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拜妮
表妹手里是莫迪亞諾的《暗店街》,沒有告訴她我也讀過,她一定不會對此感興趣。我還讀過另外的譯本:在前一個版本里,第一句譯為“我的過去,一片朦朧”,后一版則是“我什么也不是”。更喜歡第二種譯法,什么也不是即朦朧本身,不止過去朦朧,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包廂里面亂糟糟的,光線刺著眼睛,各種聲音和燥熱使我胡思亂想。一只手推開斜后方的門,先走進(jìn)來的是個起了黃水瘡的女服務(wù)員,嘴角涂著黏糊糊的藥,隨后楊日抄著一只手側(cè)身擠進(jìn)來,表情總像是嘴里含了只半死不死的蒼蠅。一直低頭玩手機(jī)的堂姐看見楊日,跨過我撲了上去,他們在我的頭頂上空擁抱,甚至還閑聊起來。堂姐是我大老爹的女兒,她不是很喜歡我,我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值得讓她喜歡。但這樣看起來很好玩,他們像屋頂一樣,不過我有點(diǎn)喘不過氣了。松開后,他重新把蒼蠅塞回嘴里,變得愁眉苦臉。
“你怎么見了都不理我?”楊日坐到對面的沙發(fā)上問我。
“啊哈?!蔽蚁敕瘩g,但覺得他說的有些道理,我確實(shí)誰都沒理。
楊日曾經(jīng)是個混蛋,對于當(dāng)時的我而言。有一次他和幾個朋友無法滿足于正常放鞭炮,于是搶走我手里的芭比娃娃,將碩大的炮仗綁在芭比身上,看她飛上云霄,然后四分五裂。我哭泣著跑上前去檢查,地上只剩下一堆殘骸以及燒焦的頭發(fā),男孩子們哈哈大笑。這件事情傷害到我,很長時間都不和他說話。后來發(fā)生了另外一件事情,我在樓下玩土,太陽照在背后暖烘烘的。正準(zhǔn)備給螞蟻窩灌水,一個巨大的影子擋住了光,我沒有回頭,往旁邊挪了挪繼續(xù)玩,接著那個影子重新將我罩回陰影里。準(zhǔn)備轉(zhuǎn)身罵人,影子突然把我抱起來,像端一鍋粥那樣,我被嚇壞了。楊日及時出現(xiàn),一邊警告一邊用玩具槍掃射。動靜比較大,遠(yuǎn)處還站著幾個人,影子只得放下人溜走,子彈全打在我頭上了。他救了我,方式有些蠢,但我決定不再計(jì)較芭比被炸一事??偠灾?,他是我表哥。
上次家庭聚會我沒有來,算起來我倆一年多沒見了,楊日沒怎么變化,還那樣。涼菜已經(jīng)端上桌,人們圍坐在餐桌前。奶奶正對著包廂里的電視機(jī),但沒人真的看電視,上面正在播廣告。爺爺去世后,奶奶成了家里唯一的紐帶,如果奶奶也去了,不知道我們這一眾人等還是不是有機(jī)會聚在一起。奶奶生了七個孩子,那個年代的女人生育基本屬于順應(yīng)自然,到了我們這里則顯得過分克制,多數(shù)都是一家一個小孩。爸爸是男孩子輩里最小的,我還有五個姑姑。
楊日脫掉外套時露出那只一直縮在口袋里的右手,那只手變了,我有些驚訝,他的食指不翼而飛。這一年我們的聯(lián)系十分松散,或者說自從長大之后我們就很少聯(lián)系,在不同的城市生活見彼此一面就更難了。半年前他倒是給我打過一個長途電話,當(dāng)時喝多了,我一般拒接這種電話,除非我也喝多了。楊日胡說八道半天,因?yàn)橛悬c(diǎn)大舌頭我也聽不清楚,把電話給壓了。第二天酒醒后,楊日發(fā)了一條微信說他昨晚上喝高了,我想也是。當(dāng)時算不上失戀吧,就是暗戀一個男人,他挺久沒回我電話了。我顧不上想表哥的事,覺得他只不過喝多了,本來要回消息,后來把這事徹底給忘了。
