆寫小字沒問題,”藏麗花有些傲慢地說,“小筆寫不了大字?!?/p>
前不久,正好請了書法家來題店名,臨時買了幾支斗筆,大廚便吩咐徒弟趕快去取。不一會,筆拿來了,確實是很大的斗筆,藏麗花取了一支最大的,用手指捻了捻筆毛,先在水里浸了浸,示意黃效愚替自己鋪紙,然后就蘸墨,凝神想了一會,一氣呵成寫了兩個酣暢淋漓的大字。
那大廚真的懂點書法,看了目瞪口呆,連聲說:
“好字,好字,真是好字!”
在學雷鋒的日子里
說來話長,第一次見藏麗花,還得往前倒退十年。黃效愚與我同年出生,也許正好經(jīng)歷青春期的緣故,雖然只大了八歲,可是在我心目中,真覺得藏麗花要大出許多。隨著年齡的增長,年歲差距會相對縮小,同樣的道理,歲數(shù)越小,差距就會覺得越大。第一次見到藏麗花的時候,她已經(jīng)二十三歲,已經(jīng)有男朋友,而我們才十五歲,發(fā)育還不久,剛開始長個子。我和黃效愚都屬于發(fā)育遲緩,個子很矮,是標準的“僵公”,一直坐在第一排。
那時候讀高一,正好遇上學雷鋒。在我的學生生涯中,學雷鋒的日子并不多。從一九六四年開始上小學,到一九七四年中學畢業(yè),基本上都文化大革命?!拔母铩钡幕疽c是階級斗爭,是路線斗爭,整天斗來斗去,整天批判學習。反正都弄不明白,只記得為什么事,突然要讓我們學習雷鋒。
對于中學生來說,學習雷鋒就是做好人好事。班主任讓大家成立興趣小組,讓我們想出各種為人民服務的辦法。記得當時最出風頭的就是朱亮,不知道從哪弄來了幾根針灸針,一小瓶酒精棉球,加上一本《赤腳醫(yī)生手冊》,便無師自通地替人治起病來。那完全是種表演,為了打消大家的顧慮,他在手掌上到處亂扎,把所有的針都扎在自己左手上,然后緩緩舉起來給大家看。我們的班主任對朱亮的冒險精神很佩服,她是一位結(jié)婚不久的大齡女教師,還沒生過小孩,那時候正懷著孕,自告奮勇地讓朱亮給她扎針。
朱亮給班主任做示范,這是他給人扎針的基本程序,先在自己身上扎給別人看。朱亮將自己褲管卷了起來,用手指在膝蓋下按來按去,告訴別人足三里的位置,取出酒精棉球,擦針,再擦穴位,輕輕地將針扎進去。接下來,他開始正式給班主任扎針了,班主任十分大方地卷起褲子,裸露出了半截白花花的腿肚,在針即將深入進去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害怕了,眾目睽睽之下,像女學生一樣尖叫起來。過了一會,班主任才開始緩過神來,以命令的口吻,招呼黃效愚過去幫忙。
她說:“黃效愚你快過來,我褲子要掉下去了,你幫我拉一下?!?/p>
這以后,一直到高中畢業(yè),同學們背后開玩笑,都會帶點色情意味地對黃效愚說,班主任的褲子又快掉下去了,你快去幫她拉一下。
在一開始,我和黃效愚參加了朱亮的興趣小組,與他一起研究那本《赤腳醫(yī)生手冊》,試著記住人身上的各個穴位。很快我們決定另起爐灶,因為像朱亮那樣替別人扎針,我們不敢,沒完沒了地給他當試驗對象,讓他在身上亂扎,又心有不甘。最可恨的是朱亮還十分小氣,從來不肯把《赤腳醫(yī)生手冊》借給別人,這書上有男女生殖器官的介紹,在那個特定年代,那些簡單的示意圖和解剖圖是我們獲得性知識的啟蒙秘籍。朱亮自恃有這么一本寶書,常常差使別人為他做這做那。
我們決定成立一個理發(fā)興趣小組,貨真價實地學門手藝。為了實現(xiàn)這一理想,首先要想辦法弄到理發(fā)工具。在當時,買一把理發(fā)用的推子,意味著要花很多錢。我決定偷偷地給北京的祖父寫信,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很少向父母開口要錢,也許是他們從來就不知道要給孩子零花錢,也許是他們曾經(jīng)拒絕了我,反正在開口要錢這件事上,我變得特別有自尊。所以會給祖父寫信,是因為老人家從來就不拒絕,只要我開口,不管合不合理,他都會滿足我。
很快收到了寄來的包裹,在一個小木盒子里,放著理發(fā)專用的推子,還附了一封信。我已記不清祖父當時的態(tài)度,是贊成學理發(fā),還是反對。這已經(jīng)不重要,萬事俱備,東風也有了,理發(fā)工具到手,可以開始大干一番。我們開始拿對方做試驗,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用一張過期報紙圍住脖子,再用小木夾子夾緊。這辦法很搞笑也很糟糕,很快,剪下來的碎發(fā)渾身都是。我們的手藝都很差勁,心里想這樣,結(jié)果卻總是那樣。為了如何下手,推子應該沿著什么角度運行,我們爭來爭去,到最后,越忙越亂,越來越?jīng)]辦法收拾,只好硬著頭皮去理發(fā)店,請正規(guī)的理發(fā)師傅幫忙收拾殘局。
理發(fā)店的陸師傅看著我們慘不忍睹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在理發(fā)的顧客也紛紛回頭。對著我們黑白分明的發(fā)型忍俊不禁。我和黃效愚的腦袋上就像讓豬拱過一樣,這邊多出一縷,那里少了一撮,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因為就在家門口,說一口揚州話的陸師傅看著我長大,對我很熟悉,他一邊收拾殘局,一邊繪聲繪色地教訓,說小炮子則都學雷鋒,我們剃頭的就不要吃飯勒。等到頭發(fā)收拾完,我們才想到身上分文沒有。陸師傅說你們學雷鋒不丑,總不能讓我也跟著一起學,再說了,剃頭店也是公家的,不收錢,就是慷公家之慨,就是挖社會主義的墻腳。最后也沒收錢,不但沒收錢,陸師傅還答應收我們做徒弟。當然也不會白白就放過,他的開恩是有條件的:“乖乖龍地咚,都曉得你家爹爹有點名氣,字也寫得不丑,要是你能把我一張字,今個這賬就算嘞?!?/p>
“小炮子則”和“乖乖龍地咚”都是地道的揚州話,前者相當于小兔崽子,是一種表示親昵的罵人,后者表示驚嘆,有點不得了的意思。他也許只是隨口說說,那段時候,我一門心思想學理發(fā),一口就答應下來。第二天,拿著一張祖父的手跡,我和黃效愚又一次去理發(fā)店,陸師傅正幫人刮胡子,看見我們,說又跑來干什么,一邊說,一邊抹肥皂沫,拎起椅背上的一根布帶,在上面來回磨剃胡須刀。他沒想到我們會當真,說要想學理發(fā),先得學如何刮胡子。又說過去當學徒,光是這個刮胡子,就得學上一年。說著,試了試刀鋒,十分熟練地刮胡子,刮完,又絞了一把熱毛巾給顧客。老式的理發(fā)椅可以平躺下來。刮完胡子,把椅子放正,很嫻熟地為顧客掏耳朵,掏完了一只,再掏另外一只。一切都忙完,收了錢,才從我手中接過祖父的字,一邊看,一邊連聲說好,說這字真不丑,然后遞給那位正準備起身的顧客,請他發(fā)表意見:
“老師傅,看看這字,是不是不丑?”
這位被稱為“老師傅”的顧客,就是藏麗花的外公邵老先生,當時最流行喊“師傅”,男女老少都這么問候。邵老先生接過祖父的字,很認真地看著,不發(fā)表任何意見。過了一會,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和黃效愚,百思不解地問為什么要學理發(fā)。
邵老先生說:“你們不好好讀書,學剃頭干什么?”
陸師傅說:“學剃頭好呀,什么年頭都有飯吃!”
學理發(fā)的熱情很快過去,首先沒人愿意當試驗品,我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害怕會把別人的頭發(fā)剃得不成樣子。當時的興趣小組,辦得有些聲色的是書法小組。我們的班主任教化學,對美術(shù)有著非同尋常的興趣,對書法小組的關(guān)照也最多。她出面跟工宣隊商量,把同學們的作業(yè)布置在樓道櫥窗里,供大家參觀。有一天放學,黃效愚很認真地跟我商量,打算參加書法小組。他要參加的理由,是覺得自己真要寫毛筆字,肯定比櫥窗里所有的字都好,好得多。
黃效愚不是個高調(diào)的人,雖然生長在軍隊干部家庭,身上沒有一點軍人的豪氣。他很少說自己好,可是一旦敢說比別人強,就一定是真的出色。那時候,我還不會想到日后,想不到他真能寫出一手好字,只是覺得他的想法太突然,想?yún)⒓訒ㄐ〗M的理由說服不了我。黃效愚是我最好的朋友,通常情況下,干什么事我們都能保持一致,共同進退,從來不會單獨行動,但是我當時對書法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
黃效愚很失望,小聲嘀咕著,一臉不高興??吹贸鏊钦嫦?yún)⒓舆@個書法小組,那時候,我們的關(guān)系不是一般的好,是非常的鐵,黃效愚不是很有主見,卻絕對講義氣。如果我不參加,他就不可能去參加。我的放棄,也意味著他不得不放棄。果然,我明確表態(tài)自己不阻攔,他可以一個人參加,黃效愚立刻搖頭,斬釘截鐵地說:“不,你要是不參加,我也不會參加?!?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02xuel20160202-3-l.jpg" style="">
快分手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他為什么要參加書法小組。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相信黃效愚一定是為了朱越。朱越是班上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很多男孩子都在偷偷地暗戀她。那年頭中學生男女絕對不會說話,平時面對面,一個個都跟仇人差不多。私下里,黃效愚曾向我表達過對朱越的好感。這樣的坦白很不容易。應該說非常出格,那時候,愛這個字眼就是罪惡,就是下流,就是無恥,就是想耍流氓。無論我們在心底里喜歡什么女生,也只能把秘密埋藏在心靈深處,絕對不會把它說出來。黃效愚卻傻乎乎地對我說了,說他很喜歡朱越,說朱越長得真是漂亮。
“朱越有什么漂亮,我一點都不覺得她漂亮。”其實我也很喜歡朱越,故意做出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你為什么不覺得她漂亮?”
“不為什么?!?/p>
黃效愚有些放心了,我跟他喜歡的不是同一個女生,兩個好朋友不會因此爭風吃醋,不會因此破壞友誼。按照規(guī)則,既然他把秘密告訴我了,我必須有所回報,也說出自己心儀的女孩。我支支吾吾不肯說,他緊追不放,一定要問出所以然。最后,我讓他逼急了,胡亂地報了一個女孩的名字。
顯然,我跟黃效愚最后參加書法小組,完全是因為朱越。朱越是書法小組的骨干,相比之下,她的字在當時也是寫得最好的。我們很容易地就參加了這個小組,班主任很高興我們的這個決定,她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拖到現(xiàn)在才想到參加。我們無話可說,站在辦公室里傻笑。接下來,讓我們沒想到的一幕發(fā)生了,班主任突然拉開了抽屜,從里面拿出兩支毛筆,十分大方地送給了我和黃效愚。
那時候,新華書店很蕭條,連一本最普通的字帖都沒有,我們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大圈,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怏怏往回走。好在黃效愚家有一本很破的舊字帖,還是他爹轉(zhuǎn)業(yè)前借的,上面還蓋著某某部隊閱覽室的大紅公章。是一本顏真卿的《勤禮碑》,我們也不明白那字是好是壞,就在那天下午,就在黃效愚家,就在他們家吃飯桌上,我們照著帖上的字跡,開始了一筆一劃,寫了平生的第一張毛筆字。
一個星期后,讓班主任看作業(yè)。班主任很認真,一張接一張地看,一邊笑,一邊表揚鼓勵。她隨手挑了幾個字為我們講解,說哪一筆可以,哪一筆不太對。正好那天書法小組有活動,要請一位老先生來給大家講課。也許想到朱越的緣故,我和黃效愚不約而同有些興奮,讓我們感到更意外的,那天來講課的老先生不是別人,竟然是位見過的熟人,就是那天在理發(fā)店遇到的“老師傅”,就是邵老先生。
邵老先生和藏麗花
邵老先生在班主任的辦公室給我們講課,書法小組加上新參加的我和黃效愚,也就八九個人。因為此前已見過這位老先生,我和黃效愚興致勃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也對著我們望,有些不太明白的樣子,大約是已想不起我們是誰。朱越找了個臟兮兮的杯子,替邵老先生倒了杯白開水,班主任一邊讓他喝水,一邊為我們解釋,為什么要請這位老先生過來,讓老先生給大家講講課,可能會有什么樣的好處。
時隔多年,已記不清楚邵老先生說了些什么,都是些簡單淺顯的道理,因為簡單淺顯,反而弄得我們頭昏腦漲。筆應該怎么拿,不應該怎么拿,他的口齒不是很清楚,很重的湖南口音,一次次做示范。從一開始,我就被相互矛盾的說法搞糊涂了。一會這么說,一會那么說,一會說筆要抓緊,一會又說絕不能死死地捏住。反正怎么說都有道理,怎么說都對。邵老先生說有人把筆抓得很死,像根棍子綁在手上,按道理這樣寫不好字,可是最后還是成了大書法家。有人一邊寫,一邊捻手指,筆桿不停地在轉(zhuǎn),也一樣寫出了非常好的字。
邵老先生的字究竟有多好,我是外行,說不清楚。南京這地方藏龍臥虎,能寫一手好字的人向來有很多,公認的大家也有好幾位。多少年以后,因為常在文化界混,我有機會遇到一些著名的書法家,問起邵老先生的字,通常的回答都是還可以。還可以往往是一種十分曖昧的說法,有時候,說了等于沒說。很顯然,書法界的很多人對邵老先生根本不了解,按照流行的評判標準,他既不是中國書協(xié)會員,也不是江蘇書協(xié)會員,更沒出過作品集,因此能不能算書法家,還得打上一個問號。據(jù)說他生前曾參加過南京書協(xié)的活動,也曾有意想加入?yún)f(xié)會成為會員。好像還填了表,后來也不知什么原因,不了了之。
邵老先生有時還會有人提起,甚至被抬到非常高的地位,不外乎兩個原因。首先是藏麗花的外公,水漲船高,外孫女成了有全國影響的書法家,啟蒙老師自然不該是等閑之輩。在藏麗花的履歷上,很清晰地寫著幼承家傳,這個家傳不會是空穴來風,研究者總得找點說法,既然她的字獲得了很大聲譽,邵老先生自然而然就應該是書壇名宿。
其次邵老先生有著很不一般的過去,他出生在官宦人家,舊學的功底十分了得。年輕時曾經(jīng)從過政,雖然沒當過什么特別大的官,卻在各種政治集團里廝混,見多識廣。邵老先生最被后人詬病的,是曾在汪偽政府里任過職,所謂當過漢奸。在老派的人看來,字如其人,有了這種不光彩經(jīng)歷,他的字當然不可能得到推崇。據(jù)熟悉藏麗花的人介紹,所謂幼承家傳,也是后來的說法,事實上,在相當長時間里,藏麗花并不承認自己的師承與邵老先生有太大關(guān)系。在介紹自己時,她常常說跟誰學過字,是誰的關(guān)門弟子,總是羞于提到自己外公。
直到有一天,研究者發(fā)現(xiàn)邵老先生生前曾與南京幾位大名鼎鼎的書法家有過來往,譬如林散之先生,譬如高二適先生,這兩位是南京書壇公認的前輩大家,后人在研究時發(fā)現(xiàn),他們對邵老先生十分推崇。還有一位女書法家蕭嫻老太太。她與邵老先生的關(guān)系更是非同尋常。很長一段時間,藏麗花完全走了蕭嫻的路子,非北碑不碰,非《石門銘》《石門頌》《石鼓文》不寫。早在民國時期,邵老先生就與蕭嫻的丈夫江達共過事,關(guān)系十分密切,可以說是志同道合。有一段時候,他們還做過鄰居,都住在玄武湖邊上。
隔些日子,邵老先生就會來我們學校,看看書法小組的作業(yè)。因為朱越的緣故,雖然對書法毫無興趣,我一直硬頭皮跟著混,有一張無一張地亂寫。書法小組的人數(shù)逐漸增多,在班主任的鼓吹下,其他班級的同學也紛紛加入。很快辦公室已經(jīng)嫌小,講座干脆移到了教室。剛開始,同學們的字都慘不忍睹,好壞也沒什么區(qū)別,漸漸就看出了不同。寫得最好的是黃效愚,記得剛開始為交作業(yè),我常讓他幫我代寫,他的字越寫越好,很快沒辦法代勞,我們已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終于有一天,邵老先生把藏麗花帶來了。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她,高高的個子,穿一條黃軍褲,黃的軍用球鞋??赡芪覀儺敃r太矮小了,藏麗花給我的第一印象,要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大得多,完全是一個成熟女人,豐滿,結(jié)實,胸脯挺得高高,臉上漲得通紅。在大家的心目中,這個人與其說是個大姐姐,還不如說更像一個小阿姨,說她結(jié)過婚了,肯定不會有人不相信。我做夢也不會想到,十年以后,我的好朋友和鐵哥們黃效愚,會義無反顧地和她走到一起,會和她結(jié)為夫妻,還一起生了一個兒子。
那時候藏麗花還在農(nóng)村插隊,作為“文革”前的最后一屆高中生,她的成績十分出色,可惜沒機會上大學。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明白為什么,為什么她會到我們學校來代課。也許是班主任懷孕了,需要有個幫手,也許邵老先生認識學校的什么人,反正稀里糊涂地就來了。我們只知道她當時不領(lǐng)薪水,完全是出于義務,鞍前馬后地在學校亂跑,什么事都做,化學也教過,物理也教過。目的可能是想能留下來當老師,然而這顯然一廂情愿,不管她有多大能耐,只是一個臨時代課的知青。
藏麗花在學校的時間并不長,很快就被辭退了,不過卻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影響。大家印象最深的,是表演如何寫毛筆字。那是第一次來的時候,邵老先生讓她做示范。藏麗花很傲慢地看著我們,我們傻乎乎地看著她。她突然拿出一支很大的毛筆,蘸點清水,就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大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字很大,寫完了,坐在一旁的邵老先生用不容置疑的聲音對我們說:“看見沒有,要寫,就得是這么大的字才好!”
