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說的秦嶺,不是山,是個小鎮(zhèn)。為什么叫秦嶺?好像是解放以后的事吧,我看過介紹,但忘了。
二〇一一年,我辭掉了第一份工作,一個在我所在城市的媒體干記者的行當。說不好吧,還行,同事多是剛畢業(yè)的屌絲,聚在一起,吃喝游逛,沒有理想,沒有未來,沒有房子,沒有愛情,更沒有什么熱水澡和空調,我們寄居在城中村,然后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跑出跑進,尋覓著所謂的新聞。日子就這么匆匆過了四年,也不錯,天是藍的,風是綠的,后青春的尾巴是透明的。說好吧,也未必多好,在那里,有人自嘲道,“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驢用”,也并非言過其實。此外,人還被分成三六九等(當然是指待遇),什么正式的,招聘的,全額的,差額的,臺聘的,部聘的,根據(jù)是否正式、工作期限、文憑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再用績效考核,把工資拉開。那時,我是一個無名學校的師范生,大專,無疑,是部門聘用,工作期限短,只能領到最低的工資,可問題是我并不比正式的干得少。當然,各種福利,也是最低檔。當正式工領著一沓錢蘸著唾沫數(shù)的時候,我開始為交過房租是喝東南風還是西北風而犯傻。于是覺得不公平,太不公平,于是更覺得一份正式工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那時候我就決定了參加事業(yè)單位考試??蓡栴}是我們是“3+2”大專生,后娘養(yǎng)的,不能參加考試,無法報名。后來我的同學,串聯(lián)到一起,在政府鬧騰了幾次,換來了考試的機會。我搭上便車,參加了考試。第一年,沒考上。不過也實在沒有下多少工夫。一本書臨到考前,粗略地翻了翻。臨時抱佛腳,佛腳早已無影無蹤了。當時抱的想法是,考上更好,考不上,至少還有混飯吃的地方。
第二年,也就是二〇一〇年,考上了。那時候看著同學一個個前赴后繼,跟敢死隊一樣,踏進了體制,我也略有焦急,加之對那種不公深有體會,到后來,也不喜歡個別人,有了趕快逃離掉的心態(tài)。
我是一邊上班,一邊復習的。每天時間緊,工作量大,只能早上六點醒,看兩小時書,去上班。中午,自己胡日鬼一頓飯,吃畢,翻幾頁書。晚上,八點到十二點,四個小時,全用來看書。整整一個月。當時看的是《教育學》《心理學》《教育心理學》,還有教育法規(guī)。我最反感的就是《教育心理學》,那些定律、現(xiàn)象、人名、觀點、著作,實在看得人反胃。我把書從頭到尾看了很多遍,抄了兩本筆記,還有試卷。真是鐵了心的。從初三參加完中考以后,我就再也沒有這么認真的學過了。最后,把幾本平展的書翻看得發(fā)脹了,虛哄哄一堆。不過比起我的同學,也不算什么。他們有的把書翻成了破爛,有甚者,能把整本書通背了。
筆試成績還可以,面試,好像是第二名。反正上臺一堆諞,大話、空話、套話全盤托出,評委們被征服了,就行了。
然后就是分配。我們“3+2”師范生,從我上一屆,開始考試,不過那是形式,絕大多數(shù)分配到各地當鄉(xiāng)村小學教師了,除非個別沒笊撈的,就混跡于社會,隱沒于體制外的江湖了。從我下一屆,學校發(fā)的文憑跟我們不一樣,又可以參加全省統(tǒng)一招考了。唯獨我們,是二加皮里的。
分配真是一個大問題,一輩子,就被那一張紙判刑了。分的好,在城郊,或者交通便利的鄉(xiāng)鎮(zhèn)。分不好,在偏遠的深山老林,連個班車也沒,進個城,得兩三個小時,到時候,估計就成了野人,說不準,一輩子都是光棍漢。所以,遠近,對一個人的命運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于是,分配,這個時候,貓膩就出來了。怎么分?往哪里分?誰遠誰近?里面有很多門道,說白了,就是后門,誰有錢,誰有人,事情就是明擺的。
