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
畫 皮
當(dāng)然,畫皮的時候,一定要惟妙惟肖,無論是在月光中,還是在陽光下,要看上去一個樣。仿佛你天生就是這個樣子的。你很好。一定要注意到每一個細微的細節(jié),在人群中,不能露出任何破綻。尤其是眼睛,最容易泄露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這一點,一定要盡最大努力掩飾起來。一定要顯出總是很快樂的樣子。噢,這樣就不妨畫一副墨鏡,架在臉上,看上去很酷的樣子,對什么事都滿不在乎的樣子。如果實在沒有辦法,還可以把頭發(fā)畫長些,像垂柳,這樣,在失控的軟弱時刻,可以垂下來,把眼睛遮住——可是,如果有風(fēng)怎么辦呢?
平時,熟悉的人會喊你——寫到這里,我才想到,你需要一個名字,但該叫你什么呢——咳咳,姑且叫你張三吧。他們在街上遇見你,會和你打招呼:喂,張三,買菜回來啦。你會笑一笑,說:回來啦?;蛘?,他們會說:張三,上班去啊。你也會笑一笑,說:是啊,上班去。但一轉(zhuǎn)眼,他們就想不到你了。也就是說,你雖然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卻微不足道。你到來,不多;你離去,不少。
出于安全和慎重,畫皮裹在身上,是不能輕易脫下來的。就算是盛夏,也要讓自己躲藏在里面。所以,要選擇最好的顏料,要涂厚些,要防水。雨水,汗水,洗澡水。睡覺的時候,腳要并排放平,它們累了,在生活中,一天一天走著,需要休息。要平躺,雙手攤開,只有這時,你才不需要再想著去擁有什么,也不需要再想著放棄什么。
繪畫的技術(shù),要精益求精。并且,要迅速。要一揮而就。因為,再好的顏料,也會在歲月中褪色,總有一天,你要面對自己。到時,關(guān)門閉戶,千萬要堵住每一個縫隙。如果你有老婆和孩子(我想,你肯定有老婆和孩子),千萬不要讓他們看見,要等他們熟睡的時候。那時,你把畫皮脫下來,鋪開,一動不動地看著它。接著,你又把眼光投向自己。深夜的燈光下,你看到了自己的屈辱、壓抑和累累傷痕。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你才能熱淚長流,盡情悲傷。
西 瓜
西瓜有異域色彩,葉,蔓,蒼青青的,縱橫交錯,很復(fù)雜的樣子?;ㄆの鞴系臈l紋,像戲臺上的大花臉,讓人有幾分捉摸不透。
想了解一個西瓜,得學(xué)會聽聲音。屈指輕彈,若聲音清而脆,瓜還生著;若濁而重,則熟了。很少有人,直接切開來驗證。以前,常記反,把瓜買回去,掊開,瓤還生著。想到有人說,生瓜也好,不甜,但清熱。還是吃了?,F(xiàn)在,記清了,買的都是熟的。這說明,人的內(nèi)心深處,真正渴望和期待的,還是某種甜。
西瓜是彈,門則敲。彈和敲是有區(qū)別的。敲敲門,門或開或不開,門外的人是作不得主的。尤其是跑很遠的路,敲一扇門,敲一下,再敲一下。敲一陣,再敲一陣。門始終不開。門外的人,站了一會兒,有點呆。最后,只好走了。彈一彈西瓜,一聽聲音,心里就會有個數(shù)了。了解一個人,就算仔細察言觀色,也靠不住。人太會表演,也太復(fù)雜。人有時連自己都給自己騙了。——自己以為自己很真實了,其實一直是在做戲。了解一個人,很難。了解一個西瓜,相對而言,則簡單多了。
小時,有白皮和青皮大西瓜,特大,像個木桶。熟透了,瓜心有點空,沙瓤。如今,這種瓜沒人愿意種了,嫌長得太慢。如今,我們衣食住行中的一切,莫不追求方便快捷,甚至愛情。一個純功利性的價值觀念單一的社會,看似豐富多彩,實則枯燥荒涼。我不想說得太多。我不想做一個激烈的反對者。我盡力讓自己去做一個溫和的充滿愛意的人。因為做一個生活的肯定者,是幸福的。
近年來,常有隱逸之志。搭個草庵,守片西瓜地,清風(fēng)明月,望星空,聽蟲鳴,也不錯。但是,下雨的時候,怎么辦呢?滿天滿地,到處都是雨聲,情何以堪。得有鄰居,得有人說說話。
晚 飯
