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
阿根廷符號學者瓦爾特·米尼奧羅(Walter Mignolo,1941~ )把人類所能想象的以“殖民”為詞根的各種造詞法匯成一部無比詳盡的詞典,取名《文藝復興的隱暗面》。1995年,這部交織文學、符號學、歷史學、地圖學、人種學和文化理論的百科全書式著作甫一問世便轟動學界,并榮獲美國現(xiàn)代語言學會頒發(fā)的圖書大獎。
阿根廷符號學者米尼奧羅與他的著作《文藝復興的隱暗面》
該書由一個400多年前的故事說起。1570年,西班牙耶穌會士阿科斯塔(José de Acosta)到秘魯傳教。他翻越安第斯山來到內地,本以為會看到荒無人煙的熱帶景象,卻發(fā)現(xiàn)這里不但人丁興旺,而且氣候溫和。為了讓更多的歐洲人了解新世界,他打算寫一部西印度史(美洲當時被稱作“西印度”)。但是麻煩來了,這片土地的居民沒有西方的書寫傳統(tǒng),通過什么來重構他們的歷史?阿科斯塔想起另一位耶穌會士托瓦爾(Juan de Tovar)曾送他一部繪本墨西哥史,他馬上致信托瓦爾,提出質疑:這樣一部歷史的權威性何在?沒有拼音文字的新西班牙(墨西哥當時的叫法)土著如何保存記憶?托瓦爾回信說,圖像確實不如文字精確,但土著使用的符號足以記錄他們的歷史事件,況且他們擁有非凡的記憶力,能把祖先的話一字不落地保存下來。托瓦爾讓阿科斯塔放心,本土材料可以形成像樣的歷史。阿科斯塔最終被說服了。他回到西班牙后寫出的《印度自然與道德史》(Natural and Moral History of the Indies)成為16世紀后期最具影響力的歷史著作之一。
在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學者看來,阿科斯塔與托瓦爾的通信充滿戲劇性:16世紀的歐洲人開始認識到,世上還有《圣經》和古代史書中不曾提到的文明。這一認知來得漫長而痛苦。學者們回頭一想,比起拉斐爾《雅典學院》里走出的那些長袍智者,早期的歐洲人更像被征服前弗吉尼亞和墨西哥的赤身土著,不禁渾身冷汗。實際上,對征服行為的反思在征服發(fā)生之初就已開始。法國文藝復興思想家蒙田就曾敏銳地指出,新世界的發(fā)現(xiàn),實際上是對古代歐洲的智識聲譽和現(xiàn)代歐洲的道德形象提出了雙重挑戰(zhàn)。一些民族在被歐洲人征服前已發(fā)展出燦爛的文化,基督教殖民者與其說是來傳教,不如說是掠奪,他們的暴行證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野蠻人。文明在地圖上的位置突然變得模糊,它也許在巴拉圭的叢林,或者在秘魯?shù)纳絽^(qū),而不是在歐洲的城市中。托瓦爾的書信向世人昭示,一種與西方敘事思想截然不同的傳統(tǒng)仍然可以保存基本事實。
由此,學者們在貌似已被開采殆盡的歐洲思想史礦藏底下打開了新的礦脈。隨著薩義德《東方主義》(1978)的出版,學界再也不得安寧,大家生怕自己被扣上“代替‘東方說話”而不是“聆聽‘東方說話”的帽子。一時間,理論家把矛頭指向所有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方式,象牙塔里西裔、亞裔、拉美裔學生的身份意識空前覺醒,各領域的專家紛紛卷起袖子,準備重塑“西方”與“他方”的文化沖突……醞釀已久的雷聲最終在1992年爆發(fā),那一年恰是哥倫布到達美洲大陸400周年,歷史修正論者和他們的批評者互相譴責,義憤填膺。結果,16世紀那個文化碰撞、血光飛濺的十字路口成了現(xiàn)代學術最危險的雷區(qū),往前走是剝削被殖民者,往后退是勾結殖民者,歷史學家們嚇得幾乎癱瘓。嚴肅的學者互相打板子,另一些人則干脆自打耳光。有關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史書從現(xiàn)實中的書閣轉變成了想象中的屠場,其詭異不亞于縈繞在16世紀藝術家和作家心頭的那個加勒比魔影。大海上飄蕩著“聆聽土著”的歌聲,學術的小船說翻就翻。