當時,我也裝了中華和五糧液,還有一些現(xiàn)金,背在黑包里,提著簡歷和文學稿件,三番五次找了一個領導。這領導是我一個親戚的朋友。親戚給說了話。當然,領導很忙,見面真難,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終于見了人,他收下了我的簡歷,拒絕了我的行賄。我硬塞,他偏不要,幾番推諉,他裝出一副生氣的樣子,說,你這樣就小看我了。無奈,我只好拎起東西,出門時,他說,好好干,小伙子,好好干。我云里霧里的出了門,我沒搞清他讓我好好干什么。他又說:你去吧,我知道了。我背著沉甸甸的東西,一會心虛,畢竟他沒有收任何我的東西,他幫,是人情,不幫,是本分,一會又踏實,因為他說知道了,意思是這事他答應了,再說我給他放了一堆我的文章,我文章寫得好,才情萬丈,文思泉涌,提筆成文,他總得重視一個人才、一個筆桿子吧。
我上著班,等著分配。就在分配消息出來的上午,那個親戚還說,你放心,說好了,就是郊區(qū)??僧斘蚁挛珙I到分配單時,傻眼了——秦嶺鄉(xiāng)。我當時就懵了,不是說好的郊區(qū)嗎?為什么是秦嶺而不是別的鄉(xiāng)鎮(zhèn)呢?我的旁邊,是我們宿舍的一個小伙,提著電話在咒罵那個給他辦事的人,因為這幾年,為了幫他搞份工作,那個人已經拿走了他們家四五萬元,而在工作沒有搞成的情況下,那人發(fā)誓說在這次分配時,一定搞成郊區(qū)。結果,我的小伙伴和我一樣糟糕,分到了另外一個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我們兩個走在春寒料峭的街道,看著狗屎一樣黃的太陽,把街道涂抹得骯臟不堪。我們對未來的恐懼像一條河流,把我們淹沒了,我們無濟于事地掙扎了一陣,有氣無力地坐在馬路邊,詛咒著萬惡的不公,我們認為,這并不是分配,而是發(fā)配。
最后,我們一致認為,這是命吧。于是,從那時候起,我們就認了命。
后來,我才慢慢知道,那個親戚壓根就沒給那個領導說上話,雖然他們十年以前曾同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當過同事,但十年以后,那個高升的領導早已不念舊情,不顧曾經了。
再后來,那個領導因為分配之事接受賄賂,但又沒有辦成事,被舉報,換了閑職。而他沒有收我東西,主要是我送的現(xiàn)金太少,而煙酒又那么招搖不便笑納,所以拒絕了我。這當然是我后來陸續(xù)聽說的。不過,最后,我一直私下里偷偷慶幸,幸虧那領導沒拿我的血汗錢和煙酒,要不我真是蛋打雞飛、人財兩空啊。
至于我為什么會分配到秦嶺,因為他們說這次是屬地原則,哪里來的,哪里去(可有人偏偏是遠鄉(xiāng)里的,就分到了郊區(qū),如何解釋?)。我家是秦嶺鄉(xiāng)的,就該滾回秦嶺去。
于是,如此,我回到了秦嶺。那個一開始我并不喜歡的,生我養(yǎng)我的,溝深路遠的,冬冷夏涼的,淺山半干旱山區(qū)。
二
我在學校待了最多三個月,就放暑假了。這三個月,我一直當替補。
八月底,秋季開學。學校給我安排了班主任,四年級二班。同時,帶語文,還有一些副課,一周下來差不多二十節(jié)課。
我實在想不起我第一次走進那個教室時的情景了。我只記得,我站在講臺上,四年級的學生,十歲過點的孩子,睜著新鮮的、明亮的眼睛看著我,一個清瘦、戴著眼鏡的人,一個新教師,他們現(xiàn)在的班主任。從那時候起,我第一次意識到,我成了一名教師,站在了三尺講臺上,我的一生將在粉筆、課本、教案之間度過,我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觀,或許無喜無憂吧。沒有可感恩的,也沒有可抱怨的。就這樣干吧,干成那些老教師的模樣。我介紹了我自己,讓學生推薦了班干部,然后談了一些注意事項。好像這是一場班會。
在我的班上,有四十多個學生,男女差不多各占一半。
