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
清明,是冷暖空氣交融的和諧狀態(tài)。古人云,地不知寒人要暖,然而對地表溫度的界定總是無法離開人的感覺。地在更多的時候宛如人的皮膚,所謂塞外胡風(fēng)朔氣,無不與人肌膚的反映息息相關(guān)。人深知出自動物屬性的窒息感一定與天氣有關(guān),與溫度有關(guān)。
在這樣的心境里,那些不可輕易或輕松抵達(dá)的地域一定是寒冷的,比如黃泉。當(dāng)然,黃泉的寒冷主要源于無比強(qiáng)烈的孤獨感,我們親愛的人撒手西去,我們忘不了那種清冷的感覺。李商隱懷念他的妻子時說,“散關(guān)三尺雪,回夢舊鴛機(jī)”,是一個典型的以自身況遇體察亡人之境的例子。不僅如此,在某次應(yīng)和時,他忍不住寫下“愁霖腹疾俱難遣,萬里西風(fēng)夜正長”的句子。那是秋天,“愁霖”秋雨連綿,寒氣隱隱,思心迢迢,西風(fēng)一下子鋪滿了大地,似乎將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放大了。腹中的懷念轉(zhuǎn)化為隱隱的時令之痛,于是,一個人的痛苦變的恒永,有了人類的代言之意。某年春天,我漫游到杭州西泠橋南,那里是秋瑾的墓地,有一尊漢白玉全身塑像。我忽然想起她那句絕筆“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在一種死寂的季節(jié)里,回望茫茫九脈,感受鑒湖高處沉沉陰霾,除了難以排遣的痛苦和悲哀以外,從高空撲下的寒冷成為她閉口不語的主要原因。
有時候,即使在一個相對溫暖的環(huán)境中,那些橫貫時間的事物依舊會帶給你顫栗。西泠接往斷橋的路上,在我與詩人李郁蔥閑聊的某個瞬間,我抽身去看路旁的一塊立碑。依稀記得那是1993年7月,天氣濕熱,連樹蔭都漫散著強(qiáng)烈的白光。碑文確定,腳下是蘇小小墓。湖面的反光使人睜不開眼,腦中的天色卻轉(zhuǎn)暗了?;ùu路退了下去,拱起的是大片的錢塘淤泥?!坝捅谲?,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痹姽砝钯R華麗的文字中,掩飾不了的失落——時間使多少美人遭遇了曠古的孤獨!后來,用詞詭異的李賀已經(jīng)茫然得無法自知,他寫下:“西陵下,風(fēng)吹雨?!?/p>
風(fēng)和雨不可避免地被擁擠到這樣的語境中。雖然如此,我們?nèi)噪y以感受窮盡風(fēng)和雨的意味,繼而像秋水一樣望穿它們。“冷”與“翠”的結(jié)合的確是包含鬼氣的,它們很輕易地抹去了“燭”僅有的溫暖。欣賞這樣的詞語是需要勇氣和代價的,詩人徐志摩將曾經(jīng)客居的佛羅倫薩命名為“翡冷翠”,1999年我去看他,那是在海寧硤石鎮(zhèn)的西山山麓。同去的還有詩人韓高琦以及張敏華夫婦。徐志摩的墓園不算很大,幽靜,與他一生較為浮躁的心形成反差。墓前有書形石碑,刻了他的兩首詩,一首是《再別康橋》,誰也能猜到的;另一首則自狀了他的死生:“我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一場失事對他來說稱得上是偶然,不過命運(yùn)選擇了他(此時,我想起了昌耀)——在空中追逐著伽利略的某一顆圓球的難道不是命運(yùn)?他們兩兩相對。
命運(yùn)啊,當(dāng)我這個年齡……
