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衛(wèi)
引 子
石圈老漢是石峽石圈莊人。
石峽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源遠流長的石河水像一條銀色的飄帶在懸崖峭壁中繞來繞去,日夜咆哮,于是懸崖峭壁水氣充沛,松柏密集,柳樺遍布。石河水繞到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河畔上就有了一片平展展的田野,這片田野一到夏季青稞穗翻波浪,油菜花閃金光。文人們說,這是石峽留出的平原,這是大山手捧的江南。田野靠近的山坡上有一處古樹參天,有一處牧草肥美,有一處卻又奇石嶙峋,更多的地方是石山石崖擠成的峽。延綿幾十公里的石峽冬季冰封雪鎖,而到夏季一身綠裝,蒼翠欲滴,珍禽異獸時常出沒,奇花異草比比皆是。
一
在石峽這一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林吃林樣樣都行,于是石圈老漢為祖先們選準(zhǔn)這塊地方生存而感到幸運。他常坐在金苑小區(qū)院石桌旁講石峽,石峽在人們心目中成了天堂。
金苑小區(qū)在縣城,具體位置石圈老漢說不上,早年跟別人來過一次縣城,那時候到縣城叫上街,上街的印象是吃了一頓館子,逛了一個大什字?,F(xiàn)在大什字仍然存在,不過深藏在一幢幢樓房中,左鄰右舍是金什么園金什么小區(qū)光聽這些名字讓人覺得像是到了金粉世界。
石圈老漢根本記不住這些新名詞,也分不清這些帶金子的小園小區(qū),難免走錯路進錯門。
還是叫南街北街好,叫東門西門好,叫上家屬院下家屬院好。石峽石圈莊那幾個老莊員這樣說。
金苑小區(qū)排列著十幾幢住宅樓,住好幾千人,可是每天坐在樓下石桌旁閑聊的沒幾個。人們忙啊,忙得像蜜蜂,像螞蟻,像無頭的蒼蠅。
一個單元樓的人,早上不見晚上見,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是見了也白見。人們懶得問句話懶得打招呼實在沒辦法了就點一下頭,拉動一下面部肌肉露個笑影。要么就“來啦”、“走啦”地說兩個字的短語。
石圈老漢他們過去遇見人問話,那可真是仁盡義至!先抱拳弓腰長長地作個揖,然后手抓住手問長問短,要把他家中的成員全部問候過來,接著就死死地往家里拉,像單人拔河那樣地用力使勁,拉不去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并一再叮嚀:“下次一定家里來!下次家里一定來!”最后目送到人影被山嘴擋住。石圈老漢初到金苑小區(qū),就主動跟樓上樓下的人們打招呼,而對方有的用鼻孔“嗯”一聲,不張嘴;有的從嘴里發(fā)出一個含糊其辭的聲音,眼睛沒看你;有的伸直脖子仰著頭,壓根兒沒理會。
石圈老漢感覺到樓道冷,風(fēng)從腳底下往上灌,能涼透心。
可是石圈老漢還是改不了老毛病,上樓下樓動不動就跟人打招呼,但是越拉近乎越陌生,人們不但不理睬,有的還開始躲避,正要出門的都退進去關(guān)上了防盜門,正面來的側(cè)身面對墻壁留出了過人的道。
石圈老漢恍然大悟,打招呼問話在這里是一種礙事,一種耽擱,這里的人忙啊,一分一秒都值錢,哪像石峽人大把大把地揮耗日月。你看那些女的,上下樓梯高跟鞋就像打竹板,咔噠咔噠地能響出一樓道的風(fēng)采。風(fēng)采不了的就亂陣腳,邊走邊戴口罩,邊走邊伸胳膊套袖子,邊走低著頭扣紐扣,還有拽孩子的,怨丈夫的,忘了什么哭喪著臉二次跑回家的。
可是,石圈老漢兒子家住的是六樓最高層,一個單元十二戶人家,就象一群螞蟻在草桿上上上下下地爬動,不是你挨著就是我撞著,誰不認識誰呀,連臉上有幾個雀斑幾個青春痘都看清了,見了面好意思不吭一聲?
石圈老漢做不到,于是上下班這段時間他索性不在樓道,要么呆在屋里,要么來到樓下石桌石凳旁。石桌石凳那兒星期天是孩子們的天下,平時只有幾個退休的職工和在職人員的父母們。在石桌石凳這兒,只要有人同石圈老漢搭訕幾句,石圈老漢就不由自主地打開話匣子老生常談:
明末清初祖上拖兒帶女沿石河走來,到石峽見山清水秀、花紅草綠、百鳥歡唱,林中鹿糕跳躍,河邊仙鶴亭立,祖上喜出望外,就地定居,一過幾百年……
石圈老漢說,當(dāng)年的石峽可是了不得,冬天人們住在石莊廓內(nèi)木材壘成的屋子里暖融融地過冬,木屋旁的地洞里有面有油有肉,尤其是大鹿肉,吃幾塊渾身冒火,能光著腳丫在冰攤上走出一條小路。夏天的石峽你們畫片上也找不到那么美的地方,在森林里,可以采擷草莓櫻桃酸瓶瓶,在山坡上可以拾蘑菇,在河邊可以拔鹿角菜,要么在懸崖峭壁的小道上用馬尾扣子套野雞,野雞肉吃起來能香死人。
石圈老漢繪聲繪色的講述,坐聽者入迷,行走者也不免打住了腳步,更有記心好的小學(xué)生,藝海拾貝,把聽到的寫在自己的作文里。
在金苑小區(qū),要說輝煌,石圈老漢就輝煌過這一點。輝煌期一過,石圈老漢再講,石圈老漢就成了祥林嫂講阿毛被狼吃的故事。見石圈老漢在石桌旁一坐,調(diào)皮的孩子們就怪聲怪調(diào)起來:明末清初,祖上拖兒帶女沿石河走來……
石圈老漢就不講石峽了,他說樓里的人鬼,會笑話人。他就從甬道走進單元門。草坪不能踩,城里的草貴氣,不比山里的草,山里的草地襟懷寬厚,什么都能攬入懷抱。石圈老漢剛來時無意中走進草坪,嘿,捅漏子啦!穿黑警服的門衛(wèi)指著鼻子尖狠說了幾句,還罰了款。大門往里一點有一塊疙疙瘩瘩的石頭,人靠一下也不行,說那是奇石,藝術(shù)品。呸!能比石峽的石頭嗎?石圈老漢心里幾乎笑死。石峽不僅山清水秀,石峽的石頭更名氣,早年間石峽石圈莊一帶的河壩沿、田野間、大路邊、樹根下,都有很多精美的石頭,大小不一、顏色絢麗,紫的、青的、紅的,圓的、扁的、長的、短的,薄如板、方如桌、平如鏡、圓如球。人們用這些石頭砌墻壘圈,墻壁就成了彩色的了,石圈也壘得密密麻麻。
石圈莊由此得名。
石頭屬石峽的奇,院墻算石圈老漢的好。
