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蕾
陳忠實:抽雪茄蚊子不咬我
文/李蕾
看到陳忠實先生去世的新聞,心里一驚,覺得生命真像流水一樣,一段一段地,先生和我們的緣分,就到這里了。這一天,是4月29日的早晨。
我生在西安、長在西安,是從四方城里走出來的人。我常常跟人說,陜西的版圖,就是一個跪著的兵馬俑,不信你自己去看。
按照地理,陜西分為陜北、關中和陜南,這種說法挑不出毛病,也不迷人。在我的私人地圖上,這個跪著的兵馬俑寫著三個名字:陜北是路遙的,陜南是賈平凹的,關中是陳忠實的。
這三個人,性格不同,樣貌迥異,各自開創(chuàng)一個門派,放在一起看,讓人想不通,覺得水土的確很奇妙,造化了不可違抗的使命。三人之中,路遙去世最早,吊唁他的時候,賈平凹有一大哭,陳忠實也在場,他們都有點怕路遙,說路遙氣勢太大。
我沒有見過路遙本人,和陳賈兩位先生是認得的。這些年總有傳聞,說賈平凹和陳忠實坐不到一起,所謂王不見王,甚至還傳出兩人決不一起出席活動的閑話。這話到底是不是真的?人人存了小心,都不去印證。但我見過他們在一起抽煙的。
賈平凹屬龍,他說云要從龍。我是吃煙的,吞吐煙霧是要做云。那天一起開會,賈平凹抽的好像是“中華”,陳忠實抽的是巴山雪茄。想起這些,我給賈平凹發(fā)了個短信,說看見陳忠實先生去世的消息,心情很復雜,人都是越活越孤獨了。他悶悶地回復了三個字:就是呀。
早些年路遙先生寫過一篇長文,《早晨從中午開始》,他的力氣那么大,就像是從沒有愛過這世界,反抗起來泥沙俱下。
那時候路遙的名字家喻戶曉,他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都在電臺里廣播,播講者是李野墨,我聽著聽著,就忘了吃飯。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陳忠實已經發(fā)表了一百多萬字,被稱為“小柳青”。拿他自己的話來說:大小也算是個作家,可是一夜之間,我突然發(fā)現自己成了個“問路的”!
什么叫“問路的”?
他講了這個故事。
在作協(xié)院子里,有人來問:同志,這是作協(xié)吧。
對。
請問路遙在哪兒?
——這樣的情形,一天遇見七個。
陳忠實說:我是個男人啊,我是個作家,現在卻成了“問路的”。
路遙的成功讓他焦慮,陳忠實在作協(xié)院子待不住了,他卷起鋪蓋回了農村,住在自家祖屋里,讓老伴給蒸了兩大鍋饅頭,把自己關起來寫作,他要寫一本死后能帶進棺材,墊著頭當枕頭的書。
寫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
和很多人的想象完全不同,沒有任何一個作家是純粹靠天才和靈感來寫作的,你要吃得下苦,還要體力好,這就是作家實實在在的生活。寫作本身并不會讓人變得更強壯、更聰明、更快樂,但如果不寫,寫不出來,你會非常焦慮。
那種焦慮感很可怕。愛因斯坦解釋過:就像夏天坐在火爐旁邊,你熱得大汗淋漓,縱然知道時間不會變快也不會變慢,但就是覺得生不如死。
作家是被上天指定了任務的人,他必須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
為此陳忠實準備了兩年,寫了四年。他每天一大早起來寫,寫三千字,然后下棋、聊天、干干農活兒。老家的祖屋門前有一棵梧桐樹,很小,等他寫完,這棵梧桐樹已經長到胳膊粗了。
陳忠實把一大摞寫滿了字的紙捆起來,提著,跟老伴說:老婆子,你問我這五年都弄了些啥?我就弄下了這些!現在我把這一捆提上,進城去。成了,接你娘兒們住高樓,不成,一把火燒了,我回來跟你喂雞!