每天早晨,進學校的第一件事,就是跟自習。我在教室來回巡視著,看他們背誦課文。然后是語文課。我的教室,正好是學校的多功能視頻室,配有電腦、投影儀。有些課文,我直接就利用這些設備。我是懷有私心的,給一班的學生不給看,怕他們考試超過我們。有些課文,我專門找了視頻,讓學生看。比如錢塘潮那篇課文,我上學時,也有,但作為一個只見過高山黃土的西北孩子,連個大海也沒見過,更不要說錢塘江的大潮了。那時候,老師迷迷糊糊地講,他也沒見過,講不出個所以然,我們也迷迷糊糊地聽,沒聽懂個所以然,老以為錢塘潮就是發(fā)暴雨后,我們村澇壩里的水嘩啦啦往外溢。老師說錢塘潮很壯觀,我們覺得我們村澇壩溢了就已經很壯觀了,老師說比那還壯觀,我們摸著小蒜頭,實在想不出世界上還有什么更壯觀。還有爬山虎的腳,我們村沒有爬山虎這種植物,一開始我一直以為爬山虎是一只綠色的老虎,可能愛爬山。后來才知道是一種像葡萄藤一樣的東西。可爬山虎的腳是啥樣的,又咋爬山的,擠破我那蠶豆大的腦袋也想不來,只能理解成老虎的爪爪,一步一步抓住墻壁,往上爬??捎须娔X,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費盡口舌也說不明白了。只要網上一搜,錢塘江大潮的視頻很多,點一個,學生一看,多壯觀雄偉,多氣勢磅礴,什么海天一線、萬馬奔騰,一目了然。再搜,爬山虎生長的動畫,很細致地展現(xiàn)了爬山虎的腳是如何爬墻的,不用絞盡腦汁也說不清道不明了。真是嘴說千遍,不如眼看一遍,孩子們很容易就理解了課文內容。
有一小部分課文我上小學時學過,一些印象深刻的,還記著一點皮毛。但時光流轉,曾經的那個學習者已成了教授者。時光究竟在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我一直沒有搞清楚。
我小學時,老師上課,先是領讀,老師讀一句,我們拖著長長的腔調,唱戲一般,讀一句。一遍下來,十幾二十分鐘就過了。然后是學生字、詞語,老師再逐段講,最后寫作業(yè)。一篇課文學完,最重要的是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老師口述,我們記在書上,然后抄在筆記本上。每篇課文都是如此,離不開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晌覀兙推偨Y不出來,于是就很頭疼,于是就挨打。后來,班上有同學不知從何處學來了一段話,我們天天喊著,好玩極了?!捌ㄊ强諝?,在肚子里轉來轉去,這是屁的段落大意,屁一放就響,不放不響,這是屁的中心思想?!苯Y果,被老師聽見了,我們班上所有男生都領教了一頓笤帚疙瘩??赡苁俏覀兒暗膬热輫乐匚耆枇死蠋?,那次他下手狠,打得我們屁滾尿流,哭爹喊娘。挨了打,在學校,我們就不喊了,回家去喊。
我一直覺得我不是一個優(yōu)秀的教師,似乎也當不好一個優(yōu)秀的教師。我還是按照二十年前老師教我的方法,先預習,再認識生字,再讀課文,再講解,再練習。唯一不像當初,每篇課文搞什么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了,因為那樣實在摧殘人。在我們的班上,因為都是農村孩子,他們膽小、閉塞,你提問,他們是沒有人舉手回答問題的,只有點名。你讓小組討論,他們就唧唧喳喳,說跟課文搭不上邊的事。你讓他們上臺表演,他們站在同學面前低著頭扭著衣襟,臉都羞紅了。三四年的教育,已經讓他們習慣了滿堂灌。老師嘴皮翻飛,他們靜靜地坐著聽,乖巧透頂了的樣子。再改變,似乎已經很難了,就像地基,夯成了土木結構的,再想在上面來個磚混,已經很吃力了。我只有按照十幾年前的方法,那樣條條框框地來。只是在課堂上輕松一點,幽默一點,偶爾開個玩笑,或者給他們看一些相關的視頻、圖畫,也或者講講我身上有趣的故事,讓他們覺得這一課,不像頓頓漿水面那樣難吃,而是換了個口味。我也不知道我這樣上課的效果如何,也不知道別的老師還有什么高招。我是一個懶惰的人,沒有創(chuàng)新,沒有思考。
很多時候,在課堂上,我始終怕遺漏什么知識點,于是割草一般,這一鐮刀,那一鐮刀,割得寸草不生,土皮裸露,才覺得安心。有時候,擔心學生沒有聽明白,于是反反復復,咬爛嚼碎,講得我唾沫子都成小溪流了。后來,我想,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真的需要那么多知識嗎?我不厭其煩地講來講去真的有效果嗎?這些難道真是他們需要的嗎?我有沒有站到他們的角度想過呢?