“我要挨著二姐姐坐。”小表弟和五姑換了座位,爬上我右手邊的椅子。
這桌子真夠大,能容納下這么多人,同時因?yàn)樘罅?,聽對面的人講話感覺十分朦朧虛幻。遠(yuǎn)處的菜恐怕用望遠(yuǎn)鏡才能夠看清,好在它會旋轉(zhuǎn)。如果人手一個望遠(yuǎn)鏡,場面會有些類似互相參觀,我不介意有誰把我當(dāng)作猴子,反正人類一直沒有進(jìn)化完全。
摸摸表弟的頭,我問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學(xué)習(xí)怎么樣哇?”我根本沒想要問這些有的沒的,因?yàn)楦静魂P(guān)心——我指的是學(xué)習(xí),不是表弟。孩子抓耳撓腮,八成不好,不好就不好吧,這種事情無所謂。小姑說:“王喆語文不太好,數(shù)學(xué)還不賴呢?!蔽艺f:“沒關(guān)系,二姐姐也不好?!毙」糜行┎桓吲d,可能因?yàn)槲液雎缘艉蟀刖湓?,并且拿自己作比較。我還真是抬舉自己,其實(shí)我僅僅是想安慰一下他,或者自己。后來我們都保持沉默,還是不說話的姿勢最舒服。
“別學(xué)二姐姐,楊日哥哥小時候語文數(shù)學(xué)都特別好?!睏钊盏哪赣H,也就是我的大姑說道。
“你楊日哥哥當(dāng)年考上的可是名牌大學(xué),你將來也要考名牌大學(xué)?!毙」谜f。
孩子聽得云里霧里,我心想拉倒吧,你楊日哥哥都快陽痿了,學(xué)什么學(xué)啊。楊日坐在我的左邊,他的右手離我很近,因?yàn)樘?,反而不好意思盯著看。余光瞥見那只雪白的手,像折斷翅膀的鴿子,傻乎乎的,帶著一絲怪異。他曾經(jīng)用那只手搶過我的芭比娃娃,又用那根手指扣動扳機(jī)差點(diǎn)把我給斃了,現(xiàn)在不見了,他的人生從此少了一根食指。更殘酷的是,無論多一根還是少一根,人生都那么回事,沒有什么兩樣。如果一根手指就能使生活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那也太小看生活了。我唯一好奇的是,那些宣稱對生活絕望的人,過去哪兒來的希望,誰給他們的?
用哪只手吃飯不過是個習(xí)慣的問題,很顯然楊日已經(jīng)習(xí)慣自己的左手。他成功地夾起一片牛肉,這沒什么難的,上面還掛著一片香菜。后來他又嘗試著夾花生米,掉了很多次還是失敗了。他索性不吃,一顆花生米不吃也不會死人,只要不死人都算不上大事。我不是很愿意承認(rèn)一個事實(shí)——這個家里楊日和我最像,雖然受到的待遇不同吧(他是家里的好孩子典范,我是反面典型),但本質(zhì)上我們就是這種人:渴望順流而下,遇到的每個難題都克服了我們。血緣這種可怕的東西,有時我好像感覺不到自己的食指了。
“你也該考慮下自己的婚姻大事了?!甭曇魪哪硞€位置發(fā)出,但應(yīng)該是對我說的。
搞不清自己今年究竟多大了,24?還是25?我有必要去看看自己的身份證,或者用楊日的年齡推算,但楊日比我大四歲還是五歲,我也記不太清了。一般不想這種問題,因?yàn)橛行﹩栴}不是我考慮就能解決的。過去我都是幸災(zāi)樂禍的那個,眾人的目標(biāo)是楊日和堂姐,還輪不著我。但自從去年,堂姐嫁給一位官二代,楊日離婚,就輪到我倒霉了。用我大姑的話說,她對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真希望有個人也能對我徹底失望,盡管他們對我從來都很失望。
