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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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搬多少次家,才能得到靈魂的安妥
□謝云
又要搬家了。現(xiàn)在住著的,早賣給了別人。價格超便宜,但是跟買方有約在先:一,要現(xiàn)金交易;二,等我找好住處再搬——現(xiàn)在,住處終于找好了,用賣房的錢,和不多的積蓄,交了五成首付,再以月供1500、十年房奴的代價,直把自己弄成徹頭徹尾的窮光蛋,又變成負債累累的楊白勞,才在離市區(qū)較近的地方,按揭了一套。
新房不錯。地段好,離城近。三面臨江,所謂的“半島地帶”。站窗前或露臺上,既可遠眺富樂山,也可近看三江匯合。更好的是,距我上班處,步行頂多20分鐘。正所謂近鬧市而遠喧囂。人說,那是高檔社區(qū),豪華住宅。我沒覺得。只是覺得房間寬大,小區(qū)幽靜,能確保夜里的安睡和好夢,所以喜歡——現(xiàn)在,裝修已近尾聲,春暖花開時,就能喬遷入住了。這也是賣房時跟買主約好的時間。
我其實最煩搬家。每搬一次,都折騰得自己的身和心,跟那些家具、書籍一樣,千頭萬緒,零亂紛擾。很多年前,曾寫過一篇短文,叫《作植物的幸?!?,說,很羨慕那些植物,尤其是樹,一旦降生在某個地方,就可以在那里立足,扎根,生長,無論土地的豐饒貧瘠,不顧外界的變幻靜定,而只管一天天壯大自己,只管一天天讓自己枝繁葉茂。
“有一片自己的土地,可供自己吸取必需的養(yǎng)分,可供自己牢牢地站定腳跟,挺直精神,自由自在地呼吸,生息,那該是多么幸福的事啊?!痹谀瞧恼轮?,我如此感嘆。
但我畢竟不是植物,而是動物。是動物,就要動。是動物,就不免七情六欲,種種念想。是動物,就禁不住蠢蠢地動,要到處亂跑,像崔健歌里唱的“走過來走過去,沒有根據(jù)地”,只好將那蝸牛殼一樣的“家”,不斷地背在背上,不停地四處搬動。
而這短短的半生時間,已經(jīng)搬過很多次家了。
老家在鄉(xiāng)下。這話,我常說。鄉(xiāng)下是確鑿的。泥土,草木,溪流,蟲吟,鳥唱,犬吠,牛哞,炊煙,這每一樣物事,都是鄉(xiāng)下的標志。甚至包括,我的身體,容貌,心性,脾氣,骨血里沉積的堅韌和脆弱,也是鄉(xiāng)下生活的饋遺和留存。
但所謂老家,其實就是風(fēng)雨中飄搖的一幢舊宅,舊宅中曾經(jīng)的人事,和種種記憶。
在鄉(xiāng)下,修房造屋,和娶妻生子一樣,是終生大事。有人說,所謂農(nóng)民就是,哪怕三塊石頭支個灶,只要一有錢,就會想著起屋基,修房子。想想,的確如此。作為農(nóng)民,春種秋收,風(fēng)來雨往,勤扒苦做,年復(fù)一年。這樣的生存里,所謂的欲求,真不過就是“日求三餐,夜求一眠”,而終其一生,最宏偉、最榮耀的事,莫過于修房造屋,娶妻生子。
我有關(guān)鄉(xiāng)下的生活,那一段段遙遠的記憶,其實就是以舊宅的變動更迭為分界的。
最先,是兩間茅屋,灶房、臥室各一,狹窄,矮小,即便白天,屋里也黑洞洞、陰森森的。我和父母,在聚族而居的那大院的一個偏僻角落里,度過了好些年的光陰。然后,四個妹妹(后來夭折了一個)依次降生,那房子,便顯得擁擠不堪了。父母便拆掉茅屋,在原址上,蓋起了三間瓦房。依然擁擠,但好歹,一家人又湊合了十來年。狹小,但溫暖。至今想來,屬于那艱辛歲月的柴草味,炊煙味,米飯味,似乎都還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舊宅最大的變動,在1986年。我讀高中,三個妹妹漸漸大了,家里經(jīng)濟稍有好轉(zhuǎn)。父母便再次推倒舊房,重建新居。仍是在原址上,蓋了“長三間掛兩廈”:丁字形,一字兒排開三間,分別是臥室、堂屋、臥室;緊鄰著右側(cè)臥室,又一字兒排開三間,從上到下,依次是茅房、廚房、臥室。直到現(xiàn)在,20多年過去,沒有劇烈變動。父親2004年亡故后,母親常年住我這里,只偶爾回去呆十天半月?;蛟S,它們再不會有什么大變動了。