厄運(yùn)如此密集地分布到優(yōu)秀者中間。1985年7月,我拜謁了杭州的岳飛墓。1989年秋天,我拜謁了少保于謙墓。1991年的某一天,沿著南山路從南屏向六和塔方向去,路左看到一個小園,沒有任何文字說明。我打算離開時發(fā)現(xiàn)了蒿萊中隱約的神道,接著看清了相對的翁仲石馬。走在神道上,唯有腳下茅草倒伏的聲音,園中再無一人。墳丘前的碑文告訴我,這里是張蒼水墓。曾任明兵部尚書、翰林院學(xué)士的張蒼水,清軍入關(guān)后誓不投降,轉(zhuǎn)戰(zhàn)浙閩長達(dá)19年,被人出賣,從容就義。清康雍時,墓名為“王先生墓”,即使為他撰寫墓志銘的黃宗羲前來憑吊,也尋覓多時。埋沒以又一種方式出現(xiàn)了。黃宗羲臨別時感慨道:“萍梗還來酹晚鴉”?!捌肌贝蟮种溉松囊环N狀態(tài),也就是活者的存在;“?!睙o疑擬代著余生。再來拜祭,卻言“酹晚鴉”,內(nèi)心的酸楚略見一斑。更為酸楚的是文種。這位越王勾踐的輔臣,忠心耿耿,但在復(fù)國之后被人猜忌,伏劍自殺。他的結(jié)局早早就被范蠡預(yù)言,“散發(fā)弄扁舟”的范大夫說,勾踐這個人啊,可以與他共患難,卻不能同安樂。文種怎么會相信呢?1993年,從寧波到紹興,第一站就是越王臺。高高的越王臺草木皆兵,雄壯宏偉,文種墓偏于一隅,像是為昔日的事件勒銘。我默然對著這位憨厚的人,他被他自己的人事原則毀掉了。交錯而出的花紋在青銅上展開鄉(xiāng)土的阡陌,頸血宛如攜帶了紅泥土的河水,他目睹河水在半空中的深深墜失。那里苔綠濃郁,樹蔭蔽日,適合一個被辜負(fù)的人掩住他的面目。
被辜負(fù)的還有唐婉。在紹興,沈園是一處安靜的地方。碑石鋪就的小巷沿河仄轉(zhuǎn),暑熱使人昏昏欲睡——事實上,我在沈園的某個榭腰上睡了一覺。下午的園子空蕩蕩的,幾乎和陸游當(dāng)年來時一樣。湖水是一種固態(tài),萍是萍的綠,草是草的綠,影子是影子的綠。鳥聲,蟲聲,或者還有環(huán)佩聲——我的長篇小說《宋詞的覆滅》就是在這里構(gòu)思的,最初它被叫作《沈氏珠簾》。林憶蓮唱道“這城市有你想要的那么黑”,同樣,這園子有你想要的頹廢。不必提那幾句《釵頭鳳》,在傳播中,它們早已變了味。什么是錯?錯在哪里?錯能夠涵蓋一切、表達(dá)一切嗎?所以,唐婉的墓地在蘭亭,曲水中流動著王右軍的鵝,帶著風(fēng)雅吟哦的唇印,酒杯在春水和秋水里欹斜,悲劇里也會有一絲明媚。
還有琴操。琴操墓在臨安的玲瓏山上,離寺院不遠(yuǎn)。我去過三次,分別在1994、1997和1999年。第一次去是一個微雨的天氣,詩人俞海特地買了臨安的大粽子。在寺院周游良久,便向山中林密處閑走,見一個矮丘正臥。轉(zhuǎn)到前面,只見三個大字:琴操墓?;叵氘?dāng)時,我似乎顯得很是木然。這種感覺在蘇小小墓那里仿佛有過,但又有一些不同。在1996年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玄奘》時,在記錄者鑒因追思高僧時,在玉華寺的弟子們的哀痛之余,我借用了此時的感覺。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兩個字:因果。正如蘇東坡在西湖上與琴操的對話里所藏的禪機(jī)。如果我記得不錯,郁達(dá)夫是愛慕琴操的。民國某年,他與林語堂、潘光旦一起游玲瓏山,曾經(jīng)顯露了幾分的深情。當(dāng)時墓小草深,三人沉默。后來林語堂這樣安排,潘光旦去修馮小青之墓,自己去修李香君墓,而眼前的琴操墓則交給郁達(dá)夫。修與不修亦為因果,不過,面對一抔泥土,魂魄只隔秋草,幾百年的光陰都如水氣般蒸發(fā),顰笑也化成了垂立者掌心的汗冷,腳下的苔土波動著,一只棹槳濕淋淋地便提到了眼前。1997年再去的時候,我寫了中篇小說《南方的嘴唇》。