正是因?yàn)檫@種不徹底的失望,他們一方面想要拯救我,一方面又害怕我被拯救。當(dāng)年畢業(yè)進(jìn)了家待遇和發(fā)展都還不錯的公司,甚至算得上他們眼里很體面的那種工作。大概他們認(rèn)為我這樣的人應(yīng)該去掏大糞,而我顯然辜負(fù)了眾望。沒有回到這座三線城市,也沒讓父親花錢托任何的關(guān)系,不愿意讓兩位老人為了我的事情操心。當(dāng)年和同學(xué)把教導(dǎo)主任揍了,都是我自個兒拿著錢和月餅,去給老先生賠禮道歉。話說回來掏大糞怎么了,我就覺得挺好,祖國老師沒教過你勞動最光榮么?沒有我們這些掏大糞的,莊稼長不好,你們吃什么呀?再說,現(xiàn)在都現(xiàn)代化了,我上誰家掏去,不得另謀出路。
這群人里最鄙視我的是二姑夫,他是我的初中班主任。以前上他的課,動不動就讓我上樓道里站著,剛好我們班挨著男廁所,很郁悶。為了保持尊嚴(yán),我后來索性抄個手站在男廁所門口,假裝等人,還時不時晃蕩兩下腿,總之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在罰站。終于有一天,我正在目送一位帥哥的背影,二姑夫那張大臉貼在后門的窗戶上,用一種幽怨的眼神看著我。這個人有點(diǎn)小心眼,事情過去了那么久,畢業(yè)時竟然在學(xué)生測評處寫著:不遵守紀(jì)律,對于老師的忠告她從來都滿不在乎。我也不能說自己的二姑夫腦袋里缺根弦兒,但至少你得明白護(hù)自己人吧,或者至少要分清教育和陷害的區(qū)別吧。這條評價永遠(yuǎn)地進(jìn)入了我的檔案,我能夸他么。
小時候也煩楊日,覺得他像條尾巴,很礙事,可他偏偏喜歡和我一起玩。每次遇到好事情輪不上,背黑鍋的總是我,能想出往鄰居家門上糊屎的怎么可能是我!我一直認(rèn)為楊日的智力有問題。你想想看,我六七歲的時候,他大概十來歲,我十幾歲,他都二十多了吧,還能和我玩到一起,這不弱智么。但這孫子就是學(xué)習(xí)好,除此之外沒什么優(yōu)點(diǎn),所以嚴(yán)重懷疑我國現(xiàn)行的教育制度。如果逆推一下,假設(shè)沒有這層保護(hù),像楊日這樣的軟蛋早被社會淘汰了,也不好。
楊日打了個噴嚏,他用短了一根食指的手掩住嘴,讓我聯(lián)想到一個名字:李虹。
李虹是我的前表嫂,表哥的第一個女人,然而表哥楊日有過很多女人,在她之前之后都有。畢竟,楊日相過的親比我吃過的飯還多。至于為什么是第一,我也不知道,我們經(jīng)常說第一,其實(shí)也不是第一。如果有誰說我是第一就會覺得特別魔幻,和真情差不多扯淡。當(dāng)然了,我偶爾還會和別人扯這種淡,扯完了也沒必要自欺欺人和后悔。