只不過,那舊宅,已經(jīng)有些頹敗了。泥墻在風(fēng)雨中剝落,屋瓦在光陰里陳舊。瓦棱間積著的瓦松、枯葉、腐枝,將它襯得越發(fā)滄桑、老邁,不復(fù)當(dāng)年的挺拔、精神。但它對我生命的意義,卻一如當(dāng)初——它是我的老家,我最初的殼,我生命的根。世事再變動,它都不會變。走得再遠,循著崎嶇的村路,也能回去。灶房里的鍋臺,灶房后的老井,井旁的竹們、樹們,井邊的石臺,都還認得我。暗黑的夜晚,即使沒有燈火,我也能輕易打開房門,摸到曾經(jīng)的睡床。那里,曾經(jīng)充滿歡樂,在我離家外出前,一家六口,親熱地生活了十多年,其間的日子,有過苦澀,也有過甜蜜,有過心酸,也有過快樂。
然后,我讀大學(xué)了,離舊宅,便一天天遠了。然后,我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定居于僻遠的一座小城。三個妹妹,也依次出嫁,并外出打工。再然后,父親去世,母親一個人守著。那舊宅,便越發(fā)孤寂,冷清了。但它還在著,一直在著,這或許就是最大的安慰。
我現(xiàn)在是在城里。工作沒問題,生活也沒問題,房子,卻一直是問題——結(jié)婚生子后,這簡直成了頭等大事。我的深切體會是:一個人要與某座城市,發(fā)生直接而恒久的關(guān)系,或者說,一個人要真正融入城市,擁有城里人的身份和感覺,就必須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
這想法,上大學(xué)時就有了。那時的集體宿舍,七個人一間。兩床合一的上下鋪,我睡下鋪。上鋪天生好動,每晚要上竄下跳很多次。每次,都讓我如置身汪洋大海中的一葉扁舟,左右晃蕩,真切體驗到什么叫“風(fēng)雨飄搖”。而到深夜,又恍若置身歌劇院,耳邊如雷的鼾聲,悠長,厚重,“交響”不斷。睡眠本就不好,這樣的境況里,想不失眠又怎么可能?
那時,我已開始戀愛。女友偶爾來,無處可去,只好在校園里,或校外的小山上,專揀那些樹陰里、背光處,胡亂地走。當(dāng)然,那得是星月較好的夜晚,否則,只能彼此遙隔,暗自懷想。當(dāng)然也奢想:要是有間自己的房子,哪怕只是小小的斗室,也該多么美好。然而,沒有——沒有那樣的房子,供我們稍微駐足,呼吸,親吻,沒有那樣的房子,供我們安放自己的青春、愛情和夢想。
心安之處,即為家。沒有家,愛情無枝可依,夢想四處流浪,心也難以靜定。
愛人,我們終將有座
自己的房子。溫暖。敞亮
像我們希望的那樣
在冬天,我結(jié)束流浪歸來
你默默卸下我的行囊
和沉重的旅塵
我聞到房子和家的氣息
頓時淚如泉涌
夜里,我疲憊地躺在你懷中
看著熟睡的兒子
給你講述浪游生活的艱辛
風(fēng)雪在窗外凄凄嘶唱
想擠進窗欞,搶奪溫暖
我們的房子,默默抵抗
像慈祥的父親,堅韌而寧靜……
這是那時寫下的一首小詩,《我們的房子》。夢一樣的房子,就像那時,夢一樣的兒子。
那時,也讀過海子的詩,“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倍嗝赖南胂?,多美的去處,渺小,卻奢侈。以至像“桃花源”,像那時尚無緣觸及的大海。
剛參加工作,在一個偏僻的小城中學(xué)。城真是小,一泡尿可從城東撒到城西。唯一的好處,住房相對寬松。雖是單身,因正在戀愛,領(lǐng)導(dǎo)特別體恤,剛?cè)ゾ徒o了一套三進的平房,附帶天井和廚房。你女朋友下來,也可煮一下飯。領(lǐng)導(dǎo)說。