這以后,只要一提到藏麗花,我就會想到她當年的神氣活現(xiàn),想到她突然拿出一支筆,蘸了水,在黑板上十分瀟灑地寫字。我至今都不能想明白,這支筆事先藏在哪了,怎么就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手中。
一時間,我們傻了眼,以至于她回過身來,眼睛還都盯在黑板上。接下來,大家開始寫字,模仿黑板上的那幾個字。我們開始磨墨,打開大字練習本,依葫蘆畫瓢,按照那幾個字的樣子寫。后來才知道寫的是魏碑,當時只是覺得這幾個字很新鮮,很好看,與我們平時見到的不太一樣。在我們寫字的時候,邵老先生坐那巋然不動,藏麗花走來走去,東張西望像個監(jiān)考老師,不時地搖頭。終于她很傲慢地轉(zhuǎn)過身,向著我和黃效愚徑直走過來,我連忙將剛寫的字翻過去,用手壓住,不讓她看。
藏麗花已走到我們面前,冷笑著說:“好吧,不想讓看,我就不看了,反正你也寫不好?!?/p>
接下來,她盯著黃效愚的字看,很認真地看著。黃效愚有些得意,他是公認寫字最好的人,大家都想知道藏麗花會有什么樣的評價。她看看那字,又看看黃效愚,半天不說話。最后,她拿起黃效愚的大字練習本,翻看前面寫過的字,然后合起來,看了看封面的名字,問:
“你就是那個黃效愚?”
黃效愚點了點頭,睜大了眼睛,看著藏麗花。
藏麗花悠悠地說:“我外公說了,你的字寫得還不錯,不過,要我看,一點都不怎么樣!”
藏麗花接著又說了一句:“你還得好好地練?!?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02xuel20160202-5-l.jpg" style="">
藏麗花的故事
藏麗花接受記者采訪,被問起什么時候開始寫毛筆字,常常會用一個不知道來回答。按照她的說法,自從有了記憶,就開始運用毛筆。她沒辦法說清楚自己什么時候開始臨帖,只記得小時候,閑著無聊,沒別的孩子陪她玩,她就經(jīng)常獨自一人,用筆蘸著清水,在石板上寫來寫去。
藏麗花自小跟外公外婆一起長大,她父母都是革命軍人,都是軍人中的文化人,隨解放大軍去了西南。藏麗花出生在貴州,還是在月子里,父母便把她送到南京,在八歲的時候,才又一次與母親見上一面。這時候,藏麗花父母已離婚,又結(jié)了婚,各自都有了新的小孩。藏麗花有三個舅舅,兩個舅舅在外地,一個舅舅在美國,外公外婆最疼愛的是她母親,然而這個女兒又最讓他們操心和煩神。
母親在藏麗花的心目中始終很陌生,外婆過世,母親回來過一次,帶著弟弟妹妹,幾乎沒有跟藏麗花說上話。外公過世,母親又回來過一次,這一次是獨自一個人,仍然是沒有與女兒說什么。母女倆心里都有隔閡,不知道該跟女兒說什么,也不知道該跟母親說什么,相對無言欲說還休。心里都有話,誰也不愿意多說。最后只能是丈母娘與女婿瞎聊,母親嘆著氣跟黃效愚抱怨,說藏麗花這孩子很可憐,從小沒有爹媽管,日后還要靠他多多照顧。黃效愚聽著很不是滋味,偷偷地看了藏麗花一眼,她正在不遠處看報紙,顯然聽見這話了,臉色更加陰沉。黃效愚心里想,丈母娘真不會說話,藏麗花聽她這么說,肯定是不高興,肯定又憋了一肚子的火。
丈母娘說:“她心里不喜歡我,她這人,誰也不會喜歡?!?/p>
丈母娘又說:“她心里根本就不會有我這個媽。不過我看得出,你喜歡她,你對她好,有你喜歡她我就放心了?!?/p>
藏麗花在書法上的領(lǐng)路人,應該是她外婆。用藏麗花的話說,外婆是個真正的大家閨秀。雖然一輩子沒有工作,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卻是非常了不起。在接受臺灣一家電視臺采訪時,藏麗花侃侃而談,大談自己能有今天,能夠成為一名女書法家,與外婆這樣的家庭婦女分不開。藏麗花認為,中國大陸教育很大的失敗,是因為家中沒有一個稱職的有文化的主婦。婦女們都出去工作了,裙子也不穿了,穿著男人一樣的長褲,像男人一樣干活,像男人一樣地成為了機器,像男人一樣只知道養(yǎng)家糊口。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結(jié)果因為一樣,根本沒人花功夫教育孩子。藏麗花說,中國大陸所說的家庭婦女,通常是指那些沒有文化,沒有知識,只能依附丈夫茍活的女人,她們沒出去工作,是因為沒能力找到工作。
藏麗花的外婆上過大學,她那歲數(shù)的女人能上大學,絕對鳳毛麟角。不過大學也沒畢業(yè),還是在上大學的時候,就嫁給了外公,藏麗花的外公當時已很能掙錢,神氣十足地對外婆說,別上什么大學了,你不是學的家政嗎,用不著再學了,就在家給我教育孩子吧。藏麗花常常要說,外公外婆年輕時,從來就沒缺過錢,就算外公不能掙錢,光是外婆的陪嫁,也可以白吃白喝很多年。
談到自己的書法風格,藏麗花喜歡強調(diào)家庭出身。她認為不同尋常的出身,可以造就不同尋常的書風。譬如她小時候就喜歡寫大字,寫那種隸書風格的擘窠大字,每個字都要比一個人的手掌還要大,外公一直反對她這么做,說一個女孩子家,寫字要娟秀,寫那么大的字干什么。根據(jù)外公的意思,藏麗花應該寫《靈飛經(jīng)》,或者學學褚遂良,然而她就是不肯聽,就是不喜歡寫小字,就是喜歡寫大字。如果不是外婆有力地支持,藏麗花或許也會按照外公的路子走,因為外婆支持,她在一開始就學寫隸書,隸書最適合寫大字。
藏麗花的回憶中,在六歲之前,大約是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比較好,還有些老底子,外公外婆也不心疼紙墨,隨她去亂寫。漸漸地不行了,一會兒運動,一會兒改造,沒那么多的紙讓她糟蹋。有一段時間,連酷愛書法的外公也不經(jīng)常寫字,而是改成不斷地讀帖。為了節(jié)省紙張,外公只能用手指在空中亂劃。藏麗花最喜歡描述的,是自己如何在家藏的石板上苦練。這石板可是一塊寶貝,是她外公在蘇州偽省政府當官時,花了二十塊大洋淘來的。當時也不僅僅是看中那石板,是看中放石板的紅木架,做成了一個小桌子模樣,專供人練字。
藏麗花開始在石板上寫字時,腳底下還得墊張小板凳。她記得小時候常要和外公搶著寫字,老人家在那寫,她就跑過去搗亂。她和邵老先生經(jīng)常要做的游戲,是外公寫一個字,然后她立刻在下面學著寫。早在還是一個小毛丫頭的時候,藏麗花就是非凡的天才,顯現(xiàn)出了一種超乎尋常的早熟。有一天,外公一位喜歡書法的友人前來做客,他讓邵老先生為自己的書齋題字。邵老先生一連寫了好幾張,都不是很滿意,結(jié)果等朋友再來時,他拿出已經(jīng)寫過的字,請友人隨便挑一張。
友人一張張翻看,看中了一幅還沒有題款的字,說就這張吧,我覺得這張挺好。邵老先生有些吃驚,眼前的這張字,既像是自己寫的,又不太像,一時間,他竟然有些吃不準了。不過他很快就知道,這是藏麗花搗的鬼,是她偷偷地模仿著寫了一張,然后混在了一起。友人不太相信,不相信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竟然能寫得這么好。
于是把藏麗花叫來當場驗證,第一張字有些緊張,寫得不太好,第二張果然就十分了得,把友人驚得目瞪口呆,連聲稱奇拍手叫絕。那時候,藏麗花還不太會題款,也不太懂鈐印,既然友人能看中這張字,邵老先生便旁邊題了長款,說明這幾個字的原由,然后鄭重其事地鈐了印。這幅字如果還在,大約可以算是藏麗花最早的作品了,可惜在“文革”中,這位友人自殺了,那字自然也不知所蹤。
藏麗花的書法技藝,在“文革”剛開始的時候,獲得了突破性進展。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剝奪了一代人上大學的權(quán)利,卻讓她有更多機會去寫毛筆字。那時候,藏麗花的書法已相當不錯,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正好給她一個展示才華的機會。她擅長寫大字,字越大越好看,學校的同學寫大字報,都把標題留給她來寫。寫醒目的大標語,更是離不開她。因為她的毛筆字漂亮,各個造反派組織都拉攏她,討好她,都希望她能成為自己組織里的一員。
多少年以后,藏麗花成了大名,成了書法界的名人。省委的一位副書記與文化界名流對話,當著各路精英的面,笑著對藏麗花說,早在三十多年前,他就知道她的字寫得好。因為是座談會形式,現(xiàn)場氣氛十分活躍,在場的文化名流都覺得不可思議,畢竟那時候藏麗花還只是個中學生,省委副書記當然也還年輕,他怎么知道哪張大字報是藏麗花寫的。
省委副書記說出了藏麗花當時所在的中學,又說出了她當時參加的造反派組織,更厲害的是,他還能記得她當時的筆名。這個真的讓人感到很吃驚,甚至連藏麗花也快忘了她曾經(jīng)用過“風雷激”這個筆名。省委副書記做了解釋,說當時他大學剛畢業(yè),跟在教育局的老局長身邊當秘書,陪著局長一起去下面的中學看大字報,當然是偷偷地去的,這位局長也是個書法愛好者,一邊看大字報,一邊欣賞學生的毛筆字。他很吃驚藏麗花作為一個中學生,竟然能寫那么一手漂亮的字。
藏麗花仍然有些懷疑,就算省委副書記說的都是實話,千真萬確,可是當時那位教育局的局長,又怎么知道她就是“風雷激”呢?大字報內(nèi)容當然不重要了,經(jīng)過省委副書記的提醒,藏麗花依稀想起了自己當初的筆名。這個筆名非??尚Γ浅S袝r代特色。她記得自己班上還有一個女生,筆名叫“戰(zhàn)神州”,還有一個男生干脆叫“金箍棒”。藏麗花的同齡人,當時的紅衛(wèi)兵小將們,更多的是記住了他們怎么去串聯(lián),怎么擠火車去了北京,怎么在天安門見到了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而她最難忘的,就剩下了一句歌詞:“拿起筆作刀槍!”
在那個火紅的年代,筆就是刀槍,筆就是與階級敵人戰(zhàn)斗的武器。那時候,無論走到哪里,藏麗花身上都會帶著一支毛筆。她不僅擅長運用大筆,能用大筆寫字,而且為了便于攜帶,也能用小筆寫大字。在書家看來,這是非常犯忌的事,可是當時為了方便,也顧不上了。
還是藏麗花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給藏麗花留下更深刻的印象,不是沒完沒了地寫大字報,而是突如其來的上山下鄉(xiāng)。毛主席他老人家發(fā)出了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的號召,狂熱的年輕人一個個都很興奮,都覺得這事既新鮮又刺激,歡欣鼓舞奔走相告。藏麗花也有過短暫的激動,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擺脫外公外婆的管束,便立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樂。
幸福的感受來得快,去得更快,還沒有離開家,藏麗花就有些舍不得外公外婆了。外婆老是一個人悄悄地在流眼淚,這讓她感到有些內(nèi)疚,既然外婆對她去農(nóng)村是那么難受,還有什么理由感到高興呢。因為從來沒去過農(nóng)村,藏麗花并不知道前途如何,不知道會有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在等待自己,然而外婆的眼淚,讓藏麗花有了不祥的預感。
接下來,差不多有兩年時間,藏麗花沒碰過毛筆,這是她自記事以來,從未出現(xiàn)過的狀況。雖然也帶了幾本字帖去插隊的地方,可是她根本就沒興趣去閱讀它們。在農(nóng)村當知青的感覺一點都不好,那段日子,藏麗花看中了鄰村的一位會計,一個回鄉(xiāng)的男知青,大隊書記的弟弟,比她還要小一歲。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偏偏那家伙有眼無珠,喜歡上了另一個女知青。這讓藏麗花感到很不痛快,不僅因為他不喜歡自己,而且還因為他不識好歹,竟然愛上了一個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
有一天,那個會計在墻上刷標語,用那種粉墻的排筆刷子,蘸著很稠的白石灰水,寫了一條很大的標語。藏麗花在一邊看著,滿臉不屑,最后忍不住譏笑說:“你怎么可以把字寫得這么難看!”
