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斌
大寨創(chuàng)業(yè)時期,賈進財“讓賢”的故事曾廣為流傳,成為人盡皆知的一段佳話。
賈進財是大寨第一任黨支部書記,曾對大寨的發(fā)展做出特殊貢獻,是在大寨村里受尊重的人。在上個世紀50年代初,農(nóng)村互助合作運動將要全面興起,國家開始現(xiàn)代化建設的關鍵時期,厚道務實的賈進財,審時度勢,擔心自己不識字的弱點會誤了黨的大事,誤了全村人走合作光明大道的前程,堅決辭去所擔任的村黨支部書記的職務,推薦了比自己小6歲的陳永貴擔任村支書,自己甘當他的副手。為此,他一次次地向上級黨組織提出建議,最終說服了上級領導,把陳永貴推上了村黨支部書記的位置。此后,他又從副支書的位子步步后退,最后什么領導職務都不擔任,成了大寨村一名普通黨員、社員。
這就是廣為傳揚的賈進財“讓賢”的故事。毛澤東聽了之后也很受感動。1964年12月在一次聚餐時,他曾語重心長地對陳永貴說:“讓賢之事古代有,但不多。有賈進財讓賢才使你露出崢嶸啊?!?/p>
然而,這段佳話后來竟成了陳永貴的一塊“心病”。大寨成名后的十多年間,陳永貴對“讓賢”的態(tài)度在不斷改變。1964年7月,山西省委批發(fā)大寨賈進財“讓賢”的材料。在這份材料里,陳永貴曾表示衷心感謝賈進財對自己的培養(yǎng)和幫助,贊揚賈進財高尚的思想品格,并表示:“賈進財永遠是我的老師?!笨蓳?jù)昔陽縣委的同志說,大寨出名以后,再提“讓賢”,陳永貴就不高興了,說:“什么讓賢,是他賈進財干不了嘛!”1975年,陳永貴對撰寫《大寨三十年斗爭史》的曾任新華社記者多年的宋莎蔭說:“不是什么‘讓賢,我是正確路線戰(zhàn)勝了錯誤路線。”在這本書的提綱里,賈進財被寫成早期“大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代表”。
兩個性格、追求不同的山里漢子
大寨所在的昔陽縣,地處太行山腹地,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八路軍抗日革命根據(jù)地。當時縣城為日軍占據(jù),廣大鄉(xiāng)間山區(qū)為八路軍的根據(jù)地,設昔東、昔西兩個縣。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昔陽全境解放,1946-1947年進行土地改革。1946年1月,大寨開始發(fā)展黨組織,半年后賈進財入黨,是大寨最早的黨員之一。這時大寨村建立了黨小組,與武家坪村同屬一個黨支部。賈進財任黨小組長。1947年8月,大寨建立了黨支部,賈進財擔任第一任支部書記。
賈進財1909年生于大寨村一個貧苦農(nóng)家,2歲喪母,6歲喪父,還未成年他就成了小長工。9歲趕驢上山送糞,14歲就扛上犁杖上山耕地了。他與陳永貴同是太行山里的受苦人,同是翻身后成長起來的共產(chǎn)黨員、基層農(nóng)民干部,兩人性格卻截然不同。賈進財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談,為人誠實厚道,辦事認真,但遇到矛盾不會“圓轉”,遇到難事解決辦法不多。他慈眉善目,待人和善,生氣時也不疾言厲色。村里大人孩子對他只有尊敬、信賴,而少有畏懼。而陳永貴性格倔強,頭腦靈活,遇事點子多,敢作敢為,又爭強好勝。他熱心公眾事務,有為大伙辦事的熱心腸。鄉(xiāng)親們認為他是一個有膽氣、有能耐、能辦成事的人。
土改后,昔陽老區(qū)農(nóng)村工作的中心任務是開展互助合作,發(fā)展生產(chǎn),支援人民解放戰(zhàn)爭。1946年冬天開始,大寨開始興辦“變工組”(即互助組)。賈進財從區(qū)上領回來任務后,用“三人一心,黃土成金”的道理,向鄉(xiāng)親們講互助合作的好處。當時山里人生產(chǎn)上普遍有互助的要求,大寨人又信得過賈進財,他站出來組織變工組,一伙莊稼把式就自動跟了上來。這些人勞力好,畜力較強,自然就不想讓那些勞力弱、沒有耕畜的弱戶進來。一些人想加入變工組碰了壁,心有不甘,便找到熱心公務的陳永貴。陳永貴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而且立時就想出了一個主意:何不領著這些人再辦一個變工組?他去找賈進財商量。賈進財正為此事犯愁,聽了挺高興,就說這好,你就領著他們干吧!