石圈老漢生來虎腰熊背,年輕時能吃能干,很像豬八戒在高老莊招親時變的魁梧大漢。別人家砌墻挑選小石塊薄石板,石圈老漢卻搬來牛大的石頭壘墻,石大墻厚,象座城。
那時候,石圈老漢憑一身力氣啥事不敢干?一次別人家一只牛犢大的狗掙斷鐵繩向他撲來,石圈老漢說時遲那時快,一把揪住狗耳朵摔到墻那邊去了;他跟人打賭,竟然扛起碌碡在場院里轉(zhuǎn)了三圈。
二
高齡八旬的石圈老漢現(xiàn)在依然體強力壯,面如古銅,聲如洪鐘,他上下六樓連續(xù)幾趟氣不喘心不跳,不像那么一些小青年,上幾個臺階就上氣不接下氣,一副茍延殘喘樣。剛到金苑小區(qū)那陣兒,石圈老漢在樓道里遇見這些喘大氣的人,就時不時地幫他們提菜籃,抱孩子,拿購物袋,甚至幫人把面袋米袋從一樓背到五樓六樓去。
石圈老漢是啥人,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上公糧,他往倉庫糧堆上背麻袋,一人能背完兩大車。
樓道里的人最初不知道石圈老漢是誰,以為是西門口站大腳的,石圈老漢幫他們把東西拿上樓時,就往手里塞錢,說不要錢你謀個啥?男的們這樣說無所謂,女的這樣說就變味了,你說石圈老漢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他能謀啥?
一次,石圈老漢剛走到單元門口,對面樓窗口就有人喊:
“喂,老頭,往四樓抬面一袋多少錢?“
石圈老漢覺得莫名其妙,他沒理睬。這話卻被跟在后頭的兒媳婦聽到了,進了家門后兒媳婦就不高興地說:
“爹,你缺零錢花就說一聲,我們又不是沒給,老眉老臉的去賣苦力,我們丟不起人!”
這哪是哪呀!
兒媳婦陰影滿面,做午飯廚具碰得很響,下午上班臨走時,隨手在桌上放了幾張零錢鈔票。
石圈老漢能說什么呢?
其實,這不完全怪兒媳婦刻薄,說對面樓窗喊他的人錯吧,也不怎么合乎情理。
樓房里的事情疙里疙瘩的,石圈老漢覺得他永遠弄不清,說不透。石峽里雖然天地窄,有碰死雀兒窩死蛇的說法,可是在那里人心寬哪,人與人之間坦然,事與事之間透明,接人待物不需要過多的心計。
石圈老漢本來就不愿到這些小區(qū)里住樓房,他一直認為城市里逛的,不是常住的,這幾年兒子帶他到過內(nèi)地一些大城市,摩天樓、立交橋、商場超市、火車飛機,石圈老漢活這么歲數(shù)才親眼看見,身臨其境,感慨無限。但是若要他常住城市他并不愿意,他發(fā)現(xiàn)城市里車多聲音吵,人多情意短,他不喜歡,城市里不是“情”字說了算而是“錢”字說了算,沒有錢別說是吃飯,就連廁所都不能讓你上,眼看著活人叫尿憋死。
兒子接他上縣城時石圈老漢猶豫再三,無奈兒子兒媳再三懇求,說您老不去我們沒臉活人,哪有兒子兒媳在城里掙錢住樓房而老子孤苦伶仃爬在山溝里的?唾沫淹死人哪!兒子兒媳的懇求有點逼的味道,于是石圈老漢又責(zé)備自己,人老了毛病多,故事稠,要注意別把事理想歪,難得兒子兒媳有這片孝心。石圈莊凡在外面有兒女出去工作了的,老人們都先后走了,不一定完全去享清福了,在某種程度上是給兒女挽留面子好作人。
石圈老漢做出決定走了,他把自己的那些牦牛托在莊員們的牲畜群里,房門一鎖。上街了,進了小區(qū)。他被接進金苑小區(qū)那天,兒子兒媳在一家餐廳舉行了頗有規(guī)模的接風(fēng)洗塵儀式,其實就是請他們同事、同學(xué)、交情以及一直關(guān)注他們能否接老人上城的人擺了幾桌。客人們喜氣洋洋的吃著喝著,恭敬著、夸贊著,七嘴八舌的中心很明確,很集中,就是小子有孝心。老子有福氣。
石圈老漢強打精神應(yīng)酬著,他秉性木訥,不善言辭,他想給他們弓腰伸臂地作個揖,但他不敢。他怕他們見笑或者受驚,他開始覺得他與他們不在一個層次,雙方?jīng)]多少共同語言,思想和感情無法溝通。石圈老漢忍耐著,堅持著。
兒子兒媳心情好極了,興致不亞于他們結(jié)婚度蜜月。他們在屬于他們的天地里鄭重宣布,他們的老子被他們從大山深峽中接來了,接到了現(xiàn)代文明的生活環(huán)境中,前輩的愚昧落后從此結(jié)束,晚輩的不敬不孝從此結(jié)束。
三
就在兒子兒媳精心設(shè)計精心實施的迎接老人儀式成功的那天晚上,石圈老漢作了一樁見不得人的窩囊事,這事一直是他的隱秘,在任何時候?qū)θ魏稳饲f不能泄露,那怕是一絲一毫。石圈老漢是在深山長峽的煙火中生活慣了的人,猛地食用現(xiàn)代文明的珍饈美味,腸胃就沒接受這樣的厚禮。
那夜,石圈老漢鬧肚子,可是他無論怎樣也用不慣衛(wèi)生間的現(xiàn)代化坐廁。他本來就認為在同一房間又吃又拉不像人倒像畜牲。兒子帶他旅游時,他從來沒用過旅館房間的坐廁,他一直去樓道里的公共衛(wèi)生間。兒子家的金苑小區(qū)不設(shè)公廁,他就選中了大院南面那片蒿草窩,那是他夜闌人靜時去方便的地方。
然而,倒霉的是夜里單元門鎖了,他不會開。兒子散席后身不由己地被人拉著喝酒去了,兒媳帶著小孫女進自己的臥室,“咔嚓”一聲從里面上了鎖。
作為公公能半夜三更敲兒媳婦的門嗎?若說開門,那么出門干什么去?越來越迫切的便欲感使石圈老漢不得不進了衛(wèi)生間,他輕輕揭開馬桶蓋,先是像麻母雞下蛋那樣在馬桶旁躊躇不安,他正在猶豫、徘徊的時候,突然腹中咕嚕一聲,強烈的便欲使他來不及多想就脫了褲子坐到了馬桶上??墒牵麆傋掠皱F子扎了一般倏地站了起來,原來石圈老漢揭馬桶蓋連坐墊那一圈也掀開了,屁股受不了冰涼的猛然刺激。
石圈老漢虛驚一場,心怦怦地跳,再坐到馬桶上。便欲亦然,排便功能卻已消失,是他欲便不能。無奈中他帶著委屈的神色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兒媳婦上衛(wèi)生間了,兒媳婦噼里啪啦的拉撒聲使石圈老漢條件反射,便欲頓時升級,宛如大壩即將沖開決口,人的生理控制超過極限,石圈老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撩開地毯的一腳,就地釋放!
