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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鉛筆丟了

        2016-05-23 08:54:24劉浪
        北方文學(xué) 2016年5期
        關(guān)鍵詞:張鵬鉛筆兒子

        劉浪

        1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哨哨的鉛筆丟了。

        哨哨是個八歲的男孩,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我至今還沒見過這孩子,只是聽說小家伙長得白白凈凈的,像個嬌羞的小女孩,一笑,兩個臉蛋上一邊一個小酒窩,像兩個散發(fā)著香甜氣味的微型漩渦一樣,讓你的心里暖融融的。

        我還聽說,哨哨這孩子有點(diǎn)蔫淘。也不知道因?yàn)槭裁矗堑溥^去一年多了,這孩子就是忘不了當(dāng)初“出現(xiàn)疑似非典病例”若干例的“疑似”這個詞?!皨?,我疑似餓了。”“爸,這道題我疑似不會做。”“我想買一個變形金剛,爸,你看疑似行不行?”好像要是離開了“疑似”,他就不知道怎么說話了一樣。哨哨的爸爸大剛,倒是沒覺得兒子的這個口頭禪有什么不妥。哨哨的媽媽,那個小名叫艷秋的女人,她卻有些聽不慣。趕上她心煩的時候,她就會對哨哨大喊,滾一邊去,逮個屁你就嚼不爛。

        哨哨丟的那根鉛筆,是大剛給買的,上海產(chǎn)的中華牌子的2B鉛筆。這鉛筆有些名頭,很多高中生高考時,就是用這種筆來填寫答題卡。

        在這兒,我覺得有必要多介紹幾句大剛。大剛,三十三歲,河濱化工廠的配料工人。河濱化工廠,你大概也知道吧,就是澗河北岸的那家以風(fēng)化煤作為主要生產(chǎn)原料的工廠,它的左邊是北岸陶瓷公司,右邊就是日漸消瘦和渾濁的澗河,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向著東南方向流淌。

        如果你不是在車間,而是在大街上見到大剛,你十有八九會以為他是一名教師。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是這樣感覺的。而且,我還認(rèn)定他教的,一定是音樂或者美術(shù)這些貼近藝術(shù)的科目。這也不能完全怪我們以貌取人,大剛的皮膚很白,另外,他身上似乎有一種很是儒雅的書卷氣質(zhì),再加上他戴著副五百度的近視鏡,迷惑性就更大了。

        跟大剛相對熟悉之后,我才知道,大剛的戶口簿上,文化程度那欄,橫平豎直地注明的是這兩個字:初中。而實(shí)際上,大剛當(dāng)年初二沒念完,就回家了。原因呢,是大剛總是誤把教室當(dāng)成了臥室。用他本人的話說是,我也不知道咋整的,反正一進(jìn)課堂我就困。緊接著,大剛順風(fēng)順?biāo)刈芳恿肆鶄€字:我操他個媽的。大剛指代不明的這句粗口,讓我覺得他應(yīng)該不是一名教師了,更不會教人美術(shù)或者音樂。所以啊,“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這個說法,還是有一些道理的。我就覺得大剛的這句粗口,就像一塊抹布一樣,把他身上的儒雅氣質(zhì)擦掉了不少。

        大剛最終還是拿到了初中畢業(yè)證。因?yàn)楫?dāng)初的班主任老師,跟大剛的爸爸是朋友。大剛的爸爸還送給了班主任老師兩瓶白酒,六十度的北大荒酒。

        你可不要小看這張畢業(yè)證啊。要是沒有這張紙的話,大剛十八歲那年,他就進(jìn)不了河濱化工廠,就算進(jìn)得了,他也不會成為一個大集體工。如果他不是大集體工,當(dāng)初待業(yè)的艷秋,就不會嫁給他。而艷秋要是沒嫁給他的話,他至今仍打光棍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此說來,這張初中畢業(yè)證,就算得上是蝴蝶了,自然是可以引發(fā)“蝴蝶效應(yīng)”的那只蝴蝶。

