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寒冰

小村過去沒有腐敗。主要是因為高度透明：

村里有幾只羊，幾只是公羊幾只是母羊，這只羊長得啥模樣，那只羊長得啥模樣，人們都清清楚楚。從村東到村西，大人走需要幾步到頭，小孩子走需要幾步到頭，人們也都清清楚楚。

村長今天干啥了，昨天干啥了，白天干啥了，晚上干啥了，人們都清清楚楚。村長老婆今天干啥了，昨天干啥了，白天干啥了，晚上干啥了，人們都清清楚楚。村長孩子今天干啥了，昨天干啥了，白天干啥了，晚上干啥了，人們也都清清楚楚。村長家有幾個親戚，住在哪個村子，哪個親戚有錢，哪個親戚沒錢，村里的人也都了如指掌。

小村過去沒有腐敗的另一個原因是：一個人的行為受到其他人的制約，大家誰都不敢去做不道德的事情，怕受到懲罰。

小村就這么大，只要你干壞事，肯定會被人知道，這樣導致的后果可能是：你家養(yǎng)的豬被人打斷腿，你家的孩子被人嘲笑……

那時候的貧富差距很小，即便是村長也不敢違反這個規(guī)矩，因為他們家里也需要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

村里的人常說：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村長有事也不敢瞞著大家。

村長最早被揭發(fā)出來的一件事情是：大集體的時候，一次村里殺羊，村長在家里悄悄藏了一條羊腿。

一只羊長幾只眼睛幾條腿，是固定的，村里喂養(yǎng)的所有的羊都是健康的，沒有少一條腿的，也沒有多一條腿的。所以，村長的行為很快被揭發(fā)出來。

村長說是他老婆干的，當著眾人的面把他老婆罵了一頓。

但很快又有人說親眼看見村長拿著羊腿悄悄往家里跑，村長無奈，只好承認了。村長痛哭流涕說自己對不起大家，愿意受罰。

一些老人看不下去了：“不就是一條羊腿嗎？”村里人想了想，就寬恕了村長。

村長沒有受到任何懲罰，羊腿還歸村長所有。村長家養(yǎng)的豬腿沒有被打斷，村長家養(yǎng)的雞鴨也都沒有丟失。

不久，又發(fā)生了一件事。村長家里傳出了小羊的叫聲。而在此之前，村子里誰也沒有看見村長或村長家里的人去買羊羔。村子里的羊也沒有丟失的，沒有理由懷疑村長偷了集體的羊。

但是，有人在幾天前看見：村長曾經(jīng)把集體的一只羊牽到自己家里，幾天后又牽回了集體。

問題是，村長牽走的那只羊是只母羊，而且是只臨產(chǎn)的母羊，牽回來的時候卻是一只已經(jīng)生產(chǎn)過的母羊。這就是村長家里小羊的來歷。

村長這次作弊手段明顯升級了，膽子也大了，從偷羊腿到侵占整只小羊。

太過分了！村里的人議論紛紛，但誰也沒有證據(jù)。反腐敗的難度在加大。人們開始更緊密地盯著村長的一舉一動。

一天深夜，村長家里升起了炊煙，炊煙之后散發(fā)出了香噴噴的肉味兒。

村長家在煮肉。

村里的幾個年輕人摸到了村長家里。

村長面現(xiàn)驚慌之色。村長背地里殺了集體的一只羊，村長已經(jīng)準備好了借口：就說羊丟了。

人贓俱獲。這次，村里人不再原諒村長。

第二天，村里人告到了公社。公社的頭兒把村長罵了一頓，責令寫檢查。但村長很快度過了危機，他交檢查的時候，把羊肉、羊骨頭也全部交了上去。公社的頭兒原諒了村長。

腐敗的萌芽似乎被消除了。

村長開始總結經(jīng)驗教訓，他做了三件事：一是與上層拉關系，為自己制造保護傘；二是加高了墻，墻是土墻，利用職權找村子里的勞力幫忙，多記幾天工分就擺平了；三是從外面買了條大狼狗，村長有肉吃，狼狗就有骨頭啃，所以，狼狗全力捍衛(wèi)主人，誰反對村長它咬誰。

村長漸漸與群眾脫離。過去，村長做事情希望找群眾商量，群眾有事情也找村長。但現(xiàn)在兩不來往，村長只和上面的領導打交道。

改革開放后，村長家里的生活水平蒸蒸日上。上面的領導說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村長自然不甘落后。

村里的人都知道村長很腐敗，有人悄悄地把掌握的情況反映給鄉(xiāng)里。但鄉(xiāng)長很快把舉報人的姓名告訴了村長，村長馬上帶人實施報復。

“心黑了，翅膀也硬了！”村里人在背后罵。

罵歸罵，可誰也拿村長沒有辦法。

村長背后有鄉(xiāng)長做后臺，扳倒村長首先要把鄉(xiāng)長扳倒，鄉(xiāng)長背后又有縣長做后臺……

村長把貪污的錢留下一半自己用，剩下的一半送給比他官大的鄉(xiāng)長。村長完蛋，鄉(xiāng)長也跟著完蛋。所以，鄉(xiāng)長保護村長。

鄉(xiāng)長貪污的錢也不全要，拿出一半送給縣長，鄉(xiāng)長完蛋，縣長跟著完蛋，所以，縣長保護鄉(xiāng)長。

這樣一級一級地延續(xù)，一級一級地纏繞，腐敗的隊伍越來越大，腐敗的力量越來越大。

這是腐敗的基本游戲規(guī)則。

上面領導強令反腐敗，小村里也不例外，反腐敗小組組長由村長兼任。

村長的錢來源于村民，各種攤派雪片般落到村民身上。養(yǎng)豬養(yǎng)羊都要交錢，村長說：“農(nóng)民要交農(nóng)業(yè)稅，養(yǎng)豬屬于農(nóng)業(yè)，自然要交稅。再說了，人有人頭稅，豬自然也有豬頭稅?！?/p>

負擔越來越重。后來，誰家的豬、狗、羊交配也得交稅。

村民去上訪，先是被鄉(xiāng)里攔住，后是被縣里攔住，接著是被市里攔住……

村民好不容易把事情反映到了上面，上面批示文件給下面，下面再批示給更下面的下面，批示最后到了村長手里。

村里成立了減輕農(nóng)民負擔小組，組長是村長，成員都是村長的親戚。

賊喊捉賊。

一位老人受不了，一氣之下喝了毒藥。臨終前，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重復著一句話：“不應該原諒……那條羊腿……那條羊腿……真的不應該原諒……”

余娟選自《微型小說月報》20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