于是,陳永貴領頭又組織起一個互助組。此舉在陳永貴的人生道路上是一個重要的起點。他積極走集體化道路的覺悟,熱心公務、樂于助人的品性及較強的組織領導能力,得以向鄉(xiāng)親們、向公眾、向上級領導展現(xiàn)。
賈進財組共14戶,勞力耕畜上稍占優(yōu)勢;陳永貴組雖實力稍遜,但熱情高漲。尤其是陳永貴爭強好勝,有組織能力,決心把生產(chǎn)搞好,有與賈進財組比試比試之意。賈進財似乎也看出陳永貴的心思,對他們生產(chǎn)上的成績感到高興。兩個變工組生產(chǎn)上比著干,但一直和睦相處,沒有發(fā)生什么矛盾。到1949年冬天,賈進財組已發(fā)展到30戶,陳永貴也達到29戶,全村90%的農(nóng)戶參加了互助組。1950年底,大寨村被評為昔陽縣“組織起來,發(fā)展生產(chǎn)”的先進村。直到此時,大寨村里平安無事,只有春耕秋收的辛勤勞作,沒有激烈“斗爭”的刀光劍影。人們雖未脫貧窮,村里卻是一派祥和向上的景象。
那么,陳賈之間在建國初期的“路線斗爭”從何說起呢?
當時黨在農(nóng)村倡導“三大合作”:生產(chǎn)合作、供銷合作和信用合作。賈進財帶頭辦起第一個變工組的同時,并積極推動供銷合作。1948年冬天,他動員村民,以土改中決定要分配而還沒有分下去的“勝利果實”500石小米折價入股,辦起了大寨供銷社。大寨絕大多數(shù)人都入了社,持有股權。供銷社主任是縣聯(lián)社派來的賈志元。
供銷社建立后,先是批發(fā)來油鹽醬醋等日用雜品,銷售給社員,受到大伙歡迎。第二年開春,賈志元不滿足“小打小鬧”,組織長途販運。大寨的一批壯勞力,挑起小米越過太行山,東下河北平原,換回布匹棉花回山里銷售。據(jù)老輩人說,那時,大寨全村出動,凡認得秤識得尺的,都挑起擔子外出售棉賣布。賣掉棉花布匹后,再在當?shù)刭I上山里土特產(chǎn)東下河北。開始時,雖然路途辛勞,但還是賺了點錢。可好景不長,由于市場行情大變,販運由盈轉虧。兩年下來,供銷社結出賬來,500石小米的本錢,最后只剩下小米30余石。生意蝕本,供銷社關門大吉。賈進財投股30余石小米,最后只分得一只竹籃子。
面對這個爛攤子,賈進財心里十分沉重。事是供銷社惹下的,可自己是村支書,怎么能逃脫罪責?他想,應當再辦點實事,為鄉(xiāng)親們挽回損失。他想到了集資開煤窯。大寨虎頭山下煤資源豐富,而且是優(yōu)質無煙煤,從明代嘉靖年間就幾次有人開采。賈進財走這家進那家,說服了26戶農(nóng)家,又集資230石小米,折成23股,興建煤窯。但開窯很不順利,斷斷續(xù)續(xù)干了近兩年,集資糧將要耗盡時,才見煤層露頭。可是,突然間窯底涌出一股“老虎水”,霎時間淹了窯筒。大伙齊出動,千方百計也抽不干窯里的水。這場大水沖走了賈進財?shù)摹懊焊G夢”,也沖走了鄉(xiāng)親們230石小米!頓時間,大寨村里像塌了天,抱怨聲四起。
這時已是1952年春天,陳永貴已不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了。1948年冬天,賈進財介紹他加入了黨組織,當時已是支部生產(chǎn)委員。昔陽研究大寨歷史的專家們說,這時的陳永貴,“半是責任感驅使,半是性格使然”,在黨支部會上,他激動地發(fā)出詰問:“到河北換棉花是什么性質的問題?開煤窯賠上200石小米,賺下半窯筒水,這責任誰負?”詰問者振振有詞,被問者瞠目結舌,抬不起頭來。
