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一路

一

四點多的時候，陳來娣就起床洗漱，她要在曙曦未露之前，抵達自己的保潔區(qū)。自行車在清涼的晨風中滑過，車輪下的落葉，被風一吹，像一群老鼠蹦跳翻滾，四處亂竄。下了車，她看見了一個穿著黃馬甲的人影，手持將要落地的掃把，看著她。

六十多歲的老頭，似乎是一只不睡的夜鶯，陳來娣每次都想比吳老根先抵達一步，但幾乎每一次都是在吳老根抱怨的凝望中姍姍來遲。吳老根的眼神，讓陳來娣感覺出有一種說不出的穿透力。

秋風卷起的落葉，鋪滿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落葉上的露珠在路燈的光下閃閃爍爍。這個時間段，車輛稀疏。刷刷，掃把掃在水泥路面的聲音從不同的地段傳來，這聲音響在她的聽覺中，也持久地盤旋在她的意識中，把她的身心都占據(jù)了。

落葉在路邊攏成了幾小堆，她折身去綠化帶推擱在修剪得整齊的兩叢冬青樹之間的垃圾翻斗車，手握車把的瞬間，似乎一個物件憑空地出現(xiàn)在車斗的底部。她俯過身子，借著路燈的光才看清，是一個黑色的提包，拉鏈上帶了密碼鎖。她的心跳似乎瞬間停止了。她試了試，拉鏈拉不開。拎一拎，挺沉。她沒有把它拎出，而是掂掂又放回去了。

路燈與漸露的天光交接時，街道，樹木，建筑被光亮漸漸探明，越來越清晰地露出它的輪廓和細部。陳來娣還站在垃圾車旁發(fā)呆，有幾次，她想把提包拎到翻斗車外來弄。警覺地看看四周，無人。但找到吳老根時，他正好從對面的街道邊向她投過來狐疑的目光，似乎在審視，又似乎已經(jīng)預感到了一個秘密。

她一陣慌亂，趕緊背過身子。此刻，她的心被焦慮和好奇填滿，這兩種心理交織在一起，緊緊地揪住她不放。類似任何一個往常黎明的到來，車輛與行人，像一陣又一陣魚群，在喧囂聲中來來往往。

如果是一只無意中遺失的提包，它怎么就放在了自己的翻斗車里？陳來娣提著掃把，走向一片落葉和幾堆垃圾時，這只黑色的帶密碼鎖的提包，藏在了路邊，被一圈冬青樹簇擁的落地變壓器旁，這是一個相對安全且十分隱蔽的地方。

呔！她彎腰去攏一堆垃圾裝進簸箕時，吳老根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她的身后，猛地一跺腳，吼了一聲。她的整個身子驚得跳了起來。掃把拖在吳老根的后面，像牽著一只羊。

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他并不看她。而是面朝大街，抬眼望天，悠悠地說：

“我跟你說啊，天不藏奸！”

汗，幾乎把她的一件秋衫濕透了。陳來娣把頭埋得低低的，心里比地上的落葉還要雜亂。她聽出了吳老根的弦外之音。這是在旁敲側擊嗎？在一片煩亂的思緒中，她希望吳老根快點離開。她急促地“哦”了一聲。

吳老根扭過頭來時，走了五六步遠的樣子，又折身往回走。一步一步，都走在她緊張的心里?！拔覜]有閑工夫跟你扯，我的事還沒做完?！彼紫律碜樱硨χ鴧抢细?。她希望吳老根在眼前瞬間消失，或者是這個世界上壓根就沒有這個吳老根。

一輛巨型的載重卡車，沉悶地吼叫著，從路邊呼嘯而過，旋起的氣流，幾乎把吳老根帶倒。

“天不藏奸！”他穩(wěn)了穩(wěn)身子，盯著她，“我跟你說個事。”他用手指指陳來娣身邊的一棵樹，“就在這個地方，前些日子一個壞小子搶了一位姑娘的手機，我親眼看見的，你猜結果怎么著？就在昨天早晨，還在這個原地方，喏，就在這棵樹下，他掏出搶來的手機準備打，被警察逮了個正著?！彼鸵晦D身，詭秘地指指馬路對面的電線桿，“那里有個監(jiān)控攝像頭撒！”