兒媳婦辦完手續(xù)走進自己的臥室關(guān)門熄燈,石圈老漢驚恐、羞愧、悔恨,差點從窗戶跳下去。臭氣熏天的臥室里,他把燈光開得暗暗的,窗戶開的大大的,就站在門口屏氣凝神地等待,等待兒媳婦真正睡去。他做賊一樣在兒媳婦門口側(cè)耳傾聽,從兒媳婦時續(xù)時斷的打鼾聲中確定兒媳婦真正睡著了,他就躡手躡腳地來往于衛(wèi)生間與自己的臥室之間,汗流滿面又擦又洗,費好大勁才把弄臟的場面基本收拾了,但他一直沒敢關(guān)窗戶。早晨,兒媳婦起床后先喊這屋里今兒咋這么冷,接著像警犬一樣四處嗅了嗅,說有一種屎臭味。后來她罵罵咧咧地走進衛(wèi)生間,這兒看看,那兒瞧瞧,把馬桶蓋弄得叮噔咣鐺,然后滿屋子“撲哧撲哧”噴灑空氣清醒劑。
石圈老漢臉上像籠了一盆火,又燒又紅,他壓根兒沒敢看兒媳婦的臉色,他連吃早飯的心事都沒有。
四
在石峽里,說百鳥啁啾一點也不夸張,石河兩岸的林子里,石峽兩邊的懸崖上,啥鳥兒沒有?花楞頭、火焰焰、比丟丟、土鉆鉆、野雞、雪雞、石雞、馬雞、喜鵲、烏鴉、沙燕、野鴿,學(xué)名土名不下百種,夏天的早晨,整個石峽充滿百鳥大合唱的旋律,石峽是鳥的世界,鳥的天堂,海闊憑魚游,天高任鳥飛。在石峽,石頭尖上,河壩灘里,樹梢上,地邊里,哪兒沒有鳥飛的影子,哪兒沒有鳥叫的聲音?來到金苑小區(qū),來到兒子的二單元六樓,石圈老漢頭一次發(fā)現(xiàn)石峽的鳥兒們幸運至極,幸福無限。相比之下,對面樓呆在籠中的鳥兒們完全等同于關(guān)在牢房里。他替它們憂傷,他為它們惋惜,毛色華麗的小鳥們同籠子一起掛到窗外的墻壁上,在鳥籠方圓巴掌大的空間里跳動著,叫喚著。主人們不免開窗觀賞,不厭其煩地夸耀他的鳥兒跳的如何如何,唱得如何如何。而石圈老漢認為這是一種掙扎,這是一種反抗,是一種悲戚的呻吟,是一種無奈的哀鳴!
聽石峽的鳥叫,人想唱,
聽籠中的鳥叫,人想哭。
石圈老漢不忍心看籠中鳥,他傷感不起。他就從樓與樓的空隙中望遠山,這是被兩幢樓框起來的遠景,有山峰有田野有樹林有村莊,也有河流和大路。就像鑲在鏡框中的一副風(fēng)景畫。
屬于石圈老漢視野的只有這么點空間,其余的都是灰蒙蒙的大墻上排列整齊和左右交錯的的門窗。平常,這些門窗關(guān)閉著,一片死氣沉沉。到了下班的時候,每個門窗才像演皮影戲一樣閃動著人影。不過,并非所有的門窗都這樣,比如對面六樓跟石圈老漢兒子家平行對齊的那一家,上班后仍然有閃動的人影,是一個年輕的女的,粉紅色衣服,有點金屋藏嬌的意味,她動不動就躍入石圈老漢的視野。石圈老漢從框架起來的視野中看水、看山、看天、看云、看樹林、看村莊,眼角里就掛上了這個女子的倩影。
石圈老漢看罷電視,就看原野,他不止一次地數(shù)過那里的一道道山梁,一座座山峰。有時他盯著一團云彩,看它慢慢變化,變熊變虎,變?nèi)俗児?,有時候變著變著就苫過了天,有時候變著變著就消失在山腰中。
有一天,石圈老漢瞇著眼睛從窗口看遠山的時候,對面樓那個窗扇猛地掀開了,穿粉紅衣服的女的從窗戶露出半個臉,鄙夷地說:
“看脬子嗎看!”
