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
一
地質(zhì)隊職工張二棍絕對不是真正“安天命”的主兒,否則他不會在偶然發(fā)現(xiàn)自身的詩歌天賦后就一直偷偷調(diào)用著它。這份天賦倒也不那么馴服,它像某種不易掌握的武功心法般,經(jīng)常在這位山西漢子的體內(nèi)攪得真氣亂竄,這就使得張二棍的詩經(jīng)常呈現(xiàn)出凌亂不葺的一面來。相對于書齋式的精巧溫文,這種不葺就是質(zhì)樸粗野;相對于知識人的深思熟慮,這種凌亂就是直截了當(dāng)。那是一種較為原始的抒情詩,拋開修辭的層層錦幛而直抵事物的本相,那本相也是“天命”。
可到底什么是天命呢?在《無法表達》中,松果跌落枝頭腐爛于泥,山豬黯然衰老返回洞穴,鴻鵠飛于高天,蘑菇生于林地,時序依次,生死相隨,都是天命。由此可見,二棍眼中的“天命”倒也暗合古人的教誨:魚躍鳶飛,萬物得其所哉。在這些各自的“天命”中,詩人之天命或許就是“做一個被萬物教化的人”,來體認所有這一切。這種體認,還呈現(xiàn)在《入林記》里:枯枝裂開,北風(fēng)迎面,鳥巢傾覆,而荊棘勾住了人的衣服。這是大自然的秩序遭遇危機的時刻,但詩人發(fā)現(xiàn)了里頭“讓人傷感的潔凈”,那潔凈中有渴望,有匿名的寂靜中涌動的激情。
不過,二棍詩的激情所投射的對象物,大多數(shù)時候是自然、鄉(xiāng)野和村鎮(zhèn),而很少有城市生活的痕跡。從《水庫的表述》《挪用一個詞》,甚至《寒流》這樣的詩中能夠發(fā)現(xiàn),早年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驗,是二棍的書寫主題中一個很重要的來源。處理這部分經(jīng)驗,一直是漢語詩的使命,但若解決不好,就容易淪為廉價無效而程式化的鄉(xiāng)村抒情。二棍做得不錯,他用語言召喚出了一個正在消逝的鄉(xiāng)村,并對這種消逝的殘余物,“這些最苦的人啊”,報之以貼心的深情—之所以說貼心,是因為作者將自己視為這其中的一分子,而不是居高臨下的“同情”和觀察。面對“這些最苦的人啊/是我們活著的誘餌”(《水庫的表述》)這樣的詩句,你還能用哪種冷靜到無情的審視之眼去對它評頭品足呢?那不止是“鄉(xiāng)村故事”。
通常而言,一名抒情詩人是溫和的,除非他的抒情遭遇了時代的冷遇。二棍既溫和(當(dāng)他注視萬物凝神傾聽之時),又常桀驁不馴。這種桀驁不馴來自于時代和世界對抒情詩人的無禮冒犯。《秋日彈》就展示了這種冒犯和相應(yīng)的不馴。二棍在詩里自稱為“庶民”“刁民”“盛世里的壞音符”,本身就是一種抗議;這種抗議不撒嬌、不抒情,硬生生嵌在一首以抒情詩面貌出現(xiàn)的作品中,圖窮匕見。詩里說,“我大病一場,也是絕唱”,這卻不是庶民的音色了,在那個瞬間,我們恍然回到了嵇康彈奏《廣陵散》在暴政下就義的時刻。那是一個獨屬于(至少是精神上的)貴族的時刻。那也是詩人奔赴他自己天命的時刻。
二
我與葉丹有著超過十年的詩歌友誼,并曾一道歷經(jīng)青春書寫的最初階段,那時相互的認同和砥礪,現(xiàn)在想來,也許是我們的寫作得以持續(xù)至今的一項重要源泉。爾后,他從上?;氐桨不展ぷ?,在合肥的枯燥日常之余,安心做一名純粹的詩人,而我則勞碌于書齋,唯有靠詩聊怡倦眼而已。偶通音問,聊詩的時候少,聊共同舊友的時候反而多些。雖然在各自“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里爾克),我們身上多少還殘存著當(dāng)年于詞語之田耕作時的莽撞行跡。莽撞的背后,夾雜著激情、草率和過分的偏見;如今激情消褪,草率和偏見卻近乎執(zhí)拗地繼續(xù)起著作用。
