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圣宇
自其成名以來,郭沫若獲得的評價一直呈現(xiàn)出一種大起大落的趨勢。這或許也是他個人性格和所處特殊歷史導致的宿命。站得越高,跌得越慘,之前他被抬得太高,以至于現(xiàn)在又被貶得過低。其實郭沫若這個歷史人物,遠比一般當下的年輕研究者所想象的要復雜。無論是過去的過度贊美還是現(xiàn)在的非理性的貶低,在學術研究意義上都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價值。學理研究應當秉持客觀的態(tài)度,以盡可能理性的底色,來還原事件發(fā)生發(fā)展的來龍去脈,重現(xiàn)當時錯綜復雜的時代大背景和人物心境,而非站在今日高高的道德審判臺上,隔岸觀火地指摘那個時代過來的人。
他跟沈從文有過很不愉快的沖突,且這一齟齬也給沈從文帶來了傷害,但其實這兩個人雖然人生道路各有不同,但性格特征上卻有著一個共通之處:性情中人,文人性格;成也文字,敗也文字;實際沒太干什么,卻因為文字留下來了而被“確證”干的太多太多。
新時期以來,學界對郭沫若的評價實際上每況愈下。他的實際形象已經(jīng)從高高在上文壇巨擎,逐漸淪為別人揶揄的對象。其實這也多多少少顯示了他過去一直以來的“錯位”:他本應沉下心來做學問,卻希望自己同時是政界學界的名人。結果他最終成為一位文化名人,其影響力在于其作為藝術現(xiàn)象的提供者,而非來自于有分量的作品。他在文學界的名氣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高,但他自己卻離真正的文學越來越遠了。這就是他的重大錯位,也是他在文學上悲劇的根本來源。
“我自己對于詩的直覺,總覺得以‘自然流露的為上乘。若是出自‘嬌柔造作,只不過是些園藝盆栽”,“我想新體詩的生命便在這里,古人用他們的言辭表示他們的情懷,已成為古詩,今人用我們的言辭表示我們的生趣,便是新詩。再隔些年代,更會有新新詩出現(xiàn)了?!盵1]
“新新詩”沒有出現(xiàn),他卻已經(jīng)激情不再了。由于他的任何發(fā)言都形同表態(tài)和宣示,他于是愈加沉默。官方話語和文人話語是兩個不同話語體系,一名在文人話語中如魚得水的作者,在進入官方話語系統(tǒng)后可能會錯位尷尬。官方話語設法隱藏自己,暴露他人;而文人話語則竭力以各種形式和文體來袒露自己的情感、思想、立場、態(tài)度等。這種袒露在官方話語中顯得那么幼稚、不得體。為了得體就需要少袒露,于是就什么都寫不出來了。
郭沫若就這樣把自己隱藏在他所創(chuàng)作的那些頌詞下面,安全而寂靜。
一、嬉笑怒罵:天馬行空的前半生
20世紀30年代末,魯迅去世后,普羅文藝界愈發(fā)感到缺少能夠跟右翼抗衡的精神標桿。于是郭沫若成為那個歷史時期被左翼陣營有意無意豎立起來的標桿性人物。郭沫若獲得了極高的評價,被稱譽為:“魯迅自稱是革命軍的馬前卒,郭沫若就是革命隊伍中人。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導師,郭沫若便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如果是將沒有路的路開辟出來的先鋒,郭沫若便是帶著大家一道前進的向?qū)?。魯迅先生已?jīng)不在世了,他的遺范尚存,我們會愈發(fā)感覺到在新文化戰(zhàn)線上,郭先生帶著我們一道奮斗的親切,而且我們也永遠祝福他帶著我們奮斗到底的?!盵2]
當郭沫若獲得“是革命的詩人,同時又是革命的戰(zhàn)士”的桂冠的時候,同時也開始承載了太多本不應該全由他一個人來承載的期待。獲得別人的期待是一件榮耀之事,但總是獲得別人期待,則是難言的苦差。郭沫若在骨子里是個典型的中國文人:一方面渴望過上寧靜致遠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忍不住要踏足社會漩渦。結果徘徊在精神分裂一般的狀態(tài)當中,左搖右擺,進退失據(jù)。
郭沫若是個性情中人,嬉笑怒罵都溢于言表,許多隱私性的個人體驗,以及不該公開說的話,都一五一十在文章中直說。這給他和他身邊的許多人都帶來了麻煩乃至傷害。
30年代時就有讀者批評過他:“我讀過魯迅先生的《上海文藝一瞥》,想不到郭沫若先生會有這樣兇的答復。他不止是因此發(fā)憤寫了一本大書,而且在這本書上加上整萬字的《發(fā)端》,好像是專來和魯迅接死戰(zhàn)?!凇兑黄场防?,魯迅是冷靜的說話,雖然老是用著尖刻的字眼?!舻摹栋l(fā)端》,全篇充滿小資產(chǎn)階級盛怒的叫罵……”[3]
這里說得很明白:郭沫若書生意氣太重,說話常常是不看場合,口無遮攔的。這篇文章幾乎是一篇寓言,預告了十多年后郭沫若那篇《斥反動文藝》對沈從文等人的傷害。
在這篇注明“一九四八年二月十日脫稿”的《斥反動文藝》一文中,指名道姓列出數(shù)人:“桃紅色”的沈從文、“藍色”的朱光潛、“黑色”的蕭乾,給他們在后來的生活帶來嚴重的傷害。于是郭沫若此行為被研究者反復提起,作為他的“罪證”。但我們需注意到的是,郭沫若在意氣用事寫出這樣的文章時,他其實并不知道他下筆的刻薄用語會在接下來給這些被他批判的人帶來如此嚴重的后果,因為他之前就寫過相當多此類文章和書,他譏諷的人也是從魯迅到胡適等不勝枚舉。出言不遜原本就是那個時代的文人的特點,只是他特別突出而已。