同樣作了尼姑的還有小白菜。那一年與詩人李郁蔥去余杭古鎮(zhèn),買了一些當(dāng)?shù)氐纳胶颂页?,一路便進(jìn)了一座小山。山名安樂,幽深,少人。下山時見一座六面體的寶塔,讀旁邊的文字,得知寶塔即是小白菜墓。這個哀怨之美驚動了慈禧的女子,用佛家方式完成了生命。這既是因果,卻也是徐志摩式的偶然。隔了一條路,對面仍有一座丘陵,楊乃武的墓地在那兒。
安樂不知是否古名,現(xiàn)在想來,真的很貼切。這是大悲苦之后的大歡喜。
作了和尚的魯智深,墓在六和塔下。作了行者的武松,墓地在西湖蘇堤一帶。修的要比琴操墓好。畢竟人是喧鬧中人,地是喧鬧之地。熱鬧人僻靜地的恐怕是牛皋墓了。1993年某個清晨,一個人翻越棲霞嶺。嶺上遍植修竹,一路用雨傘敲響——沒有“人語響”,倒像“鐘磬音”。半山腰有一洞,牛皋墓在焉。有沒有藤蘿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幽暗是有的。那里下去后大概便是岳墳了。
一些人死去后喜歡枕著一條江水,就像他們活著時夜夜枕著的戈戟。比如太史慈。直到今天,我仍然忘不了他與孫策交手,從馬上打到地下,猶相抱著翻來滾去的少年意氣。1985年去鎮(zhèn)江,先到的北固山,北固亭,感懷了辛棄疾的悲壯和劉備的戰(zhàn)略婚姻后,便去了太史慈墓。印象中那里很是僻靜,草木蕭疏,有如他與孫策單挑時帶來的13位觀戰(zhàn)者。哦,他被張遼手下射死時正是我今年的年齡,41歲。即使心高氣傲的周瑜,也承認(rèn)這位有著劍客氣質(zhì)的人。
氣質(zhì)可以道盡長眠在鎮(zhèn)江的那些人,像郭璞。郭璞的墓在金山,風(fēng)水極好。郭璞的游仙詩很是有名,他創(chuàng)造的標(biāo)圖法解讀《爾雅》的手段開了一代風(fēng)氣,但令他聲名大振的是他那驚神泣鬼的風(fēng)水術(shù)。據(jù)說晉家皇帝曾經(jīng)因為他的準(zhǔn)確預(yù)言,而將法令修改了。那法令如今看來讓人心馳:不許埋葬龍角。少年時無法理解郭璞,在他的墓前也沒有多大的內(nèi)心波瀾?,F(xiàn)在想想,那墓里留著一枚龍角也未可知,或者是一片龍鱗。畢竟郭璞對于我們來說,猶如鱗爪。
鎮(zhèn)江三山里還有焦山,那里留著王羲之的《瘞鶴銘》,國寶。只是所埋葬的對象不再是人。但是人與鶴感情很深,以至于把梅花當(dāng)作嬌妻,把鶴當(dāng)成自己的兒子,日日帶它們出游者,唯有林和靖。林和靖的墓在杭州孤山,與他經(jīng)營的放鶴亭融為一體?!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边@是他的名句。如果不了解梅花、不了解鶴,這些句子豈非像不遠(yuǎn)處西湖的碧波,朦朧有感卻始終不能完整地捧在指間。第一次去林和靖墓是1985年,從鎮(zhèn)江離開,一路行來。我記得曾經(jīng)有人將孤山的刻字用身體遮擋了一半,留出一個大大的“孤”字,令人心懷大亂。遙想林逋當(dāng)年,隔斷人間的感情,甘愿作一個孤獨的物語者,莫不是一種巨大的償還?