會計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悻悻地說:“你有能耐,你來。”
藏麗花二話不說,上前拿過刷子就寫。她從來沒用過排筆刷子,很不適應,手上感到非常別扭。字寫好了,因為大,要退后好幾步,才能看出效果。
會計說:“你的字也不怎么樣,比我也好不到哪里,還不是跟我的字差不多!”
藏麗花很憤怒,排筆刷子往石灰水的桶里一扔,扭頭就走,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嘩嘩地十分泛濫。會計還不服氣,還在那嘰嘰咕咕。藏麗花根本就不回頭,所以要流眼淚,絕不是因為這會計不喜歡自己,而是他竟然敢說她的字不怎么樣,竟然會把他們的字相提并論,說藏麗花的字與他丑陋不堪的字差不多。想回城,最簡便的辦法是裝病,裝什么病都行。剛開始,藏麗花還往插隊的地方寄病假條,到后來,干脆不理不睬,愛怎么樣怎么樣,大不了一份口糧不要了。雖然她出生在這座城市,在這上小學,讀中學,然而現(xiàn)在已成了地道的黑戶。那時候還有推薦上大學這檔子買賣,藏麗花知道根據(jù)自己的表現(xiàn),絕不可能有那個機會,所以也就從來不去考慮走后門。別的知青下鄉(xiāng),都惦記給大隊書記送點禮,給隊長的媳婦送雙襪子,藏麗花從來不玩這一套。幸運的是,盡管她一點都不世故,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別人也沒給她穿過什么小鞋。
那段日子,藏麗花死活不愿意再到鄉(xiāng)下去,硬賴在城市并不是個好辦法,然而她就是死皮賴臉地硬扛著。生活來源很快成了問題,成了大問題。因為“文革”,海外的舅舅沒辦法再寄錢回來。外公本來還有一份很不錯的養(yǎng)老金,數(shù)額突然減去一大半。為了貼補家用,外婆開始幫街道生產(chǎn)小組粘火柴盒,隨著時間的消逝,藏麗花已記不清楚當年粘一個火柴盒能有多少錢,能記住的只是報酬非常少,外婆干得非常辛苦,到后來,僵硬的手指都沒辦法再彎曲。
藏麗花覺得自己一生最愧對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丈夫黃效愚,還有一個就是外婆。等到她名成功就,外婆早就死了,老人家把一生的愛都給了外孫女兒,卻沒有享受到她一天的福。出身于大戶人家的外婆,即使生活最窘迫的時候,也能夠把日子過得非常優(yōu)雅。事實上,自從嫁給外公后,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就沒停過進當鋪,后來當鋪沒有了,又成為信托商店的常客。每當遇到經(jīng)濟困難,柴米油鹽成了問題,外婆就會翻箱倒柜,尋思自己還有什么寶貝可以拿出來應急。
為了能夠留在城里,為了待在城里不吃閑飯,藏麗花嘗試過各種辦法謀求生路。做過代課教師,跟外婆一起粘火柴盒,有一段時間甚至想混進劇團當演員。受喜愛昆曲的外公影響,藏麗花自小就會唱幾句昆曲,一開始只是好玩,外公有個學生是著名的票友,戲路是小生,正經(jīng)八百地教過藏麗花幾天。到了“文革”中,沒戲可演,劇團名存實亡,轉(zhuǎn)業(yè)的轉(zhuǎn)業(yè),下放的下放。然后突然來了外賓,是懂點中國文化的外賓,指名道姓地要聽傳統(tǒng)的昆曲。當時正處于軍管時期,各地的第一把手都是軍區(qū)司令員,譬如江蘇的革委會主任,就是大名鼎鼎的許世友。武人當政,最大的好處是想干就干說干就干。于是下令劇團恢復,立刻招兵買馬,面向社會招收臨時青年昆曲演員。在樣板戲風行的年頭,還真沒有什么人會唱昆曲,也沒有人愿意唱。藏麗花趕緊再一次去拜師,改學花旦,天天吊嗓子練身段,勤磨苦練,現(xiàn)學現(xiàn)賣。
多少年以后,文化人雅聚聯(lián)歡表演節(jié)目,藏麗花偶爾也會開口露上一手。唱一段《長生殿》,唱一段《牡丹亭》,抑揚頓挫一板一眼,立刻技驚四座,立刻掌聲雷動,一片聲的叫好。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別人怎么也不會想到,作為書法家的藏麗花,竟然還有這個本事,還會有這么一手絕活。當然,別人更不會想到,藏麗花根本就不喜歡昆曲,當年臨時抱佛腳,下功夫死練,只是為了能留在城里,只是為了一個城市戶口,為了拿到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生活費。
有一段時間,藏麗花幾乎已是劇團的人。雖然不是科班出身,她學得太晚了,唱得不是很好,然而也不算太差,蒙蒙外行沒有一點問題。藏麗花早知道自己不是當演員的料,能不能唱戲也無所謂,根本不在乎是否可以真的登臺亮相。那時候只有一個目的,只有一個心愿,就是要千方百計混進劇團。昆曲早已是半死不活,當不了演員,能夠留下來寫寫字幕也好。但是團里并不需要書法家,能寫一手好字的人很多,和別的劇種不一樣,昆曲演員更講究傳統(tǒng),都是自小就開始練書法,隨便找個人出來都可以寫字幕。
成為一名專職的書法家之前,藏麗花的正式工作,是位于市中心一家國營鹵菜店的員工。一段時間,她似乎很安心,很喜歡這個工作,常常引以為自豪,忍不住就向別人賣弄剁鹽水鴨的絕技。她剁過的鴨子,竟然還能保持一只完整的鴨子形狀,由此可想這一手刀功如何了得。藏麗花與黃效愚結(jié)婚,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去那家鹵菜店買過鹽水鴨,她給我剁的幾乎都是鴨腿,分量也明顯超重。
藏麗花在“文革”后期正式調(diào)回南京,盡管一直賴在城里,直到正式報上城市戶口,進了鹵菜店,系上嶄新的白圍兜,她才覺得自己終于回來了。這段時候,更開心的是陷入到了對林訓東的愛戀之中。這是一場非常熱烈的愛情,藏麗花全身心地投入。那時候,“四人幫”還沒被粉碎,思想仍然很禁錮,文化卻已在悄悄復蘇。不甘寂寞的年輕人蠢蠢欲動,開始了各種形式的秘密聚會,大家在私底下傳閱世界名著,聚在一起偷聽古典音樂,轉(zhuǎn)抄民間詩人寫的地下詩,傳播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
在一位音樂教師家中聽古典音樂時,藏麗花結(jié)識了林訓東。這個男人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個六歲的小女兒,是區(qū)文化館的工作人員,一個典型的才子,音樂詩歌戲劇舞蹈,什么都懂一點,什么都能玩幾下。藏麗花很輕易地就被他的才華吸引,林訓東談詩,可以讓詩人啞口,與音樂教師侃音樂,能夠叫對方無言。讓藏麗花震驚的還有,他竟然能夠把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旋律,從頭哼到尾,中間不會有一點停頓。
那時候有留聲機的人家并不多,有古典音樂唱片的更少,年輕人第一次聽貝多芬,第一次聽柴可夫斯基,仿佛久旱遇到了甘露,文化的沙漠里看到了綠洲,被深深打動幾乎不容懷疑。對于需要文化的年輕人,知識往往是最好的殺器。藏麗花不計后果地愛上了林訓東,他結(jié)過婚,有個女兒,所有這種種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不重要。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讓人有些想不明白。也許他天生就應該寫字,有人天生就適合玩書法,就像有人天生應該玩體育運動,應該去打籃球踢足球。說起來話長,因為朱越的緣故,我們參加了書法小組,這一點大家心照不宣,誰也抵賴不了。很快高中畢業(yè),朱越下鄉(xiāng)當了知青,我和黃效愚分別進廠當了學徒。有一次,跟黃效愚在一起聊天,說起了昔日的夢中戀人,往事歷歷無限感慨。
那時候,我們已經(jīng)得到確切消息,朱越正和一個叫黃海明的男生處朋友。吃不著葡萄,難免覺得酸,我們都認識黃海明,都覺得朱越很沒有眼光,怎么會看中這么一個家伙。我們都有一點點傷感,都做出不在乎的樣子。那時候,我在一家機械廠上班,是鉗工,每天做差不多的事,非常無聊。黃效愚在工藝美術(shù)廠上班,成天跟字模打交道,因為他喜歡寫毛筆字,干這個工作倒是挺合適。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早在上高中時,就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一度十分紅火的書法小組。很快偃旗息鼓,自從邵老先生和藏麗花再不來給我們上課,小組的活動基本上停止了。只有黃效愚傻乎乎地堅持每天寫字,不僅寫,還悄悄問了邵老先生家的地址,每隔一段時間,便將自己的作業(yè)送去請教。
邵老先生成了黃效愚的指導老師,很長的日子里,黃效愚十分有耐心地寫著《勤禮碑》,一筆一劃,一寫就是很多年,漸漸從近似到神似。有一天,邵老先生對他說,你已經(jīng)有了很不錯的基礎(chǔ),開始寫寫二王吧。于是開始學二王,根據(jù)邵老先生的安排,一天隔一天臨習,單日繼續(xù)寫顏字,雙日寫二王。除了臨帖寫字讀點古文,黃效愚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自作主張地將隔日臨習改成了上下午,上午顏字,下午二王。每天都要在寫字上面花很多時間,他的進步因此很快,基本功也變得更加扎實。進工藝美術(shù)廠以后,他的工作本來就與寫字有關(guān),有活干的時候認真干活,沒事干的時候靜心練字,背誦古文詩詞。因為業(yè)務的需要,廠圖書館里有很多常見的傳統(tǒng)字帖,黃效愚仿佛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開始一本接一本地抄寫臨摹,柳字歐字,初唐三家,宋朝的黃蘇米蔡,逮著什么寫什么。
工藝美術(shù)廠的老師傅有一種過硬本事,只要是字帖上能有的字,反復摹寫幾遍,就可以以假亂真。剛工作那幾年,黃效愚似乎很滿足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每天要面對寫不完的字,從來都不會覺得厭煩。一段時間,他最好的老師已不是學養(yǎng)豐富的邵老先生,而是廠里一個姓龐的老師傅,黃效愚一心想成為龐師傅那樣的奇人,寫什么像什么,想怎么寫就能怎么寫。大也能寫,小也能寫,只要多看幾遍,大小收放自如。
恢復高考的時候,我曾想拉著黃效愚一起報名,特地跑到他們廠去找他,苦口婆心地勸,希望他能與我一起復習功課。我絕對沒想到他會拒絕,當時他正在往一件漆器上描字,聽了我的話,手上的毛筆依然舉著,猶豫了一會,說自己對上什么大學一點興趣都沒有。
黃效愚說:“我們學什么呢,學理科,學文科?”
我興致勃勃地說:“當然是理科,我們學醫(yī)怎么樣?”
黃效愚再次強調(diào)他對當醫(yī)生毫無興趣,除了寫字,什么都無所謂。他說只有像朱亮那樣的人,才應該去學醫(yī),因為朱亮喜歡針灸,天生就是個赤腳醫(yī)生,是那種不穿鞋的醫(yī)生,他去讀了醫(yī)學院,有了正經(jīng)八百的文憑,就可以把鞋穿起來了。黃效愚的判斷還真沒有錯,朱亮果然就報考了醫(yī)學院,而且真考上了,畢業(yè)以后,他在一家大醫(yī)院待了兩年,又去美國留學,后來就留在了美國,聽說醫(yī)術(shù)很高,能掙很多很多錢,已進入了美國的富人行列。我的勸說對黃效愚沒起一點作用,這時候的黃效愚,根本就聽不進我的話。
幾個月以后,我和朱亮被安排在同一個考場參加考試。看考場時,我們正好遇上,聽說我臨時改報了文科,朱亮有些想不明白,問我為什么改填了志愿,又問我黃效愚為什么不報名,說你們關(guān)系那么好,為什么不說服他一起考大學。
黃效愚對書法的迷戀,直接影響了我們的友誼。自從開始全身心地投入練字以后,他完全變了一個人,對是否還有我這個朋友:已經(jīng)不太在乎。我們剛開始成為好朋友的時候,通常都是他遷就我,聽我的話,都是他來找我玩,無論做什么事,都是非常在乎我的意見。對書法的迷戀,徹底改變了他的性格,他的整個身心都陷入其中,以至于我每一次去找他,他似乎都在做與寫字有關(guān)的事情。
友誼有時候就是一種習慣,被慣性推著往前走。在我做小工人的日子里,因為沒什么新的朋友,盡管黃效愚常常心不在焉,我也只能去找他玩,有什么話也只能向他傾訴。他們家有兩處房子,其中有一間靠著街邊的房子,很小,很潮濕,黃效愚就獨自一人住在這里,里面全是他寫的字,非常整齊地堆放著,一排又一排,足足有桌子那么高。墻上也掛得到處都是,黃效愚告訴我,他的工資都用在寫字上了,而且還特別說明,有很多紙還是他從廠里順帶回家的。
“成天這么寫來寫去,”我有點想不明白地說,“有什么意思?”
黃效愚說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反正就是覺得喜歡寫,一天不動筆就難受,一天不寫字就覺得欠缺了什么。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讓各式各樣的字給填滿了,一閑下來,就會想著這字應該怎么寫,不應該怎么寫。我去找他聊天,他總是要讓我看他寫的字,我又不懂字的好壞,結(jié)果就是對照原帖,只要寫得像就是好的,只要寫得像就是最高境界。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個月,我都會去黃效愚的小屋玩一次,聊聊天,看看他新寫的字,然后再發(fā)發(fā)牢騷。
如果不粉碎“四人幫”,不恢復高考,我們的生活大約就會永遠那么固定下來。天天一大早去上班,傍晚天黑了再回來,今天是明天的重復,后天又和明天沒任何區(qū)別。閑的時候看看小說,只能看小說,好在家里還有許多外國小說。沒有看得上的女人,更沒有女人看上我。黃效愚對現(xiàn)狀很滿意,我卻非常討厭自己機械單調(diào)的生活。
考上大學以后,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和黃效愚幾乎沒有什么來往,我們像兩股道上跑的車,各行其道,各走各的路。我已沒那個閑工夫再去打擾他,到了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也就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他突然神情沮喪地出現(xiàn)在我宿舍,憋了半天,說有話要跟我好好談一談。他的神態(tài)讓人感到很意外,我很吃驚他會來找我,當然更為意外的,是他冒冒失失地來找我,竟然是為了要考大學。
我不明白為什么,十分好奇地問他:“怎么熬到現(xiàn)在,又突然想到要考大學了?”