作為對比,胡適亦使用過“反動”一詞,不過他針對的是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他寫道:“我們從新文化運動者的立場,不能不宣告葉部長(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長葉楚傖)在思想上是一個反動分子,所代表的思想是反動的思想?!谒枷胙哉撟杂傻倪@一點上,我們不能不說國民政府所代表的國民黨是反動的?!盵4]
郭沫若不喜歡沈從文是有原因的。沈從文從未把郭沫若的文章當一回事,凡是在評論中言及,總多有或明或暗的譏笑。對于郭沫若這樣個性高蹈、吃軟不吃硬的文人而言,這是難以容忍的文字挑釁。在沈從文眼里,郭沫若就是個淺薄的作者。而對郭沫若而言,你沈從文才淺薄。一個淺薄的沈從文膽敢藐視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從文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小感想》里,說“中國或許不缺少產(chǎn)生同時代使社會健康這樣的作者與作品,在新的時代年青人中發(fā)現(xiàn),但一定不是上海作家,不是寫戀愛故事的張資平,也不是寫《瓶》寫《我的幼年》的郭沫若?!盵5]
其實沈從文撰寫這些評論,不過是對當時的小說創(chuàng)作狀況進行一番例行綜述而已,并沒有刻意對郭沫若進行文字攻擊。后來沈從文撰寫《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續(xù))》,文章數(shù)千字,關于郭沫若的部分,不過幾十個字略微幾句帶到罷了:“陳學昭的作品,全是在所謂‘悲劇的描繪下面……寫出這些事物的外表,用一些誘人的熱情夸張的句子,這便是悲劇。郭沫若是寫這些浮面生活的高手,也就因為寫到那表面,恰恰與年青的鑒賞程度想稱,藝術標準在一種俯就的情形下低落了。”沈從文還提到創(chuàng)造社在融合新舊文體(“在新的語體文中容納了舊的辭藻”)方面取得的成就,強調(diào)了創(chuàng)造社諸同仁在營造情感表達氛圍方面的主要貢獻。至于郭沫若能反應那么強烈,記住那么久那么深,日后專題撰文《斥反動文藝》,可多少管窺其性格特性。
盡管如此,作為性情中人的郭沫若(解放前就有報紙稱他是“浪漫怪文人”)。[6]確實是個暴脾氣,但并非一位刻意的整人者。除了對魯迅的出言不遜之外,昔日他在《創(chuàng)造十年》里同樣直言不諱把鄭振鐸、葉圣陶、沈雁冰、胡適等都奚落了一番。當他猛然意識到時代語境已經(jīng)轉變,此時他的言辭究竟有多大的殺傷力之后,我們可以看到他收筆了:他盡可能只寫頌歌,歌頌時代和人,而不再撰寫他“創(chuàng)造十年”以來最擅長的批判他人的文章了。由此,我們或可揣測,《斥》一文導致的惡劣后果,應當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另一個旁證,是在后來的“極左”年代,他沒像文壇某些人一樣積極主動去傷害他人,更談不上落井下石,只是如履薄冰地對自己的言辭更為謹慎。50年代他那篇批判胡風的文章,應為不得已的作品,除了他之外,茅盾、胡繩、秦兆陽、王元化等當時文壇人物無一不只能出來表態(tài)。60年代他的批判全部指向自己,謙虛得讓人覺得怪異,這其實就是他不想再傷害他人的表現(xiàn)。如果他真是一個居心叵測的人的話,是不會這樣自我限制的。后來的學者脫離時代語境,以《斥》一文對他進行妖魔化是不妥的?!袄寺治娜恕钡倪@一評價其實頗為精辟。他只是一個性情中人,一個常常被自己情緒控制的人。
情緒化和天馬行空,在他的文章中展現(xiàn)無遺。原先他跟魯迅論戰(zhàn)時答復得“那么兇”,在魯迅死后他對魯迅的紀念又那么煽情,依戀得讓人感覺有點不靠譜。在《我建議》一文中,他提議建魯迅博物館,制造魯迅雕像置于中國各地,接著他還建議要把杭州西湖改為“魯迅湖”,再以魯迅名字來命名中國城市。[7]
他似乎已經(jīng)忘記自己在1928年《創(chuàng)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上的《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欲孽》一文中是如何稱呼魯迅的了:“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諦)!”
他的問題其實是貫通性的,無論是生活還是著作,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對尺度的把握欠妥,不明白過猶不及的道理。一下子熱如火焰,一下子冷若冰霜,讓人無所適從。
細看郭沫若的在40年代末之后的頌歌,也是有問題的。典型的如:同是為斯大林七十壽辰獻詩,艾青寫得婉轉動人,他卻寫得讓人讀著感覺怪怪的。艾青力圖避免直接的奉承,而是努力寫成對俄羅斯獲得解放的向往之情,字里行間都是清新之氣。而郭沫若寫得太直白了,標題就是《我向你高呼萬歲》,開篇兩行即直呼“斯大林大元帥,你全人類的解放者,今天是你的七十壽辰,我向你高呼萬歲!”
