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最早知道西安交大的名字是在念中學時,高中的物理課有一段是高振發(fā)老師帶。據(jù)說高老師畢業(yè)于交大鍋爐專業(yè),身材精瘦,普通話中的滬方言味道很重,我們一大半聽不懂,他解題從不看講義,課講得很精彩,他的漂亮的播音員妻子也很洋氣,使得學生們對高老師很崇拜,由此也引出了對交大的崇拜。
后來我負笈西安,先是念書,后又教書,一晃幾十年過去了。雖然高考時交大還沒有開辦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我未曾在課堂上親承交大老師的欬唾,但與交大的師友們過從頗多,交游甚篤。我的大學同學張蓉畢業(yè)后就到了交大,是交大該專業(yè)的早期創(chuàng)辦人之一。好友張再林教授剛到交大時,曾對我感慨交大行政辦事效率高,服務態(tài)度好。張思鋒、單文華、王文波等教授對我們學科建設多有支持和指導。我與交大現(xiàn)任領導班子成員中的趙昌昌書記是教育部教育行政學院第33期中青班同學,我們一起在大興黃村校區(qū)度過了三個月,我曾寫過《黃村碎事》記錄這一段經(jīng)歷。我還多次聆聽著名學者、國家教學名師馮博琴老師的示范教學課。原副校長于德弘教授在我分管西大教學工作期間,對學校教學工作和我的業(yè)務發(fā)展,多所指導,無微不至,如醍醐灌頂,令我清醒。屐痕點點,往事歷歷。構成了我豐富多彩的交大記憶。下文我想擷取幾個片斷,說另外幾件和交大有關的瑣事。
學在交大
七十年代念大學時,總能聽到同學們介紹西安各高校的特色,學生們私下的編排,并不像官方的正式介紹那樣系統(tǒng)全面,總喜歡用一兩個字以偏概全,比如說學在某校,吃在某校,愛在某校,玩在某校云云。不同時期的版本并不一樣,哪個學校的伙食變好了,吃在某校的口碑就掛在了某校,好像是青年突擊隊的流動紅旗。在流傳的多種版本中,有一個較一致的說法,就是:學在交大。
對這個說法可以有不同的解釋,但總體上說是指交大學風純正,學生學習刻苦,成績突出。我在復旦做博士后期間,親見復旦博士后管理辦公室的顧美娟老師對來申請者說,只要是交大的學生來申請,她們基本都會接受。足見交大的名字像是名優(yōu)品牌一樣,在競爭激烈的人才市場上,可以走享受免檢的綠色通道。
其實,交大的學生刻苦但并不刻板,印象中多次的全國大學生辯論賽,交大的學生都表現(xiàn)優(yōu)異,榜上有名。報紙上還說交大青年教師所寫的科幻作品,在知名的《科學》雜志上刊登,這足以讓號稱文史見長的西大、師大學生們臉紅了。
學風的純正與雄厚的師資分不開。交大的師資隊伍應是西安高校中實力最雄厚的。除了在傳統(tǒng)的理工專業(yè)保持優(yōu)勢外,在哲學社會科學甚至人文學科方面也很有競爭力。老交大中的上海人既精明,又挑剔。他們比懵懂的西北人識貨,對有真才實學者能包容,能欣賞,也能不遺余力地引進重用。所以交大在人文社科方面也麇集了一批人才,像知名書法家鐘明善,海歸的法學家單文華,哲學史家張再林,人口學家朱楚珠、李樹茁,經(jīng)濟學家馮根福、馮宗憲等等。
“交通”的意涵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在西安流傳一個段子,說交警攔住一個闖紅燈的學生,問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回答是交大的。警察挖苦說,交大學生怎么也不懂交規(guī)。段子意在諷刺交警沒有學問,不知道此“交通”非彼“交通”也。
其實,小警察沒說錯,交通大學校名中的“交通”,委實與交通運輸有關。1921年,學校由南洋公學改名交通大學,就是時任民國政府交通總長葉公綽提議的。當時的交通部主管路、電、輪、郵四政,都是實業(yè)之母,應該是一個大交通的概念。葉氏還曾著《交通救國論》,與當時鼓吹科學救國、實業(yè)救國者,唱的是同一個調調。葉氏所謂的交通,與民國年間人們所用的這個詞,是交通一語的廣義,而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交通,則是這個詞的狹義,略與運輸近義。有趣的是,從漢語詞匯的語源來看,不是先有狹義的交通,再派生出廣義的交通,恰恰相反,現(xiàn)在通用的狹義交通的義項出現(xiàn)很晚?!豆茏印ざ鹊亍罚骸吧酱ê月?,天氣下,地氣上,萬物交通?!笔侵富ハ嘟唤Y通達。陶淵明《桃花源記》:“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這里的交通也用作動詞,指縱橫的道路交互連接?!妒酚洝舨紓鳌罚骸胞惿街綌?shù)十萬人,布皆與其徒長豪酋交通?!