這事有些不可思議,也不可理喻。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苦口婆心地勸他,他不肯考?,F(xiàn)如今一轉(zhuǎn)眼,兩年的寶貴時間都過去了,黃花菜也涼了,要想跟準備充分的應屆高中考生競爭,他肯定不是對手。事實就是這樣,黃效愚匆匆備考,匆匆參加考試,結(jié)果名落孫山,分數(shù)差了一大截。
黃效愚與藏麗花的故事
黃效愚要考大學的理由也很荒唐,說是想進一步研習《古文觀止》。這是個很奇怪的念頭,為了安慰他,我告訴他一個秘密,作為一名中文系的學生,事實上我們根本就不學習《古文觀止》,我告訴他根本就沒開過這課,中文系的人都不把古文當回事。黃效愚不相信,說中文系不學《古文觀止》,那還叫什么中文系。
黃效愚有著很好的古文基礎(chǔ),起碼比我這個中文系出身的人強得多。《古文觀止》上的內(nèi)容,他可以背誦出十之八九,《唐詩三百首》也可以默寫出二百多首。這些都是受了邵老先生的影響,老先生既然把他收為弟子,便按照自己的思路來培養(yǎng)。在工藝美術(shù)廠的最初幾年,黃效愚感覺非常好,寫字的水平突飛猛進,自學的能力越來越強,古詩文在邵老先生的輔導下也讀了不少,然而沒想到有一天,藏麗花突然用一盆冷水,將他給徹底澆醒了。
那一段時候,黃效愚對自己的字有點沾沾自喜。他開始有點驕傲了,去邵老先生家的次數(shù)明顯減少,一來要做的事實在太多,有太多的字可以寫,太多的書可以讀,二來老先生的精力也有限,對黃效愚的所作所為,有時候也懶得過多評價。有一天,黃效愚抱著一卷新寫的字,想拿去請邵老先生評點,可是去了以后,才知道邵老先生身體不適,已經(jīng)住進了醫(yī)院。于是立刻趕往醫(yī)院,幸運的是,邵老先生病情已穩(wěn)定,正處在恢復期間。邵老先生看到他很高興,也許是許久不見面的緣故,問他這段時候干了什么,為什么老是見不到他。黃效愚解釋說廠里太忙,說國慶節(jié)快到了,老是加班加點。
那一天正好藏麗花也在場,黃效愚雖然跟著邵老先生學了好多年的書法,但是與藏麗花的見面次數(shù)并不多。很多時候是她不在家,有時候正好在家,也是躲在自己房間里不出來。邵老先生通常都是在吃飯的客堂間接待客人。黃效愚去了,就在吃飯桌上談話,要寫字,也是臨時鋪上一塊毛氈,現(xiàn)磨墨現(xiàn)寫。對于自己的字,黃效愚一直很有信心,因為邵老先生教學生通常都很客氣,以表揚和鼓勵為主,基本上不說什么不好,而是指出哪一筆好,哪一個字與上次相比,有了明顯的進步。黃效愚的習字之路,一直是在邵老先生的呵護下進行。
這么多年來,黃效愚已習慣了聽表揚。他本來并不是一個自信的人,對書法的自信,實際上是邵老先生有意識培養(yǎng)的結(jié)果。那天在醫(yī)院,因為藏麗花也在場,邵老先生看了黃效愚的字以后,老一套地又表揚了幾句,便讓藏麗花也發(fā)表意見。藏麗花很不客氣地把字接過去,匆匆看了幾眼,一言不發(fā)地把字還給黃效愚。
黃效愚有些尷尬,他知道藏麗花這人十分孤傲,也知道她的字寫得很好,很有獨到之處,可是就算她字寫得再好,也不應該如此傲慢,如此不把別人放在眼里。藏麗花的態(tài)度讓黃效愚心里很不舒服,她不說,他也就懶得問。事情本來可以到此為止,然而邵老先生又隨口追問一句,問外孫女兒有什么看法,為什么不發(fā)表意見。藏麗花咬了咬嘴唇,輕描淡寫地說了半句:“還行吧,能寫成這樣——”
黃效愚與邵老先生都等她把話說完,偏偏她又賣起了關(guān)子,不往下說了。既然她不肯說,別人也就算了,邵老先生不再追問,黃效愚也不打算計較。過了一會,藏麗花又發(fā)表了意見,這一次是毫不客氣:“字寫的是不錯,就是太俗,太俗了!”
太俗了這個評價,仿佛當頭一棒,打在了黃效愚的腦門上,一下就把他打懵了。平時黃效愚聽別人評價自己的字,都是一個好字,都是一個像字,所謂好,就是好看,漂亮,所謂像,就是和字帖上差不多,就是以假亂真。好話聽多了,習慣成了自然,就不太當回事,完全是無動于衷。藏麗花的一個俗字,讓黃效愚感到渾身都不自在,像一根根刺扎在了身上。
那天離開醫(yī)院,黃效愚與藏麗花是一起走的,為什么會一起離開,黃效愚也說不清楚。一開始是邵老先生讓他走,他不肯走,后來藏麗花又讓他走,他還是不肯走。再后來,藏麗花也要走了,他便跟著她一起離開了醫(yī)院。兩個人都是騎自行車,在取自行車的時候,藏麗花就跟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不當回事地對黃效愚說:“你的字真有點俗,我跟你說,字不能這么寫!”
黃效愚不服氣,問:“那應該怎么寫?”
“反正不能這么寫!”
接下來,黃效愚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地開鎖,推著自行車,與藏麗花一起走出醫(yī)院大門。兩人雖然一路同行,并排騎著自行車,也沒什么話可以說。藏麗花看他生氣的樣子,忍不住要笑,忍不住笑了,忍不住笑出聲來。時間是中午,街上也沒什么人。最后,又是藏麗花先開了口,問黃效愚住什么地方。黃效愚如實回答,說住在那里。
藏麗花回過頭來,笑著說:“聽我外公說,你是一個人住,怎么樣,歡迎不歡迎我去看看你寫的字?”
黃效愚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藏麗花又說:“怎么,不歡迎?我告訴你,你別跟我外公學了,你要想把字寫好,得跟我學,得讓我做你的老師?!?/p>
黃效愚聽了她的話,猛地捏了一下車剎,將自行車停住。他的行動嚇了藏麗花一跳,她也連忙捏剎車,停了下來。
黃效愚氣鼓鼓地說:“我干嗎要跟你學?”
藏麗花說:“這很簡單,我的字比你好,比你好得多?!?/p>
黃效愚不說話了,他傻乎乎地看著藏麗花。
藏麗花在黃效愚的住處東張西望,看他寫的字,她顯然也有些吃驚,沒想到他居然臨過那么多的帖。這一年,藏麗花已經(jīng)三十歲出頭了,作為一個還沒嫁人的老姑娘,她的一舉一動,都不同于平常人。在黃效愚面前,更是喜怒無常,一會像個老大媽,一會像個老大姐,一會又像個小姑娘。黃效愚似乎也故意存心賣弄,很耐心地一疊疊翻給她看。藏麗花一開始還顯得有點耐心,看了一會,便開始不耐煩,說看來看去,也就是這么回事。她建議黃效愚將這些字全部燒了,沒必要留在房間里占地方?;蛘哔u給收破爛的,這么多紙,都是吃了墨的,說不定還真能賣幾個錢。
黃效愚有些后悔讓藏麗花來做客,她的話讓他感到自取其辱。他想趕她走,可是一時又說不出口,這么做畢竟太小家子氣了。好男不跟女斗,尤其是不應該跟一個老姑娘斗氣。雖然氣勢上藏麗花占了絕對上風,黃效愚內(nèi)心并不服輸,他覺得她所以會那么狂妄,那么口吐狂言,完全是屬于嫉妒。邵老先生總是說他的字如何好,這肯定會讓自恃甚高的藏麗花感到不舒服。對于這樣不講理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睬,就是讓她說,隨便她說什么。然而黃效愚的一味忍讓,并沒有讓藏麗花有所收斂,她似乎存心要叫他難堪,要讓他發(fā)急。黃效愚越是不說話,她就越是來勁,越是肆無忌憚,說到臨了,她說自己當時在醫(yī)院不過是隨口說說,現(xiàn)在看了這么多字,可以更加肯定他的字是太俗了。
藏麗花說:“黃山谷有一句話,我不說你也知道——世人只識蘭亭面,欲換凡骨無金丹。你的字,如果說有毛病的話,就是俗,俗到了骨子里。我讓你放把火,將這些字都燒了,就是要治你的?。 ?
藏麗花又說:“你來幫我磨墨,我寫幾個字你看看,你看看我是怎么寫的?!?/p>
黃效愚不說話,臉上毫無表情。
藏麗花又說:“聽說過什么叫字奴嗎,聽說過什么叫字匠嗎,這個就是說你,說的就是你這種人,說的就是你這種字,字奴!字匠!我跟你說,你呀,絕對不能再這么寫下去了——喂,幫我磨墨呀。”
黃效愚的臉上仍然是沒有表情。
藏麗花見他不愿意動彈,就自己往硯臺里倒水磨墨,然后鋪紙,取了一支筆,隨手寫了幾個字。寫到一半,嘆氣說這張沒寫好,又換了張紙,接著寫,寫完了仍然是搖頭,說寫的不好,今天這狀態(tài)真是不太適合寫字。她回過頭來,看了看黃效愚,他有些詫異地看看她,臉上仍然是沒有任何表情。
“我這字也不好,”藏麗花面露尷尬,顯然是真的不滿意,苦笑著說,“不過跟你的字比,要好一些,你說呢?”
還是黃效愚和藏麗花的故事
黃效愚在一開始,并沒有看出藏麗花的字寫得有多好,他只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張揚,會在他的房間里當場揮毫。眼見為實,在藏麗花口吐狂言的時候,黃效愚確實也很想看看她怎么寫字。他知道她寫的字很不錯,在邵老先生家,黃效愚雖然沒有進過藏麗花的閨房,可是他從外面看到過里面的用來寫字的書案,看到過書案上的文房四寶。邵老先生家唯一的書案是屬于藏麗花的,平時邵老先生要寫毛筆字,只能在客堂間里的飯桌上寫。
藏麗花寫字的方式,與黃效愚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首先是抓筆,抓得好像很隨意,輕輕地一把抓住了,一邊寫,筆管一邊在手指間很隨意轉(zhuǎn)動,也就是所謂的捻管轉(zhuǎn)鋒。其次是慢,藏麗花的字,看似很輕快狂放,飛毫動云,其實寫字的速度相當緩慢,筆墨非常沉滯。
因為寫得并不滿意,藏麗花帶著一些遺憾,怏怏地去了。黃效愚反復地看那幾個字,總覺得有些觸動,有些異樣的感覺。接下來的幾天,黃效愚若有所失,情不自禁地總是對著那幾個字看,一遍遍地琢磨,漸漸地感覺完全不一樣。一旦用木夾子把它們夾住,掛在墻上,竟然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耐看。盡管藏麗花自己并不滿意,覺得并沒有寫好,可是黃效愚卻通過這幾個字,發(fā)現(xiàn)了另一番天地,眼前豁然開闊明朗。
三天以后,邵老先生出院了。一個星期以后,黃效愚去了邵老先生家,正好藏麗花也在,黃效愚便直截了當?shù)靥岢鰜?,要拜藏麗花為師?/p>
藏麗花好像料定他會這樣,白了他一眼。不屑地說:“你想想好,真準備拜我為師?”
黃效愚說:“想好了,千真萬確,我就是要拜你為師?!?/p>
藏麗花說:“你想好了,我還未必愿意呢。我問你,我讓你把自己寫的那些破字都燒了,你燒了沒有?”
黃效愚猶豫了,不說話。
藏麗花不依不饒,說:“要是舍不得燒,你就別想拜我為師,我這人說話算話,你舍不得,就別來找我?!?/p>
黃效愚咬了咬牙,說:“燒就燒,我肯定把它們燒了?!?/p>
“什么時候燒?”
“回去就燒?!?/p>
“真的?”
“真的?!?/p>
藏麗花笑了,很得意。明知道黃效愚舍不得,她就是要他干這舍不得的事。邵老先生在一旁看熱鬧,他似乎也很贊成黃效愚跟藏麗花學寫字,捻著下巴上的胡須,看看外孫女,又看看黃效愚,悠悠地說:
“我已經(jīng)老了,已經(jīng)沒辦法再教你,你跟著麗花學學,肯定也是有好處的。再說了,你們的性格完全不一樣,要是兩人能夠互相學習,各取所長,就更好了?!?/p>
“爺爺,你有沒有搞錯,現(xiàn)在是他要拜我為師,”藏麗花按捺不住得意,“什么叫互相學習,我難道還用跟他學?”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如何知道他就對你沒有幫助呢?”邵老先生有些不滿,嘆氣說,“麗花,你的字確實不錯,毛病就是太狂了。太狂了。”
藏麗花笑著,說:“我就狂,我樂意!”
接下來,藏麗花便把黃效愚叫進自己的閨房。這舉動讓邵老先生也感到有些意外,藏麗花通常是不太愿意讓別人進自己的房間。這是黃效愚第一次走進藏麗花的閨房,他過去曾在這個門口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可就是從來也沒有進去過。那天藏麗花的心情似乎特別好,把黃效愚叫進去了以后,又一次半真半假地捉弄他:
“喂,你是不是真想好了,真要拜我為師?”
“真拜你為師?!?/p>
“你真覺得我的字比你好?”
黃效愚不說話了,他笑著,傻乎乎看著藏麗花,覺得這個問題不用回答。
藏麗花也覺得不用回答,不過她還不愿意就這么放過黃效愚,她還想繼續(xù)捉弄捉弄他。
藏麗花說:“要拜師可以,你得先跪下來,給我磕個頭!”
黃效愚瞪大了眼睛,沒想到她會這么說,他有些倔犟地說:“磕頭不行,這個不行?!?/p>
黃效愚喃喃地說:“我跟邵老學了那么多年,也沒磕過頭?!?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8/xuel201602xuel20160202-10-l.jpg" style="">
“所以我不能像我爺爺那樣,白白地就教你,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說教就教啦,我怎么能那么好說話,”藏麗花笑得十分開心,然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喂,你磕頭不磕頭?”
“不磕?!?/p>
“真不磕?”
“真不磕?!?/p>
黃效愚的臉色開始變得難看,快要發(fā)急了。
“不磕就算了,不磕頭還當什么徒弟?!?/p>
黃效愚這次是真的要發(fā)急了,臉色憋得通紅,大有扭頭就要走的意思。
“好吧,不磕就不磕,”藏麗花本來也只是說著玩玩,尋尋黃效愚的開心,看他真急了,趕緊給自己下臺,“不過,不過我既然收你為徒,你當了我的徒弟,就得聽我的話——怎么,跟你開開玩笑的,真生氣了?”
黃效愚說:“我沒生氣?!?/p>
“還沒生氣?”