楊日的初戀大概是在初二還是初三,也許也不是初戀。有一天晚上,我在奶奶家洗完腳準(zhǔn)備睡覺,小學(xué)生睡得都比較早,約莫八九點(diǎn)鐘吧。楊日下了晚自習(xí),非要帶我去吃羊肉串,我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奶奶不同意,說:“這么晚了,你要把妹妹帶到哪里去?”“不遠(yuǎn),一會兒我就把她送回來?!薄八砩铣赃^飯了,吃什么羊肉串啊。”楊日就跟吃了鐵似的,軟磨硬泡,一門心思堅(jiān)持要把我?guī)ё?。我也奇怪他怎么會如此好心,一出樓門,看見一位白衣姑娘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我就明白了。
我們路過一個小水坑,自己就能邁過去,楊日非要抱我。心想你丫裝吧,看在美女的份兒上,我什么都沒說。姑娘果然被這位好哥哥騙到,眼睛里流露出了神往。楊日一路上各種噓寒問暖和吹牛,可氣的是,他們吃披薩,只給我買了兩根門口的羊肉串就打發(fā)了。楊日說太晚了,怕我回去肚子痛,我心想你真好,就不怕這羊肉串是老鼠肉做的。跑龍?zhí)走€不給盒飯,我不干了,但又不知道怎么罵人合適。那會兒知道你大爺?shù)?,你祖宗的,你媽的這些沾親帶故的都是罵人話,但想想他是我表哥,捎帶誰都不合適,想起他們家有只哈士奇。我說:“你們家狗的,楊日?!北砀绾凸媚镢墩×耍犖业恼Z氣像是罵人,但又不懂我在說什么,而我特別瀟灑地?fù)P長而去。
我知道他倆得追出來,沒敢走遠(yuǎn),門口等他呢。楊日說:“好好的說什么狗呀你?!闭f實(shí)話,女孩子比前表嫂好看,也比他所有我見過的女朋友都好看。后來?xiàng)钊绽险f是我攪黃的,想到他現(xiàn)在婚姻失敗,我有些自責(zé)。
包廂里的溫度逐漸上升,我的臉和耳朵感到有些灼熱,其他人也都紅撲撲的,像某版郵票上的猴子。大家吃得好好的,女同志突然比較起她們的貂皮大衣來,堂姐也加入,我看不出那些毛茸茸的東西有什么區(qū)別。男士則開始聊皮帶和手串,為什么沒有人聊聊那根不見了的食指?他們一定知道來龍去脈,就是不告訴我。我向后仰坐著,如同一只翻了肚皮的癩蛤蟆,伸懶腰時指尖觸碰到堂姐的大衣,冰涼柔軟,似曇花。想到這只貂的生前,我就能想到自己死后還不如一只貂呢。
“坐起來,不像話?!苯K于有人提醒我了,是大姑。我媽媽從來不因?yàn)檫@些說我,更不會如此強(qiáng)勢,所以楊日的媽媽不喜歡我媽媽,也就不喜歡楊日和我來往太近。我坐起來,可還是覺得不像話,大概我的存在本身就不像話。想到自己的存在本身是不像話的,我竟然自卑起來,但轉(zhuǎn)而想到自己也會自卑,還覺得挺幽默。
我回想起來那個長途電話。
楊日拿起電話來是這么說的:“表妹啊,妹妹啊,妹妹……”
如果我不說話,他能一直這么叫下去,楊日喝多了就是這副鳥樣子。我說:“有屁放?!?/p>
然后他開始跟我講屁是一種什么東西,從物理性談到日常生活,又從日常生活跨越到人類學(xué),最后直接扯到哲學(xué)的時候我聽不下去了。如果他是清醒的,我方可以認(rèn)為他在和我探討問題,即使不這樣想,我也不好意思直接打斷他。但喝多了,那就是放屁,類似抒情。我不反對有人把抒情理解為放屁,放,人之常情,老放,可能消化系統(tǒng)確實(shí)出了毛病。
“行了,別放屁了。”我說。
“你這個人出爾反爾,一會兒讓我放,一會兒又不讓我放了?!彼麕c(diǎn)嬌嗔地說,我能想象到那塊有些僵硬和麻木的舌頭,那天晚上應(yīng)該喝了不少白酒。
我懶得理他,他也不說話,可能在等我提問??戳讼聲r間,我想等他一分鐘,一分鐘不開口就直接壓掉。在我決定掛電話時,他說:“我要?菖?菖了。”
“什么?”