那時年輕,心地純善,易于感動,對那領(lǐng)導(dǎo),真有些感恩戴德。女友來后,就歡天喜地帶著,到各個房間走動,說這是客廳,那是臥室,那是書房和客房。想想可笑,就三間屋,傻子都會那樣安排的。但當(dāng)時,還真的像傻子般興奮地規(guī)劃著、討論著。
然后,就在那里結(jié)了婚,成了家——那是90年代初,我們兩人的月薪加起來,也就二百多,又沒家里資助,那婚,就結(jié)得簡陋,寒傖,像那房里的陳設(shè)。很多年后,還記得妻的經(jīng)典描述:家俱里帶電的,除了電燈泡,就是電爐子。
婚后不久,單位調(diào)整住房。某位同事,與后勤主任關(guān)系不錯,想搬進學(xué)校住,而且點名要住我們那房。主任就要我們挪動,搬到另一套里去。也是平房,兩室,雖有廚房,但離住處有點距離,雨天里,得打著傘去升火煮飯。心里自然極不情愿。于是去找后勤主任。
我剛在那里結(jié)了婚,那是我的婚房,憑什么要我搬?自己覺得,這質(zhì)問算得上振振有詞,頭頭是道。主任理虧,便抬出學(xué)校的“研究決定”,又施展慣善的“太極功”,說那位老師的難處,說你年輕,要多體諒。如此三五幾招,讓我的爭執(zhí)、頂撞和吵鬧,仿佛落到了棉花堆上,沒有任何反應(yīng)和效果。最終,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搬了,人在矮檐下啊——好在,那時只有不多的幾箱書,幾卷被子,一些簡單的日常用品,很輕易地,就完成了平移。
只是,不到半年時間,又莫名其妙被安排搬了回來,仍是原來那套。再搬的時候,心里非但沒有欣喜,反倒覺得憋屈,仿佛自己在這世間,就像那些物件一樣,只能被別人操縱著,掌控著,被隨意地挪動,折騰。
那排房子,據(jù)說是有靈氣的。在那里結(jié)婚的人,多半生兒子。雖也喜歡女兒,但我是家中獨子,又只能生一個。不管父母,還是自己,總希望能是兒子。真還天從人愿,搬回去不久,妻就有了身孕,而且真的生了兒子——還記得1993年那個春夜,我從醫(yī)院回來,已是凌晨三點。我激動地告訴父親,生了,是兒子。天亮后,鄰居見我就說:生了,是兒子。并笑說,你的聲音都在發(fā)抖。才想起自己過于興奮,竟忘了那房間,是不隔音的。
兒子四歲,單位調(diào)整住房,有了機會從平房搬進樓房。雖只50多平米,且是80年代初的建筑,格局糟糕,但兩室一廳,廚衛(wèi)俱全,還有兩個陽臺。第一次有了套房,心里的激動,不亞于兒子剛剛降生。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是我一直向往的。能在自己的空間里,獨立、自由地棲止,更是我的夢。拿到鑰匙,裝修也沒來得及(事實上,也沒法裝修,有限的幾個錢,全被擠進45%的購房款了),招呼班里一干大男生,三下五除二,就搬了家。陽臺上種些花草,靠窗的位子放張書桌,把所有書整理到書架上,就算把自己安頓了。
在那房里,雖只住了三年,卻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那時,妻剛從偏遠的鄉(xiāng)下,調(diào)到城邊的一所學(xué)校,兒子在城里讀了書,一家人,早晚都能廝守在一起,雖也有分歧,有磕碰,有爭吵,但畢竟是少有的“變態(tài)”,常態(tài)的日子里,更多的是歡樂、和諧與溫馨。
家貧,但歡樂多。屋小,但夢想大。如我在當(dāng)時的詩中所說:“心懷高遠,陋室也能勝過天堂?!睙o論受了多少委屈,經(jīng)了多少心酸,一回到家里,總覺得溫暖,安定,無論肉體,還是靈魂。我的許多文章,都有“苦茶居”的落款,就寫于那里?,F(xiàn)在,望著那些字句,還能記得,我在那里,就著苦茶,吞云吐霧,寫下它們的情形。
就是那些字句,給我?guī)砹诵┰S榮耀:我的長詩《老區(qū)》,在《中流》雜志刊出,又被《新華文摘》轉(zhuǎn)載,三百多行的規(guī)模,本市史無前例,省內(nèi)也絕無僅有;隨后,我的散文,又連續(xù)登上《散文》月刊,而省內(nèi)的文學(xué)刊物,更是一年三次刊發(fā)我的作品,并在頭條位置隆重推薦。這樣的架勢,連主持欄目的副主編也說,是“獨步入闈”,首開刊物的先河。
