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
我每次去大坳,都要去看看幺叔的小石屋。
小石屋在一棵大樟樹腳下,旁有一條蒼黑色的石板路,石板路很長,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石板之間,生出些青苔和小草。小石屋全用石頭砌成,頂上蓋著薄薄的石板。石屋緊挨著一座合葬墓,墳?zāi)雇Υ螅檬^做成,以水泥勾了縫。墳上插滿花圈,還有紙旗、紙傘。墳前有未燃盡的香燭,地上落滿紙灰、爆竹碎屑。
說實在的,在我的心中,這間小石屋已不僅僅是一種物質(zhì)實相了,還是一種精神文化的符號,一個有著非常意義的象征體。
有一天,我的思路訇然洞開:應(yīng)該把小石屋的故事告訴大家,讓小石屋住進讀者的心里,成為揮之不去的一種意象。因為我相信,每一塊心田,都需要雨的滋潤。即便是舊時的雨,亦能濡濕今天的焦渴與燥熱。
一
四十多年前,幺叔從縣一中回到大坳,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當時,他剛十九歲,雖然身材魁梧,高頭大馬,做農(nóng)活卻不怎么樣,一天勞作下來,渾身酸痛,躺下便不愿動彈了。
記得有一回,我和父親去看望繼爺爺,在一塊田邊,碰到幺叔在挑苞谷,他蹣跚地走著,臉漲紅若豬肝,豆粒大的汗珠掛滿頰頸,喉嚨里呼呼喘粗氣,拉風箱一般。父親趕緊要他放下?lián)樱瑢λf,你把柏松引回去,我?guī)湍闾?。幺叔看父親挑著苞谷輕松地走起,滿臉赧然……后來,他適應(yīng)了,習(xí)慣成自然,到第二年,他和那些壯勞力就不相上下了。
那一日割麥,幺叔和幾個男勞力負責挑麥捆。到第三回上,經(jīng)過肖老幺家門口時,他聽見路邊豬圈屋里有響動,他轉(zhuǎn)過頭去瞧。不瞧則已,這一瞧便耳熱心躁,心底的血倏然沖上頭頂,臉和脖子瞬間臊得通紅。
他看到春香正在解溲,露出白皙渾圓的肥臀。她和他眼睛相遇,她驚懼,忙站起來系褲子,望著他笑笑,一臉羞色。
那晚,幺叔失眠了,眼前總浮現(xiàn)出豬圈里的情景,浮現(xiàn)出春香的羞色。一種原始的沖動在體內(nèi)鼓脹著,激蕩著,難以抑止。他感到渴得厲害,臉上發(fā)燙,他走到水缸邊,舀了一大瓢涼水,咕嚕嚕一氣喝下。
一連幾天,在坡上勞作他和春香故意隔得遠遠的,誰也不望誰。在路上碰見了,也不說話。低著頭,紅著臉,匆匆擦身而過。
那天晚上,生產(chǎn)隊開社員大會,幺叔去晚了一點兒,匆忙中,他揳進人圈兒里坐下。忽然,一種少女特有的香味襲來,他陡然發(fā)現(xiàn),他身邊坐著的正是春香。她低著頭,把一塊手絹拿在手上絞著。他看著那塊手絹上的圖案,鴛鴦戲水,胸中突涌潮汐。望著她標致的側(cè)影,他升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其時屋里光線很暗,僅有的一盞煤油燈又擱在正墻下的桌子上,微弱地照著正講話的隊長。誰也未注意到幺叔,他朝春香那邊挪了挪,腿挨著了她的腿,胳膊也貼上了。他不敢看她,估計她會朝另一邊挪開,或者埋怨,興許還會怒罵。但都沒有,她仍低頭在手指上纏著手絹,幺叔發(fā)現(xiàn),她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忽然感覺她的腿也在朝他這邊靠,胳膊也在向這邊貼。他一陣驚喜,又將手從后面伸過去,先輕撫她的背,他感覺她驚悸了一下。他又橫著探過去,觸到了她的胸肋間。正準備向那個敏感部位探去時,會場里一陣紛亂,周圍的人都站了起來,散會了。他遺憾地縮回手,不好意思地朝她望了一眼,她已擠進人堆里去了。