“我可能要?菖?菖了?!?/p>
后來他又說了幾遍我還是聽不清,可能是他要離婚了,我不確定。掛電話時他隱約說道:“今晚的月亮真圓啊?!背巴馔ィ岷谝黄?,我生活的夜空中什么也沒有。也可能是楊日見鬼了,我見過一次鬼,那晚的月亮也是特別的圓。從結(jié)婚那天開始他就經(jīng)常提起離婚,結(jié)婚證還燙手呢,有時候苦著一張臉,有時嬉皮笑臉。我從來不把他的話太當(dāng)真,這就像狼來了的故事,然而說“狼來了”的小孩也不一定打算真的騙人。
楊日的手在陽光下有點(diǎn)像藝術(shù)品,由于缺少了一根手指,所以更像。或許失去手指本身是有罪的,因?yàn)槟隳懜也话凑找?guī)定擅自長九根手指。我不知道食指如何與這只手分離,可能是被菜刀砍掉的,也可能讓某個瘋子咬斷了,再或者有一天表哥走在路上,走著走著自己沒了。這些都不重要,反正是沒了。楊日現(xiàn)在看起來軟塌塌的,閹掉的豬之后是不是就是這副樣子,這純屬我的臆斷。
說到斷指,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李虹和我一樣是個沒什么胸的人,比我長得高些,她的腿像兩根筷子。李虹送過我一只烏龜,她父親是開飯店的,事實(shí)上那是一只甲魚,很可能是她從廚房里順來的,也可以叫作鱉。李虹和表哥楊日認(rèn)識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xué)。李虹喜歡表哥,表哥喜歡我,所以她喜歡我。除了送甲魚之外,她還送過我一些別的,比如蛇,蜥蜴,以及一只瘸腿的青蛙。我不知道這些是她的愛好,還是她認(rèn)為它們和我的氣質(zhì)比較合拍。盡管我不是很高興,但沖著蛇和青蛙做熟都挺好吃的份兒上(蜥蜴跑丟了),幫她說過一些好話。
甲魚被送過來的時候正在冬眠,可我不喜歡冷血動物,我喜歡兔子。也許人家的本意就是讓我燉了補(bǔ)身體,但這一回我把它當(dāng)成寵物養(yǎng)在宿舍的魚缸里。宿舍里有暖氣,甲魚很快復(fù)蘇,把我的室友給咬了。當(dāng)時我從外面剛鬼混完回來,受傷的女生一邊捧著流血的手指,一邊哭著抱怨道:“王二丫,你這養(yǎng)的是鱷魚吧!”也是嘴賤,一邊給人家處理傷口我說:“如果鱷魚的話,恐怕你的整條手臂都沒有了。”她哭得更厲害了,所以我從來不安慰人,讓我安慰還不如不安慰呢。
甲魚比我想象里兇猛,如果不咬人,或許無法發(fā)現(xiàn)它的嘴還挺大的,表哥很有可能受到過它的攻擊。自從咬完人,它被送到保安室養(yǎng)起來,定期去喂食。我是個記性非常差的人,但如果你借了我的錢,我是不會忘的。當(dāng)我想起自己還有一只寵物時,已經(jīng)過去小半年,我做好了默哀的準(zhǔn)備,可欣喜的是它居然還活著。真不愧是烏龜輩兒的。但它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估計(jì)是給餓的。那個周末楊日來學(xué)??次?,他說:“你太殘忍了?!蔽艺f:“我忘記喂它了?!彼f:“真可憐,你這樣子還不如吃掉呢,回頭我把它帶走吧,給我爸補(bǔ)身體。”后來他真把甲魚帶走了,甲魚大概因?yàn)樗倪@番話感動不已,終于在臨終時咬了楊日一口,作為報答。如果這么解釋的話,時間有些對不上號,或許當(dāng)年咬了一口,后來才掉。這樣一來,走在路上自己沒了的說法,看上去更可信一些。
畢業(yè)后我去了北京,李虹正式成為我的表嫂,而楊日的內(nèi)心深處暫時并不想結(jié)婚,純粹是被我大姑念叨煩了。我搞不明白楊日的腦袋里整天想些什么,結(jié)婚后的楊日好像渾身長滿刺,經(jīng)常坐臥不寧。他老是說:“不對勁,不對勁啊?!比缜八觯瑮钊帐莻€軟蛋,但軟蛋也渴望擁有掌握自己生活的基本權(quán)利,又總反抗不到點(diǎn)上,最后把生活搞成一鍋粥。