更讓人側(cè)目的是,因為我在教育和文學(xué)方面的成就,1998年,我被評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當(dāng)時,縣里推薦我參評的項目,是“十大志愿者”,主辦單位看了我報送的材料后,直說評志愿者太委屈了,便破例提升了我的評獎檔次,并順利脫穎而出。此中原委,我并不知道,直到領(lǐng)獎時,才被領(lǐng)導(dǎo)告知,并說這是“破天荒”的。
我因此成了小城名人。不得不說,這與被我稱作“苦茶居”的那套房子有關(guān)。
我說過,那是邊地小城。偏僻。荒遠。閉塞。那是我的異鄉(xiāng)。別人的地盤里,我知道應(yīng)該怎樣小心謹慎。但“廟小妖風(fēng)大,池淺王八多”,那里的人,頗有些排外的傾向。我教書,寫作,兢兢業(yè)業(yè),卻因為沒有關(guān)系,不善巴結(jié),總不能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工作9年,我職稱考核,從未優(yōu)秀過,即便是被“杰出”那年,也依然只是“稱職”。
“墻內(nèi)開花墻外香”的原委,我其實知道,但那樣巨大的落差,鮮明的對比,更讓我覺得孤獨,失落,寂寞——那一兩年,總有些落寞的情緒,像蛇一樣糾纏著我。
更要命的是,在那小城里,有限的三兩個自認的好友,我巴心巴肝對待,背地里傷我最深的,卻正是他們。這讓我徹底絕望,并最終下定決心,離開那里,到了現(xiàn)在這座城市。
我的離開,說順利也順利,說曲折也曲折。第一年,原本可以到市上一家文化單位,但縣里領(lǐng)導(dǎo)說,我都沒走,你怎么能走?要我再干一年。到第二年,那家文化單位換了領(lǐng)導(dǎo),再去,就難了。但是好在,我的情況被一位有影響的長者所知,他代表市內(nèi)一家刊物專程專訪過我,回去后又對他任職的教育系統(tǒng)領(lǐng)導(dǎo)大力舉薦,最終便順利調(diào)到現(xiàn)在的單位。
妻的調(diào)動,卻費了些周折:系統(tǒng)領(lǐng)導(dǎo)接見我時曾經(jīng)表態(tài),要我先下來,第二年再解決妻的調(diào)動。我去原縣的教育局辦手續(xù)時,局長原本常帶微笑的臉上,結(jié)滿冬天。你要走可以,把你愛人帶走。繼而又說,下學(xué)期,我們不會給你愛人安排工作。那森冷的語調(diào),至少讓縣城的氣溫降低了40度。八月酷暑,我有置身雪原的感覺。
至今我仍沒法明白,他何以如此。我與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縣里的某些會上,我們會不期而遇,多少會有招呼。他常來我們學(xué)校,每次會面,彼此都會微笑,寒暄。頭一年暑假,我本已回到數(shù)百里外的老家,突然接到單位領(lǐng)導(dǎo)電話,說局長公子來年高考,想讓我?guī)兔ρa補語文,我二話沒說,屁顛屁顛趕車返回,無償為那孩子補了整整一個月課。因為這樣的緣故,找他簽字前,我本是信心滿滿的,沒想到,他卻如此翻臉無情,態(tài)度如他的名字般強硬。我低聲下氣,反復(fù)央求,他也只答應(yīng)保留妻的關(guān)系一年。我怒不可遏,用隨手帶著的一瓶礦泉水,拍擊著他辦公室的茶幾,直將那茶幾拍出了一個大洞。
最終,還是接納我的單位領(lǐng)導(dǎo)幫忙,為妻找了一個學(xué)校代課——第二年,她才正式調(diào)來。
