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梁波
“如果五年后棉北里還沒有消失,那我就跳樓!”站在局促小客廳的湯司令仿佛這座城市的指揮官一樣,用力揮了一下手。十五年了,一道拆遷風(fēng)呼啦啦刮遍了全城,卻沒有刮到棉北里。
大偉對他的話不屑一顧,顧自玩著微信。自從離婚后,先是網(wǎng)吧與QQ伴隨夜晚,現(xiàn)在則是手機(jī)成了他的愛人。
湯司令見自己的話得不到兒子的回應(yīng),萬丈豪情瞬間被抽空了。他咽了一口口水,故意咳了一聲,之后緊緊地閉嘴了。他們父子倆基本不說話了。他悻悻地去廚房了。老伴十五年前去世之后,大偉的婚姻就是因為房子的事而一再告吹。歸根結(jié)底,當(dāng)?shù)乃?fù)有主要責(zé)任。
2
早晨是棉北里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候。
老人們在狹小的倒糞口前排隊倒痰盂.五顏六色的痰盂們蔚為壯觀,遠(yuǎn)遠(yuǎn)看去,好像人人手里捧著一個工藝品,急著去參加電視臺的鑒寶節(jié)目。站在隊尾的湯司令皺著眉,左顧右盼,手里的那個白色痰盂是偷來的搶來的似的。以前老伴在的時候,這活鐵定是她干。有誰見過一個身高馬大的男人擠在一堆老太太當(dāng)中,手端一屎尿盆?南方人不叫屎尿盆,叫痰盂,名義上是吐痰專用,事實上就是夜壺。
老太太們的話題很寬泛,以家長里短為主。她們不時望一下手中或地上的痰盂,目光柔和。當(dāng)然,她們有時也會神情滿足地打量一下湯司令,當(dāng)年她們這些女工有部分可是他領(lǐng)導(dǎo)的,平日里都不敢大聲跟他說話,現(xiàn)在都老了都退休了。
倒痰盂也有程序的。大家依次倒好后,重新蓋上蓋,端著空痰盂,排著隊走向柳樹河埠頭。一些老太太太愛干凈,隨身還帶著一把嶄新的馬桶刷,在河埠頭將痰盂刷了個遍。馬桶刷有時候是公用的,在河埠頭的樹旁就系著一串。多年來,這棵唯一的柳樹承擔(dān)了這個使命,只是,河道管理處撈垃圾的船每次經(jīng)過這個河埠頭,從不??俊?/p>
湯司令省略了這個洗刷的步驟。他三步并作兩步,在家門口沖了自來水,順手倒在了墻角。就因為這一個舉動,他與鄰居老傅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老傅當(dāng)年是二棉廠的車間副主任。在車間搭班子時兩人就一直鬧矛盾。十五年前,湯司令的老伴去世之后,兩人關(guān)系才算有所緩解。這些年,因為湯司令的“不負(fù)責(zé)任”,弄得兩人關(guān)系又變得緊張了。老傅有時會指桑罵槐,說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不領(lǐng)也不導(dǎo),只顧自己方便,不顧他人感受……他號稱“小諸葛”,編個順口溜那是快得很。湯司令當(dāng)耳邊風(fēng),他知道老傅也就是嘴上罵罵罷了.罵就罵唄,又不疼的。
湯司令坐著吸煙,他打算等會兒去菜場買點肉。大偉又新談了一個對象,下午要來家里看看。說是看看,其實就是吃個飯。以前,大偉不愿意帶對象來家里,覺得這地方太破爛了。他寧可帶對象去咖啡館、茶樓什么的,費點錢就費點錢,總比棉北里好,城里哪個地方都比棉北里好。十年前大偉離婚后,幾乎以每年五個所謂對象的頻率帶人過來,他常說我爸說就要拆遷了。這句話說了十年,棉北里紋絲不動?,F(xiàn)在,因為頻繁找對象也的確耗盡了他的錢財。他也懶得說了。
但是姑娘們或者女人們都是聰明人。棉北里的地段在城里絕對是最好的地段,沒有之一。隔一條馬路是全城最繁華的商業(yè)廣場,南面正在建一所小學(xué),東面與最繁華的市心路相接,西面則是漂亮的工人路,是一塊正宗的黃金寶地。于是這些年大偉的沉默無語反而激發(fā)了姑娘們或女人們的無窮想象,她們熱切地張望房子:紅磚裸露,1960年建造的宿舍樓,歷經(jīng)歲月,一副衰敗至極的樣子.破碎的墻角保不準(zhǔn)躥出一條蛇或者一只老鼠來。面積也小,樓上樓下加起來不足50平方,但螺螄殼里做道場,擠一擠也能過。關(guān)鍵是拆遷越來越近了??傆幸惶?,棉北里會推倒重來,會生長起來的,跟一路之隔的那些高樓大廈一樣肩并肩,頭挨頭。
在對象或準(zhǔn)對象們熱切的目光里,身為棉北里房子主人之一的大偉卻泄氣了,他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來,曾經(jīng)一度想要復(fù)婚,但自己曾經(jīng)的女人早嫁了,生了一個男孩,據(jù)說生活很好。這種情緒是致命的。結(jié)果便是談一個結(jié)束一個,從來沒有一個交往超過三個月。這讓湯司令很不高興,費了錢不說,還讓人家背后指指點點,有玩弄婦女之嫌。況且,家里沒有女人怎么行,難道還讓自己每天去倒該死的痰盂?這個接班人越早出現(xiàn)越好,他比大偉還期待。
菜場不遠(yuǎn),從棉北里大門出去,向西走八分鐘就到。
湯司令在肉攤前停留了一會兒,心想買純腿精呢還是相對價廉物美的肋條,他有點拿不定主意。
攤主認(rèn)識他,隨手抓過一根肋條說:
“還是肋條吧?!?/p>
湯司令看了一眼攤主,手指了指腿精說:“割點腿精。”
“今天有客人?”攤主嘻嘻一笑,抓過腿精,一刀下去。
“慢!”湯司令著急地說:“多了,多了?!?/p>
這時,有人重重地拍了他的肩。
“老樓?”轉(zhuǎn)頭的湯司令驚喜道,“你回來了?”
“我回來住一陣?!崩蠘切χf,“好久不見了?!?/p>
兩人握了手,就這么寒暄起來。老樓原來是二棉廠的生產(chǎn)副廠長,是管湯司令的,他退休后跟女兒去了國外,聽說隔陣子便回國一趟。
“老樓,這次回來住多久?”離開肉攤后,湯司令望了一眼老樓手里的袋子,河蝦在跳躍。
“國外住不慣,都是嘰哩嘩啦的英語,隔三岔五吃西餐,還是這兒好?!崩蠘切χf,
“你還住在棉北里?”
“有什么辦法?!睖玖顕@了口氣,“哪像你住在棉西里才幸福?!?/p>
老樓笑笑說:“差不多,差不多,我現(xiàn)在不住棉西里了,住崇德公寓。對了,我聽說棉北里要拆遷了?”
“早拆就好了?!睖玖钕肓讼胗终f,
“消息可靠嗎?”
“我有個親戚在規(guī)劃局,上次他請我吃飯時說的。”老樓將手上的河蝦提了起來又說,“你瞧,活蹦亂跳的,我得去充點氧氣?!闭f完,顧自走了。
湯司令有點失落,他跟老樓多年不見了,怎么也得說上半天吧。他割了點腿精,去了水產(chǎn)攤前,望著活蹦亂跳的河蝦,猶豫了好久,才問價格,聽說要五十元一斤,便絕了念頭,走了。
大偉一直沒有出現(xiàn),快十二點了。湯司令把幾個菜都端上桌了,解下圍裙,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隔壁老傅家的兒子小海一家倒是來了,他們嘻嘻哈哈,一副過節(jié)的樣子。他趕緊進(jìn)了屋,坐著吸煙。他最看不得此時的老傅,趾高氣揚,像個奸臣。每到這樣的日子,平時病怏怏的老傅就跟活了過來似的,喉嚨里裝了個喇叭??诖镅b的是好煙,在院門口見人就發(fā)煙。聽說小?;斓貌诲e,這幾年搞裝修發(fā)家了,在市中心買了大房子。他們一家也就老傅的女人實在,平日里不太吭聲,待人實誠。可惜前年得肺癌去世了。
湯司令接到大偉電話的時候,已是下午一點了。桌上的菜都涼了。他賭氣地坐在桌邊,擰開了酒瓶。早知道不來吃,就用不著買這么多菜了。尤其是這碗河蝦。他后來又返身回去買了河蝦,心想老樓吃得起,我也吃得起,別瞧不起人。他將近三年沒吃河蝦了。大偉嚷嚷著要買房子,哪怕單身公寓也好,可是靠他微薄的退休工資和大偉的那點工資,簡直就是癡心妄想。大偉的工作就跟他的婚姻一樣,變來變?nèi)?,現(xiàn)在城市銀行當(dāng)保安,工資能養(yǎng)活他自己就謝天謝地了。
隔壁的熱鬧隔著墻傳了過來。不時可聽到老傅那高亢的聲音,好像上緊了發(fā)條的鬧鐘。這簡直就是活生生地折磨。湯司令沖動地踢了一腳墻,之后把窗戶也關(guān)上了。酒瓶里的酒不多了。他的臉紅通通的,身上有些燥熱。他剛將最后一只河蝦放人嘴里時,老傅來敲門了:“老湯,在嗎?”
湯司令站了起來,開了門,板著臉說:“什么事?”
“給。小海北京帶來的?!崩细祵⑹稚系目绝嗊f了過來。他將嘴里叼著的煙換手上,又說:“正宗北京烤鴨?!?/p>
湯司令猶豫了一下說:“你自己吃吧?!?/p>
“我還有一只?!崩细低艘谎圩郎系囊欢押游r殼又說,“咦,想通了?都吃上河蝦了。”
湯司令有些不高興地說:“什么想通了?河蝦我還是吃得起的?!彼D(zhuǎn)身就走。
“喂喂喂,烤鴨拿著?!?/p>
“不要!”湯司令頭也不回地說道。
“不要拉倒!”老傅也生氣地走了。
湯司令坐了下來,呼呼出氣。老傅剛才的話太傷人,什么想通了,什么吃上河蝦了?分明就是看不起人嘛,傅小海當(dāng)老板怎么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賭著一口氣的他將酒瓶里的酒喝了個精光,遠(yuǎn)遠(yuǎn)超出每餐二兩的限度。有點暈乎乎的感覺,這逼仄的小客廳仿佛像個籠子,令他喘不過氣來。他踉踉蹌蹌上樓,進(jìn)了房間,頭重腳輕地躺了下來。
傍晚,大偉帶著對象來了。湯司令一不吭聲地張羅著,燒菜做飯。這些年,這些活全是他干的,大偉從來都是甩手掌柜,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他覺得責(zé)任都在去世的老伴身上,當(dāng)年她一直沒懷上,直至湯司令四十歲了,方才懷上了大偉,過分溺愛大偉了,令他養(yǎng)成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壞習(xí)慣。為這,他打過罵過可不頂事。
大偉對桌上的菜不是很滿意,皺著眉道:“爸,你怎么也不買點河蝦?”
“賣完了?!睖玖钭讼聛碚f,“吃什么現(xiàn)在算不上什么事了,黨中央都要求八項規(guī)定呢?!?/p>
“肉呢?”大偉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瞪著眼說,“也賣完了?!”
“下午的肉不新鮮。”
“那你上午為什么不買點?”
“誰知道你中午來不來吃飯?”湯司令有些不高興地說,“一會兒說來,一會兒說不來,你以為這兒是食堂???”
大偉隨手拎起沙發(fā)上的衣服,隨便一拋,坐下了。
對象挨著桌子坐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她不時地偷眼瞄一下房子,好像是來偵察的。
“吃飯了。”湯司令軟了下來說,“下次你確切通知我,河蝦跟肉,一個不少?!?/p>
大偉便站了起來,在桌子旁坐下了。他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了。
“要不要來點酒?”湯司令討好般地說。
“就這爛菜,喝個屁酒!”
湯司令不吭聲。
對象悄悄地扯了一下大偉,低聲說:
“好了,好了?!?/p>
大偉便也不吭聲了。
湯司令覺得這個對象不適合大偉,尤其是看到她涂了指甲油的手指,總覺得就跟紅燒河蝦似的。鹽水河蝦才是正道,紅燒河蝦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大偉只顧給對象搛菜,說的全是新浪騰訊上的新聞,一邊說,一邊還將手機(jī)擱桌上,時不時手指劃一下。他們說著笑著,談的全是跟他們生活的世界無關(guān)的事情。他們還不時地打情罵俏一下,端的是無比放肆。
湯司令沉默無語地吃飯.感覺自己完全是個多余人,只想快點吃完,避開他們。
這時,小海大步進(jìn)來了,他打量了一下后說:“老湯伯,家里來客人了?大偉,這是你女朋友?”