黃效愚的臉色開始緩和過來。
從這一天起,黃效愚正式開始跟藏麗花學寫字。他并沒有將自己過去寫的那些字一把火燒掉,而是全部賣給了收破爛的。這意味著他要和過去的自我毅然決裂,將開始一個全新的自我。一切都要從頭來,從頭開始,接下來的時間,他將按照藏麗花的思想辦事,將根據(jù)她設(shè)計的路子往下走。
這是一條與藏麗花外公教學完全不同的途徑,在邵老先生指導下,黃效愚的學習過程,基本上都是臨帖,臨二王的帖,寫唐人以后的字。走的全是館閣體的路子。隸書也寫過,魏碑也寫過,都是淺嘗輒止,僅僅知道一些皮毛而已。藏麗花最痛恨的就是館閣體,她覺得一個男人寫字,最可怕的就是寫出一手只是看上去好看的字。因此她當老師十分簡單,很長一段時間里,只能抄寫三個碑,也就是“三石”,反復臨《石門頌》《石門銘》《石鼓文》,其他的碑帖只許看,不許寫。
黃效愚于是老老實實地聽話,他這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聽話,跟邵老先生學書法,怎么說,就怎么做,現(xiàn)在藏麗花如何吩咐,他就如何堅決執(zhí)行。先是把“三石”反復臨摹,不僅對著原碑寫,還要臨寫藏麗花自己臨寫的“三石”。藏麗花在“三石”上下過很深功夫,尤其是臨《石門頌》,非常見功力。后來,藏麗花病重的時候,黃效愚曾把她臨的《石門頌》找出來,與前輩何紹基與蕭嫻臨的相比較,不敢說就一定比他們臨得更好,但是一點也不比前輩寫得差。
有一段時候,黃效愚對藏麗花五體投地,覺得她的字怎么看都好。他和藏麗花書法見解上的最大不同在于,藏麗花總是一眼就能看出缺點在什么方面,她總是一眼就看出有什么地方不對。黃效愚恰恰相反,他往往是一眼就看出人家的字好在什么地方,一眼就能看出那一筆那一劃為什么好。在見壞見好這兩方面,他們兩個人可以說都是天才,都絕對不同于常人。一個太張狂,睥睨天下,誰的字都不入自己法眼。一個太虛心,虛懷若谷,對什么人都會由衷佩服。黃效愚拜藏麗花為師,占便宜得到好處的當然是他,因為藏麗花總是一眼就指出他的字有什么不好,知道了不好,改進起來就會變得很容易。
剛開始那陣子,黃效愚一直想看她怎么寫字。百聞不如一見,雖然在自己的住處,他曾經(jīng)看過她揮毫,可那只是驚鴻一瞥,自從拜師以后,藏麗花一直是君子動嘴不動手,光是說不肯練。她的話自然是都有道理,句句都可以擊中要害,不過不能看到她親手寫字,總覺得不太過癮,藏麗花顯然也明白黃效愚的心思,他越是急著想看,她就故意藏著掖著,拖延著不讓他看。
終于藏麗花答應要動手寫給他看,終于到了她應該好好地露一手的時候。這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后,天氣開始轉(zhuǎn)涼了,已是初冬時分,還是在藏麗花的閨房,她讓黃效愚磨墨,往一個大號的硯臺里倒水,一下子倒了很多水。黃效愚細細地磨著,問為什么要磨這么多的墨。
藏麗花笑著說:“我已經(jīng)很久不寫字,今日要寫,就好好地寫個痛快!”
墨磨得差不多了,藏麗花取了一支一號斗筆,先在清水里潤了潤筆,然后鋪紙,很隨意地用鎮(zhèn)紙壓住一角,蘸墨,試了試濃度,覺得正合適,便略微想了想,一氣寫了下去。差不多是十公分見方的字,行筆雖然慢,從頭至尾,幾乎沒有絲毫停頓。排列非常整齊,就跟疊了格子一樣,黃效愚也是練過很多年字的人,當然知道這一手硬功夫很不容易。寫完了一張,換紙,仍然是魏碑風格,只是更加飄逸,寫字速度也明顯變快。然后寫隸書,行書,獨獨不寫楷書,又換了支更大號的筆,索性讓黃效愚為她端著硯臺,寫擘窠大字。
前前后后,大約寫了兩個多小時,房間已經(jīng)到處都是她寫的字。這期間,藏麗花基本上沒有停過筆。一旦進入寫字狀態(tài),就像演員在舞臺上演戲一樣,她顯得非常投入,完全沉浸在戲里面。剛開始寫字,她還喊冷,忍不住要搓手取暖,又伸出去讓黃效愚摸,她的手是冰冷的,可是寫到后來,她已大汗淋漓,臉色通紅,像喝了酒一樣神采飛揚。臨了,藏麗花又拿出了兩方印章,一陰文,一陽文,讓黃效愚為她鈐印。在書法作品中,如何鈐印也是一門大學問,然而她在這方面,一向有些馬虎,并不太計較。
藏麗花笑著說:“你看哪合適,就蓋在哪吧?!?/p>
黃效愚和藏麗花的愛情
黃效愚一直覺得看藏麗花寫字,是一種很好的享受。我不止一次聽黃效愚說過藏麗花寫字,說她姿態(tài)如何優(yōu)雅,如何有美感。黃效愚不僅自己喜歡寫,也更愿意看藏麗花寫。這兩個人因?qū)懽纸Y(jié)緣,因為寫字,生活變得絢麗多彩。成為夫婦以后,藏麗花常忍不住問黃效愚,他究竟喜歡自己什么,難道就僅僅是喜歡她寫的字好。
藏麗花總是有些疑惑,總是忍不住要問:“效愚,我比你大這么多,你是真的喜歡我?”
黃效愚說:“當然是真喜歡。”
“我都是一個老女人了,有什么好喜歡的?”
“我喜歡你寫的字。”
“就為了幾個字?”
“我喜歡你寫字的樣子,我喜歡看你寫字。”
藏麗花不想就這么放過他,追著問:“你到底是喜歡我的人,還是喜歡我的字?!?/p>
黃效愚想了想,仍然答非所問:“我喜歡你寫字的樣子?!?/p>
藏麗花有些想不明白,喜歡一個人寫的字還能理解,一個人寫字的樣子有什么可喜歡的。然而事實就是這樣,黃效愚確實是喜歡看她寫字,只要她在寫字,他就會聚精會神地在一邊看,好像永遠也看不厭倦。結(jié)婚前是這樣,結(jié)婚以后更是這樣。黃效愚好像永遠也看不夠她怎么寫字,有時候,兩人發(fā)生了什么口角,為了某事不愉快,藏麗花知道他是真生氣了,要想跟他和好,最有效的一招,便是當著他的面寫字。這是她最好的一種認錯方式,只要她肯認認真真地寫字,寫了以后,又屈尊逼著黃效愚提意見,與他一起討論,問他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是不是不好,于是就會雨過天晴,就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大的一場風暴也能夠過去。
黃效愚開始跟藏麗花學寫字的時候,也正是他來找我準備考大學的時候。當初并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后來才知道,是受了藏麗花的突然刺激。有一天,藏麗花很感慨,說我年齡不小了,已經(jīng)沒機會上大學,你還能考,為什么不去考呢。藏麗花說這話時,仍然還處在與林訓東的熱戀中,那時候,她還沒有與林訓東分手。經(jīng)過幾年的糾葛,林訓東終于與前妻離了婚。有一段時間,所有的障礙都不存在了,有情人苦盡甘來,他們眼看著就要結(jié)婚。
然而這兩個人終究還是沒有走進婚姻殿堂,所有的人都覺得不會再有什么問題的時候,卻又出現(xiàn)了非常大非常嚴重的問題。無論是邵老先生,還是黃效愚,作為當時藏麗花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弄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么。新房已布置好了,新家具也買了,嫁妝也已準備好了,黃效愚甚至陪著邵老先生去參觀過新房,可是風云突變,兩個人好端端的,說翻臉就翻臉,說分手就分手。
沒有人說得清分手的具體原因,藏麗花與林訓東說好就好上了,說不好就真的分了手,從頭到尾都是不顧一切,都是不計任何后果。誰都知道這兩個人的情感經(jīng)歷很不容易。從“文革”后期大家在一起偷聽古典音樂,到后來各自都有了些名氣,基本上都快接近成功,林訓東創(chuàng)作了幾首非常時髦的歌詞,藏麗花也參加了兩屆有些影響的書法展覽。從一開始的偷偷摸摸,到后來公開的成雙成對,從一開始邵老先生的很不贊成,到后來不得不默認事實,再到后來,為了彌合這兩個人的關(guān)系,邵老先生不惜老將親自出馬,讓黃效愚去找林訓東,約他出來進行一次面談。面談沒有任何效果,兩個人既然決定分手,別人說什么也都沒有用,說什么都是白搭。反倒是藏麗花很不樂意,跟邵老先生吵,訓斥黃效愚,怪他們多管閑事,怪他們給她丟了人。
藏麗花和林訓東分手時,她的書法已開始很有些名氣,可是仍然還在國營的鹵菜店里賣鹽水鴨。林訓東正準備離開區(qū)文化館,往省文聯(lián)調(diào)動,他顯然是個會折騰的人,不停地換幾個地方,最后終于混到北京去了。黃效愚與藏麗花結(jié)婚的十多年以后,大約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去參加新疆方面舉行的一個筆會,竟然會碰巧遇到了林訓東。這時候的林訓東,作為一名歌詞作家,早就已經(jīng)過氣了,頭發(fā)顯然染過的,黑得很不自然,或許是因為太瘦,臉上的皺紋很深。年紀稍輕一點的人都不太愿意搭理他,那個筆會由兩撥人士組成,一撥是作家,一撥是書畫家,來自全國各地。林訓東并不知道我與黃效愚的關(guān)系,聽說我是南京方面去的,便向我打聽知道不知道藏麗花這個人,知道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
記得那一天是在塔克拉瑪干的大沙漠里過夜,吃了晚飯,大家無處可去,一起到沙漠上去看月亮,坐在空曠的沙堆上聊天。林訓東的問話,引起了兩位書畫界人士的注意,作為同行,他們顯然都很喜歡藏麗花的書法,對她的字評價也非常高,卻又特別喜歡開玩笑。其中一位大約也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半開玩笑地問林訓東:“林老師,聽說你和這位藏麗花,曾經(jīng)有過一腿,有沒有這個事?”
問得很曖昧,林訓東的回答更加曖昧,他故意往四下看看,明知道自己的話說了會引起不小震動,偏偏故意還要這么說。當著眾人的面,他說你們怎么知道的,你們怎么知道我們有這個事。本來別人也只是隨口說說,開個玩笑,可是林訓東這么全無遮攔,赤裸裸的一個回答,別人倒也不好再說什么。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確實也沒辦法再往下說。林訓東又說,現(xiàn)在人太多了,還有女同志在這,有些話不好意思說,不方便說出來,等人少了,我再告訴你們。結(jié)果仍然沒有人接他的話,一直到筆會結(jié)束,林訓東也沒有機會告訴別人,他和藏麗花究竟是怎么回事。
離開新疆那天,在機場的候機大樓,我和林訓東的登機時間差不多,他又一次主動與我提起了藏麗花:
“你跟藏麗花究竟熟悉不熟悉?聽說她的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值錢了,是不是?”
我只能如實相告,告訴他,我只是與藏麗花的老公有點熟悉,沒想到他立刻來了勁,進一步追問,說他更想知道她老公的事,說她老公是不是很厲害,是不是很結(jié)實,身體特別棒。接下來,林訓東對我大談自己與藏麗花的艷事,肆無忌憚,完全不考慮別人愿意不愿意聽,根本就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不瞞你說,那時候我還在文化館,她差不多就是個石女。什么叫石女,你是真不會想到,你絕對想不到當時要跟她做那事,有多難,有多困難,是真他媽的困難。兩個人在地板上打滾,滾來滾去,她疼得哇哇亂叫,弄了不知道多少次,偷偷摸摸地一次又一次。那時候。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不瞞你說,我們當時要分手,也跟做那事沒一點樂趣有關(guān),真的是沒有一點樂趣,沒有一點感覺。后來,后來聽說她和別人結(jié)了婚,那一年我出差去南京,約她到賓館,你知道怎么樣,她完全變了個人,完全變了,那個瘋狂,那個來勁,我真沒辦法跟你說。事后我問她,是不是找了個特別厲害的男人,是不是找了個特別會調(diào)教女人的男人,你知道她說什么,她說,那當然,我男人很厲害,我男人比你厲害得多?!?/p>
林訓東沒有與藏麗花成為夫妻,與她成為夫妻的是黃效愚。藏麗花沒有與比自己大八歲的林訓東結(jié)婚,而是選擇了比自己小了八歲的黃效愚。藏麗花結(jié)婚時,已三十三歲,是一個地道的老姑娘。事實上,對于黃效愚和藏麗花的故事,我知道的并不比別人多。黃效愚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故事,當年他們不顧大家反對,毅然決然結(jié)了婚,結(jié)婚以后,我跟他們交往很少,偶爾與黃效愚見上一兩次面,也是匆匆見面,匆匆說上幾句,不可能聊得很深。所能知道的只是一些大概,他們很快有了個兒子,藏麗花很快時來運轉(zhuǎn),書法的名聲越來越大,終于離開了鹵菜店,成了畫院的專職書法家。黃效愚卻混得不是很好,下崗了,所在的工廠倒閉了,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可以做,一直賦閑在家里管兒子。
結(jié)婚不久,藏麗花便與黃效愚鬧過一段時間離婚。邵老先生死了以后,他們又鬧了一段,一時間,滿城風雨沸沸揚揚。再后來,兩人不鬧了,開始重新磨合,這一磨合,竟然找到了感覺。再后來,兩人開始恩愛起來,琴瑟同諧鸞鳳同鳴,成為很讓人羨慕的一對夫妻。國家級一家很有影響的生活類刊物,曾發(fā)表過報道他們的文章,文章很長,標題很煽情。再后來,有人注意到黃效愚的字,他的名聲也開始在小圈子里響亮起來,獲得行家的好評,漸漸地,甚至后來居上,有了超過藏麗化的勢頭,然而就在這時候,藏麗花得了絕癥。
我曾經(jīng)跟藏麗花要過一張字,那是他們結(jié)婚不久,自然是還不太知道她名氣有多大,字寫得有多好。反正是不太懂,只是聽黃效愚說如何好,隨口要了一張。后來就大不一樣了,有一段時候,藏麗花名聲非常大,一字難求,談論她書法的人特別多。世道就是這樣,名聲一大,字就開始值錢,字一值錢,名聲就更大。藏麗花最擅長寫大字,最適合寫招牌,題匾額,最火爆的時候,她的字開價非常高,越是高,求的人越多。有一天在閑談中,我說起自己還有一張她二十多年前寫的字,藏麗花那時候已身患絕癥,臉色很憔悴,聽了我的話十分意外,按捺不住得意,不加任何掩飾地表示,她當年的字因為稀少,以后會更珍貴更值錢。
“不過,你怕是很長時間沒看過效愚的字了,”藏麗花也覺得她剛說過的話太世俗,太赤裸裸,突然把話題一轉(zhuǎn),很誠懇地向我表揚黃效愚,“我們家效愚的字,現(xiàn)在寫得非常好,絕對不是一般的水平,我跟你說,你真應該跟你的老同學要一張字?!?/p>
黃效愚的被忽視
邵老先生對黃效愚他們的婚事,在一開始就不怎么看好,就像當年不贊同外孫女與林訓東在一起糾纏,他覺得這兩個人的婚事太不像話,年齡相差太大,陰差陽錯,注定會是始亂終棄。打斷了牙齒往肚里咽,藏麗花與邵老先生的女兒一樣,根本不可能聽進別人的意見,眼看著外孫女兒就要重復她母親走過的路,而且比她母親走過的路還要不靠譜,還要更煩神和操心,邵老先生卻沒有一點辦法。這是一樁誰也不會看好的婚事,黃效愚的父母自然也不會贊成這樁姻緣,他們拚命反對,實在反對不了,為了不讓藏麗花這個兒媳婦進門,便跟兒子干脆斷絕了往來。因此從一開始,黃效愚就是個上門女婿,住在邵老先生家里,藏麗花的閨房稍稍重新布置了一下,成了他們結(jié)婚的新房。
一直到有了孩子,邵老先生才算是勉強適應他們。對黃效愚這么個外孫女婿,他倒也沒什么太大不滿意,除了年齡不般配,性格太婆婆媽媽。邵老先生更看不慣的是外孫女的蠻橫,她成天對著黃效愚指手劃腳,完全不像個做媳婦的樣子。藏麗花自小就被寵壞了,外婆在世的時候,家務事不管大小,都由老太太去做。外婆過世以后,家里開始亂得不像個樣子,因為藏麗花根本不會做家務,也不想做。與黃效愚結(jié)婚以后,她依然還是大大咧咧,家務事很快便全盤落在了比她小八歲的黃效愚身上。
邵老先生覺得看一個人的字,也可以看出性格。藏麗花的字更像男人,粗獷,大氣,不拘小節(jié),黃效愚的字卻像女人,細膩,結(jié)構(gòu)端正,每一筆都很落位。當初黃效愚要跟藏麗花學寫字,邵老先生沒有反對,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希望他的字里能再增加一些陽剛之氣,做人也因此變得剛烈一些。黃效愚有很好的顏字基礎(chǔ),按說寫顏字的人,骨子里就不應該柔弱,不應該沒什么原則,可是他對藏麗花,就像對自己喜歡的某一類字帖一樣,總是百般呵護,一味偏袒?,F(xiàn)實生活中,總是藏麗花跟黃效愚胡鬧,她太要強了,而黃效愚的脾氣又實在是太好,藏麗花怎么鬧,怎么無理取鬧,他都能忍讓。
