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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耐月

        2016-05-14 09:01:58李鳳群
        安徽文學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馬西裝

        李鳳群

        有那么一些人,放在本來的位置,讓人惋惜,可若再往上抬高半寸,又讓人覺得高攀。

        許耐月剛到縣政府做服務員那會,許多同事說她抹桌子拖地板委屈了。有一天,上頭來人視察工作,負責接待的人手不夠,耐月被喊到貴賓室倒茶遞水,她穿了旗袍,身體僵直,像捆在衣服里的木偶,顯得拘謹、難堪,給領導倒水的時候,茶杯蓋在她手里顫顫悠悠。

        耐月是江心洲人,臉上隱約可見江風吹過的痕跡,紅里泛著黑,她容貌平常,身材也適中,走在大街上不惹眼,服務員里頭,卻算出眾。服務員必須每天穿制服,這一點很惱火。制服樣式其實也不丑,妃色,立領,收腰??墒牵麄€大樓里只有服務員才穿這樣的衣服。

        耐月年前新婚,丈夫的包工隊在蕪湖縣接了工程,便把她帶到城里,她在出租屋里干守了個把月,嫌悶,丈夫便托了熟人,在縣政府大樓里幫她謀了份臨時工作。

        那天,她值晚班。八點多,她換下制服,穿上早上出門穿的裙子,準備下樓,在樓梯口,見管文教衛(wèi)的副縣長張文浩蹣跚著從樓梯往上爬。

        許耐月,他一抬頭,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然后,踉蹌著開了辦公室的門進去。

        聽到自己的名字,耐月一驚。培訓的領導教過:服務員做得最合格的就是不讓人意識到你的存在。

        辦公室傳來一陣劇烈的嘔吐聲,耐月進去,副縣長正趴在茶幾上朝著紙簍子猛吐。她端來熱水,拿來毛巾,等他吐完了,替他仔細清理了,然后泡了一杯茶放到他跟前。

        耐月,他頭垂著,擺了下手,丟人現(xiàn)臉了我。

        此前她沒機會如此近地看他,幫他理桌子倒簍子擦擦書柜,都是趁他不在時,偶然碰到,她學著其他清潔工的樣,側(cè)身垂目,讓他過去。如今,她與他的臉貼近相對,她頭一回有機會看他的手,修長、潔凈,聽說他會拉二胡,會吹笛子,還會寫詩,因為有才華,才調(diào)到縣里來管文教衛(wèi)方面的工作。

        耐月眼下親見的卻是這般萎靡。他眼袋虛腫,面色發(fā)白,脖子無力松弛。眉心糾結(jié)在一處,形成面疙瘩似的,好半天,才松開。

        胃疼么?耐月問。

        今天晚上這酒度數(shù)太高,我午飯又沒來得及吃。

        沒有哪頓能推得掉。他的口氣,毫無怨懟,邊說邊像個孩子一般,雙腿往里縮,手按住胃部,一米八幾的男人,窩在沙發(fā)上,竟這般小。

        他漸漸往沙發(fā)深處滑去。整張臉埋進沙發(fā)里,過了半天,怕是呼吸不過來了,才把半張臉擠出來。擠出來的一只眼,迷離而渾濁。

        耐月站直身子,向前或是后退都似乎不妥。

        他的眼睛漸漸閉上,鼻息輕微,似要睡著。三月的春夜還涼,耐月想找條毯子替他搭上,才走了一步,他發(fā)覺了,眼睛沒睜,說:

        不要走。

        他的聲音,這般溫和,近乎乞求。這個形象陌生又新鮮,耐月覺得大禍臨頭,卻又涌動出期待。

        他又做出要吐的樣子,頭伸到紙簍子前,嘴巴張開,卻只是干嘔了幾聲。耐月趕緊上前,遞水給他,他不接,卻把額頭貼到耐月胸口,先只是輕觸,再把整顆頭的重量全壓過來,耐月小心地把杯子放到茶幾上,茶杯剛放下,他整個肩膀都傾斜過來了,臉龐已全部淪陷在耐月胸上,嘴里也說著稀里糊涂的話,聽不清。

        ???她問。雙手向上舉著。

        真暖和。

        這回聽清了,她的身體往后抗拒地躲了一下,然而他的手臂從后腰暗地里使了勁,她脫不開身,他的頭垂下來,后頸脖子露出來,白襯衫的領子磨得有點破,還有點黃??款I子邊上有一顆褐色的痣。

        她來三個多月,看到過他許多張合影,他坐在正縣長右側(cè)的位置,個頭高,身姿正,面目也清爽,辦公室墻上掛著許多省里大干部合影里,他最奪人眼球。雪白的襯衫領子和西裝,沒有一絲皺褶。然而,他醉了后,卻把這最隱秘的部位攤開給她瞧。她生出一絲憐憫。

        他說:真舒服。

        怕她逃似的,雙臂又箍緊了些。真要逃,是逃得脫的,他畢竟喝了酒,又胃痛。后來,耐月經(jīng)常想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知道是在這里錯了。不過,她不后悔自己忍住沒動,也不后悔把手放到他的頭上。他到底是講究人,頭發(fā)細軟,她輕輕地拂過去,又拂過來。仿佛如此這般,他的胃痛會好一些,又仿佛如此這般,能夠替代千百句恭維和關(guān)心。

        他抬了一下半睜的眼,他的眉心鎖在一起,面目有點扭曲。

        還疼嗎?

        嗯。他說,像個孩子似的撇了下嘴,然后又把頭埋在她胸口。他久久不起身,她感覺到越來越重,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他:

        你要怎么樣嘛?