大偉笑著說:“是啊,是啊,來,坐吧?!?/p>
小海也笑了一下說:“不坐了,咦,我聽說棉北里要拆了?你們打算搬哪兒去???我在城東還有一套房,空著也是空著,要不你們?nèi)プ???/p>
大偉愣了一下,笑了笑說,“好啊?!?/p>
“不用了,不用了?!睖玖钰s緊說,
“真拆了,政府總有地方安排我們的?!?/p>
“現(xiàn)在沒有過渡房了?!毙『Pχf,
“老湯伯,這么多年了,你的脾氣可是一點也沒變。大偉,老湯伯老了,你才是頂梁柱,現(xiàn)在住在棉北里,就是住在貧民窟,就是住在難民營啊。”
大偉的臉色變了。
“一個男人沒有事業(yè)不要緊,沒有房子那就是窩囊廢,網(wǎng)上不是有人說了,沒有房子想結(jié)婚那就是耍流氓?!毙『n欁渣c了根煙,吐了個煙圈又說,“這世道就是這樣的,我爸說了,人活一張臉。”
大偉憤怒地站了起來。
小海笑了一聲,走了。他將嘴里的半支煙丟在了門檻上。
湯司令快步過去將半支煙碾得粉碎,然后重重地將門關(guān)上了,他知道小海是為老傅來出氣的。
“關(guān)門干嗎?”大偉不高興地說道,“開著!”
“關(guān)了。省得聽烏鴉叫?!睖玖钷D(zhuǎn)身欲走,大偉卻一個箭步走到門口,開了門。
“你……”湯司令氣憤地瞪著他。
“怕什么?我們沒本事,就得讓別人這么說?!贝髠デ榫w很激動,臉都變形了。
對象也站了起來.有些不安地望著湯大偉扭曲而陌生的臉,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湯司令無語地坐了下來,拿起了筷子。
“你有本事給我買房子去!誰愿意住在這里,他說得沒錯,這兒就是個貧民窟,老人窩,遍地都是死尸味?!贝髠フf著,將自己的碗摔地上了,又發(fā)了狠地將桌子掀翻了,桌上的碗碟砰砰啪啪一陣響。他用力踢了一腳沙發(fā),吼道:“吃個屁啊,還有臉吃!”
湯司令木然地坐著,一些湯汁濺在了他的臉上、頭發(fā)上……他彎著腰去拾地上的筷子。
“走!”大偉怒吼一聲,拉著對象走了。
一地狼藉。直起腰的湯司令木然站著,老淚縱橫。
3
半個月后,老傅住院了。
那一天,湯司令本來是要去老樓家的,老樓打電話說大家聚一聚,他也叫了老傅。老樓在電話里說,讓他跟老傅一塊兒打的去。他為此也思想斗爭了好一會兒……最后他決定去叫老傅,個人恩怨歸個人恩怨。老傅的房子他好多年沒進(jìn)去過了,就是老傅的女人去世的那一天,他也僅僅在老傅的院子里站了會兒,毫無力道地搭了把手。老傅私自搭了一個小院,擺了一些盆景,門也換了。窗也加了防盜窗,一副家有寶藏的樣子。好在棉北里是個被遺忘的角落,城管也沒有上門來強拆。
他猶豫地敲了門,沒回應(yīng)。后來才發(fā)現(xiàn)門是虛掩的。
老傅躺在沙發(fā)上,臉色十分難看。他說他的心臟病犯了,打了小海電話,可是小海一家都去外地旅游了,要三天后才回來。他掙扎著坐起來。
“老樓讓我來叫你的?!睖玖钸呎f邊將老傅扶了起來。
老傅歪歪斜斜地靠在沙發(fā)背上。沙發(fā)是真皮的,擺設(shè)也很高檔,地上鋪著大理石,原來好像是白色地磚,是前幾年剛換的。
老傅手按著胸口,喘氣有些急。
湯司令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內(nèi)心慌亂無比,生怕老傅突然一閉眼一蹬腿,那事情就大了。他縱然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他求助地望著門外,希望走過一個人,然后叫他進(jìn)來作個見證。
救護(hù)車嗚啦嗚啦響著。
老傅用手指指門外。湯司令如釋重負(fù)地跑了出去,朝著駛來的救護(hù)車拼命揮手,好像失散的戰(zhàn)士找到了大部隊一樣。
救護(hù)車是棉北里最好的召集令。望著老傅被抬上救護(hù)車,湯司令的心亂了。他想起了十五年前老伴被救護(hù)車接走的那一刻,仿佛歷史重演。那些早晨倒痰盂的老太太們也圍聚了過來,她們一臉憂傷。救護(hù)車幾乎每隔半年就會出現(xiàn)在棉北里。嗚啦嗚啦……嗚啦嗚啦……
救護(hù)車開走了。
湯司令垂頭走著,他聽到老太太們的議論聲,說又要多一問空房子了。湯司令心里一凜,就他們這一排房子,據(jù)他所知,空五間了。他記得第一間空房子是老田.他死于老年癡呆癥,在柳樹河埠頭戲水時掉進(jìn)了工人河:第二問是老張的愛人叫桂英,死于胃癌:第三間是原二棉廠財務(wù)科的小宋。雖然年紀(jì)比湯司令還大,可大家都習(xí)慣叫他小宋,他與愛人同一天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在家里燒煤爐闖的禍:第四問是三車間的一個勞動模范叫向軍的老太太,觸電而死:第五問是一車間的老章。原來他跟湯司令早晨一起倒痰盂。得了肝癌,那幾天他一直喊疼,死去活來,后來熬不住了,便割腕了,血流了一地……救護(hù)車來了,很快又走了。老人的子女們匆匆出現(xiàn)又匆匆消失,之后,那房子就會空置下來,很少有租給外地民工的。或許是民工們也嫌棉北里的生活太原始了,比他們村里還不如。
從老樓家出來,湯司令有些郁悶。崇德公寓是市里的一個高檔小區(qū),是電梯房。他打的問了司機(jī)才找到的。老樓家的房子很大,視線也很好,可以眺望城市的風(fēng)景。老樓說湯司令這個車間主任有魄力敢管事,所以被人叫做湯司令,在二棉廠也是個風(fēng)云人物,一晃幾十年了.怎么還住在棉北里啊……老樓說棉北里不適宜人居了……老樓說幾十年不變的生活那不叫生活,那叫賴活……老樓這個人變了,比以前更有知識了,也比以前更現(xiàn)代了。他們完全是兩個時代的人了,尤其是看到老樓熟練地從電腦上收發(fā)國外女兒的電子郵件時.他膽怯了.有一種在房子不敢說話不敢動彈的膽怯。他像個木頭人,機(jī)械式地聽著老樓的教導(dǎo),不停地點頭,就連喝茶也顯得小心翼翼,生怕掉一滴茶水在地毯上。
那天晚上,湯司令失眠了。他現(xiàn)在就是個病人,睜得大大的眼睛硬是被按在了一具麻木的軀體上。過去的日子在腦子里放電影一般。當(dāng)年他一揮手,大家干勁十足,什么困難都拿得下:他分到房子時那個激動啊,覺得全世界就自己最幸福了:大偉出生的那一天,是個大雪天,他手里提著一塊肉大步流星,雪花落在眼里,他都不眨一下。
他坐了起來,發(fā)呆。有著近四百戶人家的棉北里安靜得有些虛假。他打亮了燈,透過大衣柜的鏡子:一個憔悴的老頭。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臉,下了床,又下了樓。他將門大大地開了。月光下,墻角的青菜長勢喜人。沿著墻角望去,便是老傅的小院子。月光落在那里既孤獨又清白。他微微地閉上眼,便出現(xiàn)了老傅躺在擔(dān)架上的樣子。蒼白與無助……他很想跟老傅說,他將清洗痰盂的殘液倒在墻角的一個原因便是這些青菜,他希望他的青菜會長得跟老傅的盆景一樣奪人眼球。
他站了好久,重新關(guān)了門,上樓,躺下睡覺。他嘆了口氣,心想自己的一輩子都落在這里了,如果五年后棉北里還沒有拆遷的話。今年他七十八,五年后就是八十三了,他們家族里的人沒有活過八十三的,他也將止步于八十三,這是個天大的秘密。大偉根本就不知道。
老傅住了五天院就回來了。
小海特地雇了一個保姆胡阿姨.專門照料老傅的生活。胡阿姨六十歲的樣子,外地口音,嗓門很響,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下巴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十分顯眼。臉色蒼白的老傅落寞地坐在小院子里,對路過的人也不再打招呼了。他不時地扯一下搭在他身上的那條舊毛毯,擔(dān)心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胡阿姨時不時地給他杯中續(xù)水,還拿來藥,嫻熟地指導(dǎo)老傅服下。
在窗前偷望了一會兒的湯司令想了好久。他應(yīng)該走過去一下,跟老傅打個招呼,否則也太不近人情了。他重新洗了把臉,刮了胡子,整整衣冠。這時,大偉來電話了,說讓湯司令去一趟他單位。話沒說完就匆匆掛了。
湯司令急沖沖地騎著自行車,在拐彎時差點撞了人。他到城市銀行后才知道大偉闖了大禍。他坐在干凈明亮的會議室里,望著墻上的一排銀行規(guī)章制度,心里七上八下。
保安隊長進(jìn)來了,把門關(guān)上,遞給他一張紙。這是大偉的檢討書。字寫得不好,歪歪扭扭的。湯司令戴上老花鏡,仔細(xì)看了起來。
“行長說了,只有一條路,立即辭退?!北0碴犻L大聲說,“我想保他也沒辦法?!?/p>
“隊長,能不能再給領(lǐng)導(dǎo)說說,大偉他,他……”湯司令巴望地看著隊長。
保安隊長搖搖頭。
湯司令只得放下檢討書,無語地站了起來。
“湯師傅,你現(xiàn)在跟我去領(lǐng)人。”保安隊長說,“就在禁閉室。怪只怪他自己。以后跟他說中午千萬別喝酒了.喝酒誤大事?!?/p>
湯司令走著走著,覺得頭暈。在禁閉室門前,他扶住墻輕聲說:“我能回避一下嗎?”
“回避?”保安隊長愣了一下,馬上醒悟般地說,“好的,你去大門口等著?!?/p>
“謝謝。謝謝。”湯司令轉(zhuǎn)身走了。
保安隊長望著湯司令遠(yuǎn)去的背影。搖搖頭,然后掏出鑰匙,開了門。
城市銀行的大門口相當(dāng)開闊,一排溜的汽車停放有序。門前的兩只石獅子高大威武。湯司令垂著頭,貼著墻根站著。大偉的這份工作來之不易。五年前,以前二棉廠一個老朋友遇見湯司令,兩人聊得甚歡。老朋友聽說大偉在超市當(dāng)保安,就說他女婿在城市銀行當(dāng)信貸科長,不如去銀行當(dāng)保安,環(huán)境好,待遇也不錯。大偉就這么進(jìn)去了。一年前老朋友去世了,現(xiàn)在大偉的這份好工作也沒了。
保安隊長與大偉出來了。湯司令迎了上去,剛想開口,保安隊長拍了一下大偉的肩說:“大偉,你爸不容易?!?/p>
大偉不吭聲。
“隊長,那,那我們就走了?!睖玖钯r著笑臉說道,他心里空蕩蕩的。
父子倆無語地站了一小會兒,湯司令發(fā)現(xiàn)大偉點著了煙,而且是好煙。
“省,省點吧。”湯司令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剛沒了工作,要,要省點?!?/p>
大偉望了一眼馬路說:“我心里煩,去逛逛。”
“去哪兒?”湯司令著急地問。
“隨便走走?!贝髠フf完,將煙頭彈在了空中,走了。他一晃一晃地,就跟這城市的陽光一樣。
湯司令目送大偉消失在人群中。他推著自行車慢騰騰地走著,腦子里亂成一鍋粥。那份檢討書像一枚釘子扎得他生疼。喝了酒的大偉跟一個來取錢的人打架了……他覺得胃不舒服,一陣陣地。趕緊找了個地方停好車子,捂著肚子蹲了下來。好一會兒才起身。頭暈?zāi)垦#澜缢查g顛倒了。他扶住了自行車,嘩啦一聲,連人帶車倒下了。
老傅看到湯司令臉上的烏青后,有些關(guān)切地說:“摔跤了?”