石圈老漢其實沒聽清,他以為是喊樓下的或其他樓房的人,他不在意地離開了戶口。以后,他只要看電視眼睛困了麻了發(fā)燙了,依然從那個被框著的空間里往遠處看。看高了看天上的云,看地了看路上的車。大路的盡頭,汽車隱隱約約,擋風(fēng)玻璃的反光卻一閃一閃。石圈老漢就盯著這個閃動的光點,一直盯得它由小變大,由光點變成輪廓清晰的一輛小汽車,然后從石圈老漢的最佳視線區(qū)一晃而過,消失在飛揚的路塵里。
石圈老漢眼睛賊亮,年輕的時候,他從這座山上能看清那座山上吃草的狍鹿和跳起的野兔,現(xiàn)在他看電視不行,看山看云看田野還可以,他還能看清遠處山坡上吃草的牛群,能看清昔日學(xué)大寨的層層梯田,能看清青稞抽穗后風(fēng)吹擺動的波浪,能看清油菜開花時滿山滿灘的金碧輝煌。
喜歡看山看水看風(fēng)光的人是大自然對他的一種恩賜,人生的意義從某種角度上講,應(yīng)該是觀賞天地的博大,山河的壯美,樹林的青翠,花草的妖艷,否則,人生的意義一片空白。
石圈老漢以這種高雅的情趣觀山觀水的時候,聲旁的電話響了,他隨手拿起話筒,而眼睛依然遠望。
“喂,姑奶奶的再啥看不?老不正經(jīng)!”
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罵誰呢這么難聽,石圈老漢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估計對方把電話打錯了。突然,他發(fā)現(xiàn)對面樓上穿粉紅衣服的女子站在窗口,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指著他,像是罵罵咧咧的樣子。
把他的先人!
石圈老漢心里也罵了一句,要是?;蛘呤侨魏纹渌笊?,石圈老漢一定會甩過去一塊彈丸石。他年輕時甩手石也很有名氣,他能一手石打準(zhǔn)山里奔跑的兔子林子里飛來的野雞。
可是石圈老漢身不由己地癱在沙發(fā)上。
臭罵她吧?憑唇槍舌劍的功夫,三個漢子斗不過一個女人,去給她解釋我在看天看云看山看水,人家會接過話頭說:就是沒看花沒看草對不對,瞧你那賊眉鼠眼的樣子!
向兒子兒媳訴冤枉吧,怎么說呢?觍著老臉好開口嗎?
石圈老漢思來想去,就把無由的委屈悄悄壓在心底。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從此他只能學(xué)韓信胯下忍辱。他別說看什么天看什么云看什么山看什么水,他連窗口都不敢靠近,他學(xué)著低頭看腳盡量在屋子中央活動,更多的時間,他寡寡懨懨地坐著。
然而,是非還是沒避過。一天,兒媳婦下班回來,她首先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地過去向小孫女撒了一頓氣,然后對石圈老漢說,爹,不是兒媳婦說你,你在屋里沒事兒要么看看電視,要么捂頭睡覺,從今兒睡到明兒沒人干涉你,別老從窗戶里看人家,人家罵得多難聽!
兒媳婦說完,屁股一扭走了。
石圈老漢像吞下了一碗黃連水,像吞下了一把貓兒刺,心里的難受只有他自己明白。
五
石峽里滿地滿灘的彩色奇石有一年全被汽車?yán)吡?。著裝很有些講究的人們,戴著眼鏡留著長發(fā),都被汽車?yán)绞瘝{挑選石頭,把精美的石頭挑走了,那些石頭除了色彩絢麗以外,形狀紋路還很奇特,像馬的,像牛的,像虎的,像龍的,石頭表面紋路像云像樹像花像草,于是,石頭很值錢了。等到石峽的人頭腦里反應(yīng)過來,有用的石頭全沒啦!
可是,石峽還是以巨大的魅力吸引著外界,一些旅行家、探險家、科學(xué)家、學(xué)者、教授們來了,于是石峽里紛紛揚揚的傳言,說這里有玉,是很久以前山洪暴發(fā)滯留這里的,因為除石峽的這一片河壩外,山上找不到,底下挖不出。于是本地人外地人都把眼光掃射在莊廓墻上,牛圈羊圈墻上,凡是值錢的,連墻全拆。
石圈老漢不。
石圈老漢覺得這是一種搗糟,拆房拆墻,點炕賣糧,是敗家子作風(fēng),醫(yī)得眼前瘡,剜去心頭肉。本地人外地人,來到石圈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審視著每個莊廓,審視著每一堵石墻,就發(fā)現(xiàn)石圈老漢的莊廓墻里壘著玉。
可是這個信息沒能使石圈老漢興奮,他依然虎著臉,他說好眉端端的拆墻挖院不利吉,祖先不喜歡,亡靈不安定。
世事多變,前景難卜。又過了一段時間,說石峽石圈莊的石頭只是形狀顏色花紋奇特一點,并非真玉。
賣石的買石的,都張著半掩嘴,一臉失意。
石圈老漢淡淡地一笑,深情地望著自己完整無損的莊廓、完整無缺的石圈。
石圈老漢越來越不愿住樓房了,連聽到樓房小區(qū)這些名詞都眼發(fā)黑心發(fā)跳。他想走可是兒媳婦堅決不允許。兒媳婦說,好端端的樓房不住走個啥?你這一走人不怪你都怪我,說我把老公公攆走了,我可受不了人們的流言蜚語。
兒子好久不回了,他的工作就是干常不在家的事兒,兒媳婦撥通了男人的電話,叫石圈老漢自己跟兒子說。石圈老漢接過話筒還沒講幾句,兒子就連勸帶嚇唬地羅列了一大堆,話音中還聽出兒子對他有斷其后路、背水一戰(zhàn)的意味——兒子可能要背著他賣掉石峽的莊廓院!不過石圈老漢并不擔(dān)心,現(xiàn)在這個年代人們更加喜歡群聚,城里去的多,鄉(xiāng)里回的少。石峽石圈莊那些破房子破院落,人來了門開了,人走了門鎖了,想往外賣,沒人要。
窗外不能看,石圈老漢的活動空間包括視野只局限于一百多平方米的室內(nèi)。山里跑慣了的人,在這里感覺呼吸都很困難。
有氣性的灘雀兒山雀兒,關(guān)在鳥籠子里日子一久便死去。
迥異的環(huán)境里聽不到熟稔的鄉(xiāng)音,人會不會在這里關(guān)死困死?