二

一處未改造的舊城區(qū)，陽光高高低低地包裹著朝向雜亂的房屋，這些房子，像一堆隨意亂扔的木箱。一道光線，跟隨吱的一聲推門聲閃進了屋子，陰暗瞬間淡去。

從一架破舊的木床上，同時抬起兩只待哺的雛鳥似的腦袋。一位資深二十年的床齡，一位剛剛罹患腦血栓新近加入。陳來娣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中的某種急不可待。

于是，問：“誰先來？”

丈夫指指身邊的公公。陳來娣彎下腰，半蹲下去，去床底掏了半天，把一個母馬般健碩的背影，留在了丈夫的視線中。也只有這樣寬闊而健碩的背部，才能扛起這個家，丈夫這樣膽怯而羞愧地想。之后，一個裝著黃色液體的白塑料便壺，在一張床上，兩個躺著的男人之間傳遞。

便壺被陳來娣重新放置在床底下。這男人懸著的心才踏實，他把腦袋藏在一堆揉在一起的衣服里，用孩童般的眼神，好奇地望著陳來娣問：“你看來有什么心思?！?/p>

“我有什么心事？你們倆就是我的心思，兩個大人癱在床上，天天吃藥，我一個月千把多塊錢工資，加上一點低保，總共不到二千，兒子念大學一年萬把塊錢總不能少吧？”女人深深地嘆了口氣，愣愣地盯著屋后小方格窗射進來的一束陽光，“想起來我人都要崩潰！”

男人趕緊把一堆雜亂的衣服蓋住了腦袋，像用落葉掩護自己的土撥鼠。陳來娣端起一杯白開水，喝了一口，她忘記了水是剛倒的?！鞍　钡囊宦?，杯子滾落到地上，她疼得跳起來，跺著腳，幸虧工裝褲很厚，小腿上只留了幾處燙紅的紅斑。

“你要是總這樣，還不如明天去買兩包老鼠藥，我和老爹一人一包。我也不想成為你的累贅，我早就這樣想了，可我自己想買藥都沒有這個能力?！蹦腥酥匦聫囊欢岩路锷斐瞿X袋，眼里閃著淚光。

“買，買，買，買三包！”陳來娣焦躁地吼起來。之后，屋子里歸于寂靜，只有灰塵在后窗射進來的光線中浮動。

突然，男人掙扎著，想往起爬，像一條跳到岸上的魚，撲騰了幾下，就再也抬不起腦袋。陳來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見他用手指指正在播放廣告的破舊電視機，說：“上午市電視臺播放一個尋物啟事，有一個黑色的包被失主丟失了，很重要，但里面裝了什么又沒說，我為什么要留心，就在你的保潔區(qū)丟失的。你說里面裝的是什么呀？”

“我哪知道！我還想知道呢！”陳來娣心中一驚，看著丈夫，“以后這樣的閑事你少管，把自己管好就夠了，少喝水，少憋尿，對身體有好處?！蹦腥朔路鸨惶嵝眩@時膽怯地提出了要求：“我要喝水！我真的忍不住了?！?/p>

黃昏的時候，陳來娣重新接近了藏包的地點。她的工作分成早晚兩班。遠遠地，她就看見，落地的變壓器和四周低矮的冬青樹，被一片刺眼的強光罩住了。突如其來的一個燒烤攤，就正對著它，相隔一個人行道，不到十米的距離。

陳來娣繞著這片光，眼睛脧來脧去，心不在焉地揮動著掃把。她想用掃把的刷刷聲和騰起的灰塵，把這人趕走。攤主坐在那兒，光頭的頂上，懸掛著足有二百瓦的白熾燈泡，像獵人等待獵物，他把目光專注地投給了來來往往的行人。至于陳來娣，他壓根兒就沒有一點在意。