——這一摞紙就是小說《白鹿原》。
《白鹿原》發(fā)表的同時期,賈平凹寫了《廢都》,高建群寫了《最后一個匈奴》,這一盛況被稱為“陜軍東征”。那時候我還未長成,在鐘樓旁邊的書店里,和女同學一起偷過一本書,就是《白鹿原》。書很厚,藍底,封面上是個嚴肅的農村老頭兒,作者:陳忠實。
在中國廣袤的農村里,不知道有多少名叫“忠實”的男人,他們像糧食一樣無聲無息。只有一個陳忠實,把自己的名字和《白鹿原》放在了一起,這件事非他不可,這個人也因為成就了這樣一件事,變得不可替代。
的確是這樣,生命流水一樣嘩啦啦過去,財富聚散,時代速朽,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像大石頭,會永遠立住。我每次看到偉大的作品,都會難以控制地羨慕嫉妒。那些有價值的人,總是能夠強烈地激發(fā)起我的焦慮,他們讓我不甘心,讓我每一分鐘都對自己不滿意,讓我永遠年輕。
奇怪的是,陳忠實似乎從未年輕過,我是說他的樣子。關中男人的臉,最典型的代表是張藝謀,顴骨高,臉頰像刀削一般,裹上泥漿往兵馬俑坑里一丟,根本認不出真假。
陳忠實先生就不像兵俑,他是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那個在土地上吃了太多苦的男人。
我似乎能看見他的模樣:瘦臉上的皺紋溝溝壑壑,腰桿兒端直,就像《白鹿原》里的白嘉軒。陳忠實先生說過,他的曾祖父就是這個形象,個子很高,因為腰挺著,顯得威嚴,從村子里走一趟,那些在門樓下袒胸露懷給小孩喂奶的女人都嚇得跑,躲回家里。
我跟他坦白自己偷書的事情,陳先生寬厚地笑笑,說我也偷過書。他說陜西方言,把“我”說成“額”,嗓子干干的,頭發(fā)軟,手很大。我問他:寫完《白鹿原》,你最想干什么事?他說:我放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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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那天寫完最后一個字,畫上句號。天還很冷,我在屋里待不住,出去散步,走到灞河邊,在黑夜里坐了一會兒,心里堵,就放了一把火,把河邊的干草都點著了。
然后呢?
我就坐在那兒看,點了根煙,一點兒不感覺冷。回到家,點上燈,下碗面條,聽著秦腔,睡著了。
人民社的朋友說,《白鹿原》銷售了160多萬冊,盜版至少有三四百萬冊。陳忠實先生把事弄成了。他成名之后,好多人想去拜訪作家,白鹿原也成了景點,原上的農民不種麥子了,改種櫻桃,辦起了農家樂。有富豪找陳忠實寫傳記,給他一張支票,讓他隨便填,他拒絕了:寫了就是幾千萬,但這事咱能弄么!
2004年,金庸先生到陜西做直播節(jié)目,“金庸華山論劍”。晚宴上,金庸向陪同領導提出:我想換個桌子坐。因為陳忠實在另一桌,我想和他坐。金庸對陳忠實說:我很喜歡《白鹿原》,你膽子大,敢給地主翻案,在五十年代,這是要殺頭的。陳忠實先生說:你看懂了。
關于做男人,陳忠實先生是有標準的,他說:世上有許多事,盡管看得清清楚楚,卻說不出口來。有些事情看見了認準了,必須說出來,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說。能把握住什么事必須說,什么事不能說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關于膽子大,他也是有標準的:我一生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該做,應該做的事就不怕人知道,甚或知道的人越多,越顯得這事應該做。
有一次我?guī)е鴤€朋友去請他寫字。他住在南郊一所大學的家屬院里,才走到二樓,就聞見巴山雪茄的味兒。他的房間在三樓,到處堆著書,家具都是深色的,有一張坐著很不舒服的長椅,他想找點東西招待我們,什么吃的都沒有。我們的制片人說,陳老師過得太可憐了。他不覺得,看著我們,很慈祥地笑,好像聽見小孩子說了淘氣話。我問他為什么要抽那么多雪茄?他說:抽雪茄蚊子不咬我。
如果讓他最后來說句話,應該也是這樣看著我們,慈祥地笑,說就到這里了,我們就到這里吧。說的人可以心平氣和,聽的人還是有點傷心。而他的作品始終都在,就像會講故事的女人一樣,國王說,我要殺死你。女人說:好吧,我給你講故事。只要能講故事,它就不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