但是,這件事沒有形成更大的風波。這是因為,當時全國還沒有出現(xiàn)“以階級斗爭為綱”那樣的氣候;賈進財以誠待人,真誠的檢討也起到息事寧人的作用;還有,大寨人雖然經(jīng)濟上受到損失而心生怨恨,但冷靜下來想想,賈進財是個厚道誠實人,搞販運、開煤窯賠了本,可他是真的想為大伙辦好事;再說,他的損失比誰都不小。所以最后還是原諒了他。在支部會上,陳永貴曾情緒激昂地警告過,下河北搞販運不是翻身農(nóng)民的光明大道!可賈進財帶領鄉(xiāng)親們辦變工組、供銷社,是響應黨的號召,想為群眾謀些利益,把窮日子過得好一些,并不甚懂得多少“方向”“道路”之類的深奧道理。陳永貴雖然上綱到“方向”“道路”的高度,無奈曲高和寡,而且下河北販運,開煤窯,陳永貴本人也都參加了。所以他議論了一通,并沒有人跟上,連爭議都沒發(fā)生,所謂“路線斗爭”,純屬子虛烏有。
賈進財?shù)母唢L亮節(jié)
那么,賈進財為什么要“讓賢”呢?
作為一位農(nóng)村支部書記,他忠實地履行職責,深受鄉(xiāng)親們的信賴和支持,是一個能力不甚強但品德高尚的人。在農(nóng)村基層干部里雖算不上佼佼者,但起碼是一個合格的村支書。上級對他也是滿意的。他若抓住權柄不放,完全可以繼續(xù)干下去。當然,陳永貴便難有出頭之日,大寨也可能難有日后的輝煌。
但是,賈進財畢竟不是平庸之輩,更不是貪權之徒。促使他下定決心“讓賢”的,是1952年冬天合作化運動的到來。
在昔陽縣,對“讓賢”故事最熟悉的莫過當時一直擔任大寨所在的昔陽縣一區(qū)區(qū)長,后來又長期擔任昔陽縣委書記的張懷英。當年,他親自處理了賈進財“讓賢”之事的全過程,對“讓賢”的經(jīng)過,寫有詳細的回憶文章。
1998年冬天,筆者到昔陽查有關“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歷史資料時,拜訪過張懷英,他向我詳細講述了當年的情況。另外,原昔陽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孔令賢,多年來潛心研究大寨及“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的歷史,2005年出版了《大寨滄?!芬粫ㄉ轿鹘?jīng)濟出版社出版),對賈進財“讓賢”的故事,也有詳實的記述。
這些知情人的講述,澄清了許多曾被大肆歪曲了的史實,為我們了解賈進財“讓賢”的歷史真相,提供了可靠的資料。
1952年新年伊始,賈進財背著鋪蓋,帶著干糧,來到昔陽縣城參加三級干部會。這次會議對農(nóng)村工作提出新的要求:興辦初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昔陽縣委決定,首批有白羊峪王殿俊等5個互助組,轉為初級社,作為全縣試點。關于辦社的意義,合作社的組織、經(jīng)營、分配原則,運作辦法,領導上講得很詳細??蛇@么多的內(nèi)容像傾盆大雨直往下灌。賈進財不認字,只能下死力氣硬記。一個會下來,他覺得腦子和心里都裝得滿滿的。但回到村里,開會傳達,一些事還是說不明白。陳永貴問他,什么是初級社?賈進財盡力回憶上級講的那些內(nèi)容:土地耕畜折價入股,統(tǒng)一經(jīng)營,按勞力也按股份分配。陳永貴又急切地問,“土地入了社,是不是能制止隨便買賣,防止貧富分化?”賈進財想了想說,領導講的也有這個意思。陳永貴聽到這里,轉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陳永貴就闖進了賈進財?shù)募议T,說,我想好了,農(nóng)業(yè)社才是翻身農(nóng)民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我們互助組商量了,決定轉成初級社。你們組轉不轉?賈進財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愣了一陣說了句“轉社不轉社,那得上級安排”。陳永貴已經(jīng)急不可待了,說:“白羊峪王殿俊能辦,我們?yōu)槭裁床荒??上級沒安排,咱們可以爭取嘛!”他當天就跑到區(qū)里去要求辦社。區(qū)里領導夸獎他辦社的積極性,卻沒批準他辦初級社。