幾個人圍上了燒烤攤，兩個穿牛仔褲的女孩要吃烤火腿腸，梳著大背頭的中年人要吃羊腰。這幾個人咽著吐沫的等待，將掃把的努力，徹底地與攤主隔開。已無計可施，陳來娣走上前。

“你在這里擺攤，不合適吧？”

攤主盯著她的黃色馬甲，看了一會，然后，低下頭，一邊將右手中的調(diào)料瓶里的調(diào)料往左手捏著的燒烤上撒，一邊說：“我以為是誰呢？一個掃垃圾的，跑來狗拿耗子？”

“我是為你好哦，等會兒城管來了，燒烤攤都將你沒收了，說不定，人還被暴打一頓?！?/p>

“得嘞，你忙你的，路上盡是車，你當心別被車撞著啊，我這也是為你好！”光頭眨著眼，與眼前的三位交換著眼神。

掃把在地上掃出刷刷的聲響，陳來娣只好掃著落葉，像牧羊人趕著一群羊，離燒烤攤越來越遠。

夜晚九點多的時候，她出現(xiàn)在燒烤攤不遠的下風口，其實她很喜歡聞略帶烤焦的肉香，但從來舍不得吃一串，一串燒烤兒子在學?？梢再I兩個饅頭，她勸自己，要是吃了，可能也就那么回事。她手搭在掃把柄上，不甘心地探過頭來，對著閑下來的光頭，幽幽地問：“什么時候走？”

“咣”的突然一聲，把陳來娣嚇了一跳。光頭把一把切肉的長刀，重重地拍在攤位上?！澳愎芾献娱e事，有完沒完？”他帶著無法抑制的怨氣，兇狠地看著陳來娣，過了好長一會兒，情緒才緩和下來，“只要有顧客，我都不會走，也許到天亮?！彼靡槐沤渡日辛藥紫伦兓业奶炕?，炭火呼呼地旺了起來，“我就是這么牛逼，我咋就這么牛逼？因為我弟弟是城管的頭?！?/p>

陳來娣不敢和他計較。他手中有一把刀子，且是位壯漢，光頭。他耗得起，而陳來娣耗不起。想起家中兩顆待哺的腦袋，她猶疑片刻，決定不再往下等。上車前，下意識地，她向那個地方掃了一眼。不料，這一眼仿佛是引導和暗示，中年漢子的眼光跟了上去，狐疑地看看她，同時盯住了那個地方。

一片光照著她離去的自行車，照著她的背影和街景。光，是從吊在燒烤攤上方的那只二百瓦的白熾燈泡發(fā)出來的，從遠處黑暗的地方看過來，亮光如同一個巨大的罩子罩下來，被罩住的地方仿佛一個舞臺的中心。

途中，陳來娣返了回來，她把沒有支架的自行車靠在一堵寫著“拆”的墻上，人站在街對面的一棵樹后觀察，此刻街道安靜了許多，秋風沙沙地吹落著樹葉，有幾片落到了她的頭上。這個人果然還沒走。陳來娣看著他，而他則盯著那個地方，兩個人的目光就這樣長久地構成了一個“V”字形。

三

一群野狗嗚嗚地叫著，為一只母狗，在那簇環(huán)繞落地變壓器的冬青樹下撕咬成一團。夜的青黑色尚未褪盡。陳來娣慢慢地靠近它們，她緊握著掃把，時時提防著它們。凌晨四點開始的工作，陳來娣最懼怕的，就是遭遇這群沒有組織沒有紀律齜牙咧嘴處在極度饑餓狀態(tài)的家伙。她的一位同事，被咬過一口，當時看只是幾個牙印，忽略了打狂犬疫苗，沒過幾天，人就發(fā)作死了。

對付狗的辦法是，人在接近的時候，蹲下去，做出在地上找石子的姿勢。陳來娣身子一邊向下蹲，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掃把。幸好，它們一哄而散。

