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忠岳
詩忌空泛,最怕言下無物。白居易曰:“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睙o根之言,恰如浮萍,漂流水面,難動人心。韓林坤詩詞則弗是:其根扎植生活土壤,飽蘊人生況味;其花綻出別樣想象,深諳詩藝之道。思緒如絲,抽之自身血肉;字句似簧,變幻音韻妙趣。若這等詩詞,能不動吾心乎?故為之品評,一品其詠物詩詞,二品其詠懷詩詞,此乃林坤詩詞之兩類強項也。
詠物詩貴在形神兼?zhèn)洌河谛?,盡物之妙,不即不離,介于似與非似之間;于神,實中有虛,或比或興,寄托詩人思緒情懷。林坤之詠物詩即是,其繪形狀物之精細(xì)生動令人咂舌,如用筆寫生:“圓潤潤中透軟,粉嘟嘟里靈鮮。尖尖一撮唇丹,未褪纖毫柔短”,就活脫脫地把一個掐水蜜桃捧了出來,不僅形美色鮮,還嬌嫩飽滿頗有質(zhì)感。寫“豇豆”呢,則用比喻:“嫩角蝦須柔卷,初花蝶翅微張。漸如鄰女辮花長,一架垂垂蕩蕩?!蔽r須蝶翅,工筆細(xì)描,辮花垂蕩,潑筆涂抹,三個比喻把鏡頭從特寫拉開,既有空間距離又有時間過程。再看畫“蝴蝶”,不僅狀其形,“嫣紅姹紫薄如綃”,還有動態(tài)視頻,“低飛款款,小駐搖搖”,煞為可愛,的是“妖嬈”。這些詠物詩,筆不離形,細(xì)描精雕,栩栩如生,在“似”上下足了功夫。另有一些詠物詩則用旁敲側(cè)擊、離形得似的手法,也很生動傳神。如寫“云”,從“風(fēng)”人手,所謂風(fēng)起云涌,沒有風(fēng),云是不會流動的,故“云”是“風(fēng)之羽”、“風(fēng)之侶”,隨風(fēng)走天涯,“風(fēng)狂如卷墨,風(fēng)細(xì)吹如帛”,風(fēng)止“化雨涼”。寫“海”,從其味的苦咸引發(fā)聯(lián)想下筆,反客為主,以喻為本,“藍藍無底傷悲”,言海水之深,“蓄滿癡兒眼淚”,狀海凹之低。神到了,形也就有了。這種形中有神、神中有形、渾然難分的詠物詩,林坤寫起來甚是得心應(yīng)手。你看《剝洋蔥》:“次第撕開深淺紅”,過程何等細(xì)致;“凝眸一霎失從容”,神態(tài)極為真切,兩句就勾勒出動作過程中的物與人。然后聯(lián)系到“悲歡咀嚼家常里,方寸盤羞長過逢”,就水到渠成,自然成章了??梢哉f,詠物詩為林坤作品之一絕,深得其真諦。
詠物詩中也有詠懷的,詠懷可以直抒,也可借物。林坤詩詞中《戊子年生辰作》、《傷春》、《滿江紅·四十初度》、《永遇樂·歲末感懷》等就是直抒胸臆的。其他有關(guān)友情交往、景色觀賞、物事形容等篇什,也往往有所寄托,視為詠懷,也無不可。詠懷最能展示一個詩人精神世界的深廣度。我在本文題目中用“思涵血肉”,正是為了標(biāo)示其詩詞的內(nèi)在分量。雖然我們不清楚林坤的生平往事,但從其詩中所述,“凝眉?xì)q月幾條褶,失手情懷滿地瓷”,“痛里絕知無欲再,愈時翻覺萬愁仍”,可知其一生并非事事順利一帆風(fēng)順無坎坷,似乎也曾有過挫折和不幸?!爱?dāng)年此日一聲哭,解得平生盡數(shù)詩”,這就是很好的閱讀提示??梢哉f,她的每一首詩都是其個體生命對外界的自然反應(yīng)。她不會忸怩作態(tài),把反應(yīng)放大或縮小,而是訴之于詩,唯求真切。這就像她面對洋蔥辛味刺激時的情景一般,不免“凝眸一霎失從容”,卻能“掉頭滋味哭還笑”,而且仍要“緊抱情懷剝到窮”。這是一種怎樣的抗命與不舍。有時詩人顯得更為直率和灑脫,“言不堪言三噤口,忍無可忍一橫眉。出門一笑愛誰誰”。這就是她的性格,也是其做人的信念和原則,心可寬,志要堅,甚至不惜有點任性。如她宣稱:“渾不管,天幾尺。渾不欲,年盈百。守心魂脊骨,莫教銷蝕。我哭無關(guān)憂號瞑,我歌不為成兼得。祭芳華、杯酒大江流,滔滔碧。”眾說無欲則剛,在當(dāng)前浮躁昏醉的紅塵里,多么需要如此清醒的頭腦和不屈的意志。惟此,才能做到“愛惜文章”,“呵護形跡”,寫干干凈凈的詩,做清清白白的人。林坤在詩詞中詠的是平民的情懷,雖不宏大,卻很貼心,如對女友,關(guān)心的是:“榮任何人太座?晉升誰底老媽?”忙乎的是:“圍裙披掛舞刀叉,操練春秋冬夏?!彼院麨橛鳎允鲂脑福骸按松碓辉S凌霄”,并沒有鳥一樣高飛云端的奢望,亦不想去攀附什么,抑或博取什么,只是想做老老實實的百姓、過好踏踏實實的日子。誰說無所事事?你看,還挺忙乎哩:“夢鄉(xiāng)須料理,花事待操勞”,哪有功夫生閑氣。
林坤詩詞的語言新穎精粹,幽默有味,值得細(xì)細(xì)品味,前文已有引詩,就不再贅舉。要提一下的是她喜用倒文,如“先生不問斯文再”(《哭翟公》)、“晨風(fēng)訴說曾經(jīng)”(《白露》)之類;這除了平仄需要,也是為生面別開。尤其在《傷春》一詩中首句即為“蝴蝶飛飛捉不能”,后面頸尾二聯(lián)更是連用到底:“痛里絕知無欲再,愈時翻覺萬愁仍?芳菲三月人何去?悵對荼靡憶舊曾。”對此,詩人似乎已是所好成癖、欲罷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