在這種情勢下,賈進財感到形勢逼人,他入黨當干部6年了,風里來雨里去,苦沒少吃,夜沒少熬,卻總感到工作沒干好。尤其是辦供銷社時鬧出那么大的虧空,想起來就有愧。馬上要創(chuàng)辦農(nóng)業(yè)社了,自己能干好嗎?會不會誤了黨的大事?誤了鄉(xiāng)親們的前程?這時,他又一次想到,該找個比自己能干的人來當這個支部書記了。他想到了陳永貴。這個人苦出身,有覺悟,也有能力,能說會道,腦子靈活,土改、支前樣樣積極,尤其是主動辦起一個互助組,辦得有聲有色?,F(xiàn)在陳永貴已擔任了支部副書記,有了一定的工作經(jīng)驗和群眾基礎,再加上自己真心支持,他肯定可以勝任支部書記的工作。
想好了,他便找陳永貴談心。他說,永貴,咱們一起工作這么多年,現(xiàn)在新任務很重,我有點頂不住了。要不咱倆換個班,你當支部書記,我當副書記,保證全力支持你干好工作。陳永貴初聽這話,不甚摸底,推辭道:“進財,是不是嫌我?guī)状伍_會發(fā)言太沖,讓你作難了?”賈進財說不是!陳永貴又問:“是不是嫌當干部麻煩,上級來人要管飯,黑夜開會貼燈油?”賈進財笑了,說:“給大伙辦事,我會那樣小氣?”
陳永貴知道賈進財從來不說違心話,看來,他是真心要與自己換班。以陳永貴的性格,他何嘗不想出頭干這個支部書記?可他還是說,讓我好好想想。再說,這事還得區(qū)上批準才行。
賈進財聽到陳永貴說這話,實際上就是答應了。接下來他就直奔區(qū)委,找張懷英匯報自己的打算。張懷英初聽這事,有些吃驚,忙問:“你干得好好的,大伙也都信任你,干嗎要換?”
賈進財誠懇地把自己的理由陳述了一遍。
張懷英說,這不是小事,區(qū)委要慎重考慮。
賈進財決心已下,這年夏天再次上區(qū)委向張懷英提出要求。經(jīng)過幾個月的了解,張懷英知道賈進財是誠懇的,但還是沒有立即同意。
1952年冬天開始整黨,賈進財?shù)谌紊蠀^(qū)里找張懷英提出要求。張懷英被他的誠懇打動了,說:“進財,你是從大局考慮的,完全是出于公心。陳永貴也是個好苗子,你們就換吧?!钡诙甏禾欤h結束時大寨村黨支部改選,陳永貴擔任支部書記,賈進財改任副書記。
從此,賈進財?shù)龃笳瘹v史舞臺,陳永貴成了主角。陳永貴沒有辜負這次歷史性的機遇,他帶領大寨人苦干10年,終于干出了成績,最終成了全國農(nóng)村的學習榜樣。
20世紀60年代,在宣傳大寨經(jīng)驗的高潮中,上級領導、媒體記者才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塵封”多年的賈進財“讓賢”的故事,深受感動,大加贊賞,說這是秉承古代先賢的禪讓遺風,是高尚之舉。一時間“讓賢”之事被廣泛宣揚,賈進財也與陳永貴一樣引人注目,受到廣泛的尊重。
1953年春天,陳永貴擔任黨支部書記后,農(nóng)村合作化全面興起。歷史給陳永貴搭就了一個大舞臺,使他有了用武之地,他的熱情及聰明才智得以充分發(fā)揮。大寨從此走向一條通向輝煌頂點的道路。這時的賈進財,以一個好社員的標準要求自己,埋頭苦干;也以一個好黨員標準要求自己,以實際行動全力支持陳永貴。年過40的他先當飼養(yǎng)員,再當開山的石匠,樣樣都是最苦最重的活,樣樣都干得出色。