石圈老漢稀奇古怪的想,他擔(dān)心自己在樓房里會悶出病來,于是他盡量使自己適應(yīng)這個狹小的生活空間。他的第一選擇依然是看電視。本來,他除了喜歡看《西游記》外,其余的一概不看,不僅是內(nèi)容,不僅是話語,連話句中的詞也文縐縐的與他隔了一層。他看電視不是娛樂和消遣,是一種痛苦的忍耐,是一種生存的需要。他就硬著頭皮看,中央頻道的看,地方頻道的看,新聞節(jié)目看,少兒節(jié)目看,天氣預(yù)報看,動畫片看,各種廣告節(jié)目都看,。堅持一段時間的適應(yīng)訓(xùn)練,不但沒長進,眼睛紅成了血蛋,腫成了桃子,看東西朦朦朧朧的。像隔了一層紗。
醫(yī)生說的更玄乎:老爺子,再不注意就瞎啦!
石圈老漢大吃一驚,眼睛一瞎就沒啥活頭了。他干脆不看電視了,他就學(xué)著睡覺,開著電褥子捂著棉被子,像是在捂蛆??墒撬滋彀杨炅?,晚上就沒了干頭,怎么睡也進入不了夢鄉(xiāng),開始眼圈燒,后來頭里暈,躺在床上渾身的骨節(jié)生疼生疼。石圈老漢就整夜整夜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兒媳婦見他三更半夜老轉(zhuǎn)悠,害怕得連衛(wèi)生間也不敢去。不久樓下住戶就提出抗議來了,說:樓上住夜貓子啦,整夜窸窸窣窣的還讓不讓人睡覺!
白天的那點活動空間夜里沒有啦,石圈老漢幾乎被定在一個點上。兒子的書架上一摞一摞全是書可是石圈老漢一字不識,他后悔小時候沒好好念書。石圈莊雖然地處偏僻,但地氣靈,風(fēng)水好,清朝出過秀才,解放初走了兩個工農(nóng)干部,跟他同齡的人中也有念書念成功的,現(xiàn)在退休在省城,偶爾來到故鄉(xiāng),西裝革履,老態(tài)龍鐘,石圈老漢見了,既羨慕又自卑。
小孫女的幼兒讀物他翻了好幾遍,只看畫面無法進入內(nèi)容包含的那種層次。小孫女上小學(xué)了,動不動就歪著腦袋向他問作業(yè)題。這是石圈老漢最尷尬的事,孩子一下子無法理解他連小學(xué)課本上的知識都不懂,他也沒把不懂的話說出口,他似乎想維護一下作爺爺?shù)淖饑?yán)。每當(dāng)遇到這種情況,他會跟孫女說讓你媽媽講講吧,爺爺去做事,說著他就起身接過兒媳婦手里的活兒,比如洗刷抹掃,曬花曬被。
可是,沒過多少日子,他被兒媳婦揭底了。一次,兒媳婦教訓(xùn)小孫女貪玩不學(xué)習(xí)時,竟然拿他老公公作反面教材打比喻,兒媳婦對小孫女說,不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跟爺爺一樣,小孫女不解其意,追問:我爺爺怎么啦?
怎么啦,文盲唄,一字不識!
兒媳婦很隨便很輕松地說,而對于石圈老漢,思想上不亞于投放了一枚重磅炸彈。于是,石圈老漢在小孫女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飯桌上吃飯她都往媽媽身邊擠,好像石圈老漢有什么虐疾傳染給她。一次下大雨,石圈老漢送小孫女上學(xué),還沒進校門,小孫女就不讓他送了,她不愿讓同學(xué)們知道她有個文盲爺爺,雖然爺爺臉上沒刻“文盲”兩字。家長會更不讓他去,像石圈老漢這種層面的人去了不合適。有許多學(xué)生的家長是進城打工的,孩子們寧愿挨批評挨打也不愿叫他們?nèi)ィ⒆觽儾辉冈谕瑢W(xué)當(dāng)中掉價。
小孩子有一種共同的特征,就是沒當(dāng)幾天學(xué)生就想當(dāng)老師,比如石圈老漢的小孫女,動不動就拿出過去的幼兒教材教爺爺:
門前大橋下,游過一群鴨,
快來快來數(shù)一數(shù),二四六七八。
教了一遍又一遍,石圈老漢別說記不住,讀也讀不順口,小孫女沒耐心了,說:媽媽,爺爺好笨!
石圈老漢有時候也氣自己,人說他笨,他也真能笨。一次周末,兒媳婦領(lǐng)著小孫女回娘家了,他游手好閑,把防盜門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結(jié)果就開不了門啦,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買不來饃饃買不來菜,想打電話又不知道號碼,打開窗戶喊院子里走轉(zhuǎn)的人,走轉(zhuǎn)的人抬頭看看,并不吭氣,他甚至就不認為你再喊他,因為在這個環(huán)境中喊人要直呼名字稱謂,“哎”、“喂”這些虛詞你吼也無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是這里人們的共識。
石圈老漢餓了兩天,他把鍋臺上冰箱里的饃饃渣全吃凈了。
石圈老漢認為他跟小區(qū)這些樓房無緣,樓房總跟他過不去。
他老走錯路。兒子家是十號樓二單元602號房間,新來乍到的人弄不好就走錯路,尤其是樓號,十號樓一疏忽就走進了九號。除了上上下下跑冤枉路,還會出現(xiàn)極尷尬的場面,不拿鑰匙還好,敲開門,知道走錯門了就說對不起,不管屋里人態(tài)度扭頭就走了事。拿鑰匙的情況就不同,甚至性質(zhì)可能發(fā)生變化。
一次,石圈老漢一邊想著事一邊走著路,走進二單元,走到602門口就掏鑰匙開門,防盜門的鎖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弄也推不開門,他拔出鑰匙正納悶,突然門開了,門縫里塞出了一個女人的頭,一個粉紅色衣領(lǐng)子。
走錯了走錯了!
石圈老漢邊說邊退,差點踩空臺階滾下樓梯。他心里那個跳啊,像懷里揣著一只兔子!
嗨,遇倒霉事兒根本不由人!第二天,石圈老漢又走錯樓號了,又鬼使神差走進九號樓二單元602房間!
石圈老漢剛掏出鑰匙轉(zhuǎn)門鎖,突然防盜門被拉開,里面站著一男一女,男的面帶怒氣,女的更象母夜叉。石圈老漢懵住了,成了木頭人。只聽女的對男的說:我常說的老不正經(jīng),就是他!
男子往前跨了一步,吼道:干啥干啥你想干啥?