轉而，她用目光搜尋吳長根，潛意識里，老頭的一雙賊眼不會輕易放松對她的監(jiān)視。果然，他比樹干還細的身軀靠在一棵樹的樹干，用掃把柄撐著下巴，呼呼地喘氣，繼而咳嗽，像一只蒼老的水鳥，靈魂已飛去了遠方，而眼神仍死巴巴地鎖定了一塊水域。陳來娣，落地變壓器，冬青，街道兩邊的樹，行人，往來的車輛，都是這水域的一部分。

陳來娣，只好繼續(xù)工作，等待時機。攏著垃圾的同時，她的眼睛向吳長根那邊脧來脧去。

終于，看到了他丟下掃把，轉過身，朝公廁走去。陳來娣趕緊丟下掃把，幾乎是跑著，抵達了不遠處的目的地。她扒開簇擁的冬青樹枝干，結果讓她瞠目結舌。圍繞著變壓器，她仔細地搜尋了三遍之后，仍沒有找到那只包。

一個小時后，她既輕松又無力地坐在馬路牙子邊，頭頂上，樹葉像一樹的眼睛，盯著她。片刻，她又變得心事重重。

一陣手機鈴聲，驚得她幾乎跳了起來。是環(huán)衛(wèi)處的領導打來的，他晨練剛回家，就想起一件事，讓陳來娣上午去他辦公室一趟。

“你所做的一切，路人都看在眼里，吳長根老頭更是看在眼里?！鳖I導說。領導的辦公室里，陳來娣接過領導遞過來的一杯熱水，額頭不斷冒出的汗珠，把自己的緊張，裸露在一屋子人的視線中。她借低著擺動的頭，吹杯子里的熱氣的機會，偷偷向領導掃了一眼，真好碰上對方向她投來的觀察她的眼神。

“俗話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似乎又是一句敲打，陳來娣覺得自己忽然被推到舞臺的鎂光燈下，已經(jīng)無處藏身。手中的杯子晃動厲害，意識到自己緊張的時候，這種意識讓她更為緊張。她站立不住，向后退了幾步，在靠墻的一張單人木沙發(fā)坐下。之后，領導的話語不斷，但陳來娣聽到的只是嗡嗡聲，她的腦子里很亂，像路邊被風吹散的樹葉。有那么一刻，她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沖動地張了張口，像缺氧的魚，把嘴伸出了水面。瞬間，又縮了回去。

嘿，領導重重地把茶杯放在桌上，算是把她從暈亂中拽了回來，他疑惑地看著她，“你還在這里發(fā)什么呆！我都跟你說了幾遍了？去財務室領五百塊錢，這個季度你評了先進。你這激動的樣子，真是嚇人。這是你應該得的，俗話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p>

從財務室出來，陳來娣手里捏著五張嶄新的票子，她感覺自己輕飄飄的，整個人好像要在早晨綠色的空氣中飄起來。她在陶醉地思忖著這錢的用途，一想，給丈夫和公公買點藥再買點補品，比如蜂蜜西洋參什么的，她甚至在此刻想到，如果丈夫的醫(yī)療和營養(yǎng)條件能跟上，興許部分生理機能能夠恢復，昨晚她無意用手搓了搓他的那個部位，居然半軟半硬了，她紅著臉，沒有接著往下想；接著想到了兒子，兒子在學校勤工儉學，都打了三份工，一天睡不足四小時，一個年輕人怎么受得了啊，用的手機還是老頭機，其他同學蘋果一代接一代地換，他也想換個智能的……

經(jīng)過領導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就見領導把雙手伸到半空中，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困倦地喊了聲：“陳來娣！”繼而掏出一只煙，歪著腦袋“叭”一聲用火機點上。陳來娣一驚。領導把煙邊吐邊說：“有這么一件事，你留意一下，有人在你那個地段丟了個帶密碼鎖的黑包?！?/p>

剛得的“先進”，讓陳來娣的心獲得了某種支撐，因此有了跟領導對話的勇氣。她想了一會兒，問：“他怎么就能確定包丟在我那個地段？”

“是個首飾店的員工，他把車停在你那個地段的人行道上，去對面銀行取錢，車門忘了鎖，回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包不見。”