而且最要命的是,明明是人家的壽辰,他獻予的頌歌卻充滿了死亡的氣氛,不斷提醒對方已近壽命的大限:“你的七十歲已經(jīng)是地質(zhì)學上的年齡了,已經(jīng)是天文學上的年齡了”。當此詩歌進入第三部分時,仍然在談死亡:“勞動人民的敵人,帝國主義者,戰(zhàn)爭販子,大資本家,大地主,一切剝削人的吸血者和他們的爪牙,都詛咒你死,愿望你死,并且欣幸你死,你確確實實是死過多少次了!但你依然活著,而且要永遠活著!”雖然此處的“死”,是“永生”的鋪墊,但在人家生日時提永生,終覺得不妥。[8]
事實上,郭沫若跟一同唱頌歌的其他詩人相比,或許內(nèi)心更真誠些。因為1945年郭沫若訪蘇期間,斯大林給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一個不擅長寫頌歌的人,卻因為寫了太多頌歌而為人詬病。這不能不說是歷史的吊詭之處。
郭沫若曾言:“歸根結底,做詩還是在做人。你的人格夠偉大,你的思想夠深刻,你確能代表時代,代表人民,以人民大眾的心為心,夠得上做人民大眾的喉舌,那你便一定能夠產(chǎn)生得出塑造時代的詩。”[9]
又指出:
今天的詩歌必然要以人民為本位,用人民的語言,寫人民的意識,人民的情感,人民的要求,人民的行動。更具體地說,詩歌必須以歌頌今日人民的行動而詛咒反人民者的一切為自己的任務。[10]
他努力向新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靠攏,使用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的新的革命話語體系,在文章中提出:“文藝必須為工農(nóng)兵服務,革命的文藝工作者必須站在無產(chǎn)階級的立場,把書本上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移到群眾中去,學習工農(nóng)兵、熟悉工農(nóng)兵,從而表現(xiàn)工農(nóng)兵,鼓舞工農(nóng)兵、教育工農(nóng)兵,使文藝成為整個革命機器的一個組成部分?!?[11]他希望成為時代和人民的歌者,但最后卻成了政治理念的傳聲筒。
到了“文革”這一極“左”時期,郭沫若更有自己難言的苦衷。他很清楚,此時的自己,其實無論說什么都可以被人挖找出把柄,列為政治問題。本來沉默是最好的選擇,但他在那個位置上又不能不說,所以他采取的自保策略是向最高權力唱贊歌,于是才有了《獻給在座的江青同志》。在某種意義上說,郭沫若似乎是在刻意用自己的可笑來見證一個特殊的年代。
二、身份轉變:從性情中人到文壇標桿
我們不是當事人,無法真正體會他們在他們的處境中的真實心境,但有一處細節(jié)或許隱藏著郭沫若個人思想史的幽深。那就是學界多注意到他在60年代前后以大量的詩篇唱贊歌,但卻沒有注意到他在學術研究上的沉默:郭沫若雖然寫過《李白與杜甫》這類奇文,但沒有主動在歷史學研究上營造個人崇拜的氣氛。而作為對比,國學大師錢穆先生則是這方面的老手,他最擅長的就是在進行客觀的歷史研究敘述之后,對領袖個人進行稱頌。
考慮到郭沫若對錢穆著作的熟悉程度(學者余英時還撰文《〈十批判書〉與〈先秦諸子系年〉互校記》,認為郭沫若的《十批判書》抄襲了錢穆的《先秦諸子系年》),他完全可以模仿錢穆的拍馬手法,讓這種稱頌在外觀上具有客觀性。但郭沫若沒有,他選擇沉默?;蛟S學術研究是他心中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塊自留地。
平心而論,郭沫若并不適合寫詩,他的詩歌幾乎沒有幾首可稱為佳作。他若是做學術研究或者戲劇創(chuàng)作或許更有成就。比如他的《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歷史悲劇作品,幾乎部部是歷史劇的經(jīng)典,他的考古學和歷史學研究今日仍然是學界的代表作。但歷史的吊詭之處就在于,他偏偏是以寫詩成名的。如今更是“文豪”,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xù)寫詩。盡管他越加意識到自己寫的根本就不是詩。而與郭沫若相對應的沈從文,則因為所謂“桃紅色”文人的評價,而在50年代后被迫放棄自己擅長的小說,離開他摯愛的文學世界,做起了諸如博物館講解員之類的工作,因緣際會地開始了后半生的學術研究生涯,完成《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等在中國藝術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論著。
在郭沫若諸文體中,筆者竊以為其“紀實文學”(也或許也是包含有小說筆法的“紀實”文學)最有成就。諸如《北伐途次》等,能把其中蘊含的復雜微妙的情思,不露聲色地寓于表面冷峻的敘述之中。雖不能說他達到了多么不可企及的高度,但至少是同時代作者中的佼佼者。