然而即便如此,一時和一世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1985年夏暮去蘇州,在虎丘試劍石的一側(cè)見到了真娘墓。在唐人眼里,這是一個像蘇小小的女子。當(dāng)年名重長安,有才情,有顏色,唯獨沒有命運(yùn)的青睞。安史之亂把一個這樣的人送給了姑蘇,從此城中不再有寧寂之夜。不幸往往由翩翩公子帶來,某個男人愛上了她,而她卻不忘留在長安的婚約。她被他熱烈的愛,或者說是被盲目之火驅(qū)動著的愛,嚇著了。于是,懸梁自盡。白居易寫道:“真娘墓,虎丘道。不識真娘鏡中面,惟見真娘墓頭草。霜摧桃李風(fēng)折柳,真娘死時猶少年。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難留連,易銷歇。塞北花,江南雪。”詩的末端逼人落淚,有點像他的那首“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的恍惚。據(jù)說原本茉莉是沒有香味的,自從在真娘墓上栽了它,香便有了。
古人相信死去的美人不腐,有些時候她們會繚繞著稀薄的香氣在空際往來,有時她們干脆化了原身,直接飛升而去。比如薛濤,比如楊貴妃。1990年春暮,我在成都找到薛濤當(dāng)年的居住地,名字很好,叫作枇杷巷。那里有售賣薛濤箋的,上面帶著濃濃的浣花溪水的色澤。校書井記得好像封存了,一地的細(xì)碎花瓣,乳黃色。據(jù)說這一帶落雨成珠,揀拾珠子連綴,遂成珠簾。望江樓東邊錦江之畔有薛濤墓,滿目的翠竹,恍如跳著大唐的樂舞。我在那里寫了一首詩:“千年得一友,校書門前苔。冷香空冊去,幽語破竹來……”
香的意象是這樣強(qiáng)烈,致使由嗅覺擴(kuò)大到視覺,直入肌理。最早楊貴妃的墓土常常被人挖取,婦人相信用那些土敷面能夠讓自己美麗起來。2006年7月,我去陜西考察唐朝的一些建筑格局,為將寫的兩部長篇小說作準(zhǔn)備。楊貴妃墓是幾天后去的,墓園布局規(guī)整,十分靜謐。唐人記載這墓里只有唐明皇送給她的一只香囊,人已尸解,入了仙籍。白居易的《長恨歌》和洪昇的《長生殿》都描述了楊貴妃的海上生活?!昂u冰輪初轉(zhuǎn)騰”,華麗,優(yōu)美,天上人間的指間折返,旋律中詞的間歇被濃濃的醉意搖曳出了形姿,這是梅蘭芳先生的貴妃。2006年初春,從香山的一側(cè)騎馬而下,遠(yuǎn)處看到的地方是梅蘭芳先生的墓地。暝色齊著最高的松枝,建筑物開始了模糊,同樣,時代也模糊起來。
唐明皇的陵墓沒有去,這是猶豫之后作出的決定。長安皇家三大內(nèi)今天也不見蹤影,包括長長的宮中夾道。后來去了乾陵,武則天和唐高宗在茲。晚年的唐明皇回憶起祖母牽著自己的小手走過那些昏暗的殿廊,他在浸泡溫泉時也忘不了那種奇異的溫暖。然而他親手殺掉了她的女兒、他的姑姑太平公主。武則天也不免這樣,在乾陵周圍葬著另外幾個被她賜死的兒女,如章懷太子和安樂公主。我走上乾陵的神道時,陽光最為毒辣,即使是高大的無字碑都很少投下陰影。站在六十一藩臣像那里遠(yuǎn)望乾陵,身邊的世界頓時一分為二。
對陵內(nèi)世界的猜測吸引著人內(nèi)心的最暗處。當(dāng)陵墓被打開,一切都被清理干凈,真實驅(qū)逐了人們的想象,即使如此,一種莫名的恐懼還是會到來。
十三陵前后去過兩次,1995年和2004年。后來追想,地下建筑工程的浩大感是導(dǎo)致人產(chǎn)生恐懼的根本原因??臻g意味著潛伏。摩肩繼踵的游人把這里變成了商場,事實就是這樣,臨近午后或者游人稀少的時候,很少有人走下那愈下愈深的臺階。打開的陵墓就是黃泉被照亮的那一段。比如定陵,用來比喻和體察那種無底無邊的空寂,那空蕩足夠了。再巨大的棺槨與空間相比都顯示出它們的渺小——熟悉會越離越遠(yuǎn),塵世會像橡皮一樣被輕輕擦掉。