“不要緊?!睖玖蠲艘幌码[隱作痛的鼻子說,“老了,不中用了。剛才在路邊滑了一跤?!?/p>
“胡阿姨,胡阿姨?!崩细颠吔羞呎f,“給老湯拿點藥。他滑了一跤?!?/p>
“不用,不用……”湯司令急忙擺手,“不礙事,不礙事的。”
胡阿姨利索地拿了藥過來了,她仔細(xì)打量湯司令后說:“臉上烏青倒不太要緊,骨頭有沒有傷???湯師傅,你還是去拍個片子吧,要是傷了骨頭,可不是鬧著玩兒的?!?/p>
“沒事?!睖玖钸呅呎f,“我的骨頭還硬著呢,摔……不,滑一跤還不至于摔傷我?!?/p>
“老湯,別逞強了,必須得認(rèn)命啊?!崩细祰@了口氣說,“你看看我,成壞榜樣了。心臟病一發(fā)作,半只腳就踏進(jìn)了閻王殿。唉,一眨眼一輩子就過得差不多了,我懷念當(dāng)年廠里上班的日子,勁頭足,身體好得跟鐵板似的,打我?guī)兹紱]事,咦,你有一次是打了我一拳?!?/p>
湯司令苦笑一下,說:“老傅,我記得當(dāng)年你調(diào)到我們車間時,動員大家批斗我。你們的秘密會議還沒開好,就有人給我通風(fēng)報信了,我馬上組織力量反擊,嘿嘿,你當(dāng)時傻眼了?!?/p>
“那時候干了許多糊涂事。你后來不也把我批斗了,說我有小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還勒令我寫檢討。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后來還是你給我提醒了,說我每次下班回家,都窩在家里,神神秘秘,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崩细甸L嘆一聲,“其實我窩在這個房子里。還不是因為小海他娘膽子小,怕我出去闖禍.家里不安寧?!?/p>
兩人都笑了。
晚上,湯司令去了附近的社區(qū)醫(yī)院,拍了個片子。結(jié)果不容樂觀,從片子上看,他的右小腿骨隱約有裂痕。醫(yī)生建議他靜養(yǎng)幾日后,再去拍片復(fù)檢。他拿著片子,踮著腳回家。
家門口停著幾輛電瓶車和一輛汽車。高朋滿座的樣子,嘈雜聲不絕。湯司令有些猶豫地停下腳步,偷偷張望。門大開著,大偉與幾對陌生男女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像慶祝什么似的。桌上是一堆酒瓶和各式熟食,地上則是各種袋子和香煙殼。他們把小客廳當(dāng)成夜宵攤了。
隔壁的老傅家一片漆黑。整個棉北里都籠罩在昏暗的路燈之下,特別安靜。湯司令有些不悅,晚上九點多了,這個時候棉北里的人們都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他們信奉早睡早起的生活方式。棉北里沒有夜生活。而現(xiàn)在大偉他們這個架勢,估計會鬧到半夜。以前也曾有過這樣的情況,那時候的大偉還懂得尊重他,尊重棉北里的習(xí)慣,動作小點,聲音輕點?,F(xiàn)在的大偉完全變了。他會成為棉北里的禍害。
滿懷心事的湯司令低頭走了進(jìn)去。大偉也沒跟他打招呼,好像陌生人一樣。他的這些狐朋狗友也是如此,他們只是片刻安靜,然后又開始嘩啦嘩啦了。
湯司令小心翼翼地上了樓,躺了下來。
樓下的喧嘩一直沒有停。他們時而大笑,時而拍桌,時而跺腳,明顯的精力過剩。這些人湯司令都不認(rèn)識,可能是大偉新交的一批朋友,但看上去都不怎么正經(jīng),有胳膊上刺著青龍的,也有袒胸露乳的。他們一會兒打手機(jī),一會兒接手機(jī),嗓門都很響。他有些擔(dān)心。他從床上起來,坐著傾聽。
“大偉,房拆了你就是百萬富翁了,以后你得多關(guān)照哥兒們幾個?!?/p>
“沒問題!”大偉大聲說道,“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得花,花光了才是真理?!?/p>
“大偉,來,我們再喝點,等會兒去瑪麗歌廳唱歌。說不定,你的那個她正等著你呢……”緊接著是一陣不懷好意的笑聲。
湯司令坐立不安。大偉上次的那個對象又泡湯了,現(xiàn)在談的對象極有可能是歌廳里賣唱的,這怎么行?他極力地從記憶庫里搜索著瑪麗歌廳。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被城市徹底出賣了。這些年城市變化得太快了,快得他弄不清楚新通了哪些新路,通向何方,建了哪些新樓,干什么的……一切快得令他眼花繚亂,茫然不知所措。他棲身城市一輩子,卻又成了城市的一個外來者。他重新躺了下來,把右腿輕輕地擱在了左腿上,仰望著陳舊泛黃的天花板。自己家現(xiàn)在是不怎么樣,可是當(dāng)年在五千多人的二棉廠,自己號稱湯司令,大偉好歹也是干部子弟。他著急地抓著頭皮,心想大偉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他打定主意要下樓跟大偉說幾句,既是叮囑又是警告,免得他以后又生出事端來。他整了整衣冠,挺挺胸,摸了摸喉節(jié)。
沒料想湯司令一腳踩空,滾下了樓梯……
幾天后,老傅進(jìn)來了。披著毯子的他手里依舊拿著一只北京烤鴨。胡阿姨手里拎著一串香蕉。
湯司令望了一眼打著石膏的腿,苦笑道:“真是想什么就來什么,我這回真成瘸子了?!?/p>
老傅笑著說:“就是真瘸子也比我心臟病好。”
胡阿姨放下香蕉,皺著眉說:“瞧這屋里亂的?!彼R上利索地拿起條帚,掃起地來。
“胡阿姨,這,這……”湯司令臉紅耳赤。
老傅笑著說:“胡阿姨啊,就是個熱心人。”說著他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說,
“老湯,我跟你商量個事?!?/p>
“老傅你說吧。”湯司令覺得老傅的神情有些慎重。
“屬于我們的時代過去了.現(xiàn)在是大偉小海他們的時代了,一個好漢三個幫,以后二棉廠的子弟們,他們必須要團(tuán)結(jié),要和好。我尋思著給他們開個會,把以前的不愉快啊矛盾啊,統(tǒng)統(tǒng)拋光?!崩细蹈锌卣f,“你我做個牽頭人,怎么樣?”
湯司令一邊聽,一邊皺眉,最后他緊緊抿上嘴,眉頭皺緊了。
老傅見了便說:“算了,就當(dāng)我沒說過。我走了?!彼v騰地朝屋外移去。胡阿姨趕緊扶住了他。
“老傅,讓我想想?!睖玖钶p拍打著石膏的右腿,“我得跟大偉商量商量,你知道他那脾氣,一不合他心意就冒火,本事沒有,脾氣很大。而且我現(xiàn)在也不是以前的湯司令了。”
“湯司令?”胡阿姨好奇地問,“你當(dāng)過司令?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啊,我們村里以前有個人當(dāng)過連長,就整天擺官架子了。這個嘛,那個嘛,我研究研究……”她笑了。
湯司令再次臉紅耳赤。
“老湯當(dāng)年是車間主任,廠里人都叫他湯司令,他還因為這個湯司令的名號被人貼大字報呢,幸虧我們車間里的同志全保他,唉,不說了,以前的事都成過往云煙了?!崩细敌χ牧伺男乜?,
“老湯,不急,不急?!?/p>
胡阿姨仔細(xì)地看了湯司令一眼:“嗯,有點像司令,要再長一把大胡子,就更像了?!?/p>
湯司令也笑了,笑中含淚。他以前真的是個大胡子,在老伴去世之后,他把胡子剃凈了。躺在床上的老伴走前說她就喜歡他的胡子。
晚上,大偉一身酒氣地回來了,還帶著一個姑娘。她很年輕,一股香水味兒直沖鼻。
湯司令皺著眉不說話。
“這是小方?!贝髠フf著便摟住了小方的腰,“今晚她住家里了。”他又對小方說:
“走,我們上樓去唱歌?!?/p>
小方笑著說:“這么急啊。”
大偉輕擰了一下她的臉:“當(dāng)然急了。老子一年沒碰女人了。”
小方咯咯地笑了。
他們攙扶著上樓去了。
湯司令坐著發(fā)呆。他知道這小方來路不正.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說不定就是瑪麗歌廳的,但是他現(xiàn)在動彈不得,跟一個廢人似的。他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大聲叫道:“大偉,你給我下來!”
“什么事!”大偉的聲音含混不清,伴隨著小方的咯咯笑聲。
“你給我下來!”湯司令震怒了。
樓上安靜了。不一會兒,大偉慢騰騰地下來了,他擦了一下臉上的口紅,不耐煩地說:“哪惹你了?”
“她是怎么回事?”湯司令低沉道,“這兒是棉北里。不是瑪麗歌廳?!?/p>
“棉北里怎么了?棉北里就不讓人談情說愛了?”大偉瞪了湯司令一眼,“她是我女人,她就是瑪麗歌廳的!你管得著嗎?我跟你說,眼不見為凈,你就念好你的阿彌陀佛吧?!?/p>
“你……”湯司令氣得說不出話來。
“今晚要是嫌吵,那就把兩耳都塞了,當(dāng)一回聾子。”大偉作了塞耳朵的手勢,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湯司令氣得渾身發(fā)抖。
這個晚上,樓上的大偉跟小方就像兩只永不停歇的老鼠似的,鬧了一晚上。湯司令瞪大著眼睛,一聲不吭地坐著。沙發(fā)上滿是藥品的氣味,這種氣味現(xiàn)在很誘人。他吮吸著,慢慢地閉上了眼睛。醒來后,發(fā)現(xiàn)透過樹葉的一縷晨光,在窗戶上微微晃動。一看那扇開了一半的門,湯司令就知道大偉他們走了。大偉進(jìn)屋出屋從不關(guān)門,好像這兒是他的旅館。他嘆息一聲,突然感到尿急。白色痰盂不見了。他踮著腳,著了急地尋找,不見蹤影。
他艱難地上樓,推開大偉的房間。白色痰盂赫然在目,蓋子被丟在了一邊,那滿滿一罐尿水像是從天而降似的,鄙視著他。他猶豫了一下,踮腳過去,取了蓋子,蓋在了痰盂上,他雙手想去端痰盂,想了想,改用單手去取,不料痰盂剛離地便傾斜了,他急得伸出另一只手。他整個人猛然摔倒在地,壓倒了痰盂,尿水流淌……
嘴里、頭發(fā)上全是尿水的湯司令無語地坐在地上,痰盂在地上滾了幾圈便老實了。他呆望著那個白色痰盂,心想它就像一個生活的死對頭,十多年來一直羞辱著他,折磨著他。
“湯司……”站在房間門口的胡阿姨目瞪口呆。她捂住了嘴。
整整一個上午,湯司令都在洗澡。他現(xiàn)在行動不便,但雙手還是靈活的,他一點一點地搓洗著衰老的身體。
胡阿姨收拾了房間,然后又將他的衣褲拿去洗了。她說那個柳樹河埠頭就跟村里的河埠頭一樣。
中午的時候,老傅進(jìn)來了:“老湯,一起吃飯。”
湯司令搖搖頭。
“你現(xiàn)在是個傷兵了,我跟胡阿姨說了。加一雙筷子。我們喝點?!崩细敌χf,“你就別跟我客氣了?!?/p>
“我不想吃!”湯司令大聲道。
老傅緊了緊下滑的毯子,吃驚地看著湯司令。
湯司令垂頭一聲不吭。
老傅也一聲不吭地走了。他走得特別小心,好像腳上裹了棉花似的。
中午的棉北里活泛起來了。自行車、電瓶車,偶爾一輛舊汽車駛過,三三兩兩的人走過。湯司令目光呆滯地望著門口。掛在鐵絲上的衣褲在風(fēng)中僵硬地擺動。
胡阿姨手里捧著一碗飯進(jìn)來,放在桌上,一聲不吭地走了。湯司令抬頭看著那個碗尖上金黃的荷包蛋,心里的悲傷像河一樣緩慢流動起來。他開始哽咽,慢慢挪到桌邊,拿起筷子,老淚縱橫。
一日的光陰眨眼就消失了。傍晚的時候,湯司令踮著腳,拿著碗去老傅家。在門口,他發(fā)現(xiàn)那個貼著墻根站著的白色痰盂被晚霞涂上了一層朦朧的光.柔和而細(xì)膩。青菜們都被澆了水,菜葉上透明的水珠像珍珠一樣吸引人。
老傅院子里的盆景們都水靈靈的。收音機(jī)播放的越劇《十八相送》悠長而動情:
女:青青荷葉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梁兄啊,英臺若是女紅妝.梁兄你愿不愿配鴛鴦
男:配鴛鴦.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
女:眼前還有一口井,不知道井水有多深。你看這井中兩個人.一男一女笑吟吟
男:愚兄明明是男子漢.你為何將我比女人。離了井,又一堂,前面到了觀音堂
女:觀音大師媒來做.我與你梁兄來拜堂
男:賢弟越說越荒唐.兩個男子怎么拜堂
湯司令靜靜地站著,微微地?fù)u頭晃腦。突然,收音機(jī)沒聲了,隨之傳來的是老傅的聲音:“老湯,快進(jìn)來吧?!?/p>
桌上擺著三副碗筷。系著圍裙的胡阿姨笑吟吟地看著湯司令。老傅將身上的毛毯拿下,指了指墻上的小酒柜說:“胡阿姨,拿那瓶紅酒?!?/p>
湯司令喝醉了。
胡阿姨攙扶著他進(jìn)了屋。又扶著他上了樓,進(jìn)了房間。他躺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胡阿姨又專門泡了一杯茶,放在了床頭柜上?;秀遍g,他覺得老伴復(fù)活了。他拉住了胡阿姨的手。
胡阿姨叫了聲:“湯司令,你……”
湯司令猛然驚醒,翻了個身,打著呼嚕,佯裝睡著了。
胡阿姨輕笑一聲,悄悄地走了。
半夜,湯司令下床要撒尿時,發(fā)現(xiàn)白色痰盂就放在門背后。他端起了這個散發(fā)著洗潔精氣味的清潔痰盂,他閉上了眼睛,陶醉了。好久,他放下了它。他挪到了樓梯口,打亮了燈,慢慢下樓。
湯司令踮著腳挪到公共廁所的那會兒,全身汗?jié)裢噶?。他在小便池里撒了尿。他在廁所門口吸了一支煙。夜色中,他望見了老傅的房子,院子特別醒目,像一座孤獨的堡壘。胡阿姨晚上不住在老傅家,她收拾好一切后,便騎車走了。據(jù)老傅說,她住在城中村的農(nóng)民房里,她一個人來城市好些年了……
湯司令決定再買一只痰盂,他將錢交給胡阿姨時.胡阿姨有些不解,“你不是有了嗎?干嗎買新的?”