郭沫若任過不少要職,如在1927年擔任北伐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抗戰(zhàn)期間任政治部廳長和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雖然左右翼對他的評價參差不齊,但“沒有官架子”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作為一位有著矛盾性格的文人,郭沫若有時脾氣暴躁,但又非常隨和。即便是對一般人,他都不忍回絕。曾有報刊刊過如下一段記載:記者擔心“像郭先生那樣充滿寫作偉力而又年近耳順的人,時間應當是極為寶貴的”,恐怕不會接受訪問,結果郭沫若不但熱情接待他們而且還寬慰道:“每天來的客人平均有十七八位,每人半小時,為數(shù)可觀,有時外面有應酬,有時夜間也有來客。”[12]
他還是很多人在談話時的知己。瞿秋白在獄中知道自己將被殺害,還給他寫了一封遺書。最后一句談的是昔日兩人一起暢談的愉快經(jīng)歷:
還記得在武漢,我們兩個人一夜喝了3瓶白蘭地嗎?當年的豪興,現(xiàn)在想起來不免啞然失笑,留住溫暖的回憶吧。愿你勇猛精進。瞿秋白1935年5月28于汀州獄中。[13]
兩人都是卷入政治的書生,那一刻的心境,或許只有當事人才能深味了。
許多人在許多年之后,在回憶起關于他的演講時,還忍不住發(fā)出贊嘆之聲。有一位女士是這樣回憶他五年前的演講現(xiàn)場的:
學生們聽郭沫若的報告激動不已,浪潮一般的呼喊聲響徹會場。至于郭沫若不得不雙手作出要大家肅靜的樣子?!瓐蟾嫱戤?,大家又狂呼起來,每個人都像發(fā)狂一般跳起來喊口號鼓掌,每個人的臉部都脹得通紅。 [14]
抗戰(zhàn)勝利后,還有如下對他的回憶:
前年重慶中蘇文化協(xié)會在青年館,紀念蘇聯(lián)十月革命?!壬鷦倓偝霈F(xiàn)在講臺前面的時候,早已被熱烈的掌聲掩蓋了一切噪雜的聲氣。在他分析到蘇聯(lián)紅軍壓倒納粹野獸的勝利,分析到蘇聯(lián)民主政治戰(zhàn)勝了法西斯的獨裁,高喊著我們要‘向蘇聯(lián)看齊的時候,群眾的如萬馬奔騰的掌聲,至少有5分鐘的持續(xù),青年館雖然僅僅有1000多個位子,那天的場內(nèi)竟擠上了二千多人。雖然有不少專門為監(jiān)視會場的特務,然而在整個群眾正義的呼聲響達云霄的時候,他們只好默默地戰(zhàn)栗了。[15]
從現(xiàn)有的文獻資料上顯示,解放前的郭沫若一方面在文壇、仕途上遭到某些前輩和同輩人的譏笑排擠,另一方面,又非常討年輕人的喜歡。一般情況下,人有了名氣就頗難接近,可郭沫若仍是那么親和,于是年輕人多喜歡洋溢于他身上那種朝氣蓬勃的精神和謙虛的態(tài)度。他的詩歌不僅代表他的思想,更裹挾了大時代發(fā)展之風雷。此時的郭沫若,就像陳布雷在詩中稱贊的那樣:“低徊海噬高吟日,猶似秋潮萬馬來?!盵16]
有讀者說:“在讀了他的《三個叛逆的女性》以后,我好像有許多話要和他說,這些都是關于女性怎樣叛變,怎樣才能從封建鎖鏈里、從資本主義的鐵蹄下解放出來,過著人的生活,享受做人的權利方面的。我那時最高興都是這類富有反抗性的作品,自然也最佩服這類的作家?!盵17]
在這里,讀者們實際上是因為喜歡他作品蘊含的時代精神,那種對自由的追求、奔放的精神,以及野性的熱情。郭沫若作品的優(yōu)勢其實正是沈從文認為的“不成熟”,因為不“成熟”,所以具備了充沛的活力。
國民黨政府倒臺前夕,當時廣東有一份一貫仇視左派、??d聳人聽聞信息的右翼八卦黑幕報紙《小廣州人雜志》,曾撰文對郭沫若進行過一番刻薄謾罵外加造謠中傷的人身攻擊,其中內(nèi)容不值一提,但其中對于郭沫若的一些問題卻提得耐人尋味,在“官癮涌上心頭”一節(jié)中作者譏諷道:“大家提起創(chuàng)造社就知道有個‘詩人郭沫若,他的《女神》、《三個叛逆的女性》、《星空》等等,曾誘惑過不少青年……”,又云“郭不過是一個浪漫派文人,吊兒郎當,豈可以隨軍任(北伐軍總政治部)科長……”[18]
作者在這里對郭沫若北伐戰(zhàn)爭中仕途的極盡挖苦,冥冥中勾勒出郭沫若文學道路的一條清晰脈絡:一個不適合當官的文人,卻積極走仕途道路,一旦真正陷入其中時,必然進退維谷,再想擎蒼牽黃已經(jīng)回頭無路。
至50年代后,郭沫若在新聞報刊中只呈現(xiàn)出進步人士的光輝形象,對他的謾罵和質(zhì)疑一變?yōu)橐贿叺沟馁潛P和肯定,新聞標題都變?yōu)橹T如《郭沫若副總理在全國衛(wèi)生會議上的講話》(《醫(yī)藥學》1950年年第3卷第7期)、《斯大林國際和平獎金獲得者,偉大的和平戰(zhàn)士——郭沫若和大山郁夫》(范楚生,《旅行雜志》, 1952年年第12期)、《中蘇友好協(xié)會總會致郭沫若的祝賀信》(《中蘇友好》,1952年年第1期)之類。
諸如《十幾年前的趣事:郭沫若做醫(yī)生》(《戰(zhàn)地通信》,1937年年第4期)、《我的丈夫郭沫若》(佐藤富子,《文摘戰(zhàn)時旬刊》,1938年年第20期)、《郭沫若旅日艷史》(榮森,《孤島》1938年第1卷第1期)等之類關于他的趣事、韻事和雜事的消息驟然消失,繼而出現(xiàn)的都是官方色彩濃厚的措辭:《郭沫若在和平大會報告:為粉碎新的侵略陰謀而斗爭》(《群眾(香港版)》1949年第3卷第42-43期)、《郭沫若致電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青年和學生》 ,(《新華社電訊稿》,1950年年第607-634期)。