空間縮小,感覺又好一些。2001年4月去廣州南越王陵,一直下到裸露著泥土的穴坑內(nèi)。除了一些人殉遺留下來的骨殖,穴坑看上去有如小時候習(xí)慣了的菜窖。這是空間縮小的結(jié)果。消除恐懼的還有佛法,如果法門寺的地宮算得上佛的安葬地的話,在地宮里,我絲毫沒有陌生感,以及無來由的畏怖。
但是陵墓適宜作地上觀,傳統(tǒng)而言,地下陰氣重,傷脈,傷運(yùn)。人文角度考慮,隔絕是一種尊重。何況在地面,陵墓不是單獨的存在,與花草亭臺一起,它們成為不可或缺的構(gòu)成。所以,在地上,墓游是一種快樂,它突出了你追思的力量,和內(nèi)心的道德分量。有很多帝王的陵墓我都是這樣游歷的,比如吳越王錢镠墓。镠,精純色美的黃金。歷史上,這塊金子確實散發(fā)出他迷人的光芒。他在東南治水是有功的,傳說他修建防海石塘,引箭射殺水中魚龍。俗語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湖熟,天下足”,幾乎都是錢镠之績。1999年,我去臨安拜謁了錢镠墓。墓地修得非常好,墓后有山丘,松風(fēng)勁吹。
1990年在成都時,抽空去了劉備墓。墓在武侯祠內(nèi),為一個圓包。不太大,松柏茁生,負(fù)勢競上。環(huán)之行走一圈,算作掃祭。作了一首詩,《謁劉備惠陵》:“雨催陳葉春又發(fā),青苔半上漢王家。因過啼鵑思蜀帝,為駐高陵羨落花。斑竹垂劍聽風(fēng)雨,老蕉捧疏話桑麻。登臨向晚哭三顧,屐痕寂寂日西斜?!?005年7月去九寨路過成都,又一次去劉備墓。比起十多年前,這里已大不相同,從外貌上體現(xiàn)出了文化遺存的價值。有一個較為窄小的墓道,石人石馬,相對安靜。
這些可以算是規(guī)模較小的帝王墓地。更大的或最大的應(yīng)該就是秦始皇陵了,整整一座山。世界之外,就是山之外。大到無法仰望。在兵馬俑和華清池之間有秦始皇陵的路標(biāo),不過這樣的路標(biāo)多半體現(xiàn)了象征主義的魅力。大片《神話》猜測了一個氣勢磅礴的皇陵內(nèi)部,它占據(jù)了三個維度,展示出世界秩序驚人的美。目睹這樣的氣象,靈魂都窒息了。
一些往游的墓地是早早就知道的,去那里更多的只是表達(dá)一種崇敬之情,像南京的雨花臺、廣州的黃花岡、伶仃洋上的虎門、鄭州的二七紀(jì)念塔等等。一些幾乎從出生地開始都去過一遍,如孫中山先生,中山市的故居、南京的中山陵、北京的碧云寺;再如魯迅先生,紹興的百草園、三味書屋、咸亨酒店、上海的虹口等。一些并不是墓,卻可以像在墓前一樣追思,比如揚(yáng)州的鑒真紀(jì)念堂,它與在日本的唐招提寺遙相呼應(yīng),一始一終;還有揚(yáng)州的平山堂,六一老人歐陽修所建,那里有祭他的祠。1993年去紹興,買了一份地圖尋找青藤書屋,白墻青瓦的夾巷里人聲寂寂。書屋被一條鎖子關(guān)牢,從門縫內(nèi)覷入,只看到一片的濕白以及綠苔的反光。忍不住想起,朋友來訪,徐文長以股抵門,大叫文長不在。輕輕在外面勾緊了兩門,似乎看到畫家得意回屋的樣子。蘇州的曲園有俞樾的故居,記得在讀《德清俞氏》一書時,曾被兩張相似的照片深深打動。一張是年老的俞樾和年幼的孫子俞平伯,一張是年老的俞平伯和年幼的孫子俞丙然。這兩張仿佛可以重疊的照片隙縫中有80年的光陰。
還有一些像夜里海上的浮光。2000年2月,在上海,一日傍晚出行,路燈映照中看見黃道婆墓。腦中浮升了范曾給她畫的像,素絹裹頭,樸實地微笑著。燈光在暗紅的墻面投下了經(jīng)緯。2006年冬天,在北京大學(xué),高臺上有橫碑一座,是埃德加·斯諾墓。那里靠近未名湖,原來是花神廟的遺址。今年應(yīng)該是他逝世35周年。哦,也是冬天,這一年的2月,從北大三角地路過,看見王選院士的靈堂。在我每夜的工作中,時時刻刻都與這位“當(dāng)代畢昇”的發(fā)明打著交道。記得1987年從事報紙編輯工作時,排版印刷離不開鉛字、鉛條、鉛皮、油墨和鋼板,報紙付印后,兩手都是黑泥。激光照排改變了這一切。