我再一次搬家了。那是2000年。舊世紀尚未完全結(jié)束,新世紀也便不算開始。那是最煩累的一次,也是最徹底的一次——所有能搬的,都搬走了。妻子。兒子。書。衣柜。廚柜。書桌。床。破舊的衣服。鞋襪。木板。給父母送的青杠炭。甚至一些沒用的紙片。裝了整整一卡車,搬了整整三百里。那是我曾傾情付出的地方,也是我最揪心傷懷的地方。我把所有東西徹底搬走,便再不打算回去。盡管那時并不知道,我最終會落足到什么地方。
離開時的心境,有繾綣,也有決絕,有愴然,也有期望。但更多的,還是隱隱的迷茫。
跑調(diào)動時,曾借宿朋友家中。朋友與我年齒相若,但高我一屆,畢業(yè)后就到了這城里,單位也好,現(xiàn)在他已有了一套很不錯的三居室。有一個夜晚,在他家客廳里,望著對面燈火輝煌的城市,歷數(shù)著跑調(diào)動以來的奔波、艱辛,不禁黯然懸想:萬家燈火,哪一盞下面,才會有我的一席之地,哪一扇窗戶后,才是我和妻兒的家?默念著老杜的“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茫然回頭,不經(jīng)意間,眼底已澀然有淚。
余生也晚,進入這城市,單位里的福利房,早如上世紀初的殖民地,被“列強們”瓜分盡凈,與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好在領(lǐng)導(dǎo)關(guān)照,安排我們暫時在單位的“教授客房”里安身??头恐灰婚g,帶一廁所,一封閉陽臺,總面積38平米,月租金38元。一家三口,“并”紅苕般擠在逼仄的房內(nèi),進出、轉(zhuǎn)身都得避讓著家具,其擁擠程度,可想而知。
最痛苦、最難忍受的,還不是擠,而是客廳、飯廳、臥室三位一體,書柜與衣柜齊立,電腦與電視共鳴,我再不可能有安然讀書、靜心寫作的空間了。這樣的狀況,對一個習(xí)慣文字生活的人來說,其困窘和難堪,也可想而知。
那時,甚至羨慕過兔子,不是狡猾的,“三窟”太奢侈,就一般的也成,至少,可以有一窟,或兩窟吧。羨慕歸羨慕,最終,還是只能望著別人的“窟”,暗自興嘆,而已。
好在,只擁擠了一年多時間,就有了福音。政府的“安居工程”里,為全區(qū)教師買下兩幢“經(jīng)濟適用房”。當(dāng)時我正好被借在局里“當(dāng)差”,靠著近水樓臺的便利,爭得了一套。當(dāng)即興沖沖和妻兒去看房。面積不大,90多平米,兩室兩廳,廚衛(wèi)俱全,價錢也還便宜。當(dāng)時覺得挺滿意的。便四處借錢。交錢。領(lǐng)鑰匙。貼地磚。抹墻漆。封陽臺。簡單裝修后,添了些家具和空調(diào),搬進去,居然也像一個暖融融的家了。
那時以為,這就將是伴我終身的房子,是我在這城里的最終歸宿了。
戀愛的人眼里,彼此都是完美的,甚至對方臉上的麻子點點,也能看成金光閃閃。但真結(jié)婚了,相處久了,對方的一切缺憾,都暴露出來了。于是埋怨,挑剔,怨懟,指責(zé),爭吵,甚至要“打脫離”。房子也是如此。當(dāng)初再滿意的,住久了,也會覺得許多的不適意來。
現(xiàn)在住著的這房子,一是地段太偏,靠近郊區(qū),離城中心遠,上班更遠,出行、購物極不方便。二是格局不合理,廳大,臥室小。更要命的是,沒有我一直想要的書房。雖封了主臥的內(nèi)陽臺,勉強能放下一架書,一張電腦桌,但不獨立。熬夜的時候,常影響家人。寫字的時候,又常受干擾。每有些許感覺,想捕捉下來,妻兒總在背后走動,讓人渾身不自在。就像一只正欲生蛋的母雞,不斷有人經(jīng)過,那蛋,便很難順利生出。
父親過世后,母親年紀漸漸大了。她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老家,守著幾畝薄地,幾間老屋,讓人不放心。便常常接她來城里。房間少,只好讓她和兒子合住。盡管兒子讀了初中,住校,每周只回來一次,但眼見著兒子一天天大起來,總那樣湊合,既委屈母親,又憋屈兒子,也不是辦法。離老家又近,倘再有鄉(xiāng)下親戚,如岳父、岳母來,更只能在客廳沙發(fā)里委屈。