湯司令說:“我現(xiàn)在是個瘸子了,我……”
胡阿姨醒悟般地說:“哦,好的,好的?!彼掖易吡?,沒走多遠(yuǎn),她又轉(zhuǎn)身大聲問:“還是白色嗎?”
“你,你定吧?!睖玖钫f,“你喜歡什么顏色就什么顏色?!?/p>
“我知道了?!焙⒁套吡?。
湯司令心里莫名地喜滋滋的。他的手指在空中輕彈了幾下。
4
老樓突然出現(xiàn)在棉北里是湯司令沒想到的。他剛倒了痰盂回來,像往常一樣在自來水龍頭下沖洗時,老樓出現(xiàn)了:“老湯?!彼穆曇粲行┥硢 ?/p>
“老樓,是你?!睖玖钷D(zhuǎn)身后,驚喜地說,“快進(jìn)屋,進(jìn)屋坐?!?/p>
“老傅在你隔壁吧?”老樓小心地踮腳探了探。
“是啊,是啊。”湯司令將紅色痰盂放下,然后說:“我去叫他?!?/p>
“我們?nèi)ダ细导易?,聽說他心臟不好?”老樓望了一眼紅色痰盂,掩了掩口又說,“這個,這個,老傅在家嗎?”
三人坐下后.老傅讓胡阿姨拿茶,他特別強調(diào)說放在最里面的那盒。
老樓是個識貨的人,他吃了一驚地說:“這是金駿眉吧,拿來我看看?!彼眠^茶葉,仔細(xì)看與聞之后,又說:“這是頂級的金駿眉,怕是要上萬吧?”
“小海說一萬多一斤?!崩细档恍φf,“再怎么貴,也還是茶葉,我覺得紅茶不如綠茶,我愛喝龍井,索性把那套茶具也拿來,一次也沒用過,今天三個老友聚會,用了?!?/p>
“我給你們泡工夫茶。”老樓笑著說,“我在國外閑著沒事干,一天到晚研究茶道?!?/p>
胡阿姨將茶具拿來了。
老樓接過后,鄭重其事地坐下,點了一支香,然后一步一個節(jié)驟地泡茶……
湯司令心里掀起了大波浪。他拿著茶杯。不敢下嘴。
“老傅,與西湖龍井比,各有千秋?!崩蠘瞧分?,一副滿足無比的樣子:“好茶,好茶啊,名不虛傳,這么好的茶,我也就喝過一回,這是第二回?!?/p>
“這哪是喝茶啊,這分明就是喝錢?!焙⒁滩辶艘痪?,她搖著頭說,“聽聽就嚇?biāo)廊??!?/p>
湯司令淺淺地喝了一口,剛想開口,老樓笑了,他大聲說:“老湯,你這樣喝茶的方法不對,要先閉上眼睛聞一聞。來,我教你?!?/p>
“算了,算了,我這輩子也快到頭了,學(xué)了也是浪費?!睖玖钅弥〔璞?,一飲而盡。
老傅笑了。老樓卻有些不悅,他掏出煙往桌上一放:“老傅,你的病怎樣?我看你氣色不錯,有個孝順兒子比什么都強。”
老傅微微一笑。
“老湯,大偉怎么樣?你可是老來得子,我記得那天還在你們家吃了個飯,專門慶祝了一番。”老樓點著煙,彈了彈煙灰,“我好久沒來棉北里了,一來到棉北里就想起了當(dāng)年的歲月,這兒真的一點都沒有變,老傅,我聽說小海讓你搬,你卻一往情深?!?/p>
“住慣了?!崩细档恍?,
“生是二棉廠的人,死是棉北里的鬼。”
“二棉廠轉(zhuǎn)制之后,就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崩蠘菄@息一聲。
“二棉廠雖然不姓公,姓私了,但靈魂還在,毛主席揮手像還在。”湯司令的情緒突然激動起來,“你這個說法可是大大的不對!”
“老湯,你今天是吃火藥了?”老樓擺擺手說,“我們不討論這個問題?!?/p>
老傅笑著說:“當(dāng)年你們也這樣子,三言兩語就響喉嚨拍桌子了。脾氣一點都沒改。我們還是說說棉北里。你們說什么時候會拆遷?”
“快了。”老樓把手機(jī)拿出來,看了一下時間,“我估計明后年?!?/p>
老傅搖搖頭說:“我看未必,聽小海說,市里對棉北里有兩種意見,力主拆與保持現(xiàn)狀,誰也說服不了誰?!?/p>
“按照老湯的情況,是拆遷好:按老傅你的情況,還不如保持現(xiàn)狀。所以啊,矛盾永遠(yuǎn)存在?!崩蠘窍铝丝偨Y(jié)。他喝了口茶,站起來伸伸腰說,“我得回去收伊妹兒了?!?/p>
老樓走后。老傅輕聲說:“老樓難得來一趟,你怎么突然就跟他抬杠了?”
“我就是看不慣他的那種做派?!睖玖钅闷鸩璞?,一飲而盡,“我們都是工人階級,沒讀幾年書,裝什么知識分子,你看他外國住了一陣,就脫胎換骨了,我偏偏就不信了,外國就什么都好?”
“老樓是遇上麻煩了?!崩细甸L嘆一聲道,“否則,他也不會屈尊來棉北里。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年他說過一句話?!?/p>
“一句話?”
“他說棉西里和棉北里就像一個人,上半身是棉西里,下半身是棉北里?!崩细祰@了口氣說,“我原來一直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現(xiàn)在我明白了。”
“什么意思?”湯司令著急地問。
“老湯,你仔細(xì)想想就明白了。上半身是頭腦是智慧,下半身則是苦力。事實也是如此,棉北里是簡易宿舍樓,棉西里則是正兒八經(jīng)的六層樓房。老樓人為地把棉西里和棉北里劃了階層。”老傅站了起來,將毛毯披在了身上,“老樓的兒子出事了?!?/p>
“他兒子?”
“我有點累了。想去躺一會兒?!崩细祰@了一口氣,上樓去了。
湯司令慢騰騰地走著,腿畢竟還沒有痊愈。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他才過了一個多月。他心事重重。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但也只是安慰人的。小?,F(xiàn)在是個老板.老樓女兒在國外,兒子聽說也是做生意的,而大偉什么都不是,連自食其力都快算不上了。
半夜,大偉突然回來了,酒醉后嘔吐的聲響一陣接一陣。湯司令匆匆下樓,給他絞毛巾,倒水。大偉癱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像個死人。湯司令在清理地上的嘔吐物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張名片。他撿了起來,正是大偉的名片,上面印著瑪麗歌廳公關(guān)經(jīng)理的頭銜。大偉不是在佳佳進(jìn)出口公司當(dāng)保安嗎?他拿著名片愣了一會兒,心想大偉騙了他。他用力地扯了大偉幾下,大偉惺忪著眼說:“什么事?”
“你現(xiàn)在在哪兒上班?”湯司令緊盯著他問。
“你管……管不著?!贝髠ヮ^一垂,又昏昏欲睡了。
湯司令撕了名片,悲傷地上樓。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啊。
大偉的確是在瑪麗歌廳上班。那天,湯司令找到了瑪麗歌廳。大偉不是公關(guān)經(jīng)理,而是保安,他穿著豪華的制服在門口站著,那模樣居然有幾分威武。湯司令心想站門口總比在里面好得多,里面是個什么世界他不知道,但肯定比外面黑暗。
只是,大偉每天都在深更半夜醉醺醺地回來,客人的酒都讓他喝了。他還隔三岔五地帶些歌廳的小姐回家。這哪像是一個保安干的事啊?湯司令忍受著隔壁房間里傳來的哼哼哈哈聲,恨不得將房門砸了,把大偉趕出家門。
本來他想跟老傅談?wù)劦?,小海見多識廣,一聽便知。這畢竟不是什么好事,丟人現(xiàn)眼,大偉不在乎,他在乎。但在棉北里,他除了老傅,沒別人可說了。
那天,湯司令去一家電腦店。他把臉湊在電腦前,像研究員一樣。服務(wù)員有些不高興,走過來提醒他說:“買嗎?”“看看?!彼吡恕T陔娔X店門口,胡阿姨走了過來,她問湯司令在干嗎,湯司令如實說了。胡阿姨聽了哈哈大笑:
“光去看電腦有什么用,要上網(wǎng)才行?!?/p>
“你會上網(wǎng)?”湯司令想了想又說,“那個,那個伊妹兒?!?/p>
“伊妹兒?”胡阿姨吃驚地望著他。
“你不知道了吧?”湯司令得意地說,“我知道?!彼壬宪?。走了。
騎著車的胡阿姨追了上來,大聲說:“湯司令,什么伊妹兒?她是誰?老湯,不,湯司令,下車,下車?!?/p>
湯司令下了車。兩人推車邊走邊說。胡阿姨告訴了湯司令一個秘密:小海離婚了。她要求湯司令保密,不能透露一個字。
進(jìn)了棉北里,他們停止了交談,一前一后地騎著車到了家門口。湯司令將車停好后,心想老傅保密工作做得很好。老傅出來了,背著手慢悠悠地走著。湯司令走上前去:“老傅,今天怎么出來了?”
“老窩在家里堵得慌?!崩细挡怀刹坏卣f,“好像要下雨了。”
湯司令望了一眼烏云層疊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是啊,是啊?!彼颐M(jìn)屋去了。
房頂漏水的問題是老問題了。湯司令站在板凳上,對著天花板上發(fā)黃變黑的水漬愁眉苦臉.上次那個補漏的來看過,他說如果要修,得重新做防水,房子太老了,不敢拿自己的性命跟幾百塊錢交換。下了板凳,他拿來了一只臉盆,對準(zhǔn)水漬擺放好。也只有這樣了。隔壁老傅家的房頂就不一樣了。有一年,小海叫了一幫工人來,專門做了防水工程,那時候由于跟老傅的關(guān)系不好,只能冷眼旁觀,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個大大的失策。他心情郁悶地下樓,祈禱這雨不要下得太急,一急就容易積水。
老傅卻進(jìn)來了。
“老湯,我心里悶?!彼嬷乜谡f。
“我給你泡茶,像你那樣的好茶沒有,我這兒是大葉茶,街上買的,十八元一斤?!睖玖钚χf,“喝到肚子里都差不多?!?/p>
“老湯,小海離婚了?!崩细嫡f,“小海他是中了邪了。”
湯司令僵住了。他原以為老傅與自己面上熟絡(luò),如同一家人,但心底里老傅是看不起自己的.是不會掏心窩子的。
“好好的日子不過.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老傅嘆了口氣,“你說為什么?”
湯司令將茶泡好后遞給了老傅:“你就不要管這種事了,管好自己的身體?!?/p>
“話是這么說,但我始終想不明白。小海也算事業(yè)有成,一家人吃穿不愁,每年還去外地旅游,生活過得有滋有味,還有什么不滿足的?”老傅喝了一口茶,“他是存心要氣死我?!?/p>
“老傅,你有一點不如我,樂觀。你瞧瞧大偉,他這副德性要是換了你啊,唉……小海算不錯的,對你這么孝順,我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湯司令搭了搭老傅的手背,又說,“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隨他去?!?/p>
老傅笑了:“你就別寬慰我了,咱們都一樣。嘴上說不管了不管了,可這心里始終糾結(jié)著,還有老樓,你看他面上不動聲色,可心急如焚。上次他來棉北里,其實就是主動來放低姿態(tài)的,生怕以后我們輕視他。他兒子可是真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湯司令吃驚地問。
老傅做了個戴手銬的動作,低聲說:
“聽說要判無期?!?/p>
湯司令抓了抓頭皮:“這.這……”
老傅走后,湯司令心里翻江倒海,之前他隱約猜到老樓遇上麻煩了.但沒想到這個麻煩居然有這么厲害。他兒子要是真被判了無期,老樓百年以后,兒子都不能送終了。
雨嘩啦嘩啦地下了。
房頂漏了,這一回不像以前那樣滴滴答答,而是成了一股小水流。眨眼工夫,臉盆滿了。湯司令著急地拖過那只白色痰盂。雨水落進(jìn)痰盂時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當(dāng)年他第一次使用它,也是這般聲響。一眨眼幾十年了。
胡阿姨撐著傘跑了進(jìn)來,臉色蒼白:“老傅好像有點不對勁?!?/p>
躺椅里的老傅表情痛苦,一手按著胸口大口地喘氣。湯司令著急地問:“老傅,老傅,你怎么樣?”