晚飯是在城西郊外的小院子里吃的。兩棵石榴樹枝冠連起來,下面放一張白色塑料桌子,如果是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尤其是棗木桌或椿樹桌——那就更好了。墻壁用白石灰粉刷的,如果貼墻根兒生一抹青苔,看上去幽幽的,也很好。青苔,有年深月久的味道。記憶在時間里放久了,就會發(fā)出那種淡淡的陳舊的味道。
四個人。一個女人(來自池州,謝脁、李白和杜牧的池州),三個男人(一個派出所干警,一個心理咨詢師。另一個,身份難以確定)。如果有五個人,也很好。六個就有點多了?;ㄔ蕉嘣胶?,花朵和花朵離遠些或離近些,都很好。如果不是打江山,要那么多人干什么呢。
六月,黃昏很大,樹陰很濃,低低地垂下來,把幾個人罩嚴了。石榴花開得正艷。有一朵,突然落到盤子里。
七年前,在城南,沙河河堤內(nèi)側(cè),也有個農(nóng)家小飯店。黃昏,在石榴樹下吃飯。也是四個人。也是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也是滿樹的花。那四個人,都是同事。如今,一個已經(jīng)疾病纏身,長期離開了單位。一個春風(fēng)得意,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領(lǐng)導(dǎo)。一個依然故我。而那個女人,前年離了婚。
夏天真多呀,在風(fēng)里,一晃一晃。
相 冊
一九九六年夏天,有個叫葉自力的朋友帶我到他老師家,我認識了謝小文。她父母在一個叫雙廟的小鎮(zhèn)上教初中,都退休了,住在校園一個小院里。院子里養(yǎng)著很多花。老兩口常在葡萄架下下象棋。謝小文的父親會書畫裝裱,自己也寫寫畫畫,還會拉二胡。
謝小文父親有個朋友,叫劉子杰,也是個老教師,人很耿直,擅長書畫,懂點鑒賞,在縣城租間門面,經(jīng)營書畫生意。店里缺少人手,就讓謝小文過來幫忙。我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閑著沒事,喜歡到店里玩。真可惜,我那時對書畫只是附庸風(fēng)雅,卻沒想到跟劉老師真正學(xué)點什么。
有次,我到店里,沒見到謝小文,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問:“謝小文呢?”
劉老師說:“去界首了?!苯缡资俏覀冟徔h的一個小城。
后來,我才知道,謝小文的男朋友在那兒。
我問她:“嫁到那兒,生地方,你不嫌遠?”
“遠??!”她笑著問我,“以后你會不會來看我呀?”
我笑而不言。
我對那段時光,非常難忘,時常會想一下,但也想不出什么具體的事情。那時年輕,單純,生活對于自己,仿佛有無數(shù)種可能似的。
第二年,謝小文就結(jié)婚了。結(jié)婚前幾天,我和葉自力到雙廟看她一次。我送她一部相冊,里面有幾張照片。是有一次我們和另一個朋友一起劃船的合影。
結(jié)婚那天,她想讓我和葉自力送她,結(jié)果我們卻沒去?,F(xiàn)在想想,真不夠意思。
接著葉自力去了廣州打工。我很快也結(jié)婚了。我和謝小文沒再聯(lián)系過。
聽說她婚后在一家紙廠上班,挺辛苦的。后來紙廠倒閉,她就沒事做了。
二〇〇八年,葉自力從廣州回來補辦結(jié)婚證。我們和謝小文的姐姐在一塊吃飯,我要了謝小文的手機號碼。然后我們通了一次電話。后來,由于長期又沒聯(lián)系,號碼也給弄丟了。我越來越疏于交往,有很多朋友,都失去了聯(lián)系。
前幾天,突然接到葉自力的電話,說他又回來了,遷戶口。他離了一次婚,和現(xiàn)在的妻子開了個公司,生意不錯,打算在廣州徹底安家落戶了。我這才想起,我和葉自力,五年之間,也一次沒聯(lián)系過。
這次謝小文恰好在她姐姐家。我和葉自力到她姐姐家看她。時間真快,屈指算來,我們已經(jīng)十七年沒見面了。
我們談到劉子杰,知道他現(xiàn)在新疆。在那兒,他很受當(dāng)?shù)貢嫄酆谜叩臍g迎。
謝小文說:“你還記得嗎,你送過我一本相冊,我一直保存著,沒事就會拿出來翻翻?!?/p>
她好像比以前瘦些,黑些。眼角添了很多皺紋。我也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