表嫂比表哥拽多了,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從來不喜歡生氣,不愛生氣的女人本身就挺可愛。在感情方面表哥是塊木頭,除非他特別喜歡的,比如初戀。她追表哥的時候沒少吃閉門羹,有一次表嫂在我宿舍里嗑瓜子,我勸她放棄,我說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她說:“你表哥有自己的想法,不論我做什么都無法輕易打動他,這一點(diǎn)很好,總之我喜歡?!北砩┻€說:“為什么只許他們追我們,不能我們追他們,每個人都有追求愛情的自由?!蔽殷@訝于這番言論所蘊(yùn)含的邏輯,覺得很好。表嫂說:“我也不急,還想玩兒兩年,追不到了再說?!彼J(rèn)為追表哥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然而我不覺得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所以承認(rèn)她很迷人。還有一次,我不小心摔碎了表哥送給她的手鐲,她非常難過地“哦”了一聲,然后轉(zhuǎn)過頭來安慰我:“碎碎平安?!蔽乙莻€男的,也會喜歡上她,只可惜楊日不懂這種魅力。
據(jù)我媽說,離婚時表嫂只說了三句話。她說:“你愛我嗎?”表哥說:“愛。”表嫂說:“還離么?”表哥說:“離?!北砩┱f:“好?!眰z人就把結(jié)婚證換成了離婚證。表哥先斬后奏,把房子留給表嫂,大姑被氣得發(fā)了皰疹。醫(yī)生建議她不要動怒,皰疹很大程度上受到情緒和心態(tài)的影響。這孫子原本打算連銀行的工作一塊兒辭掉,看在母親生病,自己又沒什么別的大能耐,想想算了。如果當(dāng)時在場,沒有長輩的情況下,我準(zhǔn)會照著楊日的小腿肚子踹上一腳,真踹。然后送他一句“挺識時務(wù)啊你”。
本性難移,我坐著坐著又躺下了。如果有人說“坐起來,不像話”,我就會坐起來,用不了多久就又出溜下去了。我用腳在桌子下面蹬了蹬他,意思是你別裝死,說說話。但楊日不解風(fēng)情,居然大聲質(zhì)問我:“你干嗎踢我!”我愣了一下,大家看我,我又重新坐起來,這次沒有人說我。我還計(jì)劃著和他說說話呢,被他一句話頂?shù)檬裁葱那槎紱]有了。
我吃飽了,其實(shí)也沒吃什么東西,一般這種場合光坐著就能飽了。過了很長時間,楊日反倒問起我來:“你怎么不說話?”我心想,寶寶嘴瞎了。
我經(jīng)常不說話,準(zhǔn)確地說是在發(fā)呆,我的眾多姑姑們因此認(rèn)定我有人格障礙。很多人私底下建議我媽帶著我去看看心理醫(yī)生,他們老覺得我有病,后來搞得我也以為自己有病。有一次去看大夫,希望他可以開些能讓我經(jīng)常說話的藥,但是大夫堅(jiān)持告訴我,他沒有這樣的藥。大夫長得很像約翰·列儂,我沒事干就去找他開藥,他說我有病吧。這不廢話嗎,沒病我吃什么藥。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不是約翰·列儂,他只是另外一個帥哥,我便不再愛他。沒有再找他開過任何一種藥,我的人格障礙也就不了了之了。
終于站起來,這歸功于一泡尿的力量。我想去洗手間靜一靜,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并不像郵票上面的猴子,而是動物園里的猴屁股,紅得有些病態(tài)。這時楊日從男廁所里走出來,洗手時我看清楚了那根斷掉的手指,沒有完全失去,還剩下最下面的一小節(jié)關(guān)節(jié),光禿禿的。本來打算關(guān)心一下他的手,但又不想問了,沒什么大意思。
烘手器的噪音很大,楊日忽然對我說:“你找男朋友了?”
“嗯?”