        如今,大剛走在大街上,每次見到代辦文憑的那些不干膠小廣告,他都是倍感親切,同時又氣不打一處來。大剛感覺親切的是,自己好歹也是有一張文憑的;大剛忿恨的是,當(dāng)年為什么沒有這種廣告呢?要是有的話,就是貸款,就是抬高利貸,他也打算辦個??啤⒋蟊局惖漠厴I(yè)證。這種矛盾的心理足以表明,對于自己的學(xué)歷,大剛是有所不滿的?;蛘邠Q一個說法吧,大剛是對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不滿。畢竟在我們這個社會,一個人生活質(zhì)量的優(yōu)劣,有時取決于他學(xué)歷的高低。

        應(yīng)該說,大剛還是比較清醒的吧。他知道,他自己的這輩子,基本也就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了——除非祖墳突然來路不明地躥起青煙。這樣一想,大剛就像很多很多家長一樣,只能是把希望,一股腦全部寄托在孩子身上。如今不是什么都講究從娃娃抓起嗎?學(xué)習(xí)當(dāng)然更加不會例外。前年九月,哨哨上小學(xué)了,大剛一家伙就給哨哨買了五扎2B鉛筆。你一定知道的,一扎,是十二個。

        大剛說,兒子,上學(xué)高興不?

        哨哨說,高興。

        大剛說,兒子,你爸你媽可就全都指望你出息了。

        哨哨說,出息是什么東西?

        大剛覺得“出息”這個東西,沒辦法一下子給兒子解釋清楚,他就沒有解釋,而是接著問,兒子,你想不想好好學(xué)習(xí)?

        哨哨說,想。

        大剛說,那你能不能學(xué)習(xí)好?

        哨哨說,能。

        大剛哈哈大笑。

        哨哨又問,爸,出息是什么東西?

        大剛說,出息就是你學(xué)習(xí)好,將來考上名牌大學(xué)。說完,大剛就笑得瞇上了眼睛。而他的眼前,全是多年以后的情形:哨哨坐在考場中,手握2B鉛筆,從容不迫地涂寫答題卡,接著是被北大或者清華錄取,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當(dāng)上了科長,甚至是副處。

        可哨哨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大剛的眼睛一瞬間又睜開了,而且瞪得滾圓滾圓。

        哨哨說,嘁,我還以為出息是個好吃的東西呢。

        2

        好了?,F(xiàn)在,我接著說哨哨的鉛筆。

        周四的早上,大剛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當(dāng)初給哨哨買的五扎2B鉛筆,只剩下了兩根。大剛用小浣熊牌子的卷筆刀,把這兩根鉛筆全都削好,放在了哨哨的文具盒中。到了晚上,哨哨提醒大剛,爸,我只有一根鉛筆了。大剛也沒有太在意,心想,周末再去買上幾扎就是了。

        第二天,也就是周五晚上,哨哨吃過晚飯,要寫作業(yè)了。

        爸,你給我拿根鉛筆。哨哨喊。

        大剛撂下筷子,起身拿過哨哨的文具盒,打開一看,只有橡皮和格尺,還有一些細(xì)碎的紙屑。大剛急忙又在哨哨的書包里翻找,還是沒有鉛筆的蹤跡。

        大剛問哨哨,兒子,你鉛筆呢?

        哨哨端了下肩膀,同時攤開兩只手,以這種肢體語言表明自己不知道鉛筆的去向,也不屑于知道鉛筆的去向。

        大剛的心里就有點(diǎn)生氣。昨天剛削好兩支,今天就丟了一對,這孩子是不是不長心?。看髣傉f,明天吧,明天我去給你買。

        哨哨說,老師作業(yè)留得老多老多了,今天不寫,明天后天我寫不完。

        哨哨的媽媽艷秋也在旁邊催促,你磨嘰個啥?麻溜給兒子買去。

        大剛走回飯桌,急忙扒拉了幾口飯菜,就下樓了。

        天色已經(jīng)黑透了,文具店也已關(guān)業(yè)。沿著北岸街向東,大剛走了五家小賣部,見到的都是那種花花哨哨、小里小氣的自動鉛筆。店主掰著手指,一五一十地向大剛歷數(shù)自動鉛筆的優(yōu)點(diǎn),美觀啊,經(jīng)濟(jì)啊,方便啊,大剛巋然不為所動。2B,高考,這是原則性問題,絕對不能夠妥協(xié)。最后,大剛終于在第十家小賣部,也就是北岸街盡頭的毛毛超市,買到了2B鉛筆。當(dāng)然了,還是五扎。