        她給了他。在黑色的皮沙發(fā)上。

        在縣政府做服務員比賓館酒店和一般單位更講究。主要辦公室的鑰匙在后勤部。每天早上領導上班之前,后勤部派人逐一把辦公室打開,讓樓層服務員以最快的速度,開水灌好,桌子擦好,玻璃抹得锃亮。耐月算是新人,負責五樓會議室和資料室等不重要的辦公區(qū)域的衛(wèi)生清掃、盆花養(yǎng)護。

        四樓有個開水間,有只爐子整天嘟嘟冒熱氣,開水間里頭還有個小隔間,里間放些橫幅、招牌之類的雜物。放著四五只塑料小板凳,沒事的時候,姑娘們圍坐在一起。打毛線玩手機說說閑話。

        晚上六點縣政府大樓里正式工全部下班后,她們放開聲響干活,椅子歸位、窗戶關(guān)閉、殘茶倒掉,也可以邊唱歌邊沖刷廁所。七點鐘,姑娘們?nèi)肯掳啵粝乱粋€值班的,要待到九點。

        接下來三天,她都沒見著他。四樓不是她負責的區(qū)域。她只好去找人。有次去找楊梅問她頭上的發(fā)夾在哪里買的,還有一次去告訴后勤科的領導,樓上會議室有一盆花好像不行了。

        他的門關(guān)得很嚴實,里面沒有聲響。

        晚上回去,她在網(wǎng)上查到了醒酒和養(yǎng)胃的方子。她把方子揣在口袋里,天天檢查一遍還在不在,沒兩天就捏舊了,她又重新抄了一遍。

        仍然沒有遇到他。

        一個星期后,一個同事說,東邊的樓里建了個健身房,要從她們中間抽一個人去管理器械。

        她的心一陣亂跳。他竟想著我!她一陣激動,可是我要是去了那邊,不是更沒機會見著他了么?

        我不去。她脫口而出。

        呵,同事白了她一眼,哪輪到你?肯定是吳燕。

        她后來知道,吳燕是財務處長的外甥女,做服務員是過渡的。

        半個月后,人手不夠,后勤部趙科長把服務員召集起來重新排班,耐月舉手:我老公每晚到半夜才回來,家里我也是一個人,不如晚些回去。

        你值下午班還不行。趙科長說,會議室經(jīng)常上午九點就要用。

        沒關(guān)系,我早點來也不礙事。

        有雷鋒的精神了。她的臉在一片善意的哄笑中紅得發(fā)燒。

        晚上下了班,她在開水間,開水間離他的辦公室只有三十米。每天晚上她換了衣裳后聽著風吹著走廊上的窗戶發(fā)出孤單的響聲靜靜地等,等樓梯口有重重的蹣跚的腳步響起,她會上前,扶住他。然而,一直沒有。

        中間,她兩次看到他的背影,一次是他進辦公室,她只看到他半個身子,沒等她反應過來,門“砰”的一聲關(guān)嚴。還有一次,她從窗口看到他坐進車里,到外頭參加什么文藝匯演。他的后背挺直,雙腿修長,神情優(yōu)雅,帶著點懶散的樣子;他的表情,漫不經(jīng)心卻又若有所思,看不出什么頹喪,更不存在什么落魄。邊彎腰進車里邊跟站在臺階上送他的人說了句什么,車門關(guān)上的一瞬間,她看到他嘴角隱隱的笑意。她的心突然抽了一下。

        二十天后,她到底正面遇著了他。她從三層往四層上,他從四層往三層下。他手里拿著文件,本來急匆匆的,一見著她,突然嚇了一跳似的頓住了腳,她也一慌,眼神一閃,就那么一瞬,他側(cè)身從她跟前過去,一陣風撲到臉上,瞬間沒了。

        她眼前的樓梯突然變得又窄又陡,腿上一點力氣都沒有:原來在躲著我。

        又到下班時間了,開水間的燈壞了,月亮又照不到開水間,僅靠走廊上的節(jié)能燈擠進來一星明亮,她換了衣裳,坐在爐子邊的塑料凳子上發(fā)呆。就是那樣措手不及的,原本重要的事現(xiàn)在不重要了,原本明白的日子卻糊涂了。

        她的心情越發(fā)慘淡,手里拿著遞不到他手上的方子,瞧不清楚,覺得一點用處都沒有,她從中間開始撕開,撕成條狀,再折過來重新撕。直到片片撕成指甲大小時,卻又悔了似的鋪到地上,把它們攏到一起,想拼湊起來。

        門口暗了一下,她一抬頭,竟然是他捧著茶杯進來。她一下子慌了,手一劃,拼成一小半的方子頓時又成了碎片。

        他一愣。半天才訕訕地說:

        我趕個材料,還沒吃晚飯……馬上要走。

        他先是到爐子上接了點水,朝開水里間放拖把消毒劑等雜物的屋子瞧了一瞧。

        沒有人。她喃喃地說了一句。

        他走到門口,半個身子在門外,半個在門里,朝走廊里瞧了一瞧,才轉(zhuǎn)過頭,盯住她:耐月!他的聲音低沉、壓抑。就這一聲,她一下子聽出來,他還在那天,還是那個萎靡的、胃痛的男人,沒那么陌生,沒那么冷漠。她一陣戰(zhàn)栗。不敢抬頭。

        我最近忙得很,而且這種地方人多眼雜……

        那種無奈的、弱不禁風的氣息一下子彌漫出來。這句話,算是解釋,也算是叮囑,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前后不過一分鐘,他匆匆而去,沒有說再見。

        等到樓下汽車發(fā)動聲一響,她才悄然地站起來,把碎紙屑掃了干凈,走出大樓。不曉得什么時候,街面上竟然堆滿了落葉,折斷的樹枝濕漉漉地橫陳在斑馬線上,凹進去的地面上積蓄著污水,有路燈的地方則亮晶晶的,顯然剛剛下過一場暴風雨。這樣的雨里,一個男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對她說了幾句話,然后又不知道奔向了哪里,她被一種深深的愛憐和感激所籠罩。如果剛才的情景再重來一次,他再度站到她跟前,她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如果這可以使他的膽怯和憂傷不那么深重的話。

        后來,她一再想到他要她的那晚,他找不到她裙子的拉鏈,她慌不迭地主動拉開,酒醒后,卻一言不發(fā)地穿衣走掉。沒人的時候,她捏緊裙子的拉鏈,輕輕地拉開,再合上,每次拉開,她都能找回些許那個晚上的記憶。她反復重溫。

        超過三個女人的地方就是家小報社,何況五個。每天單位和外邊的新聞都從這個開水間滴出來。某某司機是某某局長的外甥,某某女文員是某某處長的女兒,這些都能讓人心平氣和地接受,但是某某秘書被發(fā)現(xiàn)其實是某某的情人,這一點,女人們就會義憤填膺了:

        切,靠著跟人家睡,才做個小秘書。劃算么?

        事實肯定被扭曲了:應該是先做秘書,才會認識這些人的吧?