1955年,大寨農(nóng)業(yè)社添了18頭耕牛。陳永貴及社員們把它們當成寶貝,可飼養(yǎng)員不上心喂養(yǎng),牛被喂得又瘦又弱。陳永貴非常焦急。這時,賈進財找上門來,說:“永貴,把喂牛的事交給我吧!”從此,賈進財住進了村西的飼養(yǎng)院,白天忙一天,夜間還要起來幾遍給牲口添草。他每天只有吃晚飯才回家一趟,把心整個給了飼養(yǎng)院,把牲口養(yǎng)得膘滿體壯。春播完畢后,牲口閑了,遍地野草勃發(fā),正是給牲口吃“精糧”——青草、滋養(yǎng)體格的好時候。歷來當?shù)仞B(yǎng)牲口的人家就有種完春地,趕上牲口到草盛的地方去放牧的習慣,莊稼人叫“趁坡”。賈進財要趕著牲口上幾十里外縣西部的沾嶺山去“趁坡”。他獨自一人趕上一群牛,爬山下澗,曉行夜宿,一路辛苦,到了坡地后,借宿當?shù)厝思业牟菖铮煲幻骶挖s著牲口找草旺草嫩的山坡放牧。早晨在住地吃了飯,午飯、晚飯就口山泉水,啃點帶著的干糧,生活、勞作都十分艱辛。每年從春末到秋后,他要在沾嶺山上待三個來月的時間。天天一個人孤處大山深溝之間,面對一群牲口,不見一個人影,日子分外枯寂。每年秋風起時,大寨的莊稼成熟了,人們才見賈進財趕著牲口回來。只見一群牲口個個膘滿體壯,而賈進財卻又黑又瘦。
1957年正是大寨“改造七溝八梁一面坡”的關鍵時刻。前兩年閘狼窩掌溝連連失敗,這年冬天,大寨人準備“三戰(zhàn)狼窩掌”。砌壩要用更大更多的石塊。秋后,賈進財趕著牲口從沾嶺上回來了。他是村里有名的石匠,黨支部就把開山采石的硬任務交給他。他二話沒說,交代完牲口,就扛上鐵錘、鋼釬上山進了“石窩”,從秋天一直干到寒冬臘月。冬天天短,啟明星剛升起,賈進財就上了山。破曉前的山風刺骨,他的手掌上早就磨成鐵皮一樣的老繭。山風一刮,凍得“鐵掌”也裂了口,滲出鮮血來,染紅了錘把,滴在石頭上。幾天后,山里下了大雪,鋪天蓋地。賈進財照樣起早上山,他踏著小腿深的積雪走上虎頭山,掃掉石窩上的積雪就干起來。干完一氣活,上工的社員給他捎來早飯。那一砂缽粥早就凍成了冰疙瘩。有人說點把火烤烤吧!賈進財說別費那勁了,端過來,用筷子攪碎冰凌就吃。冰碴子在嘴里咔嚓咔嚓地響。
1963年一場山洪毀了大寨的村莊和田園。陳永貴帶領全村人自力更生重建家園。窯洞、房子塌了,要重修,需要石頭;地岸沖垮了,溝壩沖垮了,要重壘,也要石頭。開采石料的任務,又交給了賈進財。這時的賈進財已經(jīng)54歲,本來個子就不高,老來身子更瘦更弱,百來斤體重,卻要揮動那20公斤重的大鐵錘,揮動那丈把長的大鋼釬。一塊巨石往往要連砸?guī)资虏拍芷崎_一條縫。整個冬天,他天天下死力氣掄錘揮釬,一雙鐵掌也難以承受。兩只手掌上血跡斑斑,銅錢似的老繭,裂出深深的溝紋,滲出血露出肉。夜晚回到家,老伴宋立英都含著淚,拿縫衣補鞋的針線給他把裂開的老繭縫合,抹上豬油黃蠟,再用白布緊緊扎住。吃飯時,他手疼得拿不了筷子,端不起碗,只能把飯碗放在鍋臺上,把嘴湊到碗邊上喝。夜間,躺在炕上手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可第二天天不亮,他又上了工地,照樣掄錘揮釬。
當年,我在大寨采訪和“蹲點”時,幾次到虎頭山上的石窩里,去看望年過六旬、仍在開山采石的老英雄。上了虎頭山,老遠就聽到那咚咚作響的開山錘聲,像一陣陣戰(zhàn)鼓鳴響,讓我心潮激蕩。當我進了石窩,捧起賈進財那雙手時,我一句話說不出來,眼淚滴在那一雙鐵手上。那雙手掌已完全不見原來的皮肉,從手掌到每根指頭,全包著一層又厚又硬的老繭,手掌上遍布傷痕,幾根手指已經(jīng)變形,有的不能彎曲,有的不能伸直……
這就是“讓賢”之后作為普通社員的賈進財!