“事發(fā)是在我那個地段，但包被人拿走了，包不一定留在我那個地段哪！”陳來娣這話的用意，在于撇清自己與包的關系。別人對你說什么程度的話，跟你自己為人的軟硬有關，要是換上吳麗，即使包丟在她那個地段，憑她的狠勁，她想讓人說，人家可以說，不想讓人說，誰敢齜個牙？她不抓掉人家一層皮才怪。她這樣想。

領導說：“哎呀，你這個人怎么這么過敏，我只是讓你留意一下，又沒有其他的意思?！?/p>

自行車行在喜憂參半的路上，陳來娣低著頭，想自己的心事，車輪走著“S”形。突然，“咣”的一聲，巨大的響聲把她驚醒，同時，人和車傾斜地倒向一邊，一只綠色的垃圾桶向前翻滾著，邊滾邊把垃圾往外倒。陳來娣坐在人行道上愣了半天，才慢慢往起爬，幸虧是只垃圾桶，要是人，恐怕這五百塊錢還不夠了事，陳來娣想。

四

“小狗日的，沒準就是被城管打怕了！”陳來娣在隨之到來的黃昏，用掃把重重地去掃昨晚被突然侵略現(xiàn)在已空空的領地，她這樣幸災樂禍地去想昨晚那位來意不明的不速之客。她站在道路向上的斜坡上，轉過身來，路燈向前劃過去，把她的視線帶去了很遠。

那位光頭的燒烤攤主不敢再來了——這一點讓陳來娣感到很舒服。手中掃把仿佛冷兵器，“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彼÷暫咂饋?，唱罷，如酋長雄視領地。在人與車漸漸隱去的時候，街道，路邊的樹，人行道邊的灌木，甚至草坪，雨滴，露珠，陳來娣都認為是自己的，她是這里的主人。拋開其他的不說，單憑陌生燒烤攤侵入領地，造次冒犯，陳來娣當時就想一掃把砸在那顆禿腦袋上。

天邊的火燒云，漸漸暗下去，像一塘爐火一樣熄滅。路燈漸次亮了起來。陳來娣繞著落地變壓器和四周的冬青樹，又搜尋了一遍，沒有見到那個黑色的包。失落，慶幸，她也說不清心里是一種什么感覺。最終，一塊巨石仿佛從心頭落下來。就在今天早晨的這一刻，她可以確定，黑色的包，已經(jīng)越出了她復雜的內(nèi)心和生活的疆域。

從此，這個包和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關系了，前面的事，可以當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坐在馬路牙子上，邊休息邊想。吳老根拖著掃把走過來，扭過頭對著她：“我跟你講天不藏奸的故事二！”

陳來娣一掃把打在他掃把柄一樣細的瘦腿上，罵道：“老不死的，咳得兩頭湊一頭，還天天拿人開洋葷，我看你恐怕是不行了！”想到今天領導說的話，掃把的力度很輕，只是象征性地落了下去。

拖著掃把，吳長根向前一溜小跑，邊跑邊扭過頭來，嘻嘻地朝著后面笑：“你家他不行，我還行嘛。壯得像頭母牛，我都想不通，你怎么熬得住哦？”陳來娣站起來，做出把掃把向他擲過去的架勢。吳長根哈哈地笑著，低頭跑得更快了。從陳來娣這個角度看，眼前的瘦腿飛速地交叉，快得像夾得很快的一雙筷子。

路燈的光下，有一個人朝她走來。而此刻，掃把置放在與馬路牙子平行的淺顯的小溝里，她坐在上面，驚愕地朝來人張大了嘴。那人問，你是不是陳來娣？陳來娣一下子呆住了，下意識地點點頭。那人借路燈仔細地審視了她一番。