女的見男的真要動手的樣子,就拽他進屋,說,“老公,跟他吵不值得,我們撥打110!”接著把門啪一聲關(guān)上了。
倒霉透了!石圈老漢恨不能打自己幾個耳光,咋像個蒼蠅嗅爛肉呢!
石峽人的先民們從明末清初來到石峽坐成了石圈莊,多少年過去了,莊員們沒紅過臉沒吵過嘴,全莊依然親如一家,莊子上若是有人考學(xué)了,有人當(dāng)兵了,有人遷移了,全莊子人都來送,依依惜別的氣氛讓人想哭;若是久離故鄉(xiāng)的返回了,全莊子轟動,返回者就成了人們簇擁的中心,東家邀西家請的,石圈莊得鬧騰上好幾天。石圈老漢離開石圈莊上縣城住樓房的時候,石圈老漢就成了石圈莊的座上賓,莊員們宰牛宰羊,宴請了好大一陣子。遠親不如近鄰,鄰居們平常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一旦有了婚事喪事大事,一人的事就是眾人的事,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鼓成一團,整體一塊。石圈老漢不知道啥叫和諧,知道了,他肯定會說和諧莫過于那時的石峽石圈莊。
石峽人生來就不知道害人,也不會防人,人要防人,防不勝防。不會害人也不會防人的石圈老漢來到小區(qū)樓群居住,悟出的第一個道理是防人防事,路要防著走,事要防著辦,話要防著說,眼要防著看,樓要防著爬,門要防著開。
但是,石圈老漢左防右防,還是沒防好,還是惹出了一些麻煩事。
一天,他看了一陣兒電視后去了衛(wèi)生間,一開龍頭發(fā)現(xiàn)停水了,就下樓到小區(qū)南墻角的蒿草叢里方便,然后坐到石凳上給人們閑聊,說石峽山清水秀,說石峽物華天寶,說五彩奇石,說五彩奇石砌成的那些莊廓、那些牛圈羊圈。由于多了幾個聽眾,石圈老漢說得特有興致。
十號樓門前平坦的水泥地上,一股清水汨汨地漫延,順著地勢繞過石桌石凳和那一片草坪,流向甬道,流向馬路,流向金苑小區(qū)的大門口,而石桌石凳旁,講者滔滔不絕,聽者津津有味,誰也沒在意這里有水的流動。
門衛(wèi)發(fā)現(xiàn)了,邊跑邊喊:誰家水管壞了?誰家水管壞了?
人們回過神來一看,才見清水半院,像是田野里的一條小溪,視流尋源,見水是從十號樓二單元門口淌出來的。
石圈老漢猛然一驚,二話沒說就往家里走,他三步拼作兩步,一口氣上到五樓,發(fā)現(xiàn)水是從502門縫里流出來的。
嗨,把他的先人!
虛驚一場的石圈老漢喘了口氣,敲了敲502的防盜門沒動靜。他準(zhǔn)備上樓進家門,一看鑰匙忘在里邊了進不去,就又背著手下樓了,在單元門口碰見門衛(wèi),說502沒人。門衛(wèi)急忙回門房去查502的手機號。石圈老漢無所事事,就背著手逛大街去了。這天中午石圈老漢沒回家,在飯館里吃了一頓面片,然后看新建小區(qū)的那些大吊車,一看就是半天。
下午石圈老漢回金苑小區(qū)時,首先被門衛(wèi)攔在大門口,指著他的鼻尖責(zé)問:你你你,你為啥騙人!
石圈老漢先一驚后一氣,反問一句:啥?
你去看502,家成啥樣兒啦!
門衛(wèi)說。
我不是502的!
石圈老漢氣囊囊地邊說邊走,門衛(wèi)只好站在門口,像個木樁。
石圈老漢漫不經(jīng)心地走向十號樓,走進第二單元,這里地面上濕漉漉的,樓道臺階的旮旯里,海汪著一片一片積水,墻面幾處有淌水的痕跡。
十號樓二單元住戶的人多半站在單元門道里,人們臉上浮現(xiàn)淡淡的綠。見了石圈老漢都目光異樣,有的還背過身子不愿看。
怎么啦?我掰爛他們的干糧還是捏死了他們的娃娃?
石圈老漢心中頓時充滿疑慮,他覺得跟樓房陰陽怪氣的人們無法共存下去!他抬頭仰脖子,二話沒說直接上樓。到502門口,見門半開,里面吵吵嚷嚷,再聽,像有兒媳婦的聲音,對不起對不起,我們賠我們賠。像是求情、表態(tài)。
石圈老漢一驚,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兩步登上六樓推開房門,果然見滿地水漬,鋪在客廳的大紅地毯泡成了水納灘,一踩一汪水,陰面臥室的墻角處幾塊地板磚翹起,底下的樓板裂著能塞進指頭的縫隙。
直到這時,石圈老漢才完全明白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才知道自己闖了什么禍,早上他看停水時忘了關(guān)水龍頭。
兒媳婦進來了,一見公公就喘大氣,接著連個稱呼都沒有直接發(fā)問:
你啥意思,想放水泡塌樓啊?
不容石圈老漢辯解,兒媳婦氣沖沖地說,你去看看502,頂棚全脫落了,被子褥子全泡在水里,人家鋪的是滿間地毯哪,這下可好,全廢了,現(xiàn)在人家提出要賠五萬!
五萬?
聽到這個數(shù)字,石圈老漢直立的腿子打了一次軟,兒媳婦剛才對他的那一串?dāng)?shù)落現(xiàn)在化為烏有,公爹兒媳婦之間的矛盾沒有婆媳之間那么根深蒂固,而“五萬”這兩個字像兩塊鐵坨壓在他的心頭使他喘不過來氣來。
五萬對老百姓來說那,可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兒子兒媳婦掙多少工資啊,住房貸款還沒還清呢!
石圈老漢握緊拳頭往自己的眉心砸了砸,愧疚地自言自語:我這老不死的咋給兒子兒媳添這么大的亂子呢!他抹一把老臉,對兒媳婦說,這樣吧,賠款的事你們別管,我回石峽去賣牛。
第二天早晨,石圈老漢正準(zhǔn)備出發(fā),樓下502的那女子就來了,石圈老漢先是一驚,逼命哪!再一看來人面帶和顏悅色不像是來討要或吵架的,他就松了一口氣。石圈老漢想叫她坐下,打算把賣掉牛賠款的事給她說說,讓她心里有個底寬限兩天。可是這女人不太理他,直接去灶臺找兒媳婦說話:
哎,你別愁啦,這樓投過保險,他們賠!