        耐月的話立刻被打斷:你等著瞧,過段時間就會升的。

        也是這個開水間,她被告之大樓里每一個體面女人的來歷:夫人,情人,外甥女,侄女,干女兒,諸如此類,錯綜復雜,一個都得罪不得。

        這些整天不戴塑料手套便去攪消毒液、拎拖把的女人們,承認自己低人一等,并且在低人一等的處境下用她們業(yè)已堅固的低人一等的氣勢,制造壁壘,擊打那些面對面時需側(cè)身讓道的人。

        耐月清晰地記得那個小秘書。小姑娘的臉上并沒有開水間形容的那般驕傲、以此為榮的模樣,耐月跟她有過近距離的接觸。她回想對方的表情,那拘謹?shù)?、略帶倦容的眼神。閃電擊中似的,耐月突然看到了“愛情”這個東西。她的腦子里清晰地浮現(xiàn)出副縣長的影子。他的衣服上散發(fā)出某種氣息,這氣息帶著夜晚特有的倦意在召喚她的懷抱,卻又遙不可及,她的喉嚨發(fā)緊。

        后來她們再說得起勁,耐月不再接話,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地重復:

        我跟她們不一樣,我什么也不圖。

        增加底氣似的,她拼命干活。該她干的,沒輪到她的,她都熱情上前,她的眉目清澈而靈動起來,她的頭發(fā),整日里,一絲不亂地披在肩上,她掛在開水間的毛巾,比誰的都用得勤。她的神情,也朝著開里奔了,似乎自信了,帶著老員工才有的滿不在乎的神情,見到領導們,也只是微微頷首,過于不卑不亢,有點驕傲的意思了。

        只是在丈夫身下竟然不能如同往日了。

        丈夫叫小馬。他不姓馬,屬馬,認識他的人全這么喊他。他們斷斷續(xù)續(xù)戀愛了十年。小馬的老家離江心洲不遠。他倆是高中同學。一開始,他們偷偷摸摸的沒有公開,因為年齡還小,再后來是因為小馬去當兵。她是說了要等他,可他的心思不在她這里,一心想轉(zhuǎn)成志愿兵,幾年沒有回來探過親。有半年他的信來得勤了些,她估計他轉(zhuǎn)不成了,重新燃起些希望,要是連著三個月收不到信,她估計他可能要轉(zhuǎn)成了,把酸楚壓回喉嚨,重新物色跟她相配的。人人都想著心愛的人平步青云,可是耐月不得不詛咒他不能如愿。志愿兵沒當成,小馬開始熱衷練武,想被招去當特種兵,吃了許多苦,繞了許多彎子。她呢,在城里打了幾年工,又相了幾次親,都沒合適的,如此一耽擱,兩人都不小了。小馬退伍回來時,兩家父母都主動積極起來。

        小馬的干練保持住了,在床上也舍得給老婆許多承諾。他說:我爭取三年內(nèi)在市里面買一套房子給你。

        他還說過:等你有了孩子,不要出去上班,我?guī)湍汩_個服裝店什么的。他想給她別的女人都想要的,他想給她人人都認為是最好的。她懂。

        發(fā)力的時候,小馬胳膊上全是硬邦邦的肌肉,有時貼著他睡,感到靠在一根粗壯的木頭上。

        這天晚上,他仍然是積極昂揚的,可是她一點聲響沒有,一直到結(jié)束,他翻身躺下了才氣喘吁吁地問了她一句:

        哼都不哼一聲,今天不爽么?

        就是這么直接、這么露骨。她的心突然抽了一下,耳邊響起副縣長輕輕的呢喃:

        沒想到你這么好!

        現(xiàn)在她才曉得,自己心里是喜歡這樣的:年齡長她一些,動作舒緩一些的,溫柔的手拂過她的皮膚,在極度的愉悅面前,稍微停一停,說一句猜不到的話,甚至,她喜歡自己的懷里,有個大男人,依靠著她,汲取她的熱量,任她撫摸著睡去。

        梳妝臺上的鏡子里,映出歡愛后的她那恍惚而失魂的臉。

        她一陣空虛,覺得身體和腦子里都空空蕩蕩的,這感覺如此突兀。房子還在,小馬還在,身下的床、床頭那只放了些許積蓄的柜子還在,可是,都像電影里的布景,看得見摸不著似的。

        她一動不敢動,嘴巴抿得緊緊的,生怕泄露天機。

        哪有女人愿意被男人白睡呢?經(jīng)歷再多失敗的女人都會找到睡她的男人的好,這樣心里才會稍稍的平衡,或者是他曾經(jīng)帶她吃過一回餛飩,或者在她耳邊夸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數(shù)年之后,她們一定只愿意記住能撫慰自己的細節(jié),而本質(zhì)的東西倒會被撇開。

        這是耐月在開水間得出的經(jīng)驗。這些多少都經(jīng)歷過一些事的女人但凡有機會聚到一起,便回憶過往,她們盡量不提負心人的背影。比如陳潔,說到自己的初戀男友,陪她手術(shù)的時候,那個不到二十歲的男孩子因為緊張,又沒吃早飯,又急又餓又擔心,撲通暈倒在走廊上,她勾著腰出來時,四處找不到人,護士告訴她:

        在急診室搶救呢。

        當時那個難堪仇恨啊,覺得他真沒出息,真靠不住,現(xiàn)在想起來多么溫馨啊。

        可是耐月想,為什么要分開呢?你都刮壞子宮,不能生了,三十好幾還沒嫁掉,他又在哪里呢?

        那些被省略和過濾掉的都是女人的痛和苦,能不說就不說,盡找些芝麻蠶豆大的小事,把被摧毀的歲月里的好提煉出來反復回味。

        耐月也經(jīng)歷過幾個男人。最早碰過她身體的是江心洲的郵遞員。那時小馬剛剛當兵,耐月高中畢業(yè)后回到江心洲,最熱衷的事就是寫信和等信。一來二去,和郵遞員就熟了。有一天,郵遞員的自行車停在她門口,她好心遞給他一碗涼開水,結(jié)果他猛撲上來,說了句:

        相見恨晚。

        知道她有男朋友,才那樣悲壯地喊了一聲,雙臂箍住她,緊緊地。沒等耐月反應過來,他松開她跨上自行車頭也不回疾馳而去。還有一個男孩子出現(xiàn)在小馬之后,感覺小馬能轉(zhuǎn)成志愿兵時,她覺得沒希望了,就處了對象。這個男孩子,為什么沒修成正果呢,原因就是他在床上那嬉皮笑臉的樣子讓她想發(fā)瘋。小馬在床上,是勇猛的、奉獻的,好話兒不斷的,可是這個男人從開始到結(jié)束,一直都似笑非笑,冷不丁還會說出句調(diào)皮話,他自認幽默,耐月有被猥褻的感覺。他送給她一塊手表、一根金項鏈。江心洲式的求婚。耐月沒有應允婚事,也沒有還掉禮物。她倒不是真的稀罕這些,她是一想到跟他睡過那么多次,這些東西會令她舒緩一些。