國家媒體還專門為他搜集外電而組稿為《印度進步報刊討論郭沫若文章》:“郭沫若在《人民中國》所發(fā)表的《文學與藝術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文,在印度進步的學術界產(chǎn)生巨大影響:大多數(shù)進步文學刊物如《新文學》、《先導》及政治性月刊如《新黎明》等,都刊載了該文的譯文。全印進步作家協(xié)會總書記,著名文學評論家夏爾瑪博士、古普塔博士在全印進步作家協(xié)會機關報《新文學》上撰寫專文解釋該文的寶貴教訓,夏爾瑪博士并闡述怎樣將該文的觀點應用到印度方面。許多其它著名的刊物如《天鵝》、《浪潮》、《信仰時代》等,都開有專欄,討論這一問題?!盵19]
他已儼然成為中國文藝界的巨擘,從一個生活豐富多彩、爭議不斷、情緒化嚴重的普通人,變成只有正面形象的符號化、格式化的高層人物。這時的郭沫若,已經(jīng)不再是“創(chuàng)造十年”時期那個只需代表自己,敢“我把月來吞了”的自由自在、放肆恣意、熱情洋溢的“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詩人,而是以官方身份出場,代表國家形象,言行舉止都必須嚴肅謹慎、如臨如履的文人。
遙想當年他沒有登上這個位置之前,還可以聽到各種對自己的評價。如在20多年前,他還能讀到諸如《評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十年》等良藥苦口的文章:“因此,我最后很忠誠地勸告郭先生,希望郭先生此后少寫一點這種騾形(即“非驢非馬”之意,筆者注)的作品,因為中國的青年現(xiàn)在所需要的東西,并不是充滿了英雄主義的色彩和離開時代背景的文章,而是需要充滿了新的意識、新的生活和真正能夠呼喊出大眾的心聲的作品。同時還希望郭先生好好鍛煉自己的意識,盡管放冷靜自己的頭腦,不要因某一作家寫了一篇批評的文章或被某一個作家冷嘲熱諷了一下,立即怒氣重重跳起來大起干戈,假如是這樣,那么,郭先生一輩子都會答復不完他人的指摘,反而因此而失掉在青年群眾中已有的信仰。所以郭先生此后,應該更加把握住正確的人生,努力的跟著歷史的輪齒下創(chuàng)造出一些能夠令人欽仰的偉大的作品來,使到批評郭先生和指摘郭先生的人,在鐵般的事實中去認識郭先生的真面目。假如不是如此,那么,時代的洪流是毫不客氣的,像沖一條羽毛一樣很快地把郭先生沖到無底的深淵,永遠都無法翻身。”[20]
這些文章說的話頗不客氣,甚至有些刺耳,但能讓他立刻明白自己問題出在哪里了。因為無論褒貶,這些人士都是直言以告。即便是不中聽的貶低,除了少部分別有用心的政客之外,大部分對于他的批評仍然是真誠的。而如今,他從齊天大圣變成了斗戰(zhàn)勝佛。對他的評價只剩下一堆不知是否發(fā)自真心,真假莫辨的贊頌之聲。
再次有人真心實意發(fā)出對郭沫若的批評之聲,已是三十多年后的新時期了。比如,陳明遠對郭沫若頗為尊崇,但他也坦承:“他(郭沫若)的歷史學是浪漫主義方法,隨意性很大,想像上比聞一多還要過之。在學術上,他利用了比較確切的資料時,能得出正確或比較正確的結論。一發(fā)揮想像,紕漏就大了。胡適是乾嘉學派加杜威的實用主義,重考據(jù)。郭沫若往往是借題發(fā)揮。根據(jù)我對郭沫若的了解,他不會仔細看胡適的文章。他自己說,魯迅活著的時候,《吶喊》他只看了一半。茅盾的小說他基本上就沒看過,別人研究他們的文章更不看。艾青的《詩論》他根本就沒看過。歷史學方面的學術著作他看得多。”“他寫文章提倡胡風,后來胡風出事又將文章刪掉了。批胡風,我感覺他對胡風講些什么都沒看懂?!盵21]
人無完人,郭沫若也有自己從學術到人格上的弱點,這并非要命的事情?,F(xiàn)在要命的是他被推得太高,這些缺點不是成了旁人攻擊他的把柄,就成業(yè)內(nèi)詬病他的確證。
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就包括:有些問題,別人都看懂了,僅有你自己怎么都看不懂。而看懂的人都不曾提醒你。因為他們不敢。你深深地知道自己看不懂,而且是越來越看不懂,但你的位置讓你自己無法直接說出口,而且在喝彩聲中,你自己還得越加不懂裝懂。外人看著你是光環(huán)縈繞,而你內(nèi)心的惶恐只有自己默默品味。
人只有確定自身的局限性才能設法突破這種局限性。而在這一片片贊頌聲中他無法確定自己本身的問題,于是也無法找到改變自己困境的途徑。或許此時盤旋在他心中的,是一種深深地被架空感。在有意無意之中,他成了神臺上的一尊佛:香火繚繞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本心。陣陣喝彩聲帶來的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深深寂寞。 [22]