是嗎?這下可好了!
兒媳婦興奮極了,口氣顫顫的。
不過,你得配合我一下。
樓下的女的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對兒媳婦說:
是這樣的,你在這張受損失財產(chǎn)的清單上簽個字,配合一下就行。
兒媳婦接過清單,看了看說:
十萬,值嗎?
就十萬元,一口咬定!
然后她對兒媳耳旁說,給你回扣三千!
后面的石圈老漢沒去細聽,他在她們交頭接耳的時候下樓回石圈莊去了。
六
石圈老漢硬著頭皮看電視,從武打片看到動畫片,從王剛說事看到同一首歌,看模特表演,看垃圾廣告,看煩了看累了,就柔柔眼睛洗洗臉,伸腰甩臂打懶展,圍著茶幾轉(zhuǎn)圈圈,他想盡辦法把瞌睡趕走,瞌睡要留到夜里,夜太漫長啊!
實在不行的時候,石圈老漢干脆上大街,坐在門市部臺階上看人,看車,看稀奇。坐在臺階上東張西望的時候,他就看到了三個石圈莊人。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幾句問候語后,石圈老漢就把他們請到了金苑小區(qū)兒子家。
那是一個冬日,鄉(xiāng)親們穿著皮襖,套著棉褲,穿著雞窩兒棉布鞋,臃腫得像裝足糧食的麻袋,啃啃嗤嗤半天方爬到六樓上。當(dāng)石圈老漢打開兒子家樓房門的時候,跨步欲進的客人們畏縮不前了——室內(nèi)太闊氣太干凈了啊!客廳里鋪著大紅地毯,正宗的羊毛制品,大紅的底色上牡丹爭芳斗艷,蝶蜂翩翩起舞。不鋪地毯的地方乳白色地板磚閃閃發(fā)亮,明凈得能照出人影兒。
此時此刻,客人和主人幾乎同時意識到,請和來都是失誤。
進來進來,沒事沒事!
石圈老漢邊說邊下意識的換上拖鞋??腿酥杏醒奂獾膹男苌弦踩×艘浑p套在腳上,第二個客人隨之效仿,可是那兒只有一雙女人的,一雙小孩的,樓房本來就盛不下多余的東西,就像樓房不太喜歡多余的人一樣。
穿了拖鞋的先進屋,大模大樣的坐在沙發(fā)上翹起腿吸煙,緊跟身后的一踏鞋后跟,凈襪子進了門,第三個準(zhǔn)備脫鞋,可他想到襪子底有個洞沒敢脫,把穿布鞋的腳在樓道里狠蹭了幾下,也進門了,他沒敢坐沙發(fā),沙發(fā)下面鋪著地毯他的布鞋不配上,他就披著白板皮襖隨地靠墻而坐。
石圈老漢準(zhǔn)備給客人去燒茶,客人們就此機會從兜里掏出幾張皺皺巴巴的票子放在桌面上,客客套套地說:
忙忙地跟來了,也沒買個啥!
石圈老漢吱唔兩聲,他沒看到錢,他處于極度窘迫之中:這破樓又停電了!石圈老漢束手無策地站在廚房,他怎好意思對客人說呢?連口茶也沒有,石峽人接受不了啊,石峽人幾輩子好客,人到石峽,那才是真正的賓至如歸。
突然,石圈老漢看見了冰箱,于是茅塞頓開,冰箱里不是有各種飲料嗎,什么百事可樂呀非??蓸费娇煽诳蓸费?,還有紅牛雪碧呀健力寶呀礦泉水呀,五花八門,應(yīng)有盡有??墒鞘蠞h一樣也沒喝過,兒媳婦對小孫女說別動,這都是為招待客人準(zhǔn)備的。石圈老漢知道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然而,今天正好來客人啦!
石圈老漢臉上就光彩起來,他對客人們說,別見怪,今天停電燒不了茶,只能拿飲料招待你們啦!說著,他向冰箱走去。
突然,防盜門外有取鑰匙的嚓啦聲,接著門被猛地推開,隨著一股冷氣,兒媳婦鐵青著臉出現(xiàn)在客人的面前。門口的兩雙破布鞋已經(jīng)使她心情很壞??腿藗儯恢獊碚吆稳?,但從她的表情他們覺得他們不該在這里。
于是坐在沙發(fā)上的先起身了,很尷尬地推出一副笑臉。坐在地板上的也吭吭吧吧地跪立起身。石圈老漢依舊把頭塞進冰箱一瓶一瓶地取飲料,當(dāng)他把幾瓶飲料抱在懷里轉(zhuǎn)過身時,見兒媳婦兇煞神般站在眼前。
放回去,這是孩子的!
兒媳婦怒不可遏,把一瓶百事可樂奪在手中。
石峽人沒見過這陣勢,都已猜出這肯定是這里的女主人,是石圈老漢的兒媳婦,石圈老漢是丫環(huán)拿鑰匙,當(dāng)家不作主。三位客人相互遞個眼色,在石圈老漢的兒媳婦奪飲料的時候,都溜了,有的出門后沒來及穿鞋,凈腳片跑下樓道坐在石桌旁死死地笑。
石圈老漢沒想到兒媳婦是這個德行,他想把這些瓶瓶罐罐全甩給她,再給她扇兩個耳光。但他還是忍住了,因為他是石峽人,城府深,有大山般的胸懷,有流水般的情義。就在這個時候,公公和兒媳婦同時發(fā)現(xiàn)客人走了,兒媳婦覺得自己的做法有點過分,無目的地在屋里轉(zhuǎn)起來。石峽老漢惱羞成怒,準(zhǔn)備教訓(xùn)一下兒媳婦??墒桥c此同時,他倆又都發(fā)現(xiàn)那個穿老羊皮襖的人在樓房潔白的墻壁上留下了一坨油漬背影!
你看這墻臟成啥樣了,刷一次容易嗎?上萬呢!