        現(xiàn)在,她覺得,她就喜歡這樣的,輕輕柔柔的,不猛烈也不輕狂,就是那么一下一下,那么恰到好處,那么貼心貼肺,那么回味無窮。

        那天上午有個會在五樓開,她就在這里端茶遞水來著。會議桌邊圍坐了三十多個干部,他坐在斜左邊背對著窗戶的位置,明顯的生僻、孤立,不怎么說上話,有點受冷落,不過,他仍是沉著的、淡然的,與世無爭的樣子,那么沉靜,那么脫俗。她聽著聽著就明白過來:

        話說得漂亮的人,往往是權(quán)力最大的。

        不過,這次,情況略有不同。會開到一半的時候,坐在正中的一把手突然朝著發(fā)呆的副縣長發(fā)出了詰問:

        你的匯報演出方案我看了一下,還是有點問題??!

        他聞聽此言,立刻想張口,可是一把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另一位干部發(fā)言,話題扯到了一邊。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把話憋回去,喉嚨猛烈地動了幾下,臉色漸漸發(fā)白,那支做會議記錄的筆抖來抖去。如果能夠由著性子,她多么想上去,把他摟在懷里,告訴他,那些人其實多么不重要,你才是最好的。

        十一點鐘時,所有的人都散了。她過來打掃,他的位置,他坐過的椅子,她一看再看,不舍得挪動。

        后來她驚訝地想起來,這個在皮沙發(fā)上要過她的男人竟然沒有親過她。從頭到尾,他的嘴唇?jīng)]有在她的唇上觸碰過。這些沒有過的情節(jié),閉上眼睛,耐月在想象里替他完成。她想象他親吻她的情景,她把他摟在懷里,一米八幾的大個兒,竟然溫順地伏在她懷里,撇著嘴,對于自己的疲勞和困頓長吁短嘆。她在心里輕聲細語地安撫著他。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一種罪惡的快感從腳后跟慢慢升上來,她在被窩里打了一個寒戰(zhàn)。她隱隱明白了自己:

        她愛著這個男人的軟弱。她鐘情于憂傷的男人。她身上有無窮的愛的能量。她想要照拂跟她的經(jīng)驗完全不一樣的世界。她想緩解他心里的壓力,溫暖他的心。她要散發(fā)她的光。

        有一次,她正在家里腌咸菜。小馬回來了,直奔廚房。小馬做工程應酬很多,經(jīng)常深更半夜才回,可是每次都會在廚房里找夜宵。他的癖好很怪,半碗飯,夾兩筷子耐月腌制的咸菜,囫圇吞棗地吃下,然后往床上一躺。

        這個人健壯、隨意,是個確定無疑的靠山,可此刻,他顯得遙遠而生硬。某種聯(lián)結(jié)著他們的如棉絮般的東西不見了。她打量他的目光理智而清晰,像看待一個陌生人。

        她悄悄地解下圍裙,小心地靠到沙發(fā)上。她的眼睛看著酣睡的房子,手腳老老實實地放在那里,心里卻不停歇地念念叨叨。她想象那高個子男人坐在她對面。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勁地說話:她上小學時的趣聞,她第一次被人欺負時的樣子,她想談談對江心洲的懷念,她想告訴他她對他這日日夜夜的懷念。

        他再次要她已經(jīng)是兩個月之后的事了。

        一個周五下午,外面下著雨,她坐在空蕩蕩的會議室里。身后有微微的響動,她立刻明白,他到底來了。

        起身的時候,腿被椅子背絆著了,她想推,使的勁過大,椅子被嘩啦一下?lián)艿乖诘?,他笑了一笑,過來扶住了。她碰到了他的眼神。他的眼神,那前幾日還沉靜的面目一下子離去了,相反,顯得很緊張,像在想一件重大的事情,又像是背上壓著點什么,就是那樣。就是那樣。陌生感頓時消失無蹤,她在心里喃喃地告訴自己:

        就是他,就是他。

        他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文件夾。

        他只是來看看她,問她工作好不好,最近好不好?

        那天晚上,她敲了他辦公室的門。還在那張黑皮沙發(fā)上,他靜靜地要了她。過程仍舊很快,來不及有更多的表現(xiàn)??墒撬矚g。她光是看著他的臉,就被巨大的快感淹沒了。她在他身下顫抖。

        半年時間,他前前后后一共找過她五次?;蛘咴陂_水間,或者在五樓。有多少次她等得心都焦了,他不來,可卻總在她以為不可能的時刻,會出現(xiàn)。他說:

        今晚你來么?

        這怎么可能是詢問?她當然會來。她會悄悄地在開水間等著,確保所有的動靜消失,所有的門緊閉,所有的燈熄滅。

        他至今沒有留給她手機號碼。她想問來著。她想問他究竟四十幾,四十三還是四十四?她想知道他的老家是哪里?她想說電視劇里的廢話,她想聽電視劇里的廢話。那些廢話一句都不是廢話。

        有次,他仍然停了下來。她靜靜地看著他,料到他有話說。他把頭湊進她耳邊,她個頭矮,他的上身弓成蝦一樣的。他說:

        你多么安靜呵。

        本來有許多話想說的,他這么一說,她立刻明白,她最好少說話。倒是他自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過一些閑話,說他看不慣咋咋呼呼的女人,不喜歡一點城府也沒有的女人,不喜歡太艷俗的女人:

        有些女人只貪圖男人的錢……

        他說話的時候,聲調(diào)很低,每說一句嘴角都會習慣性地一撇,露出那沉郁的、無奈的表情。他一定會在這樣的女人跟前束手無策,他一定受過這種女人的委屈。她情不自禁地抱緊他,摩挲他的頭發(fā),什么也不說。

        他的臀部有一塊拇指大的疤瘌。這種東西,她再熟悉不過了,鄉(xiāng)下放養(yǎng)的孩子都會有的,他的腿上還有條二寸長的刀口,縫了針的痕跡,還有他的兩鬢絲絲縷縷的白發(fā),湊近了就能看得出,不僅胃,可能肝也不是很好,否則,怎么會這么瘦。不過,他的手指倒是修長、干凈。不像她,拿拖把久了,手心里有繭。有次,他拉她的手,她躲掉了,覺得自己的手不怎么配得上他的。

        還有一次,他起身穿衣的時候,她大膽地從后頭抱住他,親了他臀部的疤瘌。一個人,經(jīng)歷了多少事才能走到今天,而且恰巧與她相遇?她緊緊地抱住他,恨不得抱進骨頭里去。女人跟男人多么不同啊,男人只愛漂亮和正當時候的女人,愛女人光鮮亮麗的一面,而女人,她能夠愛著男人的落魄和軟弱,愛著他的傷痕、痛苦,過去以及未來。無論多少負重,或是兩手空空。

        片刻之后,他讓開了。

        最后一次時,他倒是說了換屆進常委的事。他說:

        沒什么把握。

        她頓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追問了一句:

        為什么?