老傅說不出話來。
“怎么辦?”胡阿姨焦急地望著湯司令。
“送醫(yī)院?!睖玖畲舐暤?,“沒有別的辦法了。”
胡阿姨剛拿起電話,老傅卻開口說話了:“好了,好了,一口氣喘過來了?!彼哪樕矟u漸恢復(fù)正常了,“喝水,我想喝點水?!?/p>
胡阿姨放下電話,馬上倒水。
老傅喝了水后,緩緩地說:“不礙事了,我又活過來了。”
“你可把胡阿姨嚇壞了。”湯司令眼眶有些濕潤。
“老湯?!崩细挡亮瞬裂劬Γ拔覄偛藕孟窨匆娏撕芏嗳?,一閃而過?!?/p>
胡阿姨也擦著淚水說:“我去買菜?!?/p>
“等雨停了再說。”湯司令望了一眼窗外,“路上不安全?!?/p>
“胡阿姨,你聽老湯的?!?/p>
胡阿姨望了一眼湯司令,低頭說:
“我先去淘米了。”
老傅想起來,湯司令按住他說:“多躺一會兒?!?/p>
老傅笑著說:“怕我重演剛才一幕???”
“你這老家伙,剛活過來就神氣活現(xiàn)了。好好好,隨你吧?!睖玖钚α恕?/p>
“是不是舍不得我就這么去了,以后你就孤獨了?我跟你說,你不會孤獨的,有……”老傅突然閉嘴了。
“有什么呀?”
“有……以后再說?!崩细敌χf,“我太了解你了,給你留個尾巴,你就天天來跟我套近乎了,趕都趕不走?!?/p>
湯司令緊緊地握了老傅的手:“老傅,沒有我的批準(zhǔn),你不許曠工?!眱扇硕夹α耍终f了一會兒話。
“雨停了?!焙⒁套吡诉^來。
“老湯,你陪胡阿姨走一趟吧,幫她打個下手,今晚我們慶祝一下,慶祝我沒有曠工?!?/p>
湯司令與胡阿姨并肩走著.小水流在路的兩側(cè)匯集,漾起來了??斓讲藞鰰r,湯司令有意地放慢了腳步,他生怕遇見熟人。胡阿姨卻招呼他說:“湯司令,快點啊。”湯司令只得跟上。
雨后的菜場有些冷清,攤主們的招攬比往日更為熱情。胡阿姨微笑著泰然自若,湯司令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動物園的籠子.他極不自然地左顧右盼.與胡阿姨刻意保持一定距離,好像他們根本就不認(rèn)識。胡阿姨卻幾次三番地招呼湯司令,讓他提建議,拎東西……
進(jìn)入棉北里后。手里拎著各種食材袋子的湯司令突然停下了腳步。
胡阿姨吃驚地說:“你怎么不走了?”
“我吸煙、吸煙?!睖玖钛陲棸愕卣f,他發(fā)現(xiàn)對面走來的人好奇地望了他們幾眼。他低了頭,將手里的袋子放地上,作勢點煙。
“少吸點,我男人就是得肺癌死的?!焙⒁陶f,“這不是好東西?!彼舱局蛔吡耍孟竦葴玖顚熚?。
“你先走吧?!睖玖钐Я祟^,又低了頭說,“我馬上來?!?/p>
“不急,我等你。”實心眼的胡阿姨笑著說,“要不袋子我來拎,對了,你的腿全好了?”
“全好了?!睖玖钆み^頭去說。
迎面走來兩個老太太,她們仔細(xì)地打量了湯司令和胡阿姨,輕聲說著什么走了。她們不時回頭張望。
湯司令突然拎起地上的幾只袋子,快步走了。胡阿姨愣住了,呆呆地望著逃也似的湯司令,垂頭慢騰騰地跟了上來。
老傅是個聰明人。他用肘部頂頂坐著吸煙的湯司令,小聲說:“怎么了?你們吵架了?”
“沒,沒有……”湯司令支吾道。
這一頓晚飯吃得很是沉悶。老傅幾次提起一些有趣的話題,湯司令與胡阿姨都沒有心情響應(yīng)。尤其是胡阿姨,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垂頭一聲不吭。她早早就吃好了,跟老傅說,她今天想早點走。
老傅望著湯司令,一個勁兒地笑。
湯司令說:“老傅,你出了一個壞點子?!?/p>
“我是好心辦壞事?!崩细嫡f,“胡阿姨這個人不錯的,你可以考慮考慮。我覺得她對你也有點意思,好幾次向我打聽你的情況?!?/p>
“老傅,大偉娘走了這么多年了,我也習(xí)慣了?!睖玖铋L嘆一聲說,
“再說了。我這個條件也配不上她。
“她也是個苦命人,兒子在部隊是個排長,在一次新兵投彈訓(xùn)練中。為了救一個投彈失誤的新兵,犧牲了。她男人十多年前得肺癌死了。村里人說她是個克夫命,她就離開了村子。唉,她什么活都干過,下巴的那個疤,是在建材市場當(dāng)搬運工時被瓷磚磕的,縫了好幾針?!?/p>
湯司令不吭聲了。
“我覺得你可以考慮考慮,都這把年紀(jì)了,有個伴總比一個人好。大偉終歸是不會跟你一起住的,棉北里也總有一天會拆遷的?!崩细蛋咽掷锏南銦煵痖_,遞了一支過來:“給。告訴你一件喜事,明天我小孫子要來?!?/p>
“太好了?!睖玖钚χf,“有一陣不見了,怕是又長高些了吧?老傅,你做人終歸比我好,我們家兩個光棍,我都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抱上孫子?”他黯然神傷。
“會有那一天的?!崩细嫡f。
湯司令凌晨四點鐘就醒了。大偉的鼾聲清晰可聞,不知道他昨晚幾點回來的。湯司令睡不著了,他下床,用布拖把拖了地。他又站在了板凳上,用手摸了摸天花板的那塊水漬,軟綿綿的。遲早有一天,整個天花板都會掉下來。六點多,湯司令端著一碗青菜泡飯,剛吃了幾口,胡阿姨咣當(dāng)一聲將門推開了:“湯司令,老傅,老傅他……”
兩人趕到老傅家,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的老傅像是睡著了,一本相冊掉在地上。
“他一早接了個電話。就突然說胸口悶,就……”胡阿姨著急地說,“這可怎么辦?。俊?/p>
“趕緊叫救護(hù)車?!睖玖蠲死细档男乜?,“還跳著。”
“我叫了?!焙⒁炭拗f,“我擔(dān)心來不及了?!?/p>
湯司令想了想,轉(zhuǎn)身沖出了老傅家,大聲叫:“大偉、大偉?!?/p>
大偉懶洋洋地下樓來,揉著眼睛說:“你一大早干嗎呢?人家工作了一晚上,眼都睜不開?!?/p>
“快,快,把你老傅伯背去醫(yī)院?!睖玖钍种噶酥咐细导?。
“要死了嗎?關(guān)我們屁事,傅小海不是很有能耐嗎?既然能雇保姆,那一定也能雇私人醫(yī)生?!闭f完,他顧自上樓了。
“你這個畜生!”湯司令痛罵:“人命關(guān)天,你要是不下來,我跟你斷絕父子關(guān)系?!?/p>
大偉人沒下來,聲音卻傳了過來:“隨你的便?!?/p>
湯司令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重新奔進(jìn)老傅家,用力想背起老傅,可這時他的右腿吱的一聲,痛得他的身子軟了下來。他知道舊傷發(fā)作了。
胡阿姨見此情景,沖到了門前路上,大聲叫喊:“來人啊,來人啊?!睖玖钜е廊讨?,挪到了老傅家院門口,跟著胡阿姨一起喊。
不一會兒,一群老頭老太過來了,她們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也一齊喊:“來人啊,來人啊……”像一支奇怪的合唱團(tuán)。
在湯司令的幾次叫喊下,大偉最后還是下樓來了。他卷著袖子,摩拳擦掌準(zhǔn)備進(jìn)去時,“嗚啦嗚啦”叫著的救護(hù)車也到了。
救護(hù)車走后,湯司令重重甩了大偉一巴掌:“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小時候有一回掉井里,沒有老傅伯救你,早沒命了?!?/p>
大偉捂著臉,恨恨地瞪了湯司令一眼,又瞪了老人們一眼,走了。
老人們漸漸散去了。
湯司令望著變得空蕩的路.淚水情不自禁涌了出來。
5
大偉收拾了自己的房間,他要在外面租房子了,他說他會一直住到棉北里拆遷為止,他恨棉北里。
去醫(yī)院探望老傅時.湯司令遇到了神情憔悴的老樓。老樓就要回加拿大了,來跟老傅告?zhèn)€別,他說城里的空氣不好,老咳嗽,而且水也不好,總有股怪味。老樓后來說,像老傅這種情況,最好住到加拿大去。
湯司令不再搭理他了,顧自進(jìn)了病房。
人瘦得厲害的老傅醒過來了,喘著氣說:“老湯,多虧了你,再次把我從閻王殿拖回來了?!?/p>
湯司令一下子臉紅了:“是胡阿姨的功勞。”
“胡阿姨都跟我說,你打了大偉,唉……醫(yī)生說我不用回家了,看樣子得在這兒住上一兩個月?!崩细抵噶酥敢巫诱f:“坐。小海給我弄的這個單人病房,挺寂寞的。”
“你的收音機(jī)呢?”
“在,我怕影響隔壁的病人,晚上戴著耳機(jī)偷偷地聽?!崩细敌α?。
湯司令打量了一下病房,小聲說:“胡阿姨呢?”
“小海把她辭了。唉,他又氣了我一次了。”老傅搖搖頭說,
“要是沒有胡阿姨,我現(xiàn)在早躺在太平間了。”
湯司令不吭聲了,好久,他才說:“老傅,那現(xiàn)在誰照顧你呢?”
“小海新的女朋友。小海說要考驗考驗她.如果她照顧得不盡心,那就不處下去了?!崩细祰@了口氣說,“你說這算什么事?”
湯司令苦笑一下說:“大偉也搬出去住了?!?/p>
老傅閉上眼睛,緩緩地說:
“我現(xiàn)在就想回棉北里?!?/p>
說話間,小海的新女朋友進(jìn)來了。年輕漂亮,打扮時尚的她放下手里的鮮花和水果說道:“累死人了。”然后打量了一眼湯司令說,“你是護(hù)工嗎?”
“是我老朋友。”老傅冷冷地說。
“哦,這樣啊,來,幫我削一個梨給我公公?!?/p>
老傅氣憤得說不出話來,湯司令擺擺手止住他:“我來,我來?!彼舆^塑料袋。
“還有啊,我等會兒還有點事要辦,你替我看一下他?!惫媚镱欁钥雌鹗謾C(jī)來。
“你就不會說個“請”字嗎?”湯司令也忍不住了。
“請?什么請?”姑娘一臉茫然道,“我公司還有事呢,連假都沒請,我請假去了?!彼欁宰吡恕?/p>
老傅搖搖頭:“你看看,像什么話,沒一點家教。小海是眼睛瞎了,還是腦子糊涂了?她有什么好?除了年輕,哪點比得上慧娟?”
“你小孫子……”湯司令欲言又止。
“我這次住院就是因為他,慧娟一早打來電話說樂樂不來了,有別的事。我心里一急,就……”老傅閉上了眼睛,“小海離婚后,樂樂判給了慧娟,以后我見他一次都難了??墒牵疫@個病在身上,沒有幾次好見了?!崩细禍I水終于流了下來。
“老傅,別太悲觀了,保重身體最要緊。”湯司令也嘆了口氣,他想大偉搬出去住之后,自己的生死就成了自己的事了。養(yǎng)兒養(yǎng)女一輩子,最后還得靠自己。
胡阿姨小心翼翼地進(jìn)來了。
“胡阿姨!”湯司令與老傅兩人驚喜道。湯司令手中的梨都掉地上了,正好滾到了胡阿姨腳前。兩人撿梨時,頭碰在了一起。
老傅笑了……
三人歡喜地聊了一會兒。胡阿姨后來噙著淚水走了。
送走胡阿姨,湯司令有些郁郁寡歡地進(jìn)了病房:“老傅,小海不能把這筆賬算在她頭上!我覺得她是最好的保姆了。”
老傅點點頭:“老湯,我得跟他打個電話。我都成這樣了,他不敢不聽我的?!?/p>
湯司令想了想,勸慰他說:“我也是嘴上說說。算了,算了,剛才胡阿姨不是說了嘛,小海的脾氣很硬,凡事說一不二的,他決定的事我們是推翻不了的?!?/p>
“可是我終歸是他老子?!?/p>
“現(xiàn)在老子治不了兒子,都這樣?!?/p>
兩人都沉默不語了。
湯司令走的時候,老傅睡著了.眼角邊一顆老年斑上掛著一顆淚珠。湯司令小心翼翼地關(guān)了窗,又關(guān)了門。剛走到電梯口,便傳來了一陣哭聲。他心里一緊。他望著電梯閃爍的燈,用不了幾年,自己就到八十三了,自己也聽不到別人的哭聲了。
老傅不在棉北里的日子,就像嚼過的甘蔗。湯司令總有些心神不寧,他似乎在等待電話,哪一天電話響起,老傅就沒了。他時常在老傅家院門口站上一會兒,眺望一會兒,懨懨回家,坐著發(fā)呆。大偉也沒來一個電話,就像徹底失蹤了一樣。他檢查了電話機(jī)的線路,又緊了緊電話機(jī)的線插孔。一切正常。他拿起話筒,默念著大偉的手機(jī)號,手在號碼鍵上顫抖著,最終他放棄了。他跟他說什么呢?