二
年小月半大,鄉(xiāng)間對月半節(jié)是很看重的。月半前一天,繼爺爺要幺叔來接我們?nèi)ミ^月半節(jié)。過節(jié),對她也要表示一下呀,幺叔想。他拿了把告鋤(小挖鋤),去刨地瓜。刨了小半撮,用水淘利索,把有蟲眼和小個的剔出來,然后用包袱包好,送給春香。也算是他的一點兒心意啊。
他想象她吃地瓜時的情景。嫩手把紅紅的瓜皮撕了,然后送進櫻桃小口,吃一顆,便朝她笑一笑。她的笑很好看,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腮邊有小小的酒窩。鼻唇溝更加分明,唇線微翹,使人想起藍天雁列。 他是中午過后去給春香送地瓜的,下午正好在她家屋旁薅苕,他早點兒去她家坐坐,也沒人懷疑。她家靜靜的,似乎沒人。堂屋里沒人,灶屋里也沒人,他推開虛掩的門進了房屋,見她正在睡覺。躺在篾席上,斜搭著一條草綠色被單。她睡得沉,烏發(fā)蓬松,臉泛紅暈,更顯得柔美。她一只白胳膊和一條修長勻稱的玉腿露在外面,他忽然想摸一摸那只胳膊和那條秀腿,但他又縮回手,似乎聽到屋后陽溝里有人走動,他有些心慌,擱下地瓜便匆忙出去了。
那天晚上,春香到幺叔家來了。春香中午醒了后,看到桌子上的地瓜,忙起身,透過窗戶,她看到了他在麻園邊的背影,心里一陣激動。她是來向大姑學(xué)扎鞋墊手藝的。大姑一手好女紅,尤其鞋墊扎得好,還會放許多圖案,如花卉、動物、人物之類,就跟真的一樣。許多女孩子都上門來學(xué)。
幺叔很興奮,坐在春香的對面,跟她說些天南地北的事,眼睛不離她的臉。她一觸到他燃燒的眼睛,便望向別處,心頭漾過一股熱流。大姑在旁看出些名堂,不由得一陣欣喜。她試探春香,到時候給我兄弟扎一雙鞋墊吧,行嗎?春香望著姐弟倆熱切的目光,微笑著點了點頭。
在鄉(xiāng)間,年輕女子答應(yīng)送鞋墊給男方,這表明她已看上他了。他激動地站了起來,想說點兒什么,但又不知說什么好,大姑看他局促不安的樣子,暗自好笑,要他去夾幾個蘿卜來,春香喜歡吃。
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月半節(jié)過后沒幾天,大隊安排幺叔作民辦教師。這可是個好“前途”哩,從此就可跳出龍(農(nóng))門去,搖頭擺尾再不回。繼爺爺和大姑催他早點兒把婚姻定下來。先請媒人上春香家去“提紅”(說媒),然后定“看人家”“拿八字”“過禮”的日子,一步步把婚事辦攏。
“看人家”前夕,全家人忙得不亦樂乎。大姑滿坡滿嶺去挎棕,繼爺爺從早到晚上山剝黃枸皮,拿到供銷社賣了,買幾斤米割點兒鮮肉稱些海帶回來。幺叔一刻也不閑著,把屋團屋轉(zhuǎn)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水缸挑得滿滿的。他還特意帶信要我去城里鄧表叔家,把收音機借來,打算“看人家”那天掛在門口核桃樹上,把音量開得最大,把喜氣渲染得更濃一些。他要把整個大坳的羨慕都攏過來,包括嫉妒。