        他沒有回答,她再不敢多問。除第一次外,后來他也沒有在她的懷里睡著過,他事后說不到幾句話就會理好衣裳站起身。她不得不緊隨其后,整理自己,站起來。一站起來這個地方就威儀起來,特別讓她不自然了,走到門口,聽一聽外頭的動靜,拉門的時候,他會說:

        路上小心。聲音輕輕地、柔柔地,那恍惚的不快會被驅(qū)散,她喜歡這輕輕柔柔的聲音。

        但是她會哭。有一天夜里,她哭著醒來,小馬側(cè)起身來問她:

        怎么啦,誰欺負了你,我替你做主!

        就是這么一針見血!她不敢看小馬的眼睛,雙眼緊閉,妄圖從這個出租屋里飄出去。她慢慢明白過來,那個男人是吃定了她。他知道只要他一招手,她不會不來。他知道她忍得住事,他還知道她嘴巴嚴實,他都四十多歲了,他什么看不明白?

        她不是沒想過跟他一刀兩斷。萬一被人知道了,會連累他的前程,她想象他失魂落魄地上前問她,她哽咽地告訴他:

        你傻呀你,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心里生出一股酸楚。犧牲的機會并沒有。她從來沒有給過對方失魂落魄的機會,他像一根隨隨便便、松松散散的繩子,隨意垂在她眼前,隨風搖擺,而她抓不住這根繩子,所以沒有機會甩開這根繩子。那剛剛生出的酸楚里平添了一層苦澀。酸楚會涌到喉嚨口。憐憫變成了悲傷。那條裙子,她再也不愿意看一眼,她把它塞進一只舊包里,再把那只舊包塞進門后的一個死角,可是,她還是經(jīng)常想起那個涼涼的拉鏈頭以及拉鏈拉開時發(fā)出的“嗞啦”的聲音。

        有一陣子,天一直下雨,下過雨后又天天刮風。整個城市的樹枝日夜拼命舞動,發(fā)出長短不一的嗚咽,塵粒彌漫整幢大樓,處處顯得頹廢和骯臟,人手不夠,她被允許在各個樓層任意辦公室整日擦拭:門框,玻璃窗,書柜和地板。她很樂意不停地尋找灰塵。每一個經(jīng)過她身邊的人都被她鉚勁的樣子逗樂了。她找來一個高腳板凳,專門擦拭門上那兩塊玻璃。

        擦拭到他辦公室的時候,她能看到他門里的日光燈是亮著的。她站在高腳板凳上,佯裝要擦洗門上方的玻璃,理直氣壯地從玻璃里看進去。

        那個男人。

        坐在辦公桌前的副縣長,正在訓斥陳科長,耐月聽不清他說話的內(nèi)容,但是能聽得見他的聲音,他落音很重,吐字很快,臉紅脖子粗,說了幾句之后,他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蓋彈了一下。被罵的陳科長有五十多了,個頭本來就小,頭垂得厲害,根本看不到臉。罵人的時候,他比留在她記憶里更年輕、更精神。他的頭發(fā),曾被她摩挲過的頭發(fā)一絲不亂,還有他的白色襯衫,領子雪白、袖口整潔,更重要的是他的表情,惱怒、兇狠。他不再是那個靦腆、羞怯,對她的懷抱懷著依賴的男人。他是個副縣長!罵累了,他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然后出了一口粗氣,整個身子往椅子上一靠!

        這是她第一次見著他發(fā)火的樣子,是那樣的陌生和遙遠。這個形象竟把她嚇著了。她的腿在高腳凳子上瑟瑟發(fā)抖。

        她突然明白,她并不了解他,她只是斷斷續(xù)續(xù)聽人議論過他。他指望下半年換屆時進入常委班子,他擔心下面人工作出岔子,他希望文化節(jié)上能有些出彩的節(jié)目以獲得認同。

        他的愿望不是秘密,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

        與她毫無關(guān)系。

        那只皮沙發(fā)。那只牢牢貼過她皮肉的沙發(fā),冰冷得發(fā)亮,黑沉沉地靠在墻邊,跟他,毫無瓜葛似的。

        她失魂落魄地從高腳凳上下來,抓著抹布快速逃離了走廊。

        剩下的時間,她坐在開水間里,一動也不動。像是被一場雨淋透了似的,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感到毫無希望。老實講,她倒是真的沒有想過什么希望,但是眼下,卻分明被一種絕望擊倒了。

        晚飯的時候,她一口都吃不下,聞到魚的味道都想吐,第二天,她仍然動不動就想吐。到了第三天,同事讓她到醫(yī)院瞧一瞧。

        你有了吧?

        下了班,她就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恭喜她的時候,她迫不及待地問:

        多少天了?

        醫(yī)生掐了一下:四十天不到。

        那怎么會吐?

        這個很復雜,但日子不會錯。

        她高興不起來。來的路上她就算過了,他最后一次要她快五十天了,而且,緊接著來過一次例假。她曾經(jīng)生過這個大膽的念頭:生個他媽的孩子!這個想法使她的內(nèi)心一陣涌動,二十八年了,她沒偷過人家一針一線,沒冒犯過任何人,她交往過的人都能拿得上桌面的……,現(xiàn)在,她心里有著邪惡的念頭,生一個像副縣長一樣的孩子。她想象小嬰兒被摟在懷里,合情合理地讓人觀摩她的疼愛,就算被唾棄,就算聲名狼藉,永遠回不到江心洲,可是有一個他的孩子,她才真的接近他,骨肉相連!有次算準了排卵期,她進過一次他的辦公室,想問他晚上會不會留下來趕文件,結(jié)果電話響了,他趕緊接電話,沒有來得及回她。

        眼下,這個夢破滅了。懷著小馬的孩子,她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甚至都不愿意往下走,走到那兩居室的出租屋里。在那幢出租屋里,最要緊的是那盤咸菜,小馬說了,什么都能沒有,不能沒有老婆腌的咸菜,從江心洲帶出來的手藝。

        遇到玻璃門的時候,她看到自己的面孔很僵,不像一個快做母親的,倒像一個被檢查出絕癥來的。

        她木木地往醫(yī)院四周看:一個賣氣球的老人正應付著挑三揀四的小姑娘;一個報刊亭子,風把最上面的一張報紙吹得嘩啦啦地響,一個小男孩對著草叢撒尿……她覺得自己脫離了生活,沒有什么力氣了。

        回到大樓的時候,四五個同事坐在開水間里吃蘋果:

        有沒有問題?