剛結(jié)婚不久,藏麗花就與黃效愚鬧離婚,她的理由是他們的結(jié)合太匆忙,太不成熟。那時候因為還沒兒子,黃效愚也沒有十分反對,先是不理睬她,后來便賭氣還擊,說當初要結(jié)婚,是你的主意,現(xiàn)在要離婚。還是你的主意。他說我反正是個聽話的人,都聽你的話好了,都按照你的主意去辦就是了。邵老先生對這種視婚姻為兒戲的做法十分憤怒,說你們不嫌丟人,我好歹也是知書達理的人,你們讓我這張老臉,往哪里擱。兩人鬧了一陣,事情也就過去。藏麗花并不是一定真的要離婚,她只是情不自禁地要鬧點別扭,想到黃效愚比自己要小八歲,想著想著,就覺得有些別扭,而對付別扭最好的辦法,就是干脆再鬧點小別扭。去醫(yī)院檢查化驗,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有了身孕,便立刻放棄了離婚念頭。藏麗花這個年齡的女人,很多人的小孩早上了小學,厲害的甚至上了中學,她雖然談不上有多喜歡孩子,當母親的權(quán)利還是不愿意放棄。離婚的念頭是取消了,對黃效愚氣頭上說的那句話,始終不肯放棄,動不動就要翻出來敲打幾句:
“你那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都明白,什么結(jié)婚是我的主意,離婚也是我的主意,這話什么意思?還不就是說,當初是我不要臉,是我主動勾引了你?!?/p>
黃效愚對她的嘮叨照例是不吭聲,逼急了就只會一句“本來就是”。藏麗花最恨他這句話,說你真是沒出息,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說女人勾引你,我是勾引你了,可誰讓我瞎了眼呢,看上了你這么個不中用的東西。等到他們兒子四歲的時候,藏麗花又跟外省的一位畫家發(fā)生了瓜葛,鬧得雞飛狗跳,畫家妻子打上門來,弄得大家都沒辦法收場。于是藏麗花打定主意要離婚,這一次,黃效愚是真不肯離,十分苦惱地說,離婚了,我們的兒子怎么辦。
藏麗花搬到外面去住了一陣,那一段日子,黃效愚就像個燙手的熱山芋,捧在手上嫌燙。真摔了又舍不得。在外面住了一陣,她找了個臺階,又住了回來。想想還是不甘心,說你現(xiàn)在下崗了,全靠我養(yǎng)著,我也不忍心把你怎么樣,你不想分手,我們就不分手??赡憬K究是個男人,不能一點都不在乎。黃效愚說誰說我不在乎。藏麗花說在乎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戴不戴綠帽子。
當藏麗花說話很過分的時候,黃效愚就埋頭寫字,寫字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煩惱。有時候心情非常糟糕,他便通宵達旦地背帖,一筆一劃一絲不茍。對帖當歌人生幾何,何以忘憂惟有練字。藏麗花依然喋喋不休,很憤怒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能非常投入地寫字,恨恨地說字如其人,你這種沒出息的東西,再花功夫也仍然寫不好字。你再用功,再努力,也就是個字奴,也就是個字匠。有時候被罵狠了,黃效愚也會小聲嘀咕幾句,不服氣地說我就是字奴,我就是字匠,我喜歡當奴當匠,又怎么樣。
藏麗花喜歡打麻將,喜歡抽煙,喜歡喝酒,像男人一樣大嗓門說話。隨著她的名聲鵲起,麻將也越打越大,煙和酒也越來越兇。出國去賭場玩,整個代表團都去碰運氣,她一定是輸錢最多的人,就算是打老虎機,也能輸?shù)艉芏嗝澜?。有一次在墨爾本的皇冠賭場,她先是贏了將近一萬美金,可惜很快又讓她給輸?shù)袅恕2佧惢ㄔ絹碓较駛€女名流,關(guān)于她的話題越來越多,正面和負面的新聞源源不斷。她越來越不顧家,根本就不在乎黃效愚的感受,根本就不在乎外界如何評價。她馬不停蹄地參加各種書法展覽,從省內(nèi),到國內(nèi),再到海外,不止一次地去香港和臺灣,一次又一次地拿大獎。著名書法家該有的榮譽,該獲得的頭銜,她心想事成,基本上都擁有了。出版了高規(guī)格的書法作品集,舉辦個人書法展,所有這一切,曾經(jīng)夢寐以求的東西,現(xiàn)如今水到渠成,說得到就都得到。
藏麗花本來就不是一個低調(diào)的人,個人事業(yè)上的成功,讓她變得更加張揚,更加肆無忌憚。
藏麗花很少去想黃效愚對自己會有什么幫助,更不相信什么夫妻雙修共同提高。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粗線條的人,很多事情根本不往心上去。她印象中的黃效愚永遠是個比自己小八歲的大男孩,永遠是個很虛心地跟在自己后面練習寫字的學生。多少年來,對待黃效愚,想說就說想罵就罵,她這個當老師的,一直享受著盛氣凌人的特權(quán),以至習慣成為自然,隔一段如果不痛痛快快地罵罵他,就好像缺失了一些什么。
其實藏麗花早就明白,自己如果能像黃效愚一樣投入,像他一樣癡迷,她在書法造詣上還可能走得更遠。她是個十分有才華的女人,在成名的日子里,她不失時機地乘勝追擊,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才華,也過度地揮霍了自己的才華。和當代大多數(shù)著名的書家一樣,藏麗花的創(chuàng)作,早就遭遇到了發(fā)展的瓶頸,她的信心還在,才華依舊,可是對黃效愚的依賴程度,卻在無形之中一日日地加深了。
終于有一天,藏麗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不可能離開黃效愚。多年的夫妻生活,她有意無意地一直在忽視他的存在,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挑剔他寫過的每一張字。她已經(jīng)習慣了黃效愚對自己的忍讓,習慣于占上風,終于有一天,藏麗花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漫長的修煉,黃效愚的書法水平早已爐火純青。邵老先生生前曾經(jīng)感嘆,他們夫妻如果能夠很好地切磋,都把對方當作自己命中前世就已注定的貴人,相互取長補短,兩個人的技藝都會得到長足進步,前途將不可限量。
終于有一天,藏麗花突然開始覺悟。她突然明白外公當年為什么會那么說,為什么要發(fā)出那樣的感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擅長的那些玩意,自己書法技藝中的那些精華,已經(jīng)被黃效愚全盤吸收,已經(jīng)很神奇地化成了他自己的東西。遺憾的卻是,等到藏麗花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太晚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已經(jīng)沒辦法彌補。藏麗花過去從來沒意識到,有一天,黃效愚會變得非常優(yōu)秀。她從來沒想過,黃效愚可能會超過自己。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字最后竟然會達到那么高的境界。
黃效愚究竟有多么優(yōu)秀
也許黃效愚平時太刻苦,太用功,在藏麗花功成名就的大好歲月,她常常有一種不可掩飾的得意。相比較而言,她相信自己天生是一個會寫字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像黃效愚那么努力,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笨功夫。出名以后,接受媒體采訪避免不了,怎么回答卻十分有講究,面對記者的提問,藏麗花最初喜歡描述小時候練字如何刻苦,喜歡強調(diào)自己有什么樣的童子功,到了后來,她已厭倦了那種平庸的回答,不太愿意用勤奮來形容自己。很顯然,勤奮是很多常人都能夠做到的,她更愿意向外界展示自己天資過人的一面。
藏麗花一再要強調(diào)自己的過人之處,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別人有什么不好。她總是喜歡這么說,這是我的本能,我天生就是這樣,天生有一雙毒辣的眼睛。有時候,這樣的火眼金睛確實是很傷人,由于她的口無遮攔,充滿了攻擊性,無形之中已經(jīng)得罪了很多同行。在當代書壇,沒有人喜歡被她評頭論足,沒有人躲得開她的毒舌。不過,對于黃效愚來說,她卻是一塊很好的磨刀石,在她挑剔的目光下,他的缺點暴露無遺,根本不可能掩飾和躲藏。
一直到身患絕癥,藏麗花都不曾明白過來,自己的進步其實與黃效愚也有著密切關(guān)系。習慣成了自然,很多事都是在不知不覺中,她對不好的東西確實有過分敏感,然而對什么是最好常常猶豫不決。人有所長,必有所短,藏麗花只清楚什么是不好,卻不太明白什么是更好。在這一點上,黃效愚恰恰相反,正像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那樣,他對好的玩意有著特殊嗅覺。藏麗花給別人題字,準備參加某某書展,總是習慣一氣連寫上幾張,然后攤在地上,或是掛在墻上,讓黃效愚幫她挑選。一開始或許還是無意,僅僅是因為偷懶,到后來竟然產(chǎn)生了嚴重的依賴,藏麗花已逐漸地對自己失去判斷,必須要借助黃效愚的慧眼。黃效愚總是一眼就能挑出最好的那一張,他從來都不會看走眼。
大器晚成的黃效愚究竟有多優(yōu)秀,一下子還真說不清楚。他對書法藝術(shù)總會有些特殊的理解,總會有些不一般的看法。大街上一塊最普通的招牌,館子里店員隨手寫的攬客菜單,甚至廁所里的下流涂鴉,都能讓他流連忘返,都有可能會給他不一樣的啟示。博采眾長轉(zhuǎn)益多師,他可以非常嫻熟地將北碑南帖的種種優(yōu)點,很隨意地體現(xiàn)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與藏麗花寫字的速度相對緩慢不同,黃效愚動筆前會躊躇再三,有時候甚至還要冥想半天,遲遲不能下筆,可是一旦揮毫,立刻一氣呵成,仿佛早就爛熟在心,已寫過了多少遍一樣。
終于有一天,藏麗花聚精會神在寫字,黃效愚十分專注地一旁看著。一個寫一個看,一個表演一個欣賞,妻唱夫隨,本是他們夫妻生活中最讓人羨慕的常見場景。然而這一天的情況十分特殊,一連寫了好幾張,寫完了,藏麗花對著剛寫的幾幅作品看了半天,突然信心全無,又唉聲又嘆氣,說這幾張字簡直就是不能看。那時候,她的肺部還沒有查出來有什么大問題,只是動不動就咳嗽,只是感到胸口悶,常常喘不過氣,說話很吃力。藏麗花不甘心地又鋪了一張紙,蘸了墨,猶豫再三不能落筆,最后便把筆遞給黃效愚,讓他來寫一張。黃效愚接過筆,不假思索,刷刷就寫,很快就完了。
藏麗花對著那張字沉默良久,無話可說,內(nèi)心深處未必完全服氣,嘴上已沒有了往日的犀利:“你現(xiàn)在的字,一點都不比我差!”
藏麗花開始感到悲哀,她發(fā)現(xiàn)在黃效愚書法作品中,已經(jīng)找不出什么太大破綻。一向挑剔的藏麗花終于開始松口了,開始用聽上去完全不太像表揚的話,來評價自己的老公。她很不服氣地告訴黃效愚,他的字已沒什么太大毛病。這是一個很高的評價,非常高的評價,能這么說,說明藏麗花已不再像過去那么心高氣傲。雖然是二十多年的夫妻,她總覺得黃效愚還是學生,還是習慣用老師的口氣跟他說話。
過了五十歲以后,藏麗花發(fā)現(xiàn)自己對寫字的熱情,已經(jīng)大打折扣。在藏麗花內(nèi)心深處,或多或少還是有些糾結(jié),甚至就是無奈,她接受不了黃效愚的字比自己更好的現(xiàn)實,雖然這個人是她的老公,是她最親近的人?;蛟S是好勝心在作怪,藏麗花就是不太愿意服輸,不服輸?shù)淖詈棉k法,是干脆不寫字。常常是黃效愚讓她寫,逼著她寫,說了好多遍,她才會勉強拿起筆來。除非是要參加什么重大的書展,除非人家花了大價錢一定要買她的字,否則就沒有一點動力。俗話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書畫家天天動筆本是常事,然而在她總是想逃避,到后來,干脆借口自己身體不好,不愿意多寫。
一位很有名的美籍華人學者羅本來中國訪問,此人的書法水平非同尋常,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對國內(nèi)享有盛譽的書法同行,經(jīng)常會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據(jù)說羅本最廣為流傳的一個故事,就是在北京參加書法名流的聚會,到場的名家一個個潑墨揮毫獻藝,輪到讓他寫,他看了那些名家的字,突然賭氣不肯寫了,因為他覺得這些名家的字,實在是太糟糕,羅本不愿意與他們?yōu)槲椤V鬓k方知道他的名氣,知道羅本在海外華人圈子里的影響,一定不肯放過,非要留下墨寶不可,結(jié)果他便以右手酸疼為由,用左手胡亂涂抹了一張。
這個羅本是美國哈佛的著名教授,似乎根本就不怕得罪同行,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用詞激烈,不加掩飾毫不留情,對國內(nèi)的書法家進行了嚴厲批評。他公開表示,自己既然用左手都能比他們寫得好,為什么還非要用右手呢。羅本對中國文化界的游戲規(guī)則,顯然是無師自通,知道如何讓別人關(guān)注自己。書壇本是名利場,誰敢捅這個馬蜂窩,誰就會立刻引人注目。一時間,贊成和反對的人分成兩大陣營,羅本來南京講學,本地媒體如獲至寶,追在后面采訪,希望能從他嘴里獲得報料。羅本果然沒有讓喜歡八卦的媒體失望,他不加掩飾地說:“我到哪兒,都說人家的字寫得不好,別人會很生氣,因此我這次在南京,絕不說誰的字不好,只說誰的字好,說好話總不會有錯?!?/p>
媒體便追著問,他覺得誰的字好。羅本說昨天剛?cè)チ朔蜃訌R,看到很多名人題的匾,寫得實在不怎么樣,倒是在一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位叫藏麗花的幾個字還說得過去,女人的字嘛,能寫成那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話很快傳進藏麗花耳朵,因為羅本很少說人的字好,他這么隨口一說,便已是很高的評價。正好不幾日就是中秋節(jié),有關(guān)部門邀請文化名流登高賞月,本地的藏麗花與外來的羅本,都在隆重邀請之列。藏麗花因為事先知道羅本也會出席,便帶了自己的書法集準備送他。通常情況下,這樣的雅聚不外乎吃吃喝喝,領(lǐng)導講話,藝人表演,然后到會的書畫家當堂揮毫。羅本這次也沒有扭捏,喝了不少茅臺酒,人家一喊就寫,寫了“紫氣東來” 四個字,然后便躲到一邊去翻看藏麗花送的書法集,翻著翻著,一張字掉到了地上,撿起來打開看,卻是黃效愚隨手寫的一張手稿,羅本一看那字,竟然立刻被字中流露出的氣息給怔住了。
藏麗花題完字過來,羅本很興奮地問這幾個字是誰寫的。藏麗花不經(jīng)意地說,這是我老公的字。羅本有些吃驚,說你老公的字很厲害。藏麗花笑了,說厲害是什么意思。羅本也笑,說當然是好的意思,這字寫得相當不錯。藏麗花說,你說的一點不錯,我老公的字真也不比我差,只不過是沒名氣罷了。羅本不相信,說這么好的字,怎么還會沒有名氣呢?藏麗花說,一個人字的好壞,本來就和名氣沒什么關(guān)系,羅先生不是說過嗎,中國許多博得大名的人,其實那字寫得都不怎么樣。羅本點點頭,說這話倒是在理,事實也就是如此。
正說著,手機響了,藏麗花一看號碼,說我老公來接我了,我身體不太好,今晚要先告辭一步。羅本對這樣的聚會也早就沒興趣,說要走都走,我也準備回酒店了,這個什么月亮不賞也罷。
結(jié)果羅本就搭了藏麗花的車,一路上,藏麗花大大咧咧地向羅本介紹自己老公,說這是我的老公兼司機。又接著對黃效愚介紹羅本,說這就是那位很牛B的羅本先生,說人家羅先生看了你的字,說你字寫得不錯。羅本和黃效愚讓她這么一介紹,都有些不好意思。黃效愚無話可說,羅本只好與藏麗花敷衍,說你的這位老公兼司機字寫得確實不錯。
藏麗花說:“不是跟你羅先生說笑話,我老公的字現(xiàn)在真比我寫得好,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到我們家去看看他的字?!?/p>
羅本說:“好啊,擇日不如撞日,現(xiàn)在就去怎么樣?”