大偉倒是回了一趟家。那天是個雨天,城市被徹底籠罩了,像平日里的霧霾一樣。湯司令撐著傘從菜場回來,發(fā)現(xiàn)門開著。他將傘放在門邊,然后看見悶頭吸煙的大偉。他的褲腿跟他一樣,全濕了。
“你回來了?”湯司令說,“趕緊換一條褲子。”
“不用了?!贝髠煹偃拥厣?,站起來說,“我是來拿東西的?!?/p>
“什么東西?”湯司令一臉疑惑地放下手中的一袋茄子。
“我媽的存折?!贝髠ハ肓讼胗终f,
“我缺錢用。我知道還存著一萬多塊錢,存折在哪?”
“你……”湯司令強自按下怒氣,“它不是你的?!?/p>
“當(dāng)然是我的,都是我的?!贝髠フf完,顧自上樓去了。
湯司令緊迫了幾步,停下,按住胸口,長吁一口氣,吼道:“那是留給你的救命錢!”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小客廳里極為凌亂,茶幾柜門開著,地上隨便地扔著一些舊書報。
不一會兒,樓上便傳來翻箱倒柜的聲響。大偉也大聲吼道:“我現(xiàn)在就要救命?!?/p>
湯司令喘著氣,緩緩地矮下身子,收拾地上的舊書報。還有一些他當(dāng)年的一疊疊榮譽證書?!跋冗M(jìn)工作者”、“生產(chǎn)標(biāo)兵”之類的。
這時,大偉的手機(jī)響了。他大聲地對著手機(jī)吼道:“他娘的,要是再逼我,我跟你拼了,老子賤命一條,不值幾個錢!”他停止了翻箱倒柜,好一會兒,才嗚嗚地哭了起來。
湯司令知道大偉又闖禍了。這些年來,他就像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不停地折騰,不停地闖禍。他盡量柔聲地說:“你下來,出什么事了?”
“不關(guān)你事!’,大偉有些憤怒。他用力地踢了一腳房門,并且吼道:“在哪,在哪,在哪?!”
“存折不在家里。”湯司令平靜地說,“你這樣永遠(yuǎn)找不到。”
大偉停止了尋找,慢騰騰地下樓來,死死瞪著他道:“在哪?”他的一張臉完全扭曲了。他用臟兮兮的手抹了一下臉,臉上便增加了一道黑色,滑稽且恐怖。
“出了什么事?”湯司令依舊平靜地說,眼前的這張臉仿佛是從陌生之地飄過來的。但是,眼前這個男人是他的兒子,是他的親骨肉。他眼前快速地掠過昔日光陰,從大偉呱呱墜地到蹣跚學(xué)步,從背著書包上學(xué)到教師辦公室的罰站,從考試卷上的不及格到離開學(xué)校去做學(xué)徒工……
大偉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點了一根煙,沉默不語。他用煙頭去點桌上的豆腐乳瓶,將商標(biāo)紙燃出了一個小黑洞。小黑洞在持續(xù)擴(kuò)大。
湯司令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他幾乎哀求地說:“到底出了什么事?”
“欠了高利貸,他們逼我還錢?!贝髠ヮ^也不抬地說,“他們說要是過了日子,先挑斷腳筋?!?/p>
“多少?”湯司令聽到了自己的顫抖聲,骨頭都在咯吱咯吱作響,像是要脫離他的身體。
“八萬。”
“八萬?!你,你花在哪了?”湯司令頭暈?zāi)垦#迷谛》阶雷銐驁詮?,撐住了他的身體。
大偉站了起來:“存折呢?”他走了過來。
“你跟我說清楚,錢花哪兒去了?”湯司令激動地說,“八萬啊,你一年工資才兩萬多,你……”
“這你別管。存折呢?我現(xiàn)在只要存折。你如果不給我存折,我就只有將這房子抵給他們了?!贝髠ダ淇岬卣f,“我說到做到?!?/p>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大不了,一輩子住出租房。這破地方,我不稀罕?!贝髠煹偃拥厣希莺莸啬肓艘荒_。
“你……”
“在哪?快說!”大偉突然躥到湯司令面前,像狼一樣雙手扼住了湯司令的喉嚨。
湯司令眼前一黑,心沉了下去。
“快說在哪?!”大偉像瘋了一樣,扼湯司令喉嚨的雙手肘部拼命搖晃著。湯司令像秋風(fēng)中的枯枝敗葉。
湯司令的臉漲得通紅,意識模糊了。我就要死了嗎?一個聲音在空中游蕩。
大偉突然松了手,用力地扯了自己的頭發(fā),吼道:“你不給我也行,我自己想辦法去,實在沒辦法了,大不了去偷去搶?!彼蟛降刈吡恕?/p>
湯司令好不容易醒過神來。他吐出一口痰,追了出去。騎著電瓶車的大偉,在大雨中瞬間消失不見了。
大雨下著。
湯司令全身都淋透了,像個木頭人死死地守望這條孤獨的馬路,好像等待那個人的回心轉(zhuǎn)意。好久,他才擦了一把臉,他知道一大半都是淚水,不是雨水。
一把傘慢慢地飄了過來。
悄悄出現(xiàn)的胡阿姨什么話也不說地將湯司令拉進(jìn)了房子,她利索地取了毛巾,給他擦臉。湯司令一動不動。
胡阿姨嘆了口氣:
“快上樓換衣服去。我燒點姜湯?!?/p>
湯司令機(jī)械地走著。每走一步都踏在了夢境里一樣。一地狼藉。他把房門關(guān)上,呆呆地望著地上、床上的衣服,被子,鞋子。它們好像都不是他的,而是哪個人隨意丟著的。
雨水在漏。他找放在門背后的白色痰盂,卻發(fā)現(xiàn)痰盂被大偉踩癟了,像巨大的鯉魚嘴。他全身一震,一陣頭暈眼花,緊接著“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只紅色的塑料痰盂接著雨,旁邊還放著臉盆。胡阿姨一臉焦急地望著他。他把目光投向門背后的白色痰盂,恍若隔世。
“房間這么漏,得趁早補。”眉頭緊鎖的胡阿姨看了一眼那條垂直的水線說,“這活我來干。”
“不用了。隨它去吧。”湯司令此時沮喪到了極點。
“啊呀,樓下的姜湯快燒干了。你等著,我去拿。”胡阿姨急匆匆地下樓了。
湯司令拾起白色痰盂,深情地望了一會兒。他努力想使它復(fù)原,雙手用力扳著。無論他怎么努力,它再也無法回到以前了。他有些氣喘吁吁。他將它重新放在門背后。下樓。
姜湯放在桌上。
胡阿姨女主人似的收拾整理著小客廳。她動作麻利,手里的抹布不放過任何角落,她回頭看了一眼湯司令:“快喝吧,對了,我說你這房子也太臟了。”
湯司令一聲不吭地喝了姜湯,接著點了根煙。他緩緩地吸著,額頭有點兒疼痛,他摸了摸,感覺有個小包。心里的痛卻是真真切切的,他掩飾般地拉了拉衣領(lǐng),遮住脖子。
“我突然想起老傅不在家,這么大的雨,院子里的盆景會被大雨淋得不像樣了,我就來看看?!焙⒁探忉尠愕卣f,“幸好盆景們都沒事。”
湯司令站了起來,神情木然。
“姜湯好喝嗎?”
面無表情的湯司令點點頭。
胡阿姨感覺到了什么:“我,我先走了。你啊,晚上早點睡,把自己裹起來,悶在被子里,出一身汗就全好了?!焙⒁套鲃菖拇蛑约旱纳眢w,仿佛在等待湯司令挽留。
湯司令一言不發(fā)地望著小客廳。
胡阿姨失望地走了。外面的大雨絲毫未停,令天色變得灰暗如墨。
三天后,湯司令在門前鐵絲上晾曬衣褲。陽光出奇地好,照在人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味道。湯司令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變得虛弱了,頭暈時不時糾纏著他。
一輛三輪車過來了。坐在車上的胡阿姨突然跳下了車,大聲叫道:“湯司令,補漏的黃師傅來了?!?/p>
湯司令愣住了。
“黃師傅,就這家。”胡阿姨對騎三輪車的中年男人說,她帶著黃師傅進(jìn)去了。
“哎……哎……”湯司令愣了愣,趕緊跟了進(jìn)去。
黃師傅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開始補漏。胡阿姨自告奮勇地爬了上去,給黃師傅打下手。湯司令倒成了局外人。
午飯時間到了。黃師傅也補好漏了。胡阿姨利索地準(zhǔn)備著午飯,菜是她一早帶來的。湯司令遞煙給黃師傅,兩人在門前站著說了一會兒話。黃師傅說他幾年前就認(rèn)識了胡阿姨,她原來在建材市場做搬運工.拼了命地干。男人們都服她。湯司令不停地點頭。黃師傅后來說:“湯師傅,我聽胡阿姨說,你們是遠(yuǎn)房親戚?這房子啊,也實在太舊了,剛才我站在房頂,心里直打顫?!?/p>
“是啊,是啊。”湯司令含糊地說。
“你就一個人?。俊秉S師傅說,“這房子怎么還不拆遷?這周圍一帶就剩這一塊了?!?/p>
湯司令點點頭說:“黃師傅,多少錢?”
“你就付點材料費吧,你是胡阿姨親戚,大家朋友一場,工錢就算了?!秉S師傅笑著說,“胡阿姨對這房子比你還熱心?!?/p>
這時,系著圍裙的胡阿姨出來了:“吃飯了,吃飯了?!?/p>
午飯后,黃師傅便騎著三輪車走了。
湯司令去了房間,發(fā)現(xiàn)收拾得干干凈凈,有眼前一亮的感覺。他突然發(fā)現(xiàn)門背后的白色痰盂不見了。他著急地找遍了房間,又找了大偉的房間。他下樓問正在收拾桌子的胡阿姨:“你看見我房間里的痰盂了嗎?白色的那只?!?/p>
“那只舊的我扔了?!焙⒁陶f,“樣子怪難看的?!?/p>
“扔哪了?”湯司令著急地問。
“我,我讓黃師傅順便放三輪車上帶走,扔掉。咦,你,你……”胡阿姨感到不對勁了。
“這是我的東西!你有什么權(quán)利決定?!”湯司令暴跳如雷,“你算哪根蔥?!”
“一只破的舊痰盂,你,你不是有新的了?”胡阿姨被嚇了一跳。
“我去追回來!”湯司令說著,就跑了出去,騎上車便走了。
胡阿姨呆呆地站著,神情越來越黯然……
那一天,湯司令去醫(yī)院探望老傅。
老傅的病情好轉(zhuǎn)了。穿著病號服的他跟湯司令在醫(yī)院的花園里走著,步伐輕快。他告訴湯司令,再過三天,胡阿姨要來了。他笑著說:“她要來,我的病就好了一半了?!?/p>
湯司令點點頭,并沒有多說什么。
老傅突然停下腳步,看著湯司令說:“老湯,你有心事?”
湯司令抹了一把臉:“沒什么心事?”