米尼奧羅顯然是一位穿越雷區(qū)的勇士。他從阿科斯塔的故事中讀出了殖民主義、殖民性和殖民化,反思了后殖民主義和權力殖民模式,鑒別了去殖民化和解殖民性,由此揚名立萬。在《文藝復興的隱暗面》里,他將已有的文化交流史看作歐洲中心論的陳詞濫調,對其展開猛烈抨擊。在材料的呈現(xiàn)上,他刻意拒絕傳統(tǒng)編年史的時間次序,在時代、區(qū)域和民族之間來回游弋,常常把看似毫不相干的文本和作者放在一起。他并不滿足于給讀者講一個有戲劇性結尾的簡單故事(比如歐洲知識分子如何給西印度人貼上“原始人”的標簽),而是把許多線索和情節(jié)編織起來,讓讀者覺得更像是在讀一本符號學小說。米尼奧羅還自創(chuàng)了一個新詞:“多重話題詮釋學”(Pluritopic Hermeneutics)。
米尼奧羅寫《文藝復興的隱暗面》是一個拉美學者成功逆襲西方主流學界的故事。學生時代,受到本土和國際的雙重壓制,他和朋友們對自身的邊緣處境深感憂慮。意大利新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葛蘭西讓他們看到了希望,同時,本土學者研究美洲文化的獨特視角也令他們耳目一新。為了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米尼奧羅不惜放棄西班牙語,轉向英語寫作,并通過不懈努力成為美國杜克大學的講席教授。背井離鄉(xiāng)是他為進入主流社會而付出的高昂代價,這一點他不會忘記。他以自己的經歷為依據,從16、17世紀美洲本土的智者身上找到了精神共鳴,然后對準他已了如指掌的現(xiàn)代殖民知識分子,全力開火。他不僅鉆研身份學術,還推行身份政治。
米尼奧羅告誡歷史學家不應當只沉溺于成王敗寇的敘事,還要洗耳恭聽被征服的“他者”的聲音,要悉心關注他們留下的豐富多彩的器物。像大多數(shù)修正論者一樣,米尼奧羅認為,16、17世紀的歐洲知識分子在話語權上占據絕對優(yōu)勢,而美洲土著的語言無法通過印刷傳播于世,從而處于弱勢。有關墨西哥社會與歷史的各種記錄,不管是本土的、歐洲的,還是混合的,都是在不平等的背景下產生的,并服務于特殊需求。因此,任何一種敘事都不應以犧牲其他敘事為代價來贏得絕對權威。于是在米尼奧羅筆下,墨西哥民族史成了名副其實的“羅生門”。他逐字精讀阿茲特克人用納瓦特語寫的書,并生動再現(xiàn)了印加結繩文字的奧妙;他指出,當年的西班牙傳教士根本無法領會墨西哥說書人以圖像喚起回憶的古老傳統(tǒng),因為他們腦子里只有西方書籍的字母文字。
《文藝復興的隱暗面》論述極其迂回曲折,不時蹦出冷僻的新詞,讓人不明覺厲,但米尼奧羅用的一整套時髦術語都是為了抵達一個非常嚴肅的思想目標。任何能堅持讀完這本書的讀者都會由衷贊嘆作者的學識和膽識。但問題也隨之而來。修正主義在收獲成功的同時也要付出代價:修正論者往往會夸大事件本身,而忽略歷史背景,他們在攻擊一種偏見的同時,走向了另一種偏見。早期的社會學者就像早期的物理學者和生物學者一樣,會犯一些今天看來顯而易見的錯誤,但他們絕非一無是處,至少,他們曾付出巨大努力去觀察和記錄。
米尼奧羅不提??拢?碌挠白哟似鸨朔K磳θ魏我袁F(xiàn)代學術標準批判早期歐洲學者的做法,但他自己卻經常這么做。后殖民主義理論在他那里已經過時,“解殖民性”才是他獨創(chuàng)的美學,他用一系列“不是”來定義什么是解殖民性,卻讓讀者墜入更大的陷阱。他以一個偵探家的犀利眼光,按國別分析歐洲殖民主義,然而不知他是有意忽略還是真的忘了,殖民主義最不發(fā)達的地方,恰是文藝復興的發(fā)源地意大利。細心的讀者回到書名,不禁啞然失笑,與其叫“文藝復興的隱暗面”,不如換成歷史學家早已使用的一個更中性的詞:早期現(xiàn)代,它更接近作者聲討的那個西方現(xiàn)代性。有意思的是,米尼奧羅后來真的寫了一部《西方現(xiàn)代性的陰暗面》(The Darker Side of Western Modernity)。如果說《文藝復興的隱暗面》是解殖民美學的歐洲版預告片,這一次則是全球發(fā)行的解殖民美學劇情片。兩相疊加,最終成就的是一部用心良苦的陰暗美學宣傳紀錄片。
寫到這里,發(fā)現(xiàn)今天剛好是米尼奧羅75周歲生日(5月2日)。這位著作等身、至今仍活躍在西方主流學界的拉美學者,大概仍記得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和那些必要的犧牲。歷史學拒絕偏見,但沒有哪一部歷史著作完全不帶作者的偏見。問題是,新一代學者能否突破陰暗美學的魔咒,在傳統(tǒng)史學方法與現(xiàn)代流行術語的結合中創(chuàng)造奇跡,挑戰(zhàn)而不是鞏固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