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殿儒
黃河是滋養(yǎng)中華民族的母親之河,雖然她超脫不了水的范疇,但是她卻超脫物質(zhì)伸向了人文,成為一條流淌在華夏民族血脈中的生命之水。黃河從洪荒時代綿延至今,曾經(jīng)莽莽蒼蒼浮沉上萬年,流向的最終又豈止是一汪大?!?/p>
中華民族中曾經(jīng)有無數(shù)的故人在黃河之上用目光和心光來丈量人生和人世的深度,也曾經(jīng)有無數(shù)個先賢們依著黃河之水吟訴人生之大悲大喜……有人說黃河就是中華民族不屈足跡的一道綿延數(shù)千里的回聲,也許古代詩人就是沿著這個回聲的韻律來沉湎于詩的歌喉的。
三國時期的魏國詩人阮籍,生長于河南黃河岸邊,投生于曹魏亂世,其“悲憤哀怨”之心曲,多寄托于黃河“隱晦曲折”之辭章來表達。阮籍面對滔滔的黃河,發(fā)出“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的千古慨嘆。后來面對源遠流長的黃河回看一生隱忍,已知功名難恃,人生如云,自可釋然,于是不再幽怨“誰云玉石同?淚下不可禁”,而是稊米看世事,有了“泰山成砥礪,黃河為裳帶”的達觀情懷。(阮籍《詠懷》)在黃河身邊,有時才情傲然的阮籍卻是一襲布衣的小子,他的思想和心潮是和黃河的波動一脈的共鳴,黃河是自己的母親,阮籍和黃河兩岸的子子孫孫都是黃河母親的孩子。
王之渙肯定是位黃河的知者。一句“黃河遠上白云間”,(王之渙《涼州詞》)黃河之美盡矣。作為盛唐時代的不稱心者,他高才遠志,也唯有借助登臨鸛雀樓聊以抒發(fā)了。站在鸛雀樓上,王之渙天目頓開,既實話實說,也假話真說——“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王之渙《登鸛雀樓》)鸛雀樓筆者是登臨過的,今人修建的鸛雀樓巍峨碩大,遠比王之渙登臨的彼時鸛雀樓更高邁。即使如此,也只能北望中條山,南見河如帶。王之渙目接千里,心隨河走。河歸海去,終得其所,蒼茫樓頭,詩人多少悠悠難舍情,該是繚繞于“一片孤城萬仞山”之上啊!
出生地瀕臨黃河的杜甫似乎一生都傾情于長江??墒钱斔勚佘娛諒褪掙P(guān)隴地一帶,長達7年之久的安史之亂即將結(jié)束這一消息后,喜不自禁揮筆寫下了“青海黃河卷塞云”的贊嘆詩句。(杜甫《喜聞盜賊總退口號五首》)
李太白眼中的黃河則是最為豐富也最為多姿的。李太白面朝黃河的時候會經(jīng)常抬起詩意的頭顱,在微醺中詩情黃河——“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李白《將進酒》)有時還會滿懷猶豫,躊躇無措,把心中的郁結(jié)都倒給黃河——“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李白《行路難》)太白心高,但絕對不是迂夫子,世間萬千糾葛,他都懂,只是不屑為之而已。所以,他懂得“黃河落盡走東海,萬里寫入襟懷間”。(李白《贈裴十四》)太白豪邁,所以他眼中的大河更帶有絕世的性情和氣勢,“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zhuǎn)秦地雷”;(李白《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太白多奇思,大河生異象,“奔鯨夾黃河,鑿齒屯洛陽”;(李白《北上行》)太白情縱橫,大河任填塞,“黃河捧土尚可塞,北風雨雪恨難裁”;(李白《北風行》)太白雄心在,黃河做試場,“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恥作易水別,臨岐淚滂沱”;(李白《留別于十一兄逖裴十三游塞垣》)太白情無忌,遙遙千萬里,“陽臺隔楚水,春草生黃河。相思無日夜,浩蕩若流波”。(李白《寄遠其六》)
生于渤海藍(今河北滄縣)居住在宋中(今河南商丘一帶)的高適曾經(jīng)與李杜相會于汴京古吹臺,他的《自淇涉黃河途中作十三首》最為可賞:“結(jié)廬黃河曲,垂釣長河里。漫漫望云沙,蕭條聽風水。所思強飯食,永愿在鄉(xiāng)里?!笔鉃殡y得地表達了他“睹楚漢城而厭戰(zhàn),吊禹跡而興嘆”的憂患心境。
韋應物面對黃河時卻表現(xiàn)出了另一種情懷:“夾水蒼山路向東,東南山豁大河通。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孤村幾歲臨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風。為報洛橋游宦侶,扁舟不系與心同”。(《自鞏洛舟行入黃河即事寄府縣僚友》)詩人是離開長安赴任,經(jīng)洛陽,舟行洛水到鞏縣入黃河東下。新官赴任,本當是春風得意,勢如大河東去,韋應物卻覺得自己既非巧者,亦非智者,只是一個無所求也將無所作為的隨波逐流者。這就很有意味了。積弊既久,大廈將傾,韋應物只能做如此感傷語了。
黃河在世界上并不能算是最大的河流,可是黃河卻是中華民族的血脈中一條最為偉大生生不息的河流。詩人面對她有情懷,有歌欲,有思想,有夢想,有大悲大喜、大生大死的永恒……
原因就在于我們的黃皮膚是她流淌帶給我們的,我們的精神之魂是她不舍晝夜注給我們的,黃河之水有我們的影子和足跡,我們的歷史是在黃河之上源遠流長的一道詩意回歸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