老傅哈哈一笑:“你我這么多年的老同事老鄰居了,你是瞞不住我的?!?/p>
湯司令也笑了:“老傅,真沒什么事。”
“讓我猜猜,是不是大偉又出什么事了?大偉這孩子心不壞,就是不夠成熟?!崩细祿P了揚臂。
湯司令沉默不語。
“你不說就算了,我命令不了你?!崩细敌χf,“允許每個人藏著一點小秘密?!?/p>
“老傅,你說這當(dāng)?shù)母?dāng)兒子就像一對陌生人,更像一對仇人,這是什么原因?”湯司令一臉認(rèn)真。
“正?,F(xiàn)象?!崩细敌χf,“我跟小海一個月也說不上幾句話。我知道他心里根本就瞧不起我,他以前總跟我說人家都說拼爹拼爹,我拼個屁啊。他不就怨我是個沒用的人嗎?”他嘆了口氣又道:“老湯,人活一世,不就活張臉嗎?現(xiàn)在他倒是發(fā)了,可生活卻亂了。好好的生活現(xiàn)在又變得支離破碎,我那小孫子啊,夢里我都想著他?!彼亮艘话褱I。
湯司令扶住他:“算了,讓他們自己折騰去吧?!?/p>
“是啊。管不了了。對了,老湯,老樓說他去加拿大之前,還有一個心愿未了,我們老的先聚一次,開個.開個聯(lián)誼會?!?/p>
“好吧?!睖玖铍m然對老樓感覺不是太好,但老傅這么熱心,他也不忍心給他澆冷水。
“大偉到底出了什么事?”老傅突然話鋒一轉(zhuǎn)說,“老湯你就別瞞我了?!?/p>
“好吧……”湯司令有所保留地將那天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說。老傅的神情有些沉重,一直不吭聲。回到病房,老傅躺下后,給小海打了個電話,說要四萬塊錢。小海干脆地答應(yīng)了。
湯司令望著老傅放下電話,不安地說:“老傅,這筆錢我可得過一陣子才能還啊,你知道我的底,這些年來,省吃儉用存了沒多少錢,大偉他又是自己賺自己用……”
“四萬塊錢對小海來說不算什么?!崩细迪肓讼胝f,“你趕緊把大偉的事給辦了吧,省得他又生出什么事來,我聽說高利貸那可是要人命的?!?/p>
湯司令點點頭。
回到棉北里,湯司令心里稍稍輕松了些。他開了窗,又敞開門。他上樓,小心翼翼地站在凳子上凝視那個漏洞,發(fā)現(xiàn)情況有所好轉(zhuǎn),看來黃師傅的補漏技術(shù)不錯。他剛想下凳子,可是人卻搖晃起來,好像地震似的?!拔业哪锇 ?,他連人帶凳倒了下來。幸運的是,在摔倒的那一刻,他眼疾手快地扯了一下床單,枕頭神奇地滾落在他身下,墊了他的身體。起來后,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想自己要是這么摔死了,一個星期都不會有人知道。他想起了前年棉北里的那個老高,死在床上將近一個月才被人發(fā)現(xiàn),全身都腐爛了,蛆滿地爬。
他點了根煙,下了樓,坐在沙發(fā)上沉思。他特別想念大偉,他心里原諒了大偉。以前,父子倆雖然也吵吵鬧鬧,但是大偉每天晚上總會躺在他的隔壁,有時候晚上還過來敲門,向他討煙吸。父子倆默默無語地吸著煙,傾聽城市的夜晚。
湯司令顫抖地?fù)艽虼髠サ碾娫挘瑓s聯(lián)系不上。他心里有一種隱約的不安。他接連撥打了好幾次電話,全是忙音。他無力地放下話筒,心想大偉是不是被放高利貸的那些人給挑了腳筋。他眼前不時地晃過大偉慘叫的畫面。
大偉果真出事了。
湯司令接到派出所電話的時候是在晚上十點。他剛關(guān)了電視,準(zhǔn)備睡覺。他想了一晚,什么頭緒也沒有。不料電話響了,對方說讓他去一趟派出所。他利索地披衣下床,走了幾步,想了想,又回身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取了一個信封。棉北里的夜晚很安靜。他心急火燎地騎著自行車.一路上他心里只想著。大偉怎么樣了。
到了派出所,一個民警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講清楚了——大偉做了賊,深更半夜撬開了一家煙酒店,拿了幾條煙幾瓶酒。
湯司令心里一陣痛。咬著牙堅持著簽了字.然后去看大偉。
長發(fā)凌亂的大偉垂頭坐著.一副锃亮的手銬銬住了雙手。
湯司令進(jìn)去后,一言不發(fā)。
“湯大偉,抬起頭來。”民警說道。
湯司令看了兒子一眼,閉上了眼睛。他扶著墻有一會兒后說:“民警同志,還有什么事嗎?”
“你可以走了?!泵窬f道,“雖然他盜竊的煙酒不多,但都是名煙名酒,折算一下,價值不小,差不多上了一般刑事案件的標(biāo)準(zhǔn)了?!?/p>
“同志,能不能饒了他這一次?”湯司令輕聲說,“他以前可沒有犯過罪。”
“不管是誰,犯了罪就得受到制裁?!泵窬悬c兒不耐煩地說道,“也不早了,你回去吧?!?/p>
湯司令想了想,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往民警褲兜里塞。
民警著急地說:“哎,你干什么,干什么啊。這里可全是監(jiān)控,你這不是明擺著害我嗎?”
湯司令一抬頭,發(fā)現(xiàn)真有一個攝像頭,正對著他呢。他手一縮,信封掉地上了。
“同志,請回吧。”民警開了門說道,“你這是知法犯法?!?/p>
湯司令將信封攥在手里,苦苦哀求:“民警同志,求求你了,饒了他這一回吧。”
“老同志,你這當(dāng)?shù)囊郧安缓煤媒逃?,現(xiàn)在來求情,晚了。回去吧,回去吧?!泵窬樣胁粣?。
湯司令“撲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
“同志,求求你,饒了他這一回吧。”
“哎,哎,哎,你起來,你起來?!泵窬^來扯住了湯司令,但湯司令堅持跪著不肯起來。他急了,大聲叫道:“快來幾個人?!?/p>
幾個民警合力將跪著的湯司令拉了起來。他痛哭流涕道:“我對不起孩子他娘啊……”
夜風(fēng)涼。
路燈下,湯司令的自行車孤零零的。他站在自行車旁,望著派出所的大門,他雙腿無力,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光了。
棉北里的路上落著幾片樹葉。在暗淡的路燈下沙沙作響。秋天來了。湯司令推著自行車,他的影子在地上變得模糊。他望見了自己的房子,黑乎乎的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在房子門口,他將自行車停好,就地坐了下來,吸煙。他的淚水早就干了。
棉北里在沉睡。一直在沉睡。
湯司令在房前坐了一晚上。他想了一晚上。所有的消逝歲月都像一陣陣風(fēng)似的,從他眼前掠過……天慢慢地亮了,棉北里活了起來,那些倒痰孟的老太太們?nèi)齼蓛?,排著隊朝著倒糞口的方向走去。她們照舊說著,笑著,好像這是普通而平常的一天。
湯司令緩緩地站了起來。他的雙腿酸麻得像兩根木頭。他苦笑地拍打著雙腿,仿佛拍打著兩截古老的木頭。遠(yuǎn)處的老太太們轉(zhuǎn)身,齊齊地看著他。他埋頭走進(jìn)了房子。他躺了下來。大偉的房間變得陌生了。只是,床上的這股味道他還熟悉。他起來,將窗打開。從這兒望出去,最大的景觀便是那些梧桐樹,它們的枝葉在空中肆意舒展,將前方遮蔽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一周后,湯司令再次去了派出所。民警還是上次的那個民警,他很客氣,用一次性紙杯泡了茶:“湯大偉昨天放了?!?/p>
“放了?”湯司令吃了一驚地站了起來,不小心碰翻了紙杯。
民警安慰他坐下后,想了想說:“你兒子的情況啊我們后來都了解了,他的確是初犯,認(rèn)罪態(tài)度也好,最關(guān)鍵的是他舉報了有人非法放高利貸,算是立了功,所里報局里批了,從輕處理,給他一次機(jī)會。”“謝謝,謝謝。”湯司令激動地說,他覺得眼前一下子亮了起來。
民警一直把湯司令送到派出所門口,再三叮囑他道:“多給他點家庭溫暖,年輕人不能太頹廢了……”湯司令一回到家,就撥打大偉的電話。大偉的手機(jī)停機(jī)了。他的歡喜再次掉人冰窟。他又有了新的擔(dān)心,擔(dān)心那些放高利貸的人尋仇。他著急地踱著步,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當(dāng)前最要緊的是趕緊把欠的高利貸給還了,這樣,大偉才會徹底安全。
湯司令變得忙碌起來了。他每天騎著自行車在城里逛,打聽消息。他知道大偉就躲在某個出租房里,整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6
聚會的日子到了。
地方是老樓安排的,市心路上的憶江南茶樓,門口架著一把大茶壺。湯司令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瑪麗歌廳就在旁邊?,旣惛鑿d關(guān)門了。邊上貼著告示,說是暫時歇業(yè)。他不知道大偉是不是仍在這兒上班,這陣子一直沒有聯(lián)系上他,徹底失蹤了一樣。
老傅走了過來:“老湯,我們上去吧。”
湯司令點點頭,跟隨著老傅走進(jìn)了憶江南茶樓。在電梯里,老傅皺著眉說:
“我打了老樓電話,他沒接?!?/p>
“也許在路上?!睖玖钫f,
“這地方是他定的,他肯定會來的?!?/p>
大廳被他們包場了。湯司令與老傅坐下喝了幾口茶,一群曾經(jīng)的同事陸續(xù)來了,花白頭發(fā),一臉滄桑。一共來了二十八個人。大家坐下來喝茶,嗑瓜子,聊天。
湯司令去門口張望了一會兒,依舊沒發(fā)現(xiàn)老樓的身影,他跟迎上來的老傅說:“老樓不會忘了時間吧?年紀(jì)大了,有時候容易健忘。”
老傅想了想,搖搖頭說:“不可能,老樓做事一向有板有眼,不會出紕漏的?!?/p>
“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湯司令輕聲說,“我總覺得不對勁?!?/p>
“哪里不對勁了?”老傅緊張起來了,手習(xí)慣性地按胸口上。
湯司令看了看老傅的手說:“你別急,千萬別急,我瞎猜的,我們坐著慢慢等吧。”
眾人早就說開了,紛紛回憶當(dāng)年的情景。他們揮舞著手臂,仿佛這兒是當(dāng)年的車間。湯司令默默無語地坐著,吸煙。他的情緒突然有些低落了。老傅站了起來:“我提議,請湯司令說幾句?!?/p>
大家紛紛鼓掌。
“我說不好,說不好?!睖玖铍p手作揖。
“老湯你就別客氣了,說幾句嘛,就跟當(dāng)年車間開會一樣?!崩细敌χf,“這里又沒有什么外人。”
湯司令不好推托了,便站了起來,清了清嗓子說道:“那好吧。同志們,這么多年了,我們是頭一次聚會,不容易。本來我們還計劃讓子女們也參加,可是最后我跟老傅商量,覺得不太妥當(dāng)。老樓也不贊成,他說這一次聚會是我們的聚會,七十歲以上的老頭們的聚會。二棉廠早些年轉(zhuǎn)制了,但廠房還在,地還在,毛主席揮手雕像還在,我們還生活在老廠區(qū),棉北里至今都沒有拆遷……”
“我們廠以前多大啊?!庇腥烁锌溃皬氖行穆返焦と寺?,連成一大片呢,現(xiàn)在全被分掉了?!?/p>
湯司令心里一酸,這句話說到他心里去了。
老傅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打圓場地說:“我也說幾句,當(dāng)年我們在同一個車間,同甘共苦,可一眨眼我們都老了,歲月不饒人啊,我們不得不認(rèn)命,這次主要是聚聚,說說話?!?/p>
“還有什么好說的?我們脖子以下全埋在黃土里了?,F(xiàn)在除了回憶,什么都不剩下了?!币蝗苏f道。
眾人都沉默無語。
聚會最后以懷舊式的憂傷結(jié)束。不知道為什么,這些人都不愿提及子女們。老傅雖然也有一些誘導(dǎo),他們卻都避開了這個話題,他們用最大的熱情回憶當(dāng)年的故事。一直到眾人一一散了,也沒有見到老樓的身影。
老傅嘆了口氣說:“老湯,你的預(yù)感是對的,老樓肯定是發(fā)生什么事了?!?/p>
服務(wù)員走過來告訴湯司令和老傅,說賬早就有人結(jié)掉了。
湯司令望了一眼老傅說:“肯定是老樓。他就是愛面子,不想在眾人面前出現(xiàn)。我們等著,他一定會出現(xiàn)的?!?/p>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
老樓終于出現(xiàn)了,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背也佝了,憔悴得很。他流著淚說:“今天是法院審判我兒子的日子?!?/p>
三人無語地坐著,仿佛茶樓里的三座雕像。
老傅的手機(jī)響了,他接了電話后,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湯司令一看情形不對,連忙扶住他道:“老傅,怎么了?坐下,快坐下?!?/p>
老傅的兩行老淚縱橫而下。他全身都在發(fā)抖,一陣接一陣,他用一個手指指著茶樓的門,抖動著,身體突然一下就軟了。
湯司令與老樓手忙腳亂將老傅送到了醫(yī)院,那一刻,湯司令覺得老傅不行了。事實證明,送進(jìn)急診室沒一會兒,戴著口罩的醫(yī)生就出來了,他搖了搖頭。
走廊上的湯司令流著淚。
流著淚的老樓佝僂著腰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喃喃自語:“這是命啊,這是命啊……”
一周后,小海獨自坐在老傅家的院子里。他神情落寞,就跟以前的老傅一樣。
湯司令坐在房子里,猶豫該不該走過去安慰小海。這時,傳來小海的號啕聲,撕心裂肺般。他霍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又退了回來。讓小海盡情地哭一場吧。他重新坐了下來,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