父母那幾天也為幺叔看人家緊張地忙碌著。母親親自動手,拿出絕技,精心制作“酸榨肉”“梳子扣”和“醪糟”,又上山摘些“斑鳩葉”,磨成“神豆腐”, “看人家”頭一天給幺叔背過去。父親則一趟趟往城里陶瓷廠送碗泥巴,掙點力錢,扯幾尺北京藍(布),做件衣服,打發(fā)(贈送)給春香。父親和幺叔雖同地不同天(同母異父),但感情很深,比同地同天的兄弟都要好。我聽母親說過,奶奶生下幺叔后不久,就得脫氣病去世了。父親便把幺叔接過來,以母親的奶喂他。后來便是讀書,小學(xué)畢業(yè)后,繼爺爺便把幺叔接過去了。記得繼爺爺來接幺叔那天,幺叔抱著父親的腿大哭,死活不愿走。我也舍不得幺叔,他走了,再難得和最喜歡我的幺叔玩兒了,只覺心里凄涼,便走過去拉著幺叔的手,不讓他走。父親把幺叔扯起來,對他說,你現(xiàn)在是男子漢了,還哭么子(什么)?你忘了你說過的話嗎,既然承諾了,就要辦到。
幺叔忽然停止了哭泣。只見他抹了把淚,轉(zhuǎn)過身,隨繼爺爺走了。
后來父親對我說,你幺叔對我講過,要好好照顧你繼爺爺,要養(yǎng)繼爺爺?shù)睦?,送繼爺爺?shù)慕K。既然承諾了,那就要兌現(xiàn),付諸實踐,不能說空話。你幺叔是信守承諾的。
…… ……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看人家”那天,春香和她的父母及媒人都沒來。
三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幺叔突然被停職了。基干民兵把他押到大隊部,關(guān)在二樓一間堆雜物的小屋里,整天寫檢討,交待寫反標的罪行。
事情是這樣的,大隊召開大會,要幺叔寫一條標語,他把“毛澤東思想是永遠不落的紅太陽”的“不”字漏掉了?成了“毛澤東思想是永遠落的紅太陽”,這還了得,公然否定毛澤東思想,攻擊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這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是喪心病狂的階級敵人,不斗垮他誓不罷休。
他確實垮了,陷入了極度的沮喪和絕望之中。眼淚不時往外涌流,他的衣袖濕漉漉的。他吃不下飯,睡覺盡做噩夢。
那天,大隊開會批斗五類分子,他被同押同斗。他光著頭站在暴日下,臉烤得紫紅,汗水順著腮幫子直流,衣服濕透了,和背脊粘在一起。他惴惴地,不敢看大家。在聲嘶力竭的怒吼聲和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他的頭越沉越低了,腿在篩糠,幾欲跌倒。
一種強烈的渴望又使他抬起頭來,用側(cè)光掃瞄會場,會場上卻沒有她。在那里!他終于發(fā)現(xiàn)春香站在遠處一棵椿樹下,定定地望著這邊。她媽出來了,把她拉走。她邊走邊回頭張望……
“看人家”那天,春香爸不讓她到幺叔家來,還要她媽把守著她。她家有個親戚在公社煮飯,聽干部吃飯時談白(閑聊),那個楊家娃兒要背大時了,寫反標,要好生整一整。那個親戚連夜跑來對她爸說了這事。
“隨便放(嫁)給誰也不能放給這個反革命分子。”爸爸板著臉對女兒說。她沒說話,呆呆地坐著,望著門前那條石板路,忽然,她站起來,轉(zhuǎn)身跑進房屋,捂著被子哭泣。
開斗爭會的那個晚上,幺叔再次失眠了。他望著窗外冰冷冷的月亮,感到無限的悲哀和憂傷。突然,他聽到窗外有響動,似乎是腳步聲,他產(chǎn)生了恐懼,不由得裹緊了被子。一會兒,窗口上現(xiàn)出一團白糊糊的東西,輕輕搖晃著。他看清是白布包的什么。他定定神,麻起(大起)膽子走過去,從一根樹杈上取下那包東西。他趕忙點燃煤油燈,湊到燈下一看,是那塊鴛鴦戲水手絹,里面包著橘子。是她!春香!他一陣驚喜,他拉門欲出,門反鎖著。他快步走向窗口,朝外望,窗外是如水的月光,四野萬籟俱寂。