也許喝了些酒的關(guān)系,也許真想看看黃效愚的字究竟有多好,羅本果然就去了藏麗花家。在羅本看來,藏麗花的字已經(jīng)很不錯了,已經(jīng)很難得,他無法想象她老公的字還能怎么好。剛剛看到的只是一張小小的手稿,時間雖然有些晚了,羅本意猶未盡,欣然接受了邀請。
沒想到一次即興的拜訪,一方面,會讓自恃甚高的羅本大開了眼界,另一方面,也讓黃效愚的書法名聲,就此有了傳出去的機會。那天晚上羅本顯得很興奮,看了黃效愚的字,心潮澎湃,說這些年來,自己一直都在努力尋找一種能看得上眼的當代書家作品,沒想到今天晚上竟然在無意中遇到了。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黃效愚的字,每一張字都要看很久很久,一邊看,一邊深深驚嘆。羅本說他每一次回國,都很失望,他覺得中國有些名望的書法家日子都過得很好,都很富裕,一個個都太有錢了,可就是寫出來字的氣息不對,怎么看都不對。羅本說他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黃效愚的字寫得這么好,卻沒有一點名氣。
藏麗花在一旁笑,解釋說:“這很簡單,正是因為我老公沒名氣,他的字才會寫這么好?!?/p>
黃效愚的書法在美國辦展覽
那天晚上,羅本沒有返回酒店,干脆住在藏麗花家。他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激動,反反復復地揣摩著黃效愚的字,情緒幾近失控。出身名門世家的羅本很有些名士氣,他自小在美國長大,受家庭傳統(tǒng)影響,身上有著很扎實的中國文化根底。羅本的曾祖父是大清帝國的重臣,祖父在國民政府里擔任過要職,家族中出了許多赫赫有名的人,分別在學術(shù)界和商界獲得了成功。作為哈佛大學的著名教授,他的專業(yè)是古人類學,是世界上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專家之一。除了自己的專業(yè),羅本最喜歡的兩個業(yè)余愛好,一是意大利歌劇,一是中國書法。
藏麗花身體不好,熬不了夜,告辭先去睡了,羅本與黃效愚一見如故,大談多年來的習字心得。在個人的書法趣味上,這個羅本與藏麗花完全一路,他看別人的字,總是先看到種種不好,以罵為主,以譏笑批評為基本表達方式。難得他能看上黃效愚的字,難得他對他的字評價非常高,偏偏被夸獎的黃效愚不擅言辭,羅本與他煮酒論英雄,他笨嘴笨舌,說到前輩書家的字,只會一個勁地喊好,碑也好,帖也好,手卷也好,真草隸篆,仿佛天底下就沒什么不好的字。說來說去,也沒有什么太深見解,談到“蘭亭”,說有人說是雄強,有人說是姿媚,雄強也是好,姿媚也是好,看明白了,學會其中一招,這個就很好。有人雄強一輩子,只有雄強,有人姿媚一輩子,只會姿媚,也有人,既能雄強,也能姿媚,當然更好。羅本聽了,胡亂點頭,心里隱隱有些不痛快,奇怪他一個奴性十足的人,怎么會寫出這么一手好字。既然黃效愚不怎么會說,他就當仁不讓,說了一套又一套,說得黃效愚目瞪口呆。
晚上睡得晚。羅本第二天很遲才起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每隔幾年,他便有機會來一趟大陸,對中國的國情十分熟悉。讓羅本感到意外的是房間正對著玄武湖,雖然早聽說過南京是個美麗的城市,可是以往幾次,都是來去匆匆,并沒有切身體會。藏麗花家就在玄武湖邊上,是那種很高的高樓,從窗戶里一眼望出去,玄武湖的美景盡收眼底。過去的二十年,中國文化人生活水準已有了極大提高,根據(jù)藏麗花家的居住水平,充分說明一個出了名的書法家,在中國還是很能掙錢。羅本住的房間是黃效愚兒子的,房間很大,小家伙去新加坡上大學了。這里便臨時成了接待外人的客房。
聽到房間里有了動靜,黃效愚便敲門進來,招呼羅本出去吃早飯。在喝牛奶的時候,羅本注意到墻上有一幅書壇前輩蕭嫻的題詞,寫著“衛(wèi)管重來”四個字,寫得酣暢淋漓,這原是當年康有為寫給自己女弟子蕭嫻的,藏麗花小時候與蕭嫻是鄰居,老太太一時高興,就又寫了轉(zhuǎn)送給她。藏麗花注意到羅本正在琢磨這幾個字,就問他對蕭嫻的書法技藝有何評價。羅本笑了笑,說她的字只能往大里寫,遇到太平盛世,給人寫寫招牌還是很不錯的。
接下來,藏麗花開始大談自己的體會。作為一個書家,該有的榮譽都有了,該拿的獎都拿過了,最高規(guī)格的書法集也出過了,國務院津貼也有了,跨世紀人才也是了,錢也掙了,身體也壞了,還能活多少年自己都不知道,一想到這些,人生真沒什么太大的意思。特別是有一天。一向自恃甚高的她,突然發(fā)現(xiàn)名不見經(jīng)傳的老公,他的字竟然寫得比自己還好,這更讓她懷疑人生,覺得自己白活了,聲名也是白得了。藏麗花口無遮攔,苦笑著說像羅先生這樣,真知道字的好壞,能夠品出味道的,又能有多少。
藏麗花十分感慨,說:“現(xiàn)如今,字哪有什么好壞,什么書法大師,什么主席副主席,全都是蒙人?!?/p>
藏麗花又說:“我老公字好,不過,我老公人更好!”
羅本說可以由他出面,邀請黃效愚去美國辦個人的書法展覽。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是很好的經(jīng)營策略,既然他們都覺得黃效愚的字非常好,既然目前國內(nèi)還沒有多少人知道他,不妨先走出國門,到海外去試試運氣。藏麗花并沒有太把羅本的話當真,根本沒往心上去,只是覺得他隨口說著玩玩。見多不怪,到國外舉辦書展,在她看來已不是什么新鮮事,影響固然會有,也十分有限。讓藏麗花隱隱感到不快的,是羅本并沒有邀請她一起參展,連一聲客氣都沒有。不管怎么說,藏麗花的名聲比黃效愚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如果只是以書法地位而論,她覺得自己的字在中國書法界差不多相當于省部級大員,而黃效愚則是地道的布衣。她承認黃效愚的字寫得相當不錯,寫得甚至比自己還好,可是辦書展沒有她參與,真把他放在她前面,難免有些嫉妒,難免有些失落。
沒想到這事最后竟然成了,羅本回美國,幾個月以后,邀請函真的發(fā)來了,條件是藏麗花夫婦各拿出五幅精品,捐給某個基金會,然后由對方負責他們在美國期間的一切費用。藏麗花不止一次在國外辦過書展,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于是立刻著手為黃效愚準備,沒有裝裱的字,趕快送去裝裱,又突擊寫了一部分。又去商場買了最高檔的西裝,最時髦的唐裝,說這些衣服都是正式場合要穿的。黃效愚平時隨意慣了,這時候只好聽藏麗花的安排。藏麗花本是大大咧咧的人,只知道挑貴的買好的,合適不合適反倒在其次,這些所謂的正裝穿在身上,怎么看都覺得別扭。
辦護照辦簽證都很順利,因為藏麗花身體已經(jīng)嚴重的不好,黃效愚很有些擔心,怕她經(jīng)受不起顛簸,然而她根本不在乎,說好不容易有這么個機會,夫妻兩個能一起出國,就是死在國外也值了。黃效愚知道她這是為了自己,因為藏麗花前前后后,已經(jīng)出了許多次國。全世界凡是有華人的地方,最歡迎中國的書法代表團,一些在國外的商界領(lǐng)袖,最愿意接待的也是來自中國的書畫家。出國對于藏麗花來說,已完全談不上什么誘惑,一想到要坐長途飛機,她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點恐懼。三年前,藏麗花開始感到胸口不適,去醫(yī)院做檢查,先是查不出什么毛病,后來終于有了結(jié)果,是特發(fā)性肺纖維化。聽上去,這個什么纖維化,好像并不太嚴重,然而醫(yī)生與黃效愚談話,告訴他危險性,說存活率多則五六年,少則兩三年。這一結(jié)論讓黃效愚目瞪口呆魂飛魄散,一下子都沒辦法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想不明白為什么看上去并不嚴重的胸悶,呼吸不暢,會有那么可怕的嚴重后果。
醫(yī)生也解釋不清為什么會是肺纖維化,它的發(fā)病原因非常復雜,是現(xiàn)代醫(yī)學中的難題?;蛟S與抽煙有關(guān),與喝酒有關(guān),與熬夜有關(guān),可是抽煙喝酒熬夜的人太多了,為什么偏偏是輪到藏麗花得了這病。人有旦夕禍福,因為這病,藏麗花開始改變生活習慣,煙也戒了,酒也不喝了,偶爾打打麻將,絕對不再熬夜。性格也有所改變,在家里不再是什么都不過問的大女人,而黃效愚卻仍然還是事事都要管的小丈夫。黃效愚不得不更加細心地照顧她,因為肺已受到了嚴重的損害,藏麗花必須多休息,必須增強營養(yǎng)。按照醫(yī)生的說法,像藏麗花這樣的身體,真的是不適合出國。
黃效愚的書法展在國外也談不上巨大成功,報紙上報道了,電視上亮相了。一位很有錢的富豪參與捧場,用很高的價格買了他的一幅字,這是非常抓人眼球的一條新聞。然而,種種一切,熱鬧了一陣也就都過去,好比一塊石頭扔在了波瀾不驚的水面上,砰的一聲,剛有了些動靜,然后很快又恢復以往,又繼續(xù)陷入了沉寂。這次出國,前后共計二十多天,黃效愚大開了眼界,畢竟是他第一次走出國門,看什么事都覺得新鮮,聽什么都覺得有趣,然而也不無遺憾和無聊。出了國才知道外語的重要,可憐他們一句洋文都不會,始終都得由熱心的華僑陪同,限制在華人的圈子里活動,就仿佛沒有出國,一旦狠狠心想離開翻譯,又擔心會找不到廁所,藏麗花憋尿的能力特別差。盡管羅本對黃效愚推崇備至,把他的字放在一個非常高的位置上,評價已接近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但是海外的書法愛好者并不買賬,他們?nèi)匀挥X得這個人名氣還不夠大。愛好書法從來都不等同于懂得書法,與黃效愚相比,那些似是而非的愛好者們更愿意買藏麗花的字,因為她的名氣大,頭頂上有著種種頭銜和光環(huán),畢竟一上網(wǎng)就能搜索到她的名字。
藏麗花因此也明白了羅本的苦心,為什么會不讓她與黃效愚一起舉辦書展。人們總是更在乎那些與書法藝術(shù)無關(guān)的細節(jié)和瑣事,如果是舉辦夫婦二人的合展,作為陪襯的她一定會喧賓奪主,因為在世俗的眼光里,顯然是她的名頭更響亮,升值的潛力更大。這讓她感到自慰,同時又有莫名的悲哀。看著黃效愚有些天真的激動,滿臉成功的喜悅,藏麗花不由地想起自己初次辦書展時的心情,那時候,好像真已攀登到了某個藝術(shù)高峰之上,看著觀眾喜氣洋洋擁進展覽館,按捺不住心頭的高興,然后呢,就看著人群一臉茫然,幾乎是不停步地從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前走過去,連最簡單地瞄上一眼都不愿意,頓時一桶冷水澆了下來,所有的興奮已不復存在。
回國前的一次酒會上,由于有太多的人索字,忍無可忍的藏麗花幾近翻臉。作為一名書家,情緒好時隨手寫幾張字,并沒有什么太大難處,可是一窩蜂都擁過來,像一群乞丐那樣圍繞,死皮賴臉地跟你討字,明擺著是要占便宜,并且還要指定寫某某內(nèi)容,這就顯得太過分了,讓人無法容忍。在國內(nèi),經(jīng)常也會遭遇這種場面,要字的人不是喜歡書法,而是覺得不要白不要,覺得這字將來有可能會值錢。藏麗花都用相同的內(nèi)容對付要字的人,像印刷品一樣地寫上“大音希聲”四個字敷衍,黃效愚很少遇到這樣的機會,因此有些興奮,讓他寫就寫,一點架子都沒有,有求必應,真草篆隸,寫什么都可以,最后藏麗花終于急了,紅著臉說:“喂,搞搞清楚好不好,你畢竟不是賣藝的!”