        回到家,大剛一邊擦汗,一邊叮囑哨哨,兒子,以后你注意點(diǎn),別老丟,把你爸腿都遛細(xì)了。

        哨哨沒理大剛,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電視上的動畫片。

        大剛說,兒子,別看了,寫作業(yè)吧。

        哨哨的眼睛仍舊沒有離開電視,他說,明天我再寫。

        哨哨的媽媽艷秋說,你老催孩子干啥?讓孩子看看電視就不行啊?

        大剛的心里就有了火氣,好在還沒到要發(fā)泄出來的地步。他就拿過卷筆刀,削好了兩根鉛筆。

        看完動畫片,哨哨要寫作業(yè)了。哨哨把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鋪開,沒有埋下頭去,而是扭過頭來,對大剛說,爸,張彩虹是疑似小偷。

        大剛一下子抻長了脖子,他說,啥?啥小偷?

        哨哨就告訴大剛,他同桌的女同學(xué)叫張彩虹,他懷疑是張彩虹把他鉛筆偷走了。

        大剛把抻長的脖子,又縮了回去。他說,兒子,咱可不能隨便懷疑別人。就算鉛筆真讓張,讓張啥虹偷,那個,真讓她拿去了,這也不算個啥,咱就當(dāng)白送給她了。聽話啊兒子,這話你出去可別瞎說。

        哨哨說,我知道了。然后,哨哨把頭埋向了書本。

        大剛剛要走開,哨哨又扭過頭來,說,爸,我不想跟張彩虹坐一桌。她可笨了,我們老師有一回說張彩虹是花崗巖腦袋不開竅。

        大剛就愣住了,站在那里,像一根遲鈍的木頭樁子。他沒說什么,慢慢地掏出一根煙,點(diǎn)著,深深吸了一口,之后說了一個字,嗯。

        這一夜,大剛怎么也睡不著,跟熱鍋中的一張夾生餅似的,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掉過去。實(shí)在睡不著,他就把艷秋扒拉醒了,把哨哨丟鉛筆的事告訴給了她。

        艷秋的困意正濃得化不開,被大剛擾醒,就有了一肚子火氣。艷秋說,你可別瞎扯老婆舌,啥鉛筆被人偷了?你兒子隨你,老是丟三落四,你不知道是咋的?

        大剛說,咱們真得給兒子調(diào)調(diào)座位,咱們不能讓兒子跟個小偷坐一塊兒。行行行,算我說錯了,她沒拿咱兒子鉛筆,她沒拿,是兒子丟三落四,行了吧?可你知道不?咱兒子那同桌賊拉笨,老師都說她是花崗巖腦袋。你想想,咱兒子老是跟笨蛋坐一桌,時間長了,咱兒子不也得受她影響???咱真得想個法子,給兒子調(diào)個座。

        這下,艷秋的困勁也沒了。她撲棱一下坐起身,左胳膊肘掃到了大剛的鼻子。艷秋看來是知道公爹當(dāng)初的經(jīng)驗(yàn)啊,所以她說,要不明天你買點(diǎn)啥東西給老師送去?

        大剛?cè)讨亲拥乃嵬矗瑖@了口氣,說,送點(diǎn)東西倒也不是不行,關(guān)鍵是老師喜歡啥呀?再說了,我得有個送禮的由頭。我總不能說兒子的同桌是小偷吧?我也不能說人家腦袋笨,會影響到哨哨,對吧?

        那可咋整?艷秋也嘆了口氣。

        依我看哪,咱得想法找他們校長、主任啥的,讓他們把話遞給咱兒子的老師。大剛說這兒,也坐了起來。他接著說,咱們這樣才有力度,老師保準(zhǔn)得抓緊落實(shí),也能高看哨哨一眼。

        嗯,我看行。艷秋笑了。但她的笑,只舒展開了一半,又收回去了。她問大剛,你認(rèn)識他們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

        認(rèn)識個屁。大剛重又躺下,說,認(rèn)識我還跟你商量個啥?