陌生人怎么會找到自己？這讓她瞬間感到不安。一會兒，虛汗就下來了。

那人問：“你的手機怎么一直沒開機？”陳來娣掏出手機，從午休關機到現(xiàn)在，的確忘了開機。陳來娣問：“你是誰？找我干什么？”那人說：“你趕緊回家，你家出事了！”“我家里能出什么事？”所有的事情，糾結在一塊，在陳來娣的心里形成一個問號，讓她感到莫名的驚慌。最初陳來娣的心里對家中出事是抵觸的，當她慢慢接受了，瞬間一個黑色眩暈，直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丈夫身體左側和被褥濕了很大一塊。手機落地之后，他翻身去夠床下的手機，身體隨著咚的一聲，就從床上掉了下來，再想爬上床，他已經(jīng)如同嬰兒一般無力。努力的結果，只是打翻了床下的一個白色的塑料便壺。尿液，把他的左側濕透了。打電話，妻子的電話關了機，只好把電話打到環(huán)衛(wèi)處。

“不作死你不甘心，是吧？”

“我給兒子發(fā)了一天的短信，他一直沒回，今天他跟同學是去外地的，剛才我打電話，電話是通的，但沒人接，我一驚，電話就掉在了地上。”重新回到床上的男人，像一個剛剛丟失了新鞋的孩子，心虛而膽怯地看著陳來娣。

一種禍從天降的感覺，令陳來娣臉色煞白，瞪圓了眼睛，她焦躁而急切地讓丈夫把剛才的事再復述一遍。她心里這幾天來不祥的預感似乎得到驗證。兒子是這個家庭唯一的希望，現(xiàn)在兒子離開學校失聯(lián)了？一想起近期新聞報道里有關大學生失聯(lián)和失聯(lián)最后的結果——她的心急得幾乎要飛出體腔。她跺著雙腳，一腳一腳交替著跺下去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在向下淪陷。之后，她神經(jīng)質地沖上去，把男人枕邊用來隱藏腦袋的衣服，一件件扔到了地上，雙手搖著他無力的雙肩，說：“你說！怎么辦？你倒是說說呀！”男人驚愕而無力地看著她，雙眼已浸泡在淚水中。

一會兒，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難道是綁匪的電話？她甚至這樣去想。但很快又否定了，綁匪怎么可能綁她這樣的家庭？失蹤，綁架，甚至是更加不祥之詞，在她腦海里靠理智是無法排除的，眼前這短暫的瞬間，它們就像幾根朝她下狠手的大棒，差點將她打暈。

無論手機里傳來什么樣的消息，她能預感，此刻它一定跟兒子有關。

兒子的聲音，竟然從手機里傳來。一如往常的聲音，從沒有讓一家人如此喜出望外。他說，他剛去火車站，剛換的手機就被偷了，這會兒怕家里人著急，借同學的手機打了過來。

陳來娣已經(jīng)失控了，哭聲里帶著抱怨，并且有些夸大其詞：“兒子，你也要格外小心一點，我們這樣的家庭，不能再經(jīng)一點事了。就說剛才，你爸掉床底下了，差點沒被一壺尿給嗆死。”

五

“如果在黃昏……”警官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茶，又放了回去，繼續(xù)問，“你會不會趁著夜色，把它拿回家？既然你藏匿了包，我就有了后面的疑問，在你的陳述中，從你藏匿了包的兩個黃昏，你都喪失了機會，按照你的說法，第一個黃昏，一個突如其來的燒烤攤對著你，第二個黃昏，它突然消失了，你是不是一直在等待黃昏給予你機會把它拿回家？當時沒有把包交上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凌晨五點，陳來娣感覺自己很累很累地出現(xiàn)在轄區(qū)派出所的門口，恍惚中，手里拎著那只黑色的包。徘徊和觀察了一下，就進去了。這時候，像鬼火一樣燒遍全城的燈光已經(jīng)褪去，代之以毛茸茸的黎明。

“到底怎么想的？”她沒有怎么想，包就陌生地出現(xiàn)在眼前，去想的時候，它又從眼前消失了。

“包沒有及時上交，按你的說法，是因為好奇，想打開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你是說，重新發(fā)現(xiàn)是今天早晨四點多的時候，一群野狗拖著它在一群灌木叢下面爭奪，被你發(fā)現(xiàn)？然后你沒有片刻停留，拎著它就過來了？”