“朋友圈里經(jīng)常提到的那個人,”他說,“就是你說你夢到的那個。記得有很長一段時間你經(jīng)常失眠,有一天凌晨你給我發(fā)了個笑臉,然后我發(fā)語音問你怎么了,你沒有回我,我又發(fā)了一個問號,你還是沒回我。你很喜歡他?”
我抓了抓眉毛上方的額頭,說:“我夢見可多了,你究竟說的是哪個?”
楊日再次沉默了,那只蒼蠅此時還在嘴里打滾。我們走到一樓大廳的沙發(fā)前面,這里很涼快,可以緩解一下我猴屁股似的臉色。我倆面對面坐著,中間隔著一張透明茶幾。
他說:“現(xiàn)在和我媽不再吵了,更多時候沒什么可說的,她說什么我都點(diǎn)頭。”
“說明你成長了唄,但是還沒有長大?!蔽姨籼裘济@句話好像不應(yīng)該由表妹來說。
“王二丫,你怎么是個這樣的人啊?我真懷疑哪天天塌了,你也得嘻嘻哈哈一會兒才趴下?!彼f。
“我有必要不是這樣么?”我有些委屈。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一切都是突然發(fā)生的。我被從睡夢中揪起來,爸爸說爺爺沒了,我抓了抓炸毛一樣的頭發(fā),仰著頭傻乎乎地說,沒了?來不及洗臉,穿好衣服我就被帶到奶奶家,孩子們都過去磕頭,我也被推上前。爺爺白花花的頭發(fā)特別柔軟,有點(diǎn)像兔子的毛,以前總喜歡玩。我想再動一動他的頭發(fā),覺得人活著和沒了也差不多,只不過后者一直閉著眼睛。剛伸出手,爸爸在我的胳膊上拍了一把,我又縮回去。每個人都十分悲慟,小姑更是泣不成聲,我有點(diǎn)懵。后來跪得有些缺氧,以為是幻覺,一只蒼蠅飛進(jìn)來——不知道和楊日嘴里的是不是同一只——它落到我的膝蓋上面。我看著蒼蠅爬來爬去,還時不時搓搓手,感到很好玩。后來它飛走了,以爺爺?shù)谋亲訛閳A心,繞著爺爺?shù)哪橈w行了幾周。小姑將它趕走,它又飛回來,落在爺爺?shù)淖齑缴稀4蠊靡瞾眚?qū)趕它,它飛走了,不一會兒又落在眼皮上。它一路爬到鼻子周圍,像一粒媒婆痣,爺爺看起來十分滑稽有趣。蒼蠅正準(zhǔn)備進(jìn)入鼻孔時,我噗嗤笑出聲來,所有人驚詫地看著我。二姑夫說我是個惡毒的小孩,堂姐也說我沒有良心,因?yàn)闋敔斏昂芴畚?,希望爸爸揍我。那時,我意識到人死了原來是不能笑的,后來我哭了,因?yàn)榘职痔吡宋乙荒_。
“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還是想和你表嫂復(fù)婚?!睏钊照f。
“還離么?”我說。
“不離了?!笨此臉幼涌赡苁钦娴南朊靼琢恕?/p>
“你和表嫂聯(lián)系過么?”我問。
他低著頭,像個知道自己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半天不說話。
我向后靠在沙發(fā)背上,這個姿勢沒有任何的含義,只是出于動物尋求舒適的本能,說白了還是本性使然。再次想起莫迪亞諾在《暗店街》里說的:我什么也不是。否則我是什么呢?我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但又不知道知道以后能有什么用。我覺得表哥是朦朧的,自己也是朦朧的,一切都是朦朧的,在某種意義上。楊日嘆了一口氣。我不大喜歡他嘆氣,嘆氣有種垂頭喪氣的感覺,生活只是很朦朧,還不至于垂頭喪氣。我有了一種錯覺,我們仿佛從昨天的兒童一瞬間成長為現(xiàn)在,隨時有可能在下一瞬間煙消云散,無論過去有多么不美好。
“去聯(lián)系她吧?!蔽艺f。
“我不知道她會怎么想?!彼箚手?。