        艷秋就又嘆了口氣,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敲自己的前額,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敲得大剛腦子里面嗡嗡響。還好,敲著敲著,艷秋不敲了,她一拍大腿,說,對了,我想起來了,我二嫂的妹妹的老婆婆,以前好像是哨哨學(xué)校的副校長。

        大剛撲棱一下坐了起來,說,太好了!

        可她早就退休了。艷秋嘆了口氣,接著說。

        大剛抓住艷秋的手,說,退休怕啥?虎死余威在,老領(lǐng)導(dǎo)說句話,老部下咋也得給個面子。明天你別上班了,趕緊找你二嫂去。

        3

        第二天一大早,艷秋就趕往二哥家。

        由此,接下來出場的,就該是艷秋的二嫂了??墒牵鳛檫@個故事的敘述人,我卻想不起艷秋的二嫂,到底是姓王還是姓楊。還好,我記得她的名字,叫伯丹。我也記得伯丹妹妹的名字,叫仲丹。

        從艷秋家到她二哥家,大致是十五分鐘的路程。我說的是乘坐公交車,6路和27路都行。要是步行的話,時間起碼是要翻倍的。這會兒,艷秋已經(jīng)登上了27路公交車。趁這個機(jī)會,我想先講一講上個周末發(fā)生的一件小事,算是事先交代一點(diǎn)背景。

        上個周末,艷秋的母親過生日,是六十大壽,子輩人孫輩人基本都趕回來了。午間開飯之前,也或者是吃過飯吧,沒什么事可做,大伙就開始打麻將,艷秋是其中一員。好像是麻將打到第三圈的時候吧,艷秋到洗手間方便,就讓二嫂伯丹替她打一把牌。艷秋方便回來,站在伯丹身后。伯丹抓牌,抓來一張九條,解決了斷幺,牌也有聽了,具體說來是有了兩種選擇,一是可以打出一張四萬,看三六萬聽;二是可以打出一張五萬,看四萬和三條對倒。艷秋說,打這張。她邊說邊指了指那張四萬。伯丹沒理她,把五萬打出去了,結(jié)果給坐上家的二哥點(diǎn)了炮。二哥是四萬、六萬夾五萬的聽,而他的門前清是三個五萬。二哥和的是最后一張五萬,在澗河當(dāng)?shù)氐穆閷⒂螒蛞?guī)則中,這叫做黑夾。在澗河當(dāng)?shù)?,麻將游戲的另一?guī)則是誰點(diǎn)炮誰付錢,這叫一家包。再就是,點(diǎn)夾炮,炮錢翻倍,點(diǎn)黑夾則再翻倍。艷秋之前贏來的錢,一下子都輸出去了不說,她還要從自己兜里拿出幾張。艷秋就氣得推了一把伯丹,她說,行了行了,我自己打。也不知道是艷秋推的力量太大了,還是二嫂伯丹沒有坐穩(wěn),反正這一推,伯丹就一屁股坐地上了。艷秋急忙去扶伯丹,伯丹將她的手使勁扒拉開,自己站了起來。伯丹臉色鐵青,什么也沒說,進(jìn)廚房洗碗去了。

        現(xiàn)在,艷秋已經(jīng)來到了二哥家。在這個故事里,艷秋的二哥沒什么戲碼,我干脆就安排他去上班了吧,家里就留伯丹一人。

        2B鉛筆、疑似小偷、花崗巖腦袋、座位。沒費(fèi)多少口舌,艷秋說明了來意。

        伯丹心不在焉地聽著。艷秋說完了,伯丹皺起了眉頭。她說,仲丹她老婆婆那人吧,挺刁,得理不讓人,沒理辯三分,俺們家人誰都不愛搭理她。伯丹的語氣很冷淡,神色里面顯然摻雜著大劑量的厭煩。

        艷秋的鼻尖就滲出了汗水,有些晶瑩,更確切地說,是有些油膩。直到這個時候,艷秋才想起了上周的牌局,她覺得二嫂這是還在生她的氣呢。艷秋揉了揉鼻子,說,二嫂,你也知道,我和俺家大剛都沒啥能耐,誰都不認(rèn)識,兩眼一抹黑。這事呀,我還真就只能是求你,你說啥也得幫我這個忙。