三、寂寞鳳凰:江郎才盡的尷尬時刻
如前所述,建國后郭沫若地位如此之高,以至于沒太多人敢發(fā)表對他的真實評論了,他實際上已經(jīng)被屏蔽了,陷入了一片喧鬧的寂靜當中,四望野茫茫。然而不管別人怎么奉承和拔高他的作品,他對自己作品的實際水準一直心知肚明。他仍然待在他那個神位上,一是舍不得,第二也是騎虎難下。他已不再只是一名普通的詩人,而是國家化了的政治象征,對他詩歌的評價具有某種儀式感,在話語意義上乃是對新時代的結構秩序的認同和確證。
然而具有戲劇性的對比是,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高峰期已經(jīng)結束,這階段的詩歌更近似于一種改良版的打油詩,讓人不忍卒讀。建國前他這種問題就早已存在,而如今開始愈加嚴重了。在新興涌現(xiàn)的年輕詩人面前,他的經(jīng)典詩歌已變得可疑,甚至可笑,更不用說同輩人之中的佼佼者了。他在詩歌上承受的心理壓力顯而易見。
郭沫若在建國后的詩歌基本以頌歌體為主。然而即便是寫頌歌體,賀敬之等人早就已經(jīng)超越他。而他就像文壇上的周天子,形式上地位高高在上,其實此時早已諸侯雄起,危機四伏。事實上,賀敬之寫詩比他更有天賦。1941年賀敬之的《兒子是在落雪天走的》運用修辭所達到的意境美,正是郭沫若所欠缺且也無法企及的:“母親衰老了/她的臉是冬天,她的頭發(fā)便是積雪/兒子的腳步聲在風雪中遠去,母親無力地倒在門邊的雪堆上……”
建國后,賀敬之的《回延安》、《放聲歌唱》、《十月頌歌》、《雷鋒之歌》等,幾乎篇篇都能成為頌歌體的代表作,而郭沫若的作品則乏善可陳,缺少能望其項背的代表作。而且賀敬之的詩作,讀著比郭沫若的口號詩在外觀上更為真誠:“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的跳,灰塵呀莫把我眼睛擋住了……/手抓黃土我不放,緊緊兒貼在心窩上。/……幾回回夢里回延安,雙手摟定寶塔山/千聲萬聲呼喚你,一一母親延安就在這里?!?/p>
賦到滄桑句便工,當郭沫若轉變?yōu)橐粋€歌者,不能再抒寫他的憂思之后,他便再難復現(xiàn)昔日的輝煌了?!肮喜凰憷希姸嗪玫纳??!惫粼娎镞@句話并非謙虛,而是他當時內(nèi)心的真實寫照。郭沫若是個典型的官方知識分子,因而也飽受詬病。但無論他再官方,始終都是一個知識分子。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在這樣的處境下的心境是可想而知。作為一個史學家、文藝批評家,郭沫若以古推今,對自己如今的這些詩歌在日后詩歌史上地位心中有數(shù)。
建國前,就有論者對他有非常直接而精準的批評,指出《女神》等詩歌之所以能引起詩壇注意,首要原因是他的詩歌大氣磅礴,筆勢雄放,在直抒胸臆中“把握住了文藝的真生命,而且表現(xiàn)一種原始的粗野精神,合乎年輕人的脾胃”, 充滿了粗狂野蠻的“男性音調(diào)”。而此時青年們所渴望的是恰恰正是這種以情感為導向,肆意發(fā)表單純情緒的作品,“像白日式的戀愛,大紅色的喜歡,深黑色的悲哀,熔巖噴薄式的憤怒,渾身神經(jīng)震顫得斷的恐怖,狂風暴雨襲來時似的破壞之快感。一切熱烈的,奔放的,自由的,一切足以發(fā)惶耳目,搖蕩心靈的,才為他們所接受,所愛好。”而同時代的諸如胡適、劉復、沈伊默、周作人、冰心等都無法滿足年輕人這種要求,于是郭沫若才得以從其中勝出。[23]
而在該論者眼中,郭沫若詩歌的問題也是顯而易見的,如造句用字隨意,“常有笨拙、粗疏,甚至文理不通之處”。且“用筆太直率,無含蓄不盡之致”,結構太單調(diào),不知變化,亦不知“長篇之詩須有復雜的結構”,《鳳凰涅槃》之類詩歌里“唱來唱去總是一個調(diào)子”,“其單調(diào)實稱罕有”。殊不知,中國的長詩如屈原之《離騷》,白居易之《長恨歌》,杜甫之《北征》,韓愈之《南山》,皆“格局宏大,氣魄雄厚而其中有無窮曲折,澤之愈出,探之彌深,并不似郭氏長詩一讀便無余味”。 [24]
20世紀60年代的郭沫若處境微妙。一方面他已經(jīng)成了“眾望所歸”的文壇領袖,地位如日中天,連排序都變成“郭魯茅巴老曹”。然而另一方面他的寫作越來越感到危機,他的心里很清楚他的所謂新詩寫作已經(jīng)走入死胡同。他再也沒有辦法創(chuàng)作出女神之類的作品了。而且就算女神能夠再創(chuàng)作出來,在進入了60年代的語境當中,那些狂飆突進的作品也無法形成大的氣候,此情只待成追憶了。他在逆水行舟,身邊的優(yōu)秀詩人卻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當年輕人以崇拜的眼光,拿著自己剛剛創(chuàng)作的那些早已超越他不止一個級別的詩歌向他求教時,他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恐怕只有自己才能體會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自己的實際能力。若一旦失去身份標簽,純粹靠自己的實力說話,那么到底自己還剩什么?