“婚是你要離的,她怎么想都屬于正常,你先聯(lián)系?!蔽艺f。
“你說她會同意見我么?”楊日抬起頭,仿佛看見了什么。
我微笑著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前方很迷茫。他再次垂下眼瞼,長長地喘出一口氣,這時那只蒼蠅飛走了。表哥說他有點(diǎn)冷,回去穿外套,我們回到包廂時大家已經(jīng)起身準(zhǔn)備散了。大姑父說:“大家出去以后都別走,一會兒照全家福?!?/p>
我們家每隔幾年就會組織照一次全家福,過幾年相片里的人會越來越少,也會越來越多,總數(shù)基本持平。當(dāng)然了,如果奶奶不在,很可能就不會再有全家福,畢竟老太太今年都八十八歲高齡了。
照相館的規(guī)模很小,只有兩個房間:外面擺著一臺電腦,兩面梳妝鏡,順帶有一些大型道具;里面則用來拍照,墻角放著一組衣柜。二十多號人一起擠進(jìn)來,空間顯得更加局促,這架勢仿佛是要聚眾違法一樣。
“您一大家子,把我這小照相館都給變熱鬧了?!睌z影師對奶奶說。
奶奶坐在中間,姑姑和奶奶坐在一排,其他長輩站在后面,前頭蹲一排孫子,包括我。攝影師覺得這樣不太好,讓我們重新調(diào)整位置。奶奶坐在第一排的中間,兩個兒子兒媳婦挨著奶奶坐,姑姑們以家庭為單位呈弧形站在第二排,我們一群孫子插縫挪到最后面,小表弟踩在一把椅子上。半個小時過去了,攝影師還是覺得不夠好,奶奶有點(diǎn)不耐煩了說:“就這吧?!?/p>
“Ok,ok,”攝影師對表弟說,“小伙子別摳鼻孔?!?/p>
過了一會兒,攝影師又對我和堂姐說:“姐妹兩個挨得再近些,親密點(diǎn)兒?!?/p>
“大叔,您就拍吧?!碧媒阏f。
“不好,這樣不好,拍不出我想要的全家福效果?!边@位攝影大叔可能是處女座。
擺了半天,攝影大叔不知道又怎么了,站在那里發(fā)愣。奶奶說:“您又怎么了?”
“機(jī)器好像出毛病了,屏幕上老有個黑點(diǎn)。”大叔有些沮喪。
“是不是我的臉上?”我說
“是啊。”大叔說。
“您快拍吧,那是我自己長的。”我說。
三哥笑我,我沖他翻了個白眼,他還笑,我隔著楊日打了他一拳。三姑讓我倆別鬧,趕緊站好??偹闩耐炅?,攝影大叔說:“別動,再拍一張。”
站久了感覺腦袋有些暈,仿佛整個世界是一片朦朧……回憶起小時候我們幾個人在一起的場景。奶奶家在當(dāng)?shù)乇容^有名氣,爺爺奶奶搞了一輩子的教育,算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家庭,很受人愛戴。但家里的孩子是出了名的萬人嫌,周圍的鄰居都煩我們,楊日和我是主謀,三哥負(fù)責(zé)斷后。其余人不與我們同流合污。大年初幾聚到一起,不是把整條街的對聯(lián)撕了,就是拿著李爺爺?shù)呢埲フ覐埬棠碳业墓反蚣?。后來那條街再也沒有貼春聯(lián)的習(xí)慣了,再后來李爺爺娶了張奶奶。
我說:“沒事兒,反正也不影響你打飛機(jī)?!甭曇舴浅P?,大家可能都沒有聽見,不知道楊日有沒有聽見,反正他沒搭理我。攝影師再次做好準(zhǔn)備,我一只手放在楊日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摟著堂姐,感覺自己像個小流氓。堂姐保持微笑,她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很好看。楊日不肯笑,于是我踩了他一腳,總之在按下快門的一刻讓丫咧嘴了,管他像不像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