小海來敲門的時候,湯司令趕緊擦干淚水,開了門。
“老湯伯。我爸走了.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來棉北里了。”小海紅腫的雙眼顯得他像個陌生人。
“小海,你,你要保重自己?!睖玖钕肓撕镁貌耪f出這么一句話。他看著離去的小海比大偉還脆弱。大偉一直沒有消息,他過得好嗎?如果有一天自己跟老傅一樣走了,他會不會像現(xiàn)在的小海一樣呢?他閉上眼睛冥想了一會兒。他望著自己的房子,一切都在散發(fā)歲月的陳舊味道。他站在鏡框前,凝視著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還有老伴和大偉。他們的黑白全家福中大偉臉上還洋溢著快樂。他捂著嘴,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好久不見的胡阿姨站在門前。
他開了門,胡阿姨并沒有進(jìn)來,而是遞給他一個盒子。他猶猶豫豫地接了過來。
胡阿姨說:“你自己保重?!彼D(zhuǎn)身走了。
湯司令進(jìn)屋后將盒子放在桌上,猜測里面是什么。他猜不出來。用小剪刀剪掉了綁著盒子的紅繩子,開了盒發(fā)現(xiàn)是一個白色痰盂,跟以前的那個有點像,以前的是搪瓷,現(xiàn)在的卻是塑料。他端著這個白色痰盂,突然感到尿急。他對著白色痰盂撒了尿。他很舒服。
老傅的院門關(guān)上了。從此,這兒成了禁區(qū)。第六司空房子了。他喃喃自語:“快了,快了,快輪到我了。”他心里有一種極大的抗拒,就是不能讓自己的房子成為空房子。他想起了大偉。他跟小海不一樣,他會住在自己的房子里,等待拆遷的那一天到來。
找到大偉的租房地純粹是一種偶然。那天傍晚,歷司令在工人路上看到騎著電瓶車的小方,她像換了個人似的。那是大偉的電瓶車,他認(rèn)得。他便騎車悄哨地跟著小方。一直到了這個城中村村口.小方消失了。他設(shè)想了很多種與大偉見面情景。他擔(dān)心大偉見了他扭頭就走,從此徹底消失。他現(xiàn)在越來越害怕大甫了,大偉的心太硬了,像鐵。他覺得暫時還是不要見面好。他戴著一頂鴨舌帽,在對面的一家小店里等大偉。小店老板有些吃驚地打量他一眼,不吭聲了。
百無聊賴的湯司令跟小店老板說了很多關(guān)于以前佝事,他的嗓子渴得冒煙了。他不舍得買瓶水。小店老板像是看透了他,一直板著臉,后來顧自看手機(jī)了。
出乎意料的是,大偉不是從租房里出來的,而是叭這條路上來的。他手里拎著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大步流星走著,臉上掛著笑,一副精神十足的樣子。這是一個朝氣蓬勃的湯大偉,不是那個提心吊膽的湯大甫。他眼瞅著大偉進(jìn)去了。不一會兒,小方騎著電動車也來了。小方也推車進(jìn)去了。
湯司令的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他望了一眼低頭吾手機(jī)的小店老板,將鴨舌帽往柜上一拍:“老板,來一瓶礦泉水。”
幾個小炒和一瓶酒放在桌上。湯司令心滿意足地辭下圍裙,擰開酒瓶,倒了酒。他端著小酒杯自言白吾:“大偉,這一杯敬你,祝你步步高升,當(dāng)上總經(jīng)哩?!彼臐M意足地喝了一杯。第二杯酒滿上了,他舉了起來,想了想說:“大偉,祝你健康平安,也愿我活過八十三。”他又一飲而盡。第三杯酒滿上了,他端著酉杯心想說點什么,可是,他好像沒有好說的了。他洗豫著,竭力想著,好久才說:“老傅,祝你在天堂陜樂?!?/p>
這個晚上,湯司令睡得特別踏實。睡之前,他像個勤勞的工蜂似的,將大偉的房子打掃了一遍。他尋思著,用不了多久,大偉跟小方就會住進(jìn)家來,擇個日子,大偉和小方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給他生個白白胖胖的大孫子。他一想到這美事,就情不自禁地笑了。
早晨。一地的梧桐樹葉讓棉北里顯得更加清晰與真實,仿佛是一幅油畫。湯司令一邊掃地,一邊望著棉北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新掛了幾條橫幅,他心里一緊,快步走了過去。橫幅在風(fēng)中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響,內(nèi)容是街道辦事處宣傳爭創(chuàng)全國文明城市的。他有一點小失望,心想這要是拆遷宣傳該多好??!他將樹葉攏在一起,裝進(jìn)蛇皮袋,拎著去了棉北里門口旁的垃圾房。他順便去了一趟菜場。
午飯有些簡單。湯司令炒了一盤花生米和一個青茭肉片、煎了兩個蛋。他擰開酒蓋,剛倒了酒,門“咣當(dāng)”一聲被推開了。進(jìn)來的大偉在桌邊坐下,隨手撈了塊煎蛋,送進(jìn)嘴里,咽了下去。他又把湯司令的那杯酒喝了。
“你怎么……”湯司令心里的不安像蛇一樣扭了上來。
“我沒處可去了?!贝髠グ丫票刂匾环牛骸斑@么大的城市,我卻無家可歸。”
“又發(fā)生什么事了?”湯司令急切地問,“是不是跟小方吵架了?”
“你跟蹤我?!”大偉霍地站了起來。
“我……不……”湯司令支吾著。他不知如何跟大偉解釋。
“我要去上海?!贝髠ダ淅涞卣f,“我媽的存折呢?給我。”
絕望的湯司令愣住了,大偉還是之前的那個大偉,他絲毫沒變。他就是討債鬼。他的心碎了。這會兒,他恨不得就跟老傅一樣閉上眼睛,一了百了。
“給我!”大偉逼近一步道,“現(xiàn)在就給我!”
湯司令看了他一眼,默默無語地走到老伴的遺像前,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從遺像背后取下了存折,遞給了大偉。
大偉接過存折就走,走到門口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大聲道:“密碼多少?”
“你的生日!”湯司令用盡力氣說出這句話后,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緊緊地靠著墻,喘著氣。
“不少嘛。”大偉看了一眼存折后,喜出望外。
“有四萬是向你老傅伯借的?!睖玖顭o力地說,“為了讓你還高利貸。”
“你放心,四萬我會還給傅小海的。我聽說老頭子死了?!贝髠グ汛嬲鄯胚M(jìn)口袋,“我只要我媽的錢?!?/p>
“你跟小方怎么了?”湯司令抱著最后一絲希望說,“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沒幾年好活了,我活不過八十三的?!?/p>
“八十三?你有病啊?!贝髠バχf,“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過明天?!贝髠ゴ蟛搅餍堑刈吡恕?/p>
門敞開著。湯司令捂著肚子慢慢地癱軟在地,心比地還冰涼。
7
棉北里的馬路上落滿了梧桐樹葉,掃地的老太太們也越來越少了。她們早早就開始儲存體力,準(zhǔn)備過冬了。湯司令病了。臉色臘黃的他端著痰盂排著隊,心若死灰。老太太們好像也安靜了,她們的聲音越來越輕,在風(fēng)中稍縱即逝。
那一天,湯司令在熙熙攘攘的菜場遇見了胡阿姨。郁郁寡歡的她手里拎著蔬菜。他們對視了一下,目光便躲開了,兩人便融人人流了。
在菜場門口,湯司令再次與胡阿姨相遇。準(zhǔn)確地說,是胡阿姨在等他。起風(fēng)了,她捋了一下前額的頭發(fā)說:“你也買菜?”
“嗯?!睖玖顟?yīng)著,點了下頭。
兩人沉默不語。菜場門口賣紅燒豬大腸的笑嘻嘻地望著他們。湯司令也朝他笑了一下,他依稀記得他曾經(jīng)也是二棉廠的職工子弟。
“要不要來點?”賣豬大腸的熱情招呼說。
“不用了?!睖玖顡u搖頭。
胡阿姨望了他一眼:“還好吧?”
湯司令點點頭。
“我現(xiàn)住在商業(yè)廣場這邊,與棉北里一路之隔。”胡阿姨說,“3號樓18層?!彼f完便走了。
湯司令癡癡地望著,覺得胡阿姨那紫紅色的風(fēng)衣就像一只風(fēng)箏一樣。越飄越高……
“喂,老伯,來點豬大腸吧,味道不錯的。”
“哦,好的,好的?!睖玖钭吡诉^去。那天,他破天荒地買了足足兩斤豬大腸。晚上,他躺著想胡阿姨為什么把地址告訴他?他總覺得胡阿姨越來越像個城里人了,穿衣打扮和說話語氣都變了一個人。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像身上長滿了疥瘡。
半個月后,胡阿姨再次上門來了。端著痰盂的湯司令正在排隊,他紅著臉說:“你怎么來了?”
“我有點事?!焙⒁滔肓讼胗謱咸珎冋f,“各位老姐姐,開個后門,讓他先倒,我找他說點事?!?/p>
老太太們都寬容地笑了,她們對外來人總是抱有善意??磥砗⒁淘诿薇崩锏娜司壱舱娴牟诲e。
湯司令跟著胡阿姨走著,心怦怦跳。他回頭望了一眼老太太們,她們白發(fā)蒼蒼的頭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到了門前,胡阿姨停下腳步說:“給我吧?!?/p>
“不,不用?!睖玖钰s緊把白色痰盂放下,手在身上擦了擦說,“屋里坐吧?!?/p>
“先洗把手。”胡阿姨皺了皺眉道,“老湯,衛(wèi)生還是要講的,以后可不許倒在墻角了?!?/p>
“好好好?!睖玖钸呎f,邊點頭。他洗了手。
進(jìn)屋后,兩人坐了下來。
湯司令局促不安,仿佛這兒是別人的家。胡阿姨倒顯得落落大方,她望著湯司令說:“有個事想請你幫個忙?!?/p>
“說,說吧,只要我?guī)偷蒙稀!睖玖罨舻亓⒘似饋怼?/p>
“坐下,坐下。”胡阿姨笑了,“你這么緊張干嗎,我是吃人的老虎???”
“這,這……”湯司令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現(xiàn)在的東家想找個人看房子?!焙⒁唐届o地說,“每月一千八,吃住都在房子里,平時也沒什么事,就是搞搞衛(wèi)生。”
“搞衛(wèi)生?這……”湯司令有些意外地說,“人住在他的房子里?”
胡阿姨點點頭:“東家說了,房子老不住人,就舊得快,那個房子也是他的第一套房子,發(fā)家的房子,他不差幾個錢,也不肯出租,他要找一個牢靠的人看管。我想了想。就想到了你……”
湯司令沉默不語。他沒想到天上真的掉餡餅了,他心里還有一絲疑惑,世界上真有這樣的好事?房子空著就空著唄,這城里,空著的房子多的是,也沒有聽說有這等好事。
胡阿姨望了一眼那只白色痰盂說:“你快拿主意吧。我覺得是個好事兒。”
湯司令踱了幾步說:“我還是不去了。”
“為什么?”胡阿姨瞪大眼,神情瞬間黯然。
“我,我不想離開棉北里?!睖玖畹拖骂^說,“我習(xí)慣這樣的生活了?!?/p>
胡阿姨好久才說:“好吧?!彼瓷先ビ行﹤?。走到門口時,她轉(zhuǎn)身說:“我問過我東家了,他說棉北里近期沒有拆遷計劃。”
湯司令點點頭:“活著一天是一天。”
“你就沒想過改變一下自己?”胡阿姨突然說道,“我東家說,外國人七十歲才剛剛開始自己的生活,那才是一生中最好的日子?!?/p>
“怎么改變?”湯司令嘆了口氣,“我沒有這個能力,這是命?!?/p>
“那好吧。”胡阿姨開了門,到了門口,她轉(zhuǎn)頭又說:“老傅家院子里的幾株月季花,就交給你了,你方便的時候澆澆水。鑰匙就在門底下。老傅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過,他要是去世了,這房子就空了,托你照看房子和院子里的盆景。”
“我……”湯司令一臉吃驚。
胡阿姨點點頭說:“老傅說,你雖然有些小心眼,卻是個可以托付的人。”她擦了一把淚水,快步走了。
湯司令知道從此以后,胡阿姨不會在棉北里出現(xiàn)了。
老傅的院子里積滿了樹葉,月季花的葉子也落了,光禿禿的。湯司令望著它們,就像望著今后自己的生活似的。
寒風(fēng)呼嘯的夜晚。喝了點酒的湯司令在棉北里慢騰騰地走著,一排排房子在夜晚靜默無語。走到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有個人在徘徊。他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大偉轉(zhuǎn)過身來,望著他。他激動地望著大偉。
開了門,打亮了燈。兩人坐了下來。
一臉疲憊的大偉垂頭看著自己的皮鞋。
湯司令解釋地說:“我喝,喝了點酒?!?/p>
“我想回來住。”大偉抬頭,望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
“好,好啊?!睖玖罴拥卣f,“這兒本來就是你的家,我,我一直等著你?!?/p>
大偉站了起來,打量著房子。他的目光流淌著憂傷。他慢慢地走到門口,摸著門把說:“我以后就一直住在這里了,哪都不去了。”
“好,好。”湯司令也站了起來?,F(xiàn)在的大偉才是他的兒子。大偉終于塵埃落定了,他重新成了棉北里的人。
“我想走一走?!贝髠フf完,慢騰騰地走了。
湯司令愣了一下,又坐了下來。他心里的一個疑問突突地冒了上來:大偉怎么了?他喜歡現(xiàn)在的大偉,可又擔(dān)心現(xiàn)在的大偉。他怎么一句也沒有提到小方?他有些不安地來回踱步。
站在路中央的湯司令被月光籠罩了。影子寂寞地攤在地上。往左走,是棉北里的深處:往右走,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胸腔里似有東西在跳躍。他突然張開嘴,異常大聲地唱起了《沙家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