所以,妻一再抱怨,彈嫌這房子的種種弊端,全然忘卻了當(dāng)初,是她力主要拿下的。尤其看到以前的同學(xué)或朋友,都買了大房子,而她單位的同事,家境不如的,也換了新居,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換房的欲望便越來越強烈,到了讓人吃不消的地步。
剛開始,一聽說房子的事,我就反感,頭痛,覺得壓力山大。而我知道,這壓力,最終將荷在自己肩上,使人長時間喘不過氣來。
實在說,工作15年,前10年在那小城,溫飽尚且成問題,哪能積下什么錢。買現(xiàn)在這房,幾乎全是借款。欠帳剛還完,父親又病重,去世,花掉不少錢。然后是兒子讀書。兒子讀的,是所謂的“貴族學(xué)?!?,盡管憑他的成績和努力,免掉了兩萬多的“建校費”,但每個月怎么也得花掉幾大百。眼看初二了,馬上是高中,三年后又是大學(xué),不定以后還讀什么,總之得不斷地掏錢掏錢掏錢。而像我等三十來歲的工薪族,什么都不缺,唯獨缺錢。
這樣的境況里,就覺得妻有些瞎起哄,見不得手里有倆小錢兒,日子剛寬余,又要窮折騰。妻卻不以為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耳邊念叨,磨蹭,再而三、三而四地指責(zé)、挑剔現(xiàn)在這房子的弊端。讓人心煩,也讓人覺得,真有必要考慮換房之事了。
其實,對好房子,大房子,我也夢寐以求。但這實在不易。這座城市,是美的,用我在一篇舊文里的說法,“宜其室家”。盡管所修高樓大廈入住率不高,但房市一直堅挺,似乎還高潮不斷。周邊縣市來購房的,就不說了。據(jù)說,一些省城工作的,也來定居?!笆〕菕赍X,市縣安家”,似乎真成了潮流。比起上海、北京,這城市的房價不算貴,但對我們而言,多少還是覺得“有點咬人”。走在燈火輝煌的街頭,路過房地產(chǎn)廣告牌,仰視著那一幢幢豪宅華居,就像陽痿者,看著豐乳肥臀的美女,有很多想法,卻無絲毫辦法。
妻倒覺得輕松。她的意思是,賣掉現(xiàn)在的房,加上余錢,再少借一些,按揭一套大的,除首付和裝修,只給月供,應(yīng)當(dāng)可以承受。然后跟我合計,按現(xiàn)在的情況,每月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再考慮一些變動因素,比如可能會漲的工資,可能會多的收入,還能積存多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到未來的房子,妻也頗有規(guī)劃。得三間臥室,我們一間,兒子一間,母親一間。又說,你還得有書房吧?單獨的,自由的,滿墻的書,那是你的天下。
聽不得“書房”兩字。一聽,就被撩撥得按捺不住了,于是,對房事心動了。
首先看的,是二手房。按規(guī)劃和設(shè)想,在網(wǎng)上搜索了好些個夜晚。上下班路上,買菜途中,都會下意識地看看中介廣告,或關(guān)注樓盤。首先考慮的是價位,20萬左右,勉強可以接受。然后是地段,要離市中心近,離上班地點不遠,交通得方便。最后是戶型,至少得4室的,能有書房,有客房。但二手房里,這樣大的,不多。有限的目標里,奔東跑西,看來看去,不是這里不稱心,就是那里不如意。有兩套還算心儀,但一套太舊,另一套,得一次性全款,難以承受。顛來倒去,折騰了十來天,弄二手房的念頭終于絕滅。
要好的朋友一直主張,買房就像結(jié)婚,要買就買新的,感覺不一樣,并推薦了他所在的小區(qū)。去了,看了。環(huán)境,地段,小區(qū)綠化,都不錯。然后選房。左看,右看,前思,后想,其過程之長、取舍之難,不亞于“神六”上天——最終選中的這套,是復(fù)式,六躍七,五室三廳兩衛(wèi),近170平米。更令人心癢心動的,是“贈送”的兩個露臺,40平米左右。遙想著在露臺上種些花,養(yǎng)些草,天氣晴好時,搭一架躺椅,或秋千,在花草中讀書,看天,望遠,很愜意的。于是咬牙,決定承受27萬多的房價。