沒有結(jié)尾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剛考進大學中文系,我就向黃效愚表示,要跟他一起練習書法。那時候他的字已寫得很好了,寫什么像什么。在我這個外行看來,什么樣的字才叫好,才叫很好,其實永遠說不清楚。我打算練習的目的,無非作為一個中文系學生,寫一手東倒西歪的丑字,實在有些難為情,都不好意思給女友寫情書。斷斷續(xù)續(xù)地,我也臨過一些碑帖,譬如《勤禮碑》,譬如《張遷碑》,又譬如《華山碑》,都是淺嘗輒止,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基本上等于沒寫。心有余而力不足,每次與黃效愚見面,我都孩子氣地發(fā)誓要開始練字,都說要拜他為師,可是事實上,每次也都是只有一個開始,沒有一次能堅持下去。
最長的一次連續(xù)寫了兩個月的《勤禮碑》,一天都沒斷過,前一個月還有進步,接下來越來越糟,越寫越難看。兩個月努力都白花了,我因此向黃效愚報怨,說自己太笨,在書法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靈氣,練習寫字完全是自取其辱。聽了我的抱怨,藏麗花十分不屑,說兩個月就想有進展,你也太有靈氣了,你也太有才了,還沒聽說誰兩個月就能把字寫好。當時正是我的第一本小說集出版,黃效愚一定問我要一本,我去送書,順便把臨的字讓他們過目,既然兩個月不行。便問想把字練出來,到底要多少時間。
黃效愚被問住,為難地說:“多少時間。這可說不準。”
藏麗花看了看黃效愚,笑著說:“也不多,差不多要一輩子吧!”
我曾在報紙上為藏麗花寫過一篇小文章,是標準的不懂裝懂,至今想到了都后悔。是在她剛開始成名的時候,那時候,她特別在意有人在報紙上吹捧,特別相信宣傳的作用。黃效愚找到了我,希望看在老同學的面上,無論如何要幫他這個忙。那時候,外面正在盛傳他們要離婚的事,藏麗花的緋聞滿天飛,黃效愚跑來找我,神秘兮兮地不好意思開口,我還以為他是要向我控訴藏麗花,沒想到吞吞吐吐,最后卻是讓我為他老婆寫文章。
轉(zhuǎn)眼間,幾十年就這么過去了,我的練字仍然還是在計劃中。黃效愚從美國舉辦書展回國,藏麗花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就他的書法說幾句公道話。她說中國的書法界太昏庸了,太黑暗,只看名氣,只看頭銜,現(xiàn)在黃效愚在國外已經(jīng)很有影響,你為什么不站出來鼓吹一下,為什么不幫老同學吶喊幾句。我說看在老熟人的面子上,應該有所表示,可是讓一個不懂書法的人說幾句廢話,又有什么意義。我這其實是在拒絕她,藏麗花笑著說,中國已經(jīng)有了幾千年的書法史,在這個書法的歷史里,說廢話的人太多了,很多廢話說到了最后,就莫名其妙地成為了真理。
電話里的藏麗花似乎很興奮,畢竟黃效愚的影響已經(jīng)到了國外。她說現(xiàn)在起碼是有兩個人,都認為黃效愚是當代最優(yōu)秀的書法家,一個是她藏麗花,一個是羅本。她跟我說了許多黃效愚的事,一個勁地夸他,最后又問我知道不知道她的身體情況,黃效愚有沒有跟我談起過她的病情,有沒有告訴過我她將不久于人世,已經(jīng)沒幾天可折騰了。她這么直截了當。不當一回事地問起,竟讓我一時語塞,只能如實相告。說黃效愚確實跟我說起過她的病情,不過我并不太相信醫(yī)生的結(jié)論,醫(yī)生經(jīng)常會胡說八道嚇唬人。
藏麗花笑著說:“我才不管醫(yī)生怎么說呢,反正我活一天,算一天,混一年,是一年,反正我們家黃效愚還年輕,我死了,他說不定會找個更好的女人?!?/p>
黃效愚不止一次跟我說過,他與藏麗花在書法上是天作之合,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她,他便感到不知所措。社會上已經(jīng)開始有些傳言,說藏麗花知道自己不行了,很快就要告別人世,因此故意力推黃效愚的字。還有一種說法更荒誕不經(jīng),說黃效愚的字本來就不錯,藏麗花的一些代表作,其實是黃效愚的代筆,藏麗花在書法界的地位,早就名不符實。對于這些傳言,藏麗花非常氣憤,可是也沒有氣力去與別人爭論。流言蜚語本來就是人生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了胡說八道,人生也就不精彩,也就不好玩了。
黃效愚說自己已習慣了藏麗花說不好,他的書法能寫成今天這樣,能有今天這還算不錯的水平,就是因為她在不斷地說不好?,F(xiàn)在,藏麗花經(jīng)常是表揚,把他的字抬到一個很高的地位,黃效愚反倒有些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黃效愚寧愿藏麗花沒完沒了地說自己不好,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字達到了什么水平。他寫字,是因為他喜歡寫字,是因為他心里總在惦記著要把字寫好。有一天,他跟我說起藏麗花的病情,說自己已沒什么心思再寫字了,說著說著,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痛哭起來。
藏麗花的肺纖維化確診以后,六神無主的黃效愚十分著急,到處找名醫(yī)治療,求助于各種民間偏方。他并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一方面,并不完全相信醫(yī)生的話,不相信藏麗花已經(jīng)病入膏肓,另一方面,又知道醫(yī)生的預言絕非兒戲。物傷其類同病相憐,殘酷的現(xiàn)實就是如此,與藏麗花病情相似的幾位病友,一個接一個地相繼離開了人世,對他們夫婦來說,這是非常大的刺激。黃效愚為人不僅沒有什么主見,而且神經(jīng)很脆弱,反倒是藏麗花經(jīng)常去安慰他。
黃效愚在美國辦書展,曾與在海外生活的朱亮聯(lián)系。朱亮開著一輛高檔房車,帶著金發(fā)碧眼的美國女友前去看黃效愚的書展。他已經(jīng)離了婚,前妻和孩子也在美國,都過著令人羨慕的中產(chǎn)階級生活?,F(xiàn)如今的朱亮住著豪宅,家里有游泳池,每年都要去世界各國度假旅游,可是卻沒想到邀請黃效愚夫婦去做客。他甚至也沒有請老同學吃一頓飯,只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耀他的房車值多少錢,自己的年薪是多少多少。
第二年,朱亮回國了,與黃效愚電話聯(lián)系。黃效愚跟藏麗花商量,是不是應該請老同學吃頓飯,藏麗花心頭有些不痛快,說當然可以請,我們不跟人家計較,不計較他當初也沒請我們,既然是回國了,我們應該有點祖國的溫暖,請他吃一頓,請他吃頓好的。結(jié)果不僅朱亮被宴請了,我也跟著一起沾光,被拉去一家非常高檔的館子作陪。席間他們大談在美國如何如何,我根本插不上嘴。朱亮已跟原先那位美國女友分手,正與一位更年輕的美國女孩戀愛。藏麗花十分感慨,跟黃效愚開玩笑,說我本來還擔心自己死了,你會怎么辦,現(xiàn)在有你這位老同學做榜樣,說明好日子還在后面,我一旦不在了,美國女孩子你找不到,找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孩,肯定沒問題。
一句玩笑話,讓黃效愚立刻翻臉,說生氣就生氣,說不高興就不高興,半天不開口??匆娝钦嫔鷼饬?,藏麗花有些過意不去,連忙小心翼翼地賠罪,連聲說對不起,說你不喜歡這樣的玩笑,我下次不說了還不行。黃效愚還是不說話,還在生氣。藏麗花便當著我們的面,像哄孩子一樣討?zhàn)?,說我們黃效愚真生氣了,好了好了,不要生氣了,是我不好,我不會再說這種話了。黃效愚氣鼓鼓地說了一句,你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喜歡亂說。藏麗花還要狡辯,說我亂講什么了。黃效愚說,你就是亂講。藏麗花于是神色黯然,說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我知道你心里真有我這個人,可是人要生病,老天爺不肯照應,這個我又沒有辦法,我又不想得這個病。朱亮連忙把話題岔開,說我們說點高興的事,說大家這么聚一聚不容易,說他突然回想起了當年的四川酒家,那次是黃效愚和藏麗花結(jié)婚宴,就在大堂的角落里,人不多,朱亮與我就算是男方代表了。
“我記得你當時還寫了兩個很大的字,是什么字的,對,我想起來了,是‘好吃?!敝炝辽癫赊绒?,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問我還能不能記得往事,“在美國的時候,我老是有意無意地想這兩個字。美國佬什么都好,就是在吃上面,太差勁,太他媽沒文化。”
朱亮說他很想再去四川酒家吃一頓,今天的宴會太高級了,太奢華,他很想重溫舊夢,重新體驗一下在大堂里用餐的那種感覺。朱亮的話把大家又一次都帶回到了當年,我們仿佛又進入了美好的上世紀八十年代。那年頭,口袋里也沒什么錢,上館子太難得了。那年頭,我們都還年輕,前途渺茫又前途無限,街上流行穿喇叭褲,耳邊響著鄧麗君的歌曲。一時間,往事重來,好像就在眼前。藏麗花看著黃效愚,笑著說黃效愚你不會后悔吧,你現(xiàn)在想后悔也來不及了,當年我嫁給你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反對,所有的人都不看好我們,都覺得我們年齡差距太大,都覺得我們不般配。在美好的回憶氣氛中,藏麗花滿臉通紅,突然變得很興奮,說好在你的這兩位老同學還不錯,肯給我們面子,他們來參加了我們的婚禮,見證了我們這段有點糟糕的婚姻。藏麗花越說越高興,絲毫也沒有注意到黃效愚的臉色凝重。終于,藏麗花在最后又說了一句,說沒想到轉(zhuǎn)眼就快三十年,黃效愚他現(xiàn)在想后悔也不行了。
黃效愚板著臉,很生硬地冒出了一句:“藏麗花,你聽好了,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從來沒說過后悔娶你!”
藏麗花一怔,調(diào)皮地伸伸舌頭,說:“你說這個干嗎?”
黃效愚說:“我不想聽你這么說?!?/p>
藏麗花說:“好吧,對不起,不說了,我又說錯了?!?/p>
黃效愚說:“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從來沒有!”
說完,黃效愚竟然像孩子一樣地痛哭起來。
藏麗花最后與羅本也鬧得有些不愉快,羅本答應盡快為黃效愚印一本高規(guī)格的書法集,七拖八拖,都兩年多了,遲遲還沒有印出來。黃效愚對這事倒不是很在乎,有人喜歡他的字,能夠欣賞他,還愿意為他宣傳,這就很好了。就可以心滿意足。藏麗花擔心羅本會將那些字據(jù)為己有,出于對羅本的信任,他們并沒有留下任何字據(jù)。畢竟是多少年探索的積累,是黃效愚書法中的精品,而羅本恰恰又是個很識貨的人,知道這些墨跡的真實價值。
我最近的一次見到黃效愚是在一周前,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剛跟在美國的朱亮通過電話,拜托他為藏麗花買一種剛研發(fā)出來的新藥。黃效愚告訴我,藏麗花的病情最近還是加重了,并且已在死亡的邊緣走了一遭,不過現(xiàn)在略有些好轉(zhuǎn),基本上是度過了這次危險期。過去的幾個月,他們一直是在醫(yī)院小心翼翼度過,生活在恐懼之中。這幾天藏麗花的精神還不錯,很想跟人聊聊天,如果我有時間,可以去醫(yī)院看看,陪他們說說話。
第二天,我買了些水果和鮮花,去醫(yī)院探視。在病房門口,黃效愚攔住了我,說鮮花的香味會引起病人過敏,絕對不能拿進去。我有些尷尬,只好將鮮花放在過道上,遠遠地,半躺在床上的藏麗花看見我了,很高興地與我打招呼。對我揮了揮手。她剃了一個差不多是男孩子的發(fā)型,看上去要年輕許多,我笑著向她走過去,她顯然很意外我會去看她。
我安慰她說:“你看上去不錯,很有精神!”
藏麗花笑了,笑得很燦爛。
黃效愚在一旁跟我解釋,說前些日子她很不好,他們的兒子專程從新加坡趕回來,現(xiàn)在情況穩(wěn)定了,又回新加坡讀書去了。藏麗花抱怨說,我說兒子不用回來,要準備畢業(yè)論文,他回來有什么用,又幫不上什么忙,是黃效愚非要讓他回來。藏麗花的聲音很低,完全不像過去那樣精氣神十足。我知道會有那么一天,藏麗花笑著說,我知道會躲不過,但是這一次好像還不是,我知道這一次還不是。說了這么幾句,非常虛弱的藏麗花已經(jīng)氣喘吁吁,沒辦法再說不下去。黃效愚連忙上前照顧,讓她不要多說話,然后又回過身來對我說,因為不停地咳嗽,她嗓子早就啞了,現(xiàn)在也沒什么力氣交談,因此我可以隨便多說幾句,說什么都行,能讓藏麗花聽見就行。
事實上我在病房里并沒有待多少時間,更沒有說什么話,她住的是高干病房,條件很好,有空調(diào)有電視還有衛(wèi)生間,不一會,醫(yī)生前來查房,很不客氣地對我說,病人需要休息,最好不要跟病人多說話。此外,外面很不干凈,我這樣冒冒失失地進來了,非常容易把細菌也帶進來。我很快就被趕出了病房,只好在樓道里與黃效愚聊會天,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就站在病房門口,這樣,藏麗花遠遠地還能看見我們。
黃效愚很平靜地說已很久沒有寫字,自從迷上了書法,他還不曾有過這么長時間的不碰筆。對于一個天天要寫字的人,這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說昨天與藏麗花單獨相對的時候,自己突然之間想明白了,原來真正不寫字,也沒有什么大不了,太陽照樣會升起,日子照樣還可以過。黃效愚覺得遺憾和可惜的,是藏麗花的身體不會再恢復了,如果她的身體能夠康復,如果她能重新獲得健康,他寧愿焚琴煮鶴,把自己過去寫的那些字都燒了,他愿意一輩子都不再去碰毛筆。黃效愚跟我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十分平靜,沒有絲毫的激動,顯然他知道藏麗花正看著我們,他不想刺激她。說到最后,黃效愚苦笑著說,藏麗花要是不在了,他一個人寫字還有什么意思呢,他干嗎還要寫字呢。
也許是藏麗花看著我們的緣故,我的表現(xiàn)也像黃效愚一樣平靜。我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一邊聽他說話,一邊不時地看藏麗花一眼。終于到了告別的時候,我笑著對藏麗花揮揮手,若無其事地捏了捏拳頭,仿佛是在鼓勵她要挺住,然后在同樣帶著微笑的黃效愚陪同下,緩緩走向電梯。電梯遲遲不上來,離開了藏麗花的視線,一時間,大家反倒無話可說,都在看門框上方的阿拉伯數(shù)字。突然,黃效愚的眼睛紅了,他無限感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他們夫婦本來打算為我聯(lián)手寫一幅字,在過去這很容易,現(xiàn)在看來,曾經(jīng)非常容易的事,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了。
離開醫(yī)院的路上,若有所失的我感到很茫然,周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說老實話,就是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知道他們夫婦的字究竟有多好,可以賣到多少錢一尺。我只知道他們的字已經(jīng)很值錢,未來還可能會更值錢,有很大的升值空間。藝術(shù)說到底,不是用錢來衡量,然而也只有用錢,才能更清晰地說明問題。我非常喜歡他們的生活方式,希望他們白頭偕老,天天能夠?qū)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當然,如果他們能?lián)手寫一幅字,掛在我的書房,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