并不是遠(yuǎn)離,并不是在遠(yuǎn)離中窖藏出了詩意,墓地只是別處的生活。我想起那句有名的墓志銘:
“我曾經(jīng)像你一樣。你必將和我一樣?!?/p>
如果我們不去靠近墓地,死亡會不會永遠(yuǎn)找不到我們?
我想起我的姥爺。時間不算太久,也是3月。他走的時候是一個靜悄悄的夜晚。在他的小屋里,他仰面躺著,呼吸急促,我的舅舅陪著他。隔著一堵墻,我盤腿坐在小床上,低低地,莫名其妙地念著這些句子:
揭諦,揭諦,婆羅揭諦,婆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后來我想,那時一定是他要走的時辰。他的頭在我的懷里,在我一遍遍的呼喚中,他的眼睛深深閉著,宛如天門。我的兩頰仍然能夠感覺到從他臉上的毛孔內(nèi)微微逸出的熱氣。我相信他在看著我,他像一條射線一樣進(jìn)入了一個點,進(jìn)入了無明。幾天前,他就是這樣看著我,茫然,隱隱懷著一絲向死的羞愧。我看到他的面肌急劇地塌陷下去,黑色透過顴骨散發(fā)開來。我知道,我們彼此都看不見了。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者,他的皮膚有如嬰兒。他一生恬淡。自適。
我忘不了早晨在朦朧的睡意里,依稀聽到他拉出的京胡聲。聲音是被捂著的,極細(xì),極低,仿佛幻覺。他的起居很有規(guī)律,晚上八九點鐘睡下,凌晨三四點鐘起來,扭亮小屋的臺燈,讀書,寫文章。文章大多與傳統(tǒng)道德有關(guān),與這座城市的點點滴滴有關(guān)。他的京胡是他自己做的,他用的書桌是他自己做的,我們少年時擁有的帶抽屜帶暗鎖的盒子是他做的。他的隸書寫得很好,從容且飄逸。我上夜班,回去后寫東西,總記著他無聲地穿好衣服,輕輕開門出來,朝著我微笑。他幫我搜集整理我發(fā)表了的作品,有時坐在我旁邊,默默看著我寫下一行行文字。那一次夜半,我看完一場足球賽,換臺換出紀(jì)念梅蘭芳先生誕辰百年的京劇晚會。我叫醒了他,于是,我們把電視的音量調(diào)到最低,兩人拉了小板凳,幾乎讓熒屏的光照亮了全身。我和他悄聲談梅蘭芳,《貴妃醉酒》《天女散花》《宇宙鋒》《戰(zhàn)金山》《鍘美案》,他盡管抑制著興奮,但我發(fā)現(xiàn)了使他快樂的最好方法。給他的骨灰下葬時,我買了一些京劇光盤和磁帶,放在他的枕邊。
姥爺?shù)哪沟赜兄鴺O好的風(fēng)水。我們封穴、填穴、栽樹,安魂炮在我們身后不絕地響著。那一方墓地不大,比起年輕時他的家族所擁有的院落,小得太多。記憶是容易縮水的。我的母親經(jīng)常給我們回憶她小的時候家里的后花園,他們叫它后擺院。母親用魯迅先生的百草園來比喻它?,F(xiàn)在我大概弄清了它的格局,在正房的后面,直長的樣子,遍生諸草,有一口井,有一扇后門。母親一天里快樂的時光在這里,痛苦的時光也在這里。每當(dāng)天黑,那一扇后門的關(guān)閉任務(wù)是屬于她和她的姐姐的。那時的黑夜比現(xiàn)在黑,她說,通向后門的路何其漫長。于是,我總會看見,一對花衣花褲的小女孩,合打著一盞燈籠,擠擠挨挨,戰(zhàn)戰(zhàn)兢兢,被一團(tuán)光霧包圍著向前去。事物不斷地被映亮,隨著她們的想象,身后的未知逐漸成為一個巨大的集合,她們喘不過氣來。有一次,風(fēng)突然吹滅了燈籠,大門發(fā)出可怕的吱呀聲。她們?nèi)恿藷艋\,抱頭跑回家中。
你姥爺真狠。母親總是這樣回憶,他手里的板子把我們的掌心都打腫了,命令我們重新去關(guān)門。
……現(xiàn)在,無數(shù)次的,手伸出來——你再打一打??!再打一打!