好在,現(xiàn)在住著的房,已順利賣掉,差不多夠交首付??紤]以后的壓力,也為少付銀行利息,狠心咬牙,只按揭了一半。首付時,原計劃轉(zhuǎn)帳,最終卻又想體驗十多萬塊錢在手里究竟是什么感覺,所以選擇了現(xiàn)金支付。
十來疊被皮筋捆著的百元大鈔,見證著我們多年來的艱辛。這是我第一次經(jīng)手這么多現(xiàn)錢,說不定也是最后一次。而且,這些飽含艱辛的鈔票,從銀行出來,在我手里還捂不熱,就將轉(zhuǎn)手他人,永遠消失,那滋味,那感覺,直叫人想起弘一法師的“悲欣交集”。
這還不算完。開單位證明,填申報材料,簽貸款協(xié)議。然后做公證,交保險。不斷簽字,不斷摁指印。按下最后一個時,心里像被刺著一般,尖銳地痛。那感覺,像伏罪的犯人,被喝令著在證詞上,具結(jié)畫押。又覺得,那一疊疊材料,其實就是一紙賣身契。近不惑的人了,卻至少得有十年時間,要為那套房子躬身為奴,每月按時支付數(shù)量不菲的血汗錢。那心境,那感懷,只能用悲哀或悲壯,可以形容。
鑰匙到手,銅質(zhì)的6把,不足三兩,感覺里,卻不啻千鈞。
裝修的過程,既是規(guī)劃未來生活,也是體驗什么叫“花錢如流水”。奔波。忙碌。累且煩。但眼看著四壁空間漸漸有了變化,眼看著想象中的家,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生動,越來越切實,又覺得莫名快樂——有生之年,多半不會再有搬動。那么,這套房子,就將是我在這城里最后的落腳處了。這樣想,花錢的痛,奔忙的累,都不是沒有意義的。
回想這些年與房子的糾纏經(jīng)歷,頗有感觸。房子,是物質(zhì),卻又不只是物質(zhì),是空間,卻又不只是空間。它是家的象征,是溫暖和安定之所在,是奔波后棲息的港灣。正因如此,人對房子的依賴,就像對家的期盼,幾乎與生俱來。從離開母腹,到回歸大地,想要一間房子,想要一個家的愿望,盤根錯結(jié)在每一圈年輪里。
而在城里,在物質(zhì)時代,一套房子,對男人,尤其是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第一代男人,不僅是安身立命之地,也是安魂立根之所。大半生光陰,拼搏,奮斗,折騰,所有心思,所有努力,表面看,不過是為一套房子,實際上,是為一個家的溫暖,是為自己的靈魂,找一個安妥和慰藉,為自己的生命,找一處可以扎根的土壤。
有一首歌,沒聽過,但看過歌詞,記得其中幾句:
一只鳥要飛越多少里路,才能望見海洋?
一座山峰要沖涮多久,才能匯入江河?
一個男人要經(jīng)過多少事,才能明白世事?……
感慨中,不禁接續(xù)了一句:一個人要搬多少次家,才能得到靈魂的安妥?
上面這些文字,寫于差不多十年前,即將搬入新居的前夕?,F(xiàn)在,最后的一筆房貸,已被銀行扣掉,拿到原本屬于我、卻又從未謀過面的房產(chǎn)證,就像面對刑滿釋放的親人??粗厦婺鞘煜ざ吧拿?,心里,真有“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感覺。
重新打理這篇舊文章,卻是因為,接到一個網(wǎng)友的電話,絮絮半小時,核心意思,關(guān)鍵詞根,就是房子。網(wǎng)友在上海,卻不是本地人,飄蓬數(shù)年,終于是像我當(dāng)年一樣,以花光所有積蓄,預(yù)支20年光陰的代價,拿下了一套房子,讓自己真正落地生根。而近六百萬的房款數(shù),把我的老心臟聽得一緊,又一緊——他們夫妻倆,可都是小學(xué)教師啊。
終于慶幸,自己早生了十多年,而且是在小城市,而且不曾生出“北上廣”的野心,才能夠在年屆半百時,茍安一隅——想想,怎一個“嘆”字了得!
妻卻又在偶爾暗示,年紀漸漸大了,上樓常覺得氣緊,是否該考慮換一套電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