        伯丹擺出急著要去上班的樣子,她一邊裝飯盒一邊說,我跟那老太太也不熟。

        艷秋的眼里,一下子就涌滿了淚水。

        伯丹看到了艷秋眼里的淚水,她就停了下來,輕嘆了口氣,說,昨天我跟仲丹通電話,她正在北京旅游,最快也得下個禮拜能回來。

        艷秋察覺出了二嫂緩和的跡象,急忙點(diǎn)頭,使勁點(diǎn)頭。

        伯丹接著說,艷秋你也別急,等仲丹回來,我就跟她說,讓她去找她老婆婆。

        行,行。艷秋雞啄米似的點(diǎn)頭,臉上的笑容有了將要泛濫的苗頭。

        伯丹說,這事你也不用著急上火,著急上火也沒用。

        艷秋說,是,那是。

        伯丹說,哨哨還小,想學(xué)壞也不可能個把禮拜就學(xué)成。

        伯丹的這句話,就像一塊隔夜的饅頭,讓艷秋覺得發(fā)噎,但她還是說,對,那是。她邊說邊拿出一張白紙,上面已經(jīng)事先寫好了哨哨學(xué)校和班級。艷秋又拿出五百元錢,連同這張白紙,一并遞給伯丹。艷秋說,咱也不能白求人家,這點(diǎn)錢,你替我給老太太買點(diǎn)啥,事后我再請你和仲丹吃飯。

        伯丹接過錢,說,艷秋你這是干啥?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錢一張張地舉過頭頂,對著陽光檢驗(yàn)真假。

        艷秋的雙手就都使勁攥成了拳頭??赡苁沁锰o了吧,她臉上的笑也就不那么均勻和舒展。艷秋說,現(xiàn)在求人哪有白求的呀?二嫂,這事就拜托你了。

        4

        現(xiàn)在,我想該是輪到仲丹出場的時候了。

        仲丹對丈夫、伯丹等人說,她是一個人去北京催討貨款,捎帶旅游一下??蓪?shí)際上,她沒去北京,而是去了杭州,并且不是一個人去的。

        跟仲丹一道去杭州的,是一個叫王仕達(dá)的男人。準(zhǔn)確一點(diǎn)說,是仲丹跟著王仕達(dá)一道去的。王仕達(dá),是澗河市浩瀚礦業(yè)有限公司的總裁。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去年,澗河市評選十大民營企業(yè)家,王仕達(dá)排名榜首。他的浩瀚礦業(yè)有限公司,坐落在澗河的南岸,隔著澗河,與大剛所在的河濱化工廠相對著。

        仲丹,是王仕達(dá)的第三任秘書。

        兩個人登機(jī)的時候,仲丹的背包里,裝有化妝品、紙巾、錢夾、鑰匙等物件,都很常規(guī),重量完全可以用克為單位來計量。稍稍涉嫌不常規(guī)的是,仲丹的背包里,還有幾包毓婷。仲丹就覺得自己的背包,原來也挺沉的,壓得她的兩個肩膀都有點(diǎn)發(fā)酸。

        我沒有去過杭州,所以我講不出杭州的景觀,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文的。我索性也就略過這一節(jié)吧,直接講仲丹和王仕達(dá)返回的過程。

        由杭州返回澗河,仲丹和王仕達(dá)沒乘飛機(jī),而是坐的火車軟臥。仲丹最明顯的感受,是她覺得背包的分量有些輕了,這很可能是因?yàn)樗齺頃r攜帶的那幾包毓婷,全都不見了。我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提到了毓婷吧?雖然你肯定知道它是什么,但我還是想再口唆幾句。毓婷的學(xué)名,應(yīng)該是叫左炔諾孕酮片,它的主要成分是左炔諾孕酮,輔料為淀粉、乳糖、蔗糖、糊精、硬脂酸鎂、羧甲基淀粉鈉,適應(yīng)癥為用于女性緊急避孕,也就是在無防護(hù)措施或其他避孕方法失誤時使用。至于用量用法、注意事項(xiàng)以及藥理作用等等,你自己搜集去吧,我剛剛說的這些,是從百度上復(fù)制下來的。