        沒有,沒有。她做起一個揚眉毛的動作,表示什么事也沒有。

        哪里來的蘋果?她隨口一問。

        是張副縣長的,單位發(fā)的,忘記帶回家。都要壞了,喊我們處理掉,我們把里頭幾個好的挑了出來。

        她推開同事削好的半個蘋果,慢慢地走到雜物間。她裝著想找到一件什么東西,背對著開水間里的那些眼睛,可是她的胃不聽使喚,幾乎有著傾巢出動的意愿,把她的整個心肝肺都要倒出來似的,拼命往上涌……

        過了半個月,她便不再吐了。她一天假都沒有請過,誰也沒有告訴。她知道小馬一定會令她辭了工作,安心養(yǎng)胎,還會把她的母親調(diào)來。她懼怕那熱鬧,像判她的刑一樣。

        她瘦了些,臉色蒼白。她吃得少,像是下了決心,一定要在某個時刻來臨之前什么馬腳也不露出來。有時她拖地,勁使得格外大。像什么眼睛在看她,又像是自虐似的。她感到脆弱,孤苦伶仃,同時,更清醒了、有主意了、心思縝密了。

        天氣漸漸涼了。街上的翠綠開始往深里去,開水間女人的議論聲也漸漸放緩了聲,有了慵懶和倦怠的氣息,甚至會出現(xiàn)長時間沉默的氣氛。到了下班時間,一個個都爭先恐后地往外溜。只有她,每回還是頭一個來,最后一個走。

        那天上午,她被喊到四樓。原來張副縣長老家來了客人,五六個鄉(xiāng)鎮(zhèn)干部模樣的人,擠占著皮沙發(fā)。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他們在一起的童年。他們早料到他會有今天。他們的聲音里滿是崇敬。辦公室里全是煙味,每個人的手里都夾著一支。她看到他也大口吐著煙,對于恭維和客套,他打著哈哈,全盤笑納。

        來,抽我的,抽點好煙,不要客氣,你們隨意!

        他完全不同往日,西裝脫了,白襯衫的袖子擼到了大臂上,領帶干脆沒有。他遞煙的樣子特別慷慨大方。藏匿起來的鄉(xiāng)音全部擔露在外,打手勢的動作幅度也很大,看上去興致很高。她給他們的杯子里續(xù)滿水,出門的時候,他朝她的后背喊了句:謝謝?。?/p>

        這是頭一回對她說客套話。她聽到他對后勤人員說過這句話,她也聽到他對司機說過這句話。她僵了一下,沒回頭。

        中午她又過去了一趟,破天荒頭一次,他人不在,門卻是敞開的,可能是陪老家人吃飯,也可能送他們到車站。她細細地擦著茶幾,她數(shù)了茶幾上煙灰缸里的煙蒂,十九根。他桌上那只煙灰缸里也有六根煙蒂。

        真來了興致,他跟其他男人也是一樣的。

        她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精心地打掃他的房間。沙發(fā)她來來回回擦了四遍,像是擦洗她自己的心愛物件,又像是表白什么。所有的茶杯洗了,消了毒,放到門邊的柜子里。她不是在工作。她在跟他談心。她在撫摸他的氣息。她在陪伴他……

        他的西裝搭在椅子背上,這件藏青色帶暗紋的西裝,質(zhì)地精良,款式也好,真是襯他的,可眼下一股濃烈的煙味。這不是他一貫的味道,也不是她聞得慣的味道。她抬頭看了看窗外的晴天,然后把西裝送到了五樓的平臺上。

        平臺上三四個民工在修補防水設施。其中有個男人,那雙不老實的眼睛朝她瞟過來,嘴里吹起了輕佻的口哨。她白了他們一眼,那人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寬大的褲腿皺巴巴的,臉上有著一種四十歲男人才有的放肆輕狂的神情。她有點惡毒地想,他不知道穿成這樣,掛著這樣的表情出門多么遭人討厭。他身邊的幾位也好不到哪里去,工服臟兮兮,身上永遠有股汗臭味,不止如此,還有一種四十歲以上的男人她也很是反感:肚子腆出去許多,下巴直接按在鎖骨上,即使位高權(quán)重,擺出一副凜然不可冒犯的樣子,她也能看到他們內(nèi)心的委瑣。這之前,她從來沒有留意到四十歲以上的男人。這些隔了代的人,不在她的關(guān)注和理解范圍內(nèi),一經(jīng)出現(xiàn)就會被一筆過。

        她想起他,正襟危坐,雙手搭在雙膝上,目不旁顧,但誰也不能說他是閉目塞聽的傻瓜。走路的時候,他腰背也挺得直,目不斜視,臉上有一種淡定雅致的神情。

        誰也不能與他相提并論。然而,多么遙遠……

        平臺上系的兩根繩子,平常用來晾曬抹布毛巾什么的。她先用干凈毛巾把西裝上上下下?lián)哿艘槐?,然后將它掛在晾衣繩上,小心地理平整。她想等到一點多鐘的時候再收回來,就一點味也沒有了。

        她再次走到五樓平臺的時候,工人們已經(jīng)不見了。一眼就看到西裝被動過了。不祥的預感向她襲來。她幾乎是撲到繩子邊上,西裝的領子邊上赫然一個大拇指蓋大的洞,她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

        她使勁睜著眼睛,既想知道是個夢,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差不多站不穩(wěn)了。

        負責四樓衛(wèi)生的陳潔看到耐月在平臺上打轉(zhuǎn)轉(zhuǎn),納悶地走上來。一看到西裝,就驚叫起來:

        哦,天哪,你闖禍了!

        一聽這話,耐月反倒平靜了,她看著陳潔,凌厲地逼問:

        誰,誰干的?

        可能就是剛才那幾個民工。

        可是,說什么都于事無補了:我賠。你不許吱聲。

        她的嚴肅勁把陳潔震住了:

        我不說我不說,可是,他就要回來了呀!