草率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在修辭上對明喻的過度依賴。比如《淮河風(fēng)物研究》,在這首28行的短詩中,仿佛、像、多像、……般、如、一如等等,這樣的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多達十三處,而尤其集中在詩的第一節(jié)。單就設(shè)喻之精巧、意象之新鮮來說,葉丹做得堪稱優(yōu)秀:楊絮如暴雪;飄落仿佛哀悼;淮河仿佛雪的故鄉(xiāng);柳絮如候鳥般(飛抵淮河);柳絮在初夏飛抵淮河如死者堅持死在茅屋;兩岸之景物類同仿佛對真理的拋棄和廟宇的沉降。整個第一節(jié),就為這幾處明喻所填充。如此修辭方式招致之效果,令人喜憂參半:一方面它使得詩人的手藝看上去是如此花樣繁多互相交纏,另一方面卻又暴露出這個手藝人手段的單調(diào)。放在這首詩中來說,所謂的“淮河風(fēng)物”,就是這樣一個被比喻豐富的寥落世界,詩性的彰顯并未依賴于世界本身的呈現(xiàn),反而過分倚重層層堆疊、屬乎人力的設(shè)喻。
相較而言,《塵埃的祝?!犯玫剡€原了日常生活充滿神性的瞬間,這個瞬間更為清朗可觸,而沒有淹沒在各種費盡心思但效果并不見好的堆疊里。雖然詩的第二節(jié)乍看上去像作者那可怕習(xí)氣的再一次驅(qū)動(我一開始以為,那只不過是將明喻變成了博喻),但定神一瞧發(fā)現(xiàn),稻灰、碎末和散沙之謂,不過是詩人對塵埃的精妙分類。詩的全部三節(jié)之間,松弛有度,進退有據(jù),而在結(jié)束的時候又不失時機地點明了心曲。我在這首詩中,看到了2008-2009年之間的葉丹,我認為那個時期的他,有著最好的狀態(tài):放肆而有情,深入日常而心無旁騖。
葉丹如今則常被一些不必要的偏見束縛,比如對詩行排布的過分苛求—他將之稱為詩的某種“長相學(xué)”,以及對共和國、歷史等大詞及其相對應(yīng)題材的偏嗜。對形式有所要求是一個詩人的本分,比如詩的斷行和跨行問題,大部分時候就有賴于作者本人的獨斷;然而這種獨斷一旦越過合理的邊界,就會淪為一種徹底的個人趣味。他的詩中常有多處強制斷行,這固然使得那些詩呈現(xiàn)出形式上的整飭效果,卻也常因這種拗?jǐn)喽鴮?dǎo)致氣息和節(jié)奏的阻滯。另外,像《歙紀(jì),寄傅巖》和《當(dāng)代茶史》中涉及到的歷史題材,一般會吁求一種明朗的音調(diào),以適配它們自身的開闊境況,但葉丹往往將之處理成某種深藏在修辭晦暗之中的私家敘事,這固然有為歷史重塑面目的深心在,卻也將對歷史的想象推到危險的地步。對于葉丹來說,要再現(xiàn)歷史題材曾在詩中獲得的恢弘和縱深感,需要的不僅僅是詩才,還有能夠更新自己的額外見識。關(guān)于這點,用他自己的詩來形容或許不無貼切:“像塔這般的/亞洲樂器,唯有換過骨的人才能將其彈奏?!保ā吨煛罚?/p>
其實葉丹只需要調(diào)整一下思路,或許就能避免如今這樣將本來的長處不小心變成了短處。在苛求之外,需要說明的是,遍布于葉丹詩中常常出人意表的新鮮喻體,以及基于喻體的富有邏輯的編織,是他的一大優(yōu)勢;另一大優(yōu)勢則是他安插在詩歌內(nèi)部獨特的獨白/對話模式,在不濫用的前提下,這種模式能獲得良好的戲劇效果,從而挽救繁復(fù)修辭掩蓋下的單調(diào),以及聲音和色彩的相互抵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