那一夜,我為他守靈。燭火搖曳,焚香在明亮的空際聚起云霧。三點多的時候,我似乎又看到他從小屋里出來,朝我微笑。是的,我絲毫沒有他已經(jīng)離開我們的感覺。然后,我鋪開紙,提筆寫下這首《留別吟》:
靈失魄,天目合。冥有知,人空落。
一朝清風(fēng)催駕起,云煙不辨世間陌。
才食蓬島接仙果,又被月宮纏絲絡(luò)。
輕身浮過幾重天,卻隨青鳥扶搖去。
續(xù)緣不度三百年,位列蓮臺九十座。
忽然見諸羅帳里,字象無痕影寂寞。
燭白流澀香灰短,不知幽魂臥嗚呃。
親戚余悲兒孫挽,霹靂一聲滂沱淚。
或云識記寸草心,欲報無期閻牟錯。
且將腹哀強(qiáng)作歡,胡琴挹塵誰與握?
幽冥。有時候在古老的墓地前肅立,總會想到這樣一個詞。我相信那里不是我們看到的樣子,它們的長度、寬度以及高度,都與我們感知的疆界無關(guān)。被暴露的陵墓是這樣,從不被驚動的陵墓也是這樣。千年的和幾個小時的,不會有什么區(qū)別。當(dāng)最后一捧黃土撒下,地下的生活隨之開始,正如馬王堆那幅著名的帛畫所描繪的,我們的肉眼無法從煙云中捕捉到這一切。
然而神秘不時會出現(xiàn)。
祖母去世的時候,我回到了老家。老家離太原不遠(yuǎn),村子植被缺乏,到處都是黃土。祖母的棺木停在院子里,正對著院門搭有靈棚,臨時扯了一條電線,接了一只燈泡。祖母也是高壽,我瞻仰了她的遺容,修飾得非常好,仿佛熟睡。她的臉?biāo)坪醣壬鷷r瘦了一些,但皺紋也少了。依照俗例,棺木要停放幾天后才能下葬。村人囑咐我們,夜里12點千萬不能出屋,那是靈魂游走的時刻,祖母要和生前的一切作告別。暮色降臨得很快,鄉(xiāng)村的夜晚非常黑。我和弟弟送走了四處住著的親戚,回到屋里。曠野的寧靜無休止地延伸著,我們遲遲難以入睡。掛鐘敲響12點時,外面突然起了風(fēng),胡旋著從窗臺上掠過,然后是玻璃的顫抖。我的全身一陣陣地發(fā)麻,有種想不起來的熟悉弄涼了我的臉。我看見原本長明的燈泡一閃一閃,左右飄蕩,弱光甚至照射到了院子的各個角落。我悄悄貼近了屋門,在門簾的拍打中向外面窺探。院子是昏暗的,也是空蕩的,什么也沒有。但我真實地感受到了一種呼吸,就在簾子的后面。我心里說,是您嗎?風(fēng)立刻停了。
佛教里有一種可以獲取前世經(jīng)驗的宿命智。我總會從心底產(chǎn)生出莫名的畏懼,但一切卻又不被清晰地表達(dá)出來。下葬的日子是一個極重的陰天,這是提前選定的日子。早逝多年的祖父被驚動了,他的棺木連同周圍發(fā)暗的土壤暴露在天光里。他們預(yù)定了一個陰天!這場合葬影響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試著去感覺身邊的那些偶然,有時它們顯露出一絲痕跡,有時讓我確信這是一場安排。就像她成為我的祖母一樣。