是有感而發(fā),還是應景之作,在作品所展示的氣勢、情感等等方面其實非常明顯。胡適的案例其實頗能說明問題,他的《朋友》里“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彪m然是白話詩開山作,但讀起來終究感覺假假的,因為乃是無感而發(fā)。后來他遇到曹誠英,兩情相悅,生活的死水被以不倫之戀的方式打破,他的詩在情勢上就大不一樣了:“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驚破了空山的寂靜。山風吹亂的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迸f時代“無物之陣”的羈絆,家庭和真情之間的兩難痛苦,甜蜜和苦澀交錯襲來,讓他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欲言又止、剪不斷理還亂的異樣美感。
而郭沫若在新時代欣欣向榮、形勢大好的情況下,每日以另一套話語體系作報告,不但四下掣肘,而且在臺上望眼四顧,都是一雙雙盯住自己的眼睛。如何還能寫出昔日那種悲喜交集、背景復雜的作品呢?
早在20世紀30年代時,郭沫若就坦言:“我所著的一些東西,只不過盡我一時的沖動,隨便他亂跳亂舞罷了。所以當其才成的時候,總覺得滿腔高興,及到過了兩日,自家反復讀讀看時,又不禁浹背汗流?!盵25]
一直以來,郭沫若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直有一個致命的危機,那就是缺少精細性和蘊藉性。他的詩歌一旦抽掉“激情”這一個關鍵的內(nèi)核,就會立刻土崩瓦解。即便不土崩瓦解,也往往是猶如標本,有其形而亡其神。
一個本來就筆拙,靠激情支配一氣呵成的作者,如今成為政府代言人,深感每日言論不再只代表自己,故而必須事事小心,于是還未落筆就已經(jīng)反復思忖自己言論是否與政府路線、方針、政策保持一致。經(jīng)此大變,他的詩歌寫作哪能不陷入“氣短”的困境。
除了全靠激情支撐之外,郭沫若的詩歌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他習慣于“理念先行”、“主題先行”:不是志之所至,也不是詩緣情,而是往往先有一個理念主題,然后再根據(jù)這個理念主題去書寫,這就導致他抒發(fā)的并非自然而然的真情實感,而是命題作文式地把某種理念、某種主題加以具體化。理念外化代替了心靈的自由舒張。
早在五四運動時期,這種問題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當時《時事新報》的“學燈”欄目編輯換人,宗白華接手后并不欣賞新詩,郭沫若的詩歌一篇都發(fā)表不了。直到后來兩人因為談論墨子結緣才有所改變。宗白華開始在該欄天天發(fā)郭沫若之前積存下來的詩歌,由于兩人關系很好,結果一經(jīng)有“汛神論”(今譯為“泛神論”)傾向的宗白華提建議“做些表示汛神論的思想的詩”,他就以“汛神論”為指導動筆了?!皯兹A的鞭策,我便做出了《在地球邊上放號》《地球我的母親》……那些男性的粗暴的詩來?!?[26]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其實已經(jīng)為日后他寫應酬體詩歌埋下伏筆,不難解釋為何他寫出那些被人詬病的“理念先行”詩。他是個不擅長拒絕別人的人,在別人熱忱的難卻盛情之下,那些言不由衷的應酬詩歌就寫得更多了。他的詩歌建國后都是唱和為主,激情多來自于理念先行,越來越與內(nèi)心無關。而他的詩歌一旦不再是從內(nèi)心流出,實在是不堪一讀了。
60年代前后,他似乎已經(jīng)停止在“官方代言人”和“知識分子”之間掙扎,他仿佛已經(jīng)破罐破摔,不知腐鼠成滋味,心安理得地書寫他的當代臺閣體——那些不是詩緣情而是詩緣政治的一首首頌歌了。
法國象征派詩人保爾·瓦雷里曾言:“神明親切地無償送給我們某一句詩作為開頭;但第二句要由我們自己來創(chuàng)造,并且要與第一句相協(xié)調(diào),要配得上它那超自然的兄長。”[27] 這里形象說出了寫詩的不易,從靈感迸發(fā)(神明親切地無償送給我們),到接下來一句句,一個個詞的推敲、琢磨,是個既需要把握閃念,又需要持續(xù)噴薄的微妙平衡過程。郭沫若作為一只被祭上神臺的鳳凰,哪里還有余地慢慢推敲、琢磨。
他被時代推到了前臺,來到了他年輕時夢寐以求的“黃金時代”,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詩歌才華已經(jīng)枯竭,如今只能靠著之前狂飆突進的慣性假裝自己還有之前的勁頭和力量。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他就像一位登山運動員,歷經(jīng)千難萬險,終于攀上自己人生的高峰,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身形已經(jīng)佝僂,腳也已經(jīng)發(fā)軟,山頂是如此高處不勝寒,而且自己想下山都下不了了。他擁有浪漫、敏感、情緒化等典型的詩人性格,但卻寫不出多少首能憑借自身實力而在歷史上留下足跡的詩歌。
結語