币彩侵附煌凸唇Y?,F(xiàn)在常說的包括絲綢之路貿易在內的國際交流,過去的習慣用法是中西交通。專用作名詞的交通運輸一義似較晚出現(xiàn),而且還包含著郵政郵電,1949年之前,共產(chǎn)黨在敵戰(zhàn)區(qū)所設的交通站,所用的交通員,主要是傳遞情報信息的,兼有轉運軍需物資的職能。現(xiàn)在狹義的交通一詞,估計與解放后的國務院所轄部委的細分有關,譬如我們有交通部,卻專司陸路運輸,不管河運、海運、空運等;鐵路運輸專門成立鐵道部,空中的客貨運輸則另有民航總局,而信函的傳輸則另有郵政總局,電話、電報、電郵等數(shù)字傳輸則有信息產(chǎn)業(yè)部,至于電力則是另外一攤子。把一個統(tǒng)一的交通切割細分為千百塊,各自獨立,似乎彼此之間毫無關系。
有學者說,人類幾千年來最大的發(fā)明就是網(wǎng)絡,實體的網(wǎng)絡就是各種交通,而虛擬的交通就是現(xiàn)在方興未艾的互聯(lián)網(wǎng)?;ヂ?lián)網(wǎng)早期還有另一個漢譯詞,叫萬維網(wǎng),與古人所說的“萬物交通”似有相通的意思。
在高校林立的西安城中,交大在傳統(tǒng)的實體交通研究上已形成優(yōu)勢,涌現(xiàn)出不少一流學科。但在航天、航空、航海等三航交通上則應向西北工業(yè)大學致敬;在郵電和電信交通上,則應關注西安郵電大學;在人文與人心交通上,應向西大和師大看齊。在請進來、走出去的中外交通方面,還應該向西安外國語大學學習。
從這個意義上說,交大校名中的彼“交通”涵義廣泛,寓意深遠,但要真正踐行起來,戛戛乎其難哉。交大任重道遠,希望在下一個雙甲子中,能結合“雙一流”的建設,實現(xiàn)前賢在校名中所期許的遠大宏圖。
在交大開講座
我曾多次應邀在交大參加學術交流活動,開辦講座,但年頭太久,講過的內容大多都忘記了。唯有一次,現(xiàn)在還記得,不是記得講座的內容,而是記得當時學生做了一個海報,掛在網(wǎng)上。海報介紹主講人時,稱我是“國學大師”,我當時對此很敏感,在會場上專門更正過,但傳在網(wǎng)上就百口莫辯了。后來一些友人見面總喜歡用這個稱號打趣調侃我,包括一些外地的朋友。我不好一一解釋,當時還曾想過寫一篇文章貼在博客中,算是公開說明。慢慢的也覺得沒勁,由著別人說去吧。人生如每件事都要向別人解釋證明,那你就什么事也別干了。
學生們很單純,也沒有什么惡意,他們想外校來了一位研究古代文史的專家,溢美性地為其戴上一頂“國學大師”的桂冠,應是出于好心。但當時關于“國學”云云,大家的看法并不一致,似乎負面的意味更多,而“大師”一語,連季羨林老人也堅辭不受,邈余小子,怎敢承受呢?當時另外有一位老者,因經(jīng)常以“國學大師”的身份參加各類活動,后來被人抹成了三花臉。所以不光我自己對此稱謂躲之唯恐不及,圈子里的朋友也多對此稱謂不齒。可是這樣特殊的學術背景,工科院校的學生們自然不知道,故他們的好意讓我窘迫了好長一段時間。
這件事對我還是有教益的,此后參加各類活動,凡涉及到對我的介紹,我執(zhí)意要求主辦方不要從網(wǎng)上轉貼,我總是會發(fā)給他們一個書面的介紹,盡量要他們寫實,不要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國學一語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一個熱詞,當時國人喜歡用此語,有強調民族民粹的意味。但它與現(xiàn)代學術譜系中的許多學科互相交叉重復糾纏,剪不斷理還亂,我在很長時間盡量回避使用。大約十多年前,一位大人物曾建議西大創(chuàng)辦國學院,我和李志慧老師也僅僅是將大人物的指示如實地向學校領導匯報,并未作過多的強調。后來還有不少朋友建議我們成立國學院,我也委婉地以不具備資格謝絕。
二十世紀以來,我們把國學的各個部類切割細化,分成許多不同的學科、專業(yè)、方向、課題,分屬不同的門類。就像我們把大交通、廣義的交通,細分為許多的條塊,分別讓不同的部委管理一樣,再要統(tǒng)合起來,談何容易。人生百年,壽非金石,脆若蘆葦,我們這一代人,親歷了轟轟烈烈的十年文革,已耽擱了不少寶貴時間。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劫后余生,如能在狹小的專業(yè)領域,磕磕碰碰地做一點開墾,已感欣欣然。
有意思的是,交大雖然以工科見長,但早期的師資包括管理者卻不乏綜合素養(yǎng)全面,國學積淀深厚者。如南洋公學的校長唐文治,交大首任校長葉恭綽,文學教授王蘧常等。這樣看來,交大年輕一代如能繼往開來,在國學的領地繼續(xù)拓殖,大師這頂桂冠他們一定能夠摘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