        列車行駛到哈爾濱的時候,仲丹收到了姐姐伯丹發(fā)來的短信,問她什么時候回來,還說有一件事想求她辦。

        仲丹就撥打了伯丹的手機(jī),說,我正往回趕呢。姐你有什么事?你說。

        伯丹就把艷秋想給哨哨調(diào)座位的事,說給了妹妹仲丹。

        仲丹當(dāng)時就笑了,她說,姐呀,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呢。拐這么多彎子干什么呀?直接給班主任錢不就擺平了嗎?二百不行就五百,五百不行就一千,一千不行就兩千,我不信人民幣砸不暈?zāi)抢蠋煛?/p>

        伯丹說,仲丹你不知道,我小姑子人是好人,但就是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拿一百塊錢都費(fèi)勁。這樣吧,你跟你老婆婆好好說說,不行我再給老太太買點(diǎn)啥東西。唉,攤上這窮親戚,我也沒啥辦法。

        仲丹又笑了,說,你得了吧姐,這事包我身上了。你說吧,那孩子叫什么名?在幾年幾班?

        伯丹就告訴仲丹,是澗河?xùn)|城二小,二年三班,李哨哨。

        仲丹說,東城二小,二年三班,李哨哨。好,姐我記住了。

        伯丹說,你千萬別忘了。

        仲丹說,你放心吧,忘不了。

        兩個人就掛掉了電話。

        王仕達(dá)看仲丹把電話放回包里,就微笑著說,咱姐?

        仲丹沒有回答他,對他翻了個白眼,還聳了聳鼻子。

        王仕達(dá)俯在仲丹的耳邊,小聲說,咱姐有你漂亮嗎?

        仲丹使勁掐了下王仕達(dá)的大腿。

        我要是再描述王仕達(dá)和仲丹接下來的動作,就涉嫌窺探隱私了。所以,我只說列車在行駛,勻速行駛,間或拉一聲長笛,也可能是短笛。

        接下來,列車馬上就要駛回到澗河了,仲丹突然叫了一聲,哎呀!

        王仕達(dá)一抬手,想要摸一下仲丹的臉頰,但手到中途又縮回去了。

        怎么了?王仕達(dá)問。

        仲丹說,壞了,壞了,那孩子是東城二小的,我婆婆以前是東城一小的,我才想起來。這可怎么辦?

        不就是調(diào)個座位嗎?王仕達(dá)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這事你不用管了,我來辦。東城二小,二年三班,李哨哨,對不對?

        仲丹點(diǎn)頭。

        王仕達(dá)說,這事包我身上了。

        5

        齊放是《澗河晨報》的記者,而且是首席記者。這個頭銜,有時候還是可以糊弄一下外行人的。

        這半個月以來,齊放的心情一直都挺郁悶。先是妻子要離婚,把他告上了法庭。緊接著,他采寫的一篇批評性報道,有三個細(xì)節(jié)處失實(shí),他又被當(dāng)事人告上了法庭。

        好在《澗河晨報》的總編,很賞識齊放,還跟他開玩笑,說,齊放,你這兩個官司打下來,咱們報社就不用再請法律顧問了。

        可能是想安慰一下齊放吧。接下來,總編就安排齊放盡快去河濱化工廠采訪??偩幷f,你到那兒,他們怎么說,你就怎么寫,別犯導(dǎo)向性錯誤就行。齊放的心里就有數(shù)了,總編這是讓他打著采寫新聞通訊的旗號,去寫軟廣告了。

        故事講到這兒,基本也就過半了,我也不妨干脆亮出底牌吧。我認(rèn)識齊放。我正在講的這個故事,它的主體部分,除了大剛就是齊放講給我的。但這個故事當(dāng)中的其他人物,我一個也沒有見過。

        王仕達(dá)打來電話的時候,齊放已完成了所謂采訪,正與河濱化工廠的廠長、車間主任在飯店吃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廠長名叫戴來喜,車間主任名叫張鵬。飯店呢,位于橋旗路和北岸街的交會口,叫第八感覺大酒店。“第八感覺”?這店名,讓我有些摸不到頭腦。