余英時在《試論中國文化的重建問題》一文中曾言:“五四新文化運動最大的問題,就是變質(zhì)太早。還來不及在學術思想方面有真實的成就,便已經(jīng)卷入政治漩渦中去了。多數(shù)新文化運動的領導人物仍然擺脫不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觀念的拘束,因此不能嚴守學術崗位,在他們的潛意識里政治是第一義的學術思想則是第二義的,學術思想本身無獨立自主的意義而是為政治服務的事物?!盵28]他認為“五四運動”割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聯(lián)系,又過度深入政治性,是很大的敗筆。
寫作本是一種皈依,但詩歌在郭沫若心目中,始終(至少是最終)停留在工具性的層面,沒能升華到審美性、靈魂性的高度。郭沫若的悲劇,其實代表了一個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共性,缺少以文學和學術為終身職業(yè)的定力,雖然激進反對儒家,但仍然無法在靈魂深處擺脫向政治靠攏的儒家傳統(tǒng)思想的羈絆。一方面高唱“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另一方面又竭盡全力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以為帝王師作為榮耀。思想的矛盾,導致靈魂的進退失據(jù)。
注釋
[1]郭沫若,《論詩通信》,見《中國新文學大系》,1935年第1期,P349
[2]周恩來,《論魯迅與郭沫若》,見《人物雜志》,1946年第5-6期,P33
[3]曉韋,《讀過了<一瞥>和<發(fā)端>》,見《出版消息》,1933年第8期,P7
[4]胡適,《新文化運動與國民黨》,見《新月》,1929年第2卷第6-7號,P1-2
[5]沈從文,《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小感想》 ,見《文藝月刊》,1930年年第1卷第5期,P161
[6]本刊記者,《浪漫怪文人郭沫若受鄙》,見《政海人物秘聞雜志》,1947年年第33期,P15
[7]郭沫若,《我建議》,見《文藝生活·光復版》,1946年年第2期,P1
[8]郭沫若,《我向你高呼萬歲!》,見《新華月報》,1950年第1卷第3期,P791-792
[9]郭沫若,《詩歌的創(chuàng)作(續(xù))》,見《文學》,1944年第2卷第4期,P18
[10]郭沫若,《開拓新詩歌的路》,見《人世間》,1948年第2卷第4期,P18
[11]郭沫若,《在毛澤東旗幟下長遠做一名文化尖兵》,見《人民周報》,1952年年第22期,P18
[12]記者仁子,《一個清風亮節(jié)的讀書人:郭沫若答本報記者》,見《現(xiàn)實》,1947年第8期,P2-3
[13]T·Y,《瞿秋白致郭沫若的一封遺書》,見《雜志》半月刊,1940年第6卷第3期,P50-51
[14]美蒂,《郭沫若印象記(下)》,見《讀書月刊》,1932年第3卷第4期,P204-205
[15]靈剛,《郭沫若先生的生活片斷》,見《愿望》,1946年年第3期,P9
[16]陳布雷,《贈郭沫若先生》,見《國防周報》,1942年第4卷第4-6期,P28
[17]美蒂,《郭沫若印象記(下)》,見《讀書月刊》,1932年第3卷第4期,P199
[18]本刊記者,《赤秀才拍馬行官運,郭沫若闖禍走東瀛》,見《小廣州人雜志》,1949年年第81期,P11
[19]新聞社,《印度進步報刊討論郭沫若文章》,見《新建設》,1951年年第4卷第2期,P81
[20]楊凡,《評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十年》,見《微音月刊》,1933年第2卷第9期P11-12
[21]丁東. 陳明遠談郭沫若[J]. 文史博覽. 2004(5). P14-18
[22]同時代的一些人,對自己地位提高后的虛假光環(huán)是有所警惕的。如,顧頡剛在其1929年4月4日日記載曰:“近來有一感覺,許多人對我不是捧我,便是忘我,捧我者為名位在我之下之人,忌我者為名位在我之上或與我相齊之人。換句話說,就是我不做一班下級人的領袖,便是給上級:人打倒了。其實真冤枉,我不想奪取他人之地位,亦不想作青年領袖也” 見 張曉唯. 大師:民國學人的盛年與黃昏[M]. 北京: 中國工人出版社, 2013, P220
[23]蟄冬,《論郭沫若的詩》,見《旁觀》,1933年年第12期,P19-20
[24]蟄冬,《論郭沫若的詩》,見《旁觀》,1933年年第12期,P23-24
[25]郭沫若,《論詩通信》,見《中國新文學大系》,1935年第1期,P349
[26]郭沫若,《我的作詩的經(jīng)過》,見《藝術與生活》,1941年第21期,P7
[27]普冬. 好詩何以誕生[N]. 光明日報,2014-02-17(13)
[28]余英時.文史傳統(tǒng)與文化重建[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P340-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