這么問話，讓陳來娣感到委屈和不快。她不滿地問警官：“我不先打開看看怎么能行？打個比方說，包里裝著十根金條，我如果不看一眼，失主說是十一根，包是我撿到的，我怎么能說得清？我當然下意識地就想打開看一看?！?/p>

“可以送到派出所，我們一道打開嘛！”警官說。陳來娣說：“我即便是按你的說法做了，你不也是照樣可以懷疑，我在把它送到派出所之前，已經(jīng)打開了它？”

“你怎么知道是十根？這和失主說的一致呀！”警官問，“這么說，你已經(jīng)把它打開看了？”陳來娣說：“我是開始幾次試圖打開它，但沒有成功，你看，它上面有密碼鎖?！本傧蜿悂礞氛辛苏惺郑疽馑^來。

從靠墻的沙發(fā)起身，陳來娣向那張中間放著包的辦公桌走的時候，警官同時站起身，一只手取下口中的香煙，彈彈煙灰，然后把香煙重新送入口中，用這只手試試拉鏈，另一只手指向陳來娣，說：“你看著！你說打不開！”話音剛落，就聽呲的一聲，拉鏈咬合在一起的細密牙齒，瞬間張開。警官說：“你說打不開，我怎么一拉就開了？我沒有用工具吧？我們頭頂上是監(jiān)控攝像頭，監(jiān)督辦案的，我也沒有變戲法，你說說，我怎么一拉就開了呢？”

他勾著頭，朝包里看了一下，以一種夸張的表情，示意陳來娣，你看一下，里面是什么？陳來娣伸過頭來，瞬間臉色慘白：包里裝的是幾塊水泥碎塊。

離奇地出現(xiàn)在自己翻斗車里的包，燒烤攤攤主，野狗，行人，吳長根，這些都是陳來娣來來回回描述的真實，但在特定的時間地點，往往真實反而顯得虛假。陳來娣急不可耐地想表達出內(nèi)心的懷疑，她感覺自己的腦袋像一塊木頭，嘴巴像貼了封條，表達十分艱難。最終，還是艱澀地把自己猜想中的一切可能都從急迫的心中倒了出來。

急切的表白，此刻讓警官對她更加懷疑，他懷著一絲鄙夷對她說：“我不需要你來教我怎么破案，我告訴你，我就是按我的思路破了許多疑案，你還是把你自己的事說清，你之所以說不清，是因為你不想說實話，如果在黃昏，這個包是不是就已經(jīng)鎖到了你家的柜子里？從你隱藏那一刻開始，后來的事你就解釋不清了，也很難讓人相信了，你說是不是？”翻來覆去“如果在黃昏”，事實上，包，就是在黎明之前她拾到的呀，怎么會有“如果在黃昏”？“如果警官你昨天死了，今天還能在這里跟我說話嗎？”陳來娣甚至這樣想，但沒有這樣說。

汗珠像一粒粒豆子，從額頭往下掉。警官的嘴一張一合，忽遠忽近，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頭頂?shù)臒艋蝸砘稳?，忽明忽暗……陳來娣急得大吼，大叫。她用掃把打翻了警官辦公桌上的一切，包括茶杯，桶裝方便面，報紙，警棍，對講機，臺燈，筆，筆筒。當她把掃把舉向頭頂?shù)臒襞輹r，警官雙眼猩紅、面目猙獰地向她撲了過來。用兩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手像鐵鉗，死死地掐住了她，漸漸地，她感到呼吸困難。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快不行了。

“救救我！”氣流艱難地穿越胸腔，竄了上來，她終于喊出了聲，冷汗把全身都已經(jīng)濕透了。在這深秋的早晨，她感覺到寒冷。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十路公交車候車廳下面的長椅上，時間已是早晨七點多了。朝陽從東邊升起，紅色的光暈，罩住了道路，樹木，行人，車輛以及道路上的一切。生活一如往常，而陳來娣感覺自己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陽光漸漸地猛烈起來。一群野狗在一叢冬青樹下，嗚嗚咽咽地撕扯著什么。陳來娣拖著沉重的腿，像拖著兩截木頭，緩慢地，向它們走去。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