另一位被我稱作奶奶的,與我并沒有血緣關(guān)系。當(dāng)年在關(guān)東的時候,她與她的丈夫?qū)ξ业母赣H很好,父親稱他們舅舅和舅媽。他的舅媽十分干練,總能夠把禁止在關(guān)東流通的紙幣帶進(jìn)去。父親曾經(jīng)多次為我講述她抱著他闖過日本兵關(guān)卡的事情。解放后他們住在天津,在新貨場大街盤了一個門臉兒賣日雜。我幼年在他們膝下度過,他們對我十分溺愛,經(jīng)常給我買烤鴨吃。我至今記得她的樣子,她習(xí)慣坐在炕上吸煙,黃昏時分,從她嘴里吐出的煙霧使我們家早早有了夜色。病重的時候,她想回東北老家。父親背著她上了火車,一路回到吉林。1990年10月,我從綏芬河離開,坐火車半夜到了敦化。第二天一早,姑姑一家找了車,我們一起去給她上墳。路很遠(yuǎn),天氣晴和。她的墳修得比較齊整,是他們的合墓。對這位爺爺?shù)挠洃浺呀?jīng)模糊了。只記著他在夏天露著的脊背,我喜歡趴在那里。他比她走得早。那天我們?yōu)樗麄兗赖欤?dāng)我燒紙時,紙灰盤旋上升,越上越高。我被這奇異驚呆了。當(dāng)時四野無風(fēng)。姑姑說,你千里迢迢來看他們,她歡喜呢。這不會是別的,我堅信。一次與姑姑聊天,她說起某一年她去天津,到新貨場的舊居去看她留下的女孩。夜間出來打水,忽然看見她躲在墻的夾角陰影處,很不安的樣子。姑姑好像問她怎么來的,是不是跟她一起來的,等等,但她始終不發(fā)一言。
這些不太適合用靈異一詞來概括。
2005年秋天開始,我與山西電視臺、山西人民出版社以及尖草坪區(qū)文聯(lián)的朋友們拍攝以傅山生活為主題的電視片。我們幾乎走訪了北郊西山傅山活動過的所有地方。2006年初夏的一天,我們上到以干旱著稱的馬頭水鄉(xiāng),那里的農(nóng)田某處,據(jù)說藏有傅山的墓。我們隨著一輛送水上山的車找到了墓地。墓地在一處環(huán)型土臺上,墳包范圍較大,長滿了植被。土臺上不生莊稼,只生有一種草,叫作荊芥,是中藥材。奇特的是,方圓數(shù)百里的土地,僅僅在這處土臺上生長著荊芥。而我們知道,傅山的醫(yī)學(xué)很是高深。墓地的右側(cè)有一個盜洞,不知何年所為。墓沒有碑銘,我們采訪了這塊田地的主人,是一位80多歲的老者。他說他們家祖上就給傅山看墳,直到今天。采訪結(jié)束后,我們在村子里買了一些香燭、點心和黃紙,還有一瓶白酒,準(zhǔn)備祭奠一番。當(dāng)香燭點燃,黃紙燒起來,白酒在墳頭澆灑時,異事發(fā)生了。晴朗的天空突然便暗,大雨傾盆,一下子將我們?nèi)砹芡?。為了保護(hù)機(jī)器,我們一路滑跌進(jìn)到車中。大雨足足下了二十多分鐘。事后,不少人認(rèn)為,這可以算一場奇跡了。
突如其來的大雨印證了墓地的歸屬,也讓我們明白了幽冥。
清明前回想起這些。
古人相信,清明時節(jié)能夠使人的靈竅看到那些無形中的事物,清明是地暖的標(biāo)志,而地暖會產(chǎn)生交流的欲望。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