        領口上幾個英文字母清晰可見。這是個大品牌??h里最大的百貨大樓一定有這衣裳賣,一定的。

        她有了主意,到開水間里拿了包就沖下了樓,招出租車的時候,有兩輛空車都不停,她才想起自己穿的服務員的工作服。她趕緊脫了它,胡亂朝包里一塞。

        來不及了,她開始奔跑,不過四五里路,不要多少時間。風很猛,行人太多,她差點撞上一輛迎面而來的三輪車,耳邊呼呼的,她的眼里只有路,紅燈算得了什么?喘不上氣算得了什么?頭發(fā)散了算得了什么,摔了一跤手心蹭破了塊皮算得了什么?……

        百貨大樓一共四層。二樓賣男裝。她幾乎是撲上自動扶梯的,她等不及自動扶梯那慢吞吞的樣子,三步兩步往前趕,撞了一個又一個人。她到底找到了那個牌子。

        她不走運。

        這種款式?jīng)]有了。她貼著門口一個塑料男模眼看就要倒。營業(yè)員心腸好:

        我們縣還有一家專賣店,那里可能有這個款。

        一陣風。她覺得冷。陽光稀薄,有點透不過氣來。專賣店不遠,橫穿一條馬路,穿過三個小巷,再有一個紅綠燈就到了。她在心里默念營業(yè)員的交代。橫穿馬路不怎么容易,街口一個協(xié)警,戒備地看著耐月,只等她往前邁一步,便一聲斷喝。他們的眼光毒得很,有些人好言相勸,有些人呵斥。耐月心里急,越發(fā)對這些人有了怒意。她心里想:

        狗眼看人,狗眼看人。

        然后趁他轉(zhuǎn)頭,她一個箭步向前奔去,在那身后,是汽車急剎的刺耳聲。

        怎么樣?我贏了!

        懷著隱隱的惡意,疲倦不那么重了。再往前,是一條老弄堂,青磚,白灰拉的縫,斑駁陸離的,有一種年月久長的意味。她的心不那么躁了。

        然而,走幾步,便是新的街道,兩旁都閃著霓虹?;糜X消失了。她得趕緊。

        算她走運,這個牌子的衣裳店里有,這個尺碼只有一件。四千八。

        她沒那么多現(xiàn)金。留下一百塊做押金,她交代賣衣裳的小姑娘:

        任何人也不準買,這件是我的。

        她一出門,就有點轉(zhuǎn)向?,F(xiàn)在,我要去哪里呢?但是她的腳步看上去一點也不茫然,反倒顯得篤定和沉穩(wěn)。縣城到底不大,她跑得又快,半個鐘頭便拐回了出租房,拿出柜子里的四千元現(xiàn)金,加上她包里的九百,還多出一百塊。

        西裝被檢查了兩遍后放進袋子里?,F(xiàn)在,一切都挽回了。她感到如釋重負。數(shù)錢的時候,她手抖動得厲害。她看到營業(yè)員狐疑的手伸過來想接又縮回去。她想表現(xiàn)得自然一些,咽了一口唾沫才說:

        我跑急了。

        她說話的時候,嘴唇也哆嗦得不自然,她懊惱自己出洋相,她們一眼就看出她是闖了禍的。她們還一定以為自己買不起。自然是買得起的,小馬也有一件一千多的西裝,他也經(jīng)常跟有頭有臉的打交道,每回要見客的時候,她都會提前替他熨熨平。

        營業(yè)員并不急著把錢放進抽屜,反而停下來告訴她:

        其實你手上那件可以補好的,華聯(lián)商廈門口有許多紡織廠下崗工人,她們補的衣裳跟原來的一模一樣,你甚至都不用買。

        怎么能?!她說。

        往門外走的時候,身體很重,其實她心里很輕松,一件難題解決了。一到陽光底下,她的心情平復了許多。事情已經(jīng)辦妥,仿佛要歸于平靜。街上的人流也比剛才多了起來。人就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一個一個急匆匆的樣子。反倒是她,經(jīng)歷了剛才的騷動,感到從沒有過的輕松和虛脫。

        陳潔的電話打來了:

        買到?jīng)]有?縣長回來啦!聲音壓得低低的,耐月隔著街道和樓都能看到她一副擔當不起的表情。

        我知道了。她說。

        然而她走不動了。

        華聯(lián)商廈到底出現(xiàn)在十米外的地方。她掙扎著站起來,果然,在門左側(cè)臺階上,坐著位皮膚黝黑的老婦正在補衣裳。她把西裝遞過去。

        一百塊。

        能補到看不出跟原來一樣么?

        一個鐘頭就行。老婦人的聲音生硬干脆。每個字吐出來有力、急促,寡淡無味。像是有把剪刀,在她的話從喉嚨里出來之前,把雜音和水分都剪掉了似的。

        補不補?

        她摩挲著他的西裝。這跟他朝夕相處過的衣裳,隨著他來來去去的衣裳。她不忍心看這個洞破壞它。

        補。

        老婦人不再說話,接過西裝,習慣性的掏了掏口袋。從其中一只口袋里摸出了一張紙遞給她:

        就這張紙,別的一樣都沒有啊!

        這陰冷的聲音使她很難受,這位老婦人像一根繃緊的鋼絲繩一樣將她跟周圍的人和物都清楚地分開著。

        她想:今天的事小馬能料到么?這么多錢怎么跟他交代呢。還有母親料到她懷了么?她們簡直急得掛不住相了;還有開水間的同事,每回她們說別人的丑聞,都是義憤填膺,或是幸災樂禍,這小小的芝麻大的消遣,他們哪里想到她的心里也藏著奸情呢?