兒媳婦被弄臟的墻壁激怒,她罵公公就像罵孩子一樣。當(dāng)她看沙發(fā)的時候,她頓足捶胸,竟然失聲大哭起來。她把手中的百事可樂像甩手榴彈一樣甩在地板上,塑料瓶嘣一聲爆了,一百二十五毫升黑褐色飲料全噴到天花板上,潔白的天花板布滿黑點,像一幅巨大的裝飾性圖案。而沙發(fā)扶手那兒醒目地有一個煙頭燒破的洞,洞里還冒著一縷青煙,這是真皮名牌沙發(fā)呀,一套幾萬!
石圈老漢一生中最輝煌的是他壘石莊廓那幾年,他憑著一身好力氣搬動五彩石,用牛大的彩石把莊廓砌成了一座城。那時候石圈老漢有名氣呀,他是石峽石圈莊小伙兒心中的偶像,姑娘們心中的黑馬王子。他皮膚黑可他人挺好,姑娘們都這樣評定他。石圈老漢也認為女人是受看的花朵,香甜的蜜汁。
現(xiàn)在他覺得有些女人依然是花是蜜,但有的不,有的女人是一根刺,一只咬人的狗。兒媳婦在家里又哭又鬧的時候,石圈老漢離開了這座樓,他大步流星走出金苑小區(qū)直奔縣汽車站,可是事不湊巧,由于一場暴雨,石峽公路幾處塌方,一兩天內(nèi)暫不通車。三個鄉(xiāng)親也在售票處,見了石圈老漢都不好意思起來。
石圈老漢頭腦機靈,說,對不起鄉(xiāng)親們,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別跟我兒媳婦她們一般見識,我正找你們呢,走,下館子去!
在縣城一家飯館,石圈老漢和三個鄉(xiāng)親們一往三日,快活得像出籠的小鳥,修道的神仙。石圈老漢揮耗著賣掉牛的票子,那次淌水事件502果然沒讓他兒子賠款。
再說金苑小區(qū)十號樓二單元602房間,石圈老漢憤然離開,兒媳婦立即向男人打電話哭訴。男人卻格外大氣、寬容,他安慰妻子幾句后,給妻子告訴了一個很使她振奮的好消息。妻子破涕為笑,連忙下樓找公公和他的鄉(xiāng)親們,然而她晚了一步。
七
石峽這段路剛清除了泥沙,小中巴在布滿石塊的山道上顛簸,車?yán)锏氖瘝{人從來不計較路況,他們在顛簸的車子里有說有笑。石圈老漢興致更高,心情格外好。他時而聆聽鄉(xiāng)親們說山說水說石峽,說牛說羊說掙錢,時而也耐不住了插幾句,打問石圈莊某某、某某近況如何?打問他走后這段日子石圈莊有啥變化?石圈老漢已經(jīng)和三個鄉(xiāng)親談石峽談了三天三夜,到現(xiàn)在也沒談夠,家鄉(xiāng)的話題是一碗越熬越稠的粥啊!石圈老漢覺得石峽的每塊石頭每棵樹木每道山梁每條深溝,都有了說不完的話題敘不完的深情,從明末清初說起,一條小溪、一片草坡,一座石峰,一戶山民,都是一部書。
在搖搖晃晃的中巴車箱里,人們談過去也談現(xiàn)在,最多的是談石峽通火車修鐵路的事,前期的工程已經(jīng)開始,三五后的石峽就是一片沸騰的天地!人們也談資源開發(fā),說石峽有玉,有與和田玉、岫山玉、昆侖玉媲美的玉。
石圈老漢的心情一直保持著良好的狀態(tài),他甚至覺得自己需要年輕幾年他應(yīng)當(dāng)干一番事業(yè),那怕再壘幾個石圈也行。他越來越覺得他的先民們高明,偉大,先民們在明末清初就預(yù)料到石峽會有燦爛的一天,石峽是風(fēng)水寶地,山里、水里、地下,都有寶。
石圈老漢到金苑小區(qū)的日子里,從來沒這么快活,金苑小區(qū)十號樓給他的煩惱在此蕩然無存,在602里,他沒語言沒思維仿佛是躺在醫(yī)院的植物人放置冰庫中的冷凍人,或者說是不該動不該說不該想事的木頭人。
快到石峽石圈莊的時候,中巴走過砂路上油路了,乘客們感覺到一切都是全新的檔次。石圈莊有了騰飛的前兆,胳膊粗的高壓電纜線掛在高大的鐵塔上,連同鐵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中鐵某局把工棚弄得滿地都是,工棚頂彩旗獵獵。石圈老漢看見了自己的那座石莊廓,它是史書的一個標(biāo)點,是石峽人們心中的一座城,一座石城,至今它仍然完好無損。雖然石圈老漢家走了兒女,賣了牛羊,只剩下這座空落落的石莊廓了,石圈老漢亦然覺得這里有他的一切,即便是在河壩里三石一頂鍋燒奶茶喝,人心里也有一種定然感,實在感。逍遙度日,樂天知命,閑云野鶴,無拘無束。
石圈老漢一直覺得城市是旋轉(zhuǎn)的,人流旋轉(zhuǎn),車流旋轉(zhuǎn),生活旋轉(zhuǎn),思想也在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得使他昏頭轉(zhuǎn)向,旋轉(zhuǎn)得快呀,你看那電磁爐、光波爐,跟上生活旋轉(zhuǎn)的快節(jié)奏燒水做飯只是幾分鐘的事。
從幾十米遠的地方石圈老漢發(fā)現(xiàn)自己石莊廓墻根下站好幾個人,附近還有小轎車。再往前走,他的的莊廓墻并不囫圇,有幾處扒開了口子。這時候兒子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
爸,你怎么來了,不是上面一帶路不通嗎?
一切無需解釋,石圈老漢明白這里的一切,他黯然淚下,他不責(zé)怪兒子,父業(yè)子承天經(jīng)地義,他只是為了一種身心的定然。
你用它干啥了?
石圈老漢問。
出售了幾塊,在都市購了一套房子,三十六層豪華型。還有幾塊存放起來了。
兒子囁囁嚅嚅,眼中充滿疑惑。
不過,石圈老漢說,不過,將來我還是要回石峽來,你媽他們都在山坡上睡哪!說完,有一種長繩系日的哀嘆。
兒子內(nèi)疚地勾下了頭。石圈老漢立即從傷感和惆悵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他明白兒子心里的事,用和藹的口氣說,你不動別人動啊,石峽不是在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