無法理解的“處置”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賈進財,怎么就成了“大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代表人物”了呢?
知情人認為,原因不在別處,就在“讓賢”。
大寨成為全國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的紅旗,陳永貴也功成名就,成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可謂權高位重。他開始自我膨脹。在他心目中,大寨的一切成就都是他創(chuàng)造的,大寨的歷史應當是陳某人的光榮史,豈能容他人掠美!更不能容忍把他說成被別人培養(yǎng)、提攜的對象!于是,“讓賢”之事成了他沉重的心?。∷频魤涸谧约盒纳系氖^。
從陳永貴十多年來在各地的報告和1976年為《大寨三十年斗爭史》向宋莎蔭口述的10萬字的“提綱”里,可以看出他同賈進財?shù)摹岸窢帯奔性趦蓚€問題上:
一是大寨兩個互助組的“斗爭”。他硬給這兩個互助組強加上“老少組”與“好漢組”的名稱。陳永貴說,賈進財退出由貧下中農(nóng)組成的、由陳永貴任組長的“老少組”,與一部分富裕中農(nóng)拼湊了一個“明為互助,實為單干”的“好漢組”,“公開與合作化道路對抗”。
二是賈進財支持富裕中農(nóng)提出的“要想發(fā)財快,莊稼攪買賣”的主張,積極動員群眾集股籌糧開煤窯,搞長途販運,做投機生意,發(fā)展富農(nóng)經(jīng)濟,結果賠了本。
事實上,在互助組的過程中,賈進財從未參加過陳永貴的互助組,何談退出?陳永貴所說的搞販運、開煤窯等“資本主義活動”,都是供銷社和村里組織的正常副業(yè)生產(chǎn),陳永貴本人事先并未反對,而且還參加了這兩項經(jīng)營。開煤窯他入了股,搞販運,他趕過毛驢下河北邢臺販過棉花。只是,經(jīng)營失敗后,陳永貴才質問過賈進財。怎么就成了同賈進財進行“路線斗爭”了?
不過對賈進財,一方面陳永貴給他戴上那足以置人于死地的政治帽子,通過多種方式廣為宣傳,口誅筆伐,進行公開激烈的批判;而同時在大寨村里,并沒有真的對賈進財進行批斗。這是怎么回事?有人說,這樣“處置”賈進財是陳永貴的精心安排。他并非真要整治賈進財其人,而是要否定“讓賢”其事。他要通過修改歷史,把賈進財說成是資本主義勢力的代表,與自己水火不容。他代替了賈進財當支部書記,是正確路線戰(zhàn)勝了錯誤路線,如此,自然也就從根本上徹底否定了“讓賢”這回事。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對陳永貴的行動,賈進財是怎樣想的呢?1980年秋天,我參加對大寨的調研時,一些大寨村民對我說,進財這人心寬,難尋的厚道人啊!那些年,陳永貴編排他那么多不是,可沒聽他吭過一聲。
還是在1980年那次調查中,我與賈進財談過一次話。他還是那樣少言寡語,差不多是問幾句答一句。我問他,那幾年,陳永貴為什么把你說成“大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代表”呢?他稍微有點激動,瞇著一雙小眼陷入沉思,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話:咳!誰知道永貴這是咋想的哩!
我相信他不是在搪塞我。這可能正是這位性格內(nèi)向的老英雄憋在心里多年,一直無法想明白的一個問題吧!
(責任編輯:胡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