        齊放沒想到,戴來喜看似斯文,可剛剛一杯白酒下肚,整個人就走了形。他啪地拍了下齊放的肩膀,說,兄弟。齊放疼得一咬牙。戴來喜啪地又拍了下齊放的肩膀,說,哥啥也不說了。齊放疼得又一咬牙。戴來喜接著說,咱哥倆有緣哪,有緣。齊放剛要慶幸自己的肩膀躲過一劫,啪,戴來喜又一巴掌拍了過來。

        王仕達(dá)就是在這個當(dāng)口打來電話的,這無疑讓齊放有了解脫。

        對不起,我接個電話。齊放一邊對戴來喜和張鵬點(diǎn)了點(diǎn)頭,一邊掏出手機(jī)。

        你好王總,有什么重要指示?齊放說。

        電話那頭,王仕達(dá)說,兄弟,我正開會呢,有件事得請你幫個忙,東城第二小學(xué)你熟不熟?

        齊放想了想,沒想出東城二小有熟人,他就說,沒有。

        王仕達(dá)說,是這樣的,我一個員工家的孩子,在東城第二小學(xué)二年三班,叫李哨哨,想調(diào)個座位,求到我了。我也不好意思推辭,就想起你了,你無論如何也得幫我把這件事辦了。你這么大記者,怎么也比我有辦法。是你給他們學(xué)校寫個報道,還是你讓你們報社跑教育線的記者去辦,怎么都行,晚上我請你吃飯。對了,我前幾天上杭州了,給你帶回個小禮物,晚上見。王仕達(dá)說到這兒,也沒等齊放答應(yīng)或不答應(yīng),就掛掉了電話。

        齊放把手機(jī)放回包里,不禁隨口罵了句,他媽的。

        據(jù)我所知,齊放和王仕達(dá)是高中同學(xué),多年以來兩人的關(guān)系一直不錯。半個月前,如果不是王仕達(dá)拉著齊放去酒吧泡小姐,偏巧又被齊放的妻子逮了個正著,齊放的妻子也不會把他告到法院。齊放本來要找王仕達(dá),罵他個狗血噴頭,可那件事過后,王仕達(dá)就和仲丹去杭州了,齊放找不到他。而現(xiàn)在,王仕達(dá)終于又出現(xiàn)了,安排給他這件事,還不由他分說,齊放真是越想越生氣。

        他媽的,這狗娘養(yǎng)的!齊放又大聲罵了一句。

        戴來喜問齊放,咋的啦兄弟?誰欺負(fù)你啦?跟哥說,哥讓他今晚上就消失。隨即他指了指張鵬,又指了指酒瓶,說,滿上,滿上,你愣著干啥?

        齊放謙讓著,對張鵬說,好,好,我自己來。又對戴來喜說,也沒什么,我一個哥們兒,想給孩子調(diào)個座位,讓我?guī)兔o辦,可那個學(xué)校,我誰也不認(rèn)識。

        戴來喜又啪地拍了下齊放的肩膀,說,兄弟,沒事,放心喝,這事哥給你辦。

        那我就先謝謝你了。齊放隨口敷衍了一句,端起酒杯,與戴來喜碰了下杯,說,我敬大哥一杯。

        干了杯中酒,戴來喜對張鵬說,我兄弟這事,我就安排給你了,抓緊落實(shí)。

        張鵬說,這,這。

        戴來喜又問齊放,兄弟,你那哥們兒家孩子在哪個學(xué)校?

        齊放見戴來喜是認(rèn)真的,他就說,在東城二小,二年三班,叫李哨哨。

        戴來喜把臉轉(zhuǎn)向張鵬,說,記住了吧?抓緊。

        張鵬的額頭上就有了汗水,他說,戴總,我,我不認(rèn)識那學(xué)校的人哪。

        戴來喜啪地一拍桌子,噌地一下站起來,差一點(diǎn)撞翻了桌子,一雙筷子和一個酒杯掉在了地上。戴來喜指著張鵬的鼻子說,咋的?我說話不好使咋的?

        齊放緊忙說,大哥,你別難為張主任。

        戴來喜說,我沒難為他。你問他,我難為他了嗎?