他把橘子緊緊抱在胸前,想象中,他覺得是抱著她優(yōu)美的胴體,他狂吻著那紅艷的橘子,那就是她的漂亮臉蛋呀。
半個月后,他走出了那間小屋,回小隊接受勞動改造。那窄長的扁擔又壓上了他的肩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機械地生活著。人變得拘謹了,甚至有點呆滯。那個活潑開朗的他已不復(fù)存在,年輕輕的卻成了一個遲鈍木訥的“老頭兒”。
他躲著春香,不敢看她。他覺得,自己是個壞人,不能害了她。讓她跟自己吃一輩子虧,遭一輩子罪,那是罪過,菩薩也不會饒恕的。
然而這種想法在那個晚上徹底丟掉了。那晚,他守小隊保管室,獨自躺在小樓上,望著如豆的油燈發(fā)呆。驀地,有人敲門。他遲疑地下床,開了門,她進來了,一臉的淚痕,他吃了一驚,還未回過神來,她便撲入他的懷中……
四
幾年以后,幺叔獲得了自由。他又回到教學(xué)崗位上,不久,通過考試轉(zhuǎn)為正式教師,又提升為小學(xué)校長。生活向他露出了明麗的微笑。
然而,他的愛妻春香卻病了,不愛吃飯,肚子痛,有時惡心,嘔吐咖啡色的東西,經(jīng)常拉肚子,排大便呈黑色,還出現(xiàn)貧血、水腫、發(fā)熱等癥狀。他背她到州醫(yī)院檢查,診斷為胃癌。
幺叔把噩訊瞞住,對春香說是胃病,不礙事,吃些藥就會好的。轉(zhuǎn)過身,他淚流滿面……他請了假,四處尋醫(yī),給她治病。
他不信神,然而那段時間,他請來端公,給她打保符、趕鬼,還請來儺戲班子,唱了一天一夜的大戲,祈望神靈護佑,讓她早日康復(fù)。
但她的身體越來越扛不住了,后來水米不能進,瘦得皮包骨。
他望著她因疼痛而變形的臉,不禁潸然淚下。她看著他憔悴的面孔,哽咽著:“我就要走了,你保重。你過來時,要和我在一起喲!”她笑了,愛將她最后的笑映得燦燦爛爛。
“生同衾,死同穴。你放心,生在一起,死了也不會分開的?!彼c點頭。
他抱著她,送心愛的人上路。她躺在愛人的懷里,靜靜地離去。臉上浮現(xiàn)出滿足的笑意。
愛妻死后,幺叔大病了一場,終日以淚洗面。稍好些,便辦了病退,在愛妻墓旁,修了一間石屋,終日陪伴著她,守候著她。每天給她點香燃蠟燒紙叫飯喂茶,十八年六千五百多天,天天如此。去年底,他一病不起,臨終時,他把我喊過去,叮矚道:我死后把我埋在你幺嬸身邊……
白 公:本名吳柏松,土家族,湖北恩施人。曾當過農(nóng)民、教師、記者、宣傳文化干部。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曾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長江文藝》《延河》《安徽文學(xué)》《陽光》《黃河文學(xué)》《芳草》《雪蓮》《三峽文學(xué)》《駿馬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xué)。多篇作品入選《白虎文叢》(湖北人民出版社)等文集。有長篇小說《人字》《我愛你》《女兒會》,長篇報告文學(xué)《恩施模式》《世界硒都》,散文集《感動時代》《感知鄂西》等問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