        我是多么表里不一的人??!這個念頭往日會使她生出羞愧,可是現(xiàn)在,生出的卻是些許驕傲。她被這驕傲鼓勵了:

        我是真的什么也不圖,我賠了。

        前頭有一個小小的公園。公園里有幾張木頭椅子。她挺了挺腰桿,咬著牙關(guān)往前走,幾十步路,她差不多走了一刻鐘,幾乎是摔到了公園的椅子上。

        現(xiàn)在,她不僅覺得冷,而且覺得累,她看到自己的鞋尖,跟制服統(tǒng)一配發(fā)的布面塑料底的鞋子,鞋跟略有點高。她看到鞋尖上沾上了一些泥,她看到腳步的青草地里開著一些白色的碎花。她還看到自己的雙腿腫脹得像饅頭似的。絲襪深深地嵌進了肉里。

        又一陣疼痛向她襲來。

        疼痛減輕之后,她慢慢展開他西裝里的那張紙。原來是一張上島咖啡廳的發(fā)票。一百五十九元。

        上島咖啡就在公園西側(cè)。她從來沒有進去坐過。她再笨,也明白,不是錢夠不夠的問題。

        她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向上島咖啡。足有四米高的落地玻璃門里放著一排排寬大的沙發(fā)??克罱拇皯暨吤鎸γ孀粚δ信?,那位長發(fā)飄飄的小姑娘,不知被什么話逗的,正樂得身體上上下下地顫動。

        多么親昵的關(guān)系,才能讓人如此開心又松弛??!她怔怔地看著那幸福的小女人可愛活潑的臉。

        他一定也是和某位漂亮的小姐這樣面對面坐著,一定也會用如此寵愛的目光欣賞著對面的女子吧?他會不會握住對方的手,向她表白他是多么愛她?

        然而這都是臆測,她并不了解他。不是睡了就有權(quán)利了解,了解和睡其實是兩碼事。他的夢想,他的前途,他的信仰……傷口是深藏的,黑暗也是深藏的。他的愿望達不到的地方,捅不破的迷霧……全部跟她無關(guān),就算踮起腳尖,也夠不到他的靈魂……她再特別,也不過是個特別的服務員。

        她轉(zhuǎn)過身子,慢慢走回公園。

        疼痛再次襲來。碩大的疼痛從她的腹部往外蔓延,漸漸向著她的胳膊,大腿,心臟和腦門……她記得自己捏住拉鏈頭,她一發(fā)力,拉鏈“嗞啦”一聲。

        廣場上的大鐘悠長而清脆地響了起來。五點整。天色黯淡了許多,好像有層紗布從上面往下一罩。她站起身來,走向華聯(lián)商場門口。西裝上使她膽戰(zhàn)心驚的小洞魔術(shù)般地不見了。她遞過去那張僅有的百元票子,摩挲著那件似乎恢復如故的衣裳,心里充滿了溫暖。反倒那件新買的,捏在另一只手里,她從頭到尾都不曾摸過。

        手機又在包里呼喊起來。她裝著沒有聽見。現(xiàn)在,路更不如剛才平坦了。

        她上了一輛公共汽車。拉著吊環(huán),身體仍舊不穩(wěn),她搖搖晃晃,她的眼睛直逼幾位坐在那里的男人,誰都看得出她渾身哆嗦,身體有恙,可沒有人給她讓座。

        她緊盯著靠她最近的一位年輕男人的側(cè)臉。她盯住他輪廓分明的臉,那張臉意識到她的目光,不自然扭動了一下,然后把臉向窗外側(cè)了側(cè),她不依不饒地跟著他的臉移動自己的目光。她感到溫熱的東西充溢在雙腿之間。她感到有東西撞到她的腹部。這搖晃的、空氣渾濁的車廂令她感到窒息。她吞了一口唾沫,艱難地盯住眼前的這張臉。仿佛這可以緩解疼痛似的。

        車子開了兩分鐘,她突然拍起了門,下車,下車!

        哆哆嗦嗦,帶著歇斯底里的哭音把她自己嚇了一跳,被她的聲音嚇著的還有整個車廂的人。他們看向她。仿佛她是個怪物,又或者是個剛剛作案的賊,懷里揣著贓物。好在,車門打開了。她跌跌撞撞沖下去,跌坐在街邊。

        眼前是座架了腳手架的高樓。到處都在建設之中,到處都是廢墟。

        手機再度響起。一種惡意的念頭生出來,她很想對著手機說:

        你知不知道,我跟他睡過?

        這個念頭使她的疼痛感一瞬間減緩了……這顆炸彈一扔出去,立刻能看到火光萬丈,直沖云霄……她被這虛幻的場景振奮了。

        然而,從此之后我就是開水間代代相傳的笑話了。

        黑夜降臨了。綠葉紅花全部隱沒在曖昧的泛黃的路燈之下,天地樓房都灰蒙蒙的,嘈雜、帶著暖暖的涼意。

        一輛骯臟的渣土車駛了過來。地面的震蕩,使她的疼痛成倍加劇……并不像有什么東西在撞擊她的腹部,倒像有只手伸了進去,正在里面摸索什么……

        她有點不相信似的用手抵住了自己的腹部。身子盡量佝到一起,劇烈的疼痛過后升騰起奇妙的無力感,汗水浸染了她的額頭,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并不覺得難受,相反,她覺得往日那平平靜靜的身體顯得過于平淡和含糊了,這一刻,像洶涌的波濤,又像是身在風馳電掣的火車上……

        她想起第一個跟她睡過的男人。他給她送過魚,表達過對她從上到下的需要和負責;她想起小馬,給過她體面的婚禮,可是這個人呢,這個她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男人,他甚至都沒有帶她去過旅館。開水間的女人議論那些不合法的事情時,不是說睡覺、上床,就是說,開房。她也很想在那白色的席夢思床上有那么一次。她也很想聽他在耳邊輕輕地說句我愛你。這樣,她就有勇氣對他說:

        我愛你呵我愛你呵。

        她多么想自豪地說這個詞,如同是她的發(fā)明。然而,他沒給她這個權(quán)利。他是高她一等的。他是一直向前走的人,經(jīng)過她的時候也沒有停下腳步,而她,在經(jīng)歷他的那一刻便留在了昨天。她隱隱約約而又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這個男人,看到了他親自展示給她的片刻,也看到了其余的時光。

        身子底下越來越熱乎,像貼著刀片一樣熱乎乎的感覺……

        一個騎自行車的人緩慢地經(jīng)過她,又頻頻地回頭瞧……

        不要看我的臉,她在心里乞求,不要看我的臉……

        她倚靠在樹干上,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乞討者,又像苦苦思考著的哲學家,身體不再有什么感覺,燈火在閃爍,一切都很平靜。

        困倦襲來。痛楚奇跡般地消失了。

        ……她不恨他。她看著拉開自己拉鏈的那只手,想到當初,她是那樣的毫無招架之力,說到底,不是他強迫她,是她自己,看到了虛幻的光亮……她想起他那愁容滿面的臉——她想起那壓低的聲音: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他真可憐,他比她認識的所有人加起來都可憐!

        去單位已經(jīng)太遲,什么也無法彌補了,可是帶著兩件如此昂貴的西裝回家,則意味著要編派更多的謊言。何況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一步也走不動了。

        現(xiàn)在,她的命運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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