        張鵬一個勁地點(diǎn)頭,說,沒有,沒有沒有。

        戴來喜說,我看你這個車間主任是不想干了。

        接著,戴來喜扭過頭來,哈哈一笑,對齊放說,來,兄弟,喝酒,咱接著喝。

        隨即,啪,齊放的肩膀又挨了戴來喜一巴掌。

        6

        你是李哨哨同學(xué)的家長?

        在東城二小一樓的走廊里,說這句話的,是哨哨的班主任,一個大約四十歲的女人,臉色冷得能刮下二兩霜雪。

        是,是,我是。大剛使勁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

        一周以前,大剛讓艷秋去找她二嫂伯丹,想通過仲丹的婆婆給哨哨調(diào)座??梢恢苤?,哨哨的座位也沒調(diào)成。大剛就有些沉不住氣了,艷秋更是大罵伯丹,還要去伯丹家把那五百塊錢要回來。大剛好說歹說,總算拉住了艷秋。

        也是在這一周里,又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情,讓大剛很是著急上火,他的牙齦炎,也可能是牙髓炎吧,就犯了。都已經(jīng)三天了,大剛的左腮幫子腫得發(fā)亮,到了夜里,簡直都能強(qiáng)迫他家那盞六十瓦的燈泡下崗。

        這件事,就是大剛所在的河濱化工廠要轉(zhuǎn)制了。新來的廠長,大剛聽說他是叫戴來喜,這人要求每個工人都要上交至少兩萬元錢入股,說是工廠要改成什么什么股份公司。

        這天上午,大剛正在為這兩萬元錢發(fā)愁,哨哨的班主任給大剛打來了電話,讓他馬上來學(xué)校一趟。大剛以為,一定是哨哨調(diào)座這事有眉目了,他就跟車間主任請了假,樂顛顛地來到東城二小。

        可哨哨班主任的神情,明顯苗頭不在正軌啊,一臉更年期提前的樣子。大剛的心,噌地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哨哨的班主任說,教育學(xué)生,光靠老師不行,主要還得靠你們這些做家長的。

        大剛不知道班主任要做什么,他就點(diǎn)頭。

        李哨哨同學(xué),表面很文靜,內(nèi)心太有個性。班主任接著說,平時我沒少批評他,可他就是不改正,總也不完成作業(yè)。

        大剛的臉就紅了。這種紅顯然是有重量的,向下沉,大剛的脖子也就成了淺粉色,并且逐漸加深。

        班主任接著說,這個學(xué)期開始,我讓學(xué)委張彩虹跟他坐一桌。我是想讓張彩虹同學(xué)幫助他,他可倒好,偷著把張彩虹同學(xué)的作業(yè)本撕了。今天中午,他還偷偷往張彩虹飯盒里放了只死耗子。我班兩個同學(xué)都看見了,我也親眼所見。

        大剛氣得整個身體都發(fā)抖了。他說,老師,你放心,回家我就揍他。

        班主任說,別的,你千萬別揍他。我讓你來,是想告訴你,老師和家長攜起手來,雙方面共同努力,學(xué)生才能真正進(jìn)步。

        大剛本來就沒什么口才,但他還是努力對班主任說了足有一卡車的好話。至于給哨哨調(diào)換座位的事,大剛根本就沒敢提。班主任自然也沒有提,她說,那先就這樣吧,我得馬上給孩子們上課去了。

        這會兒,大剛耷拉著腦袋往工廠走。這個故事呢,到這兒基本也就講完了。也或者說,這個故事,我不愿意再往下講了。

        大剛一進(jìn)河濱化工廠的大門,車間主任張鵬就從門衛(wèi)室里迎了出來。張鵬把一張紙塞給大剛,他說,你家孩子在東城二小上學(xué)對不?

        大剛說,對呀。大剛愣呵呵地回答。他的心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被塞滿了納悶。咋回事?主任咋說起哨哨了?

        張鵬說,戴總有個朋友的孩子,也在東城二小上學(xué)。說到這兒,張鵬用右手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大剛手中的這張紙,接著說,那孩子想換個座位。今天下午你就去跑這件事,跑不成,以后你就別來上班了。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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