當然,我還發(fā)現(xiàn),我講課語速太快,一開閘,就稀里嘩啦沒有停息了。這可能跟我干記者多年是有關系的,記者的職業(yè)素養(yǎng)要求你必須口齒伶俐,而不是像個木瓜一樣,在那里半天八棒槌打不出一顆冷屁??晌颐髅髦?,在課堂上,要慢下來,但問題是,就慢不下啊。最終的結果就是我講得天花亂墜而學生聽得眼冒金星。一堂課下來,我講暈了,學生聽暈了。
還有,學生的作文,我是讓分大作文和小作文的。大作文,大本子,主要是每個單元后面的作文練習。小作文,小本子,就是平時的小練筆了。我覺得我好歹也算一個寫作者,在作文方面比不過其他老師,都不好意思的。于是,我把一節(jié)作文課,拉長到兩節(jié),甚至三節(jié),同時,把寫的文章給大家讀,激勵學生。這樣下來,再給他們布置不少的作文,讓他們去練,多練多寫,雖然笨,但也是一種方法。這樣的結果就是大量的作文抱過來讓我批閱,差點累得我吐血,其他老師都以為我有自虐傾向呢。可效果并不明顯,因為他們的底子太薄弱,二三年級基本就沒有做過有效的訓練,有些連一句話都寫不完整,有些胡拉八扯,還有些笑話百出,一個學生寫道:我爸爸長著一身烏黑的頭發(fā)。我當時就醉了,心想,難不成你爸爸是毛驢嗎?
嘮叨這許多,我只是覺得,我不是一個好教師。其實,說真心話,我也是蠻拼的。但這拼,一是一種良心和責任,二是每學期末,全學區(qū)會評比,排名后面的,既丟人,還扣錢。
其實我應該聽聽學生們的想法,可后來,我走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三
在小鎮(zhèn)上,幾乎所有干公事的,每周五一到點,就迫不及待,齊刷刷進城了。其實不光小鎮(zhèn),所有的鄉(xiāng)鎮(zhèn)都是如此。平時,因為工作,因為一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資,大家都待在鄉(xiāng)里,各干其事。到周末,就進城,當兩天城里人。周一,又回到鄉(xiāng)下。周而復始。
我們小學也是如此。
每周五下午,大多數(shù)老師就按耐不住了,草草上完兩節(jié)課一節(jié)自習,就趕回宿舍收拾東西,準備進城。大掃除完畢,有時候有降旗儀式,有時候,干脆就免了。
起初,學校沒什么私家車,大家都坐班車。下午有一趟車,專門是拉干公事的,經過小鎮(zhèn)。中學、銀行、小學、鄉(xiāng)政府等,依次拉上來,就擠滿了人。沒法坐,大家站著,腳底下堆滿了大包小包。坐單趟車,從小鎮(zhèn)到城里,十五元。以前五元,這些年,年年漲。
也有極個別不回去的,要么是老老師,家在鄉(xiāng)下,去城里也沒事干。要么就是城里沒房,除寒暑假,常年住學校,去城里也沒住處。周五放學,他們倒是消閑了,不慌不忙,洗洗衣服,干點家務。沒有了學生的喧囂,校園里只有幾個人,安靜極了。
前些年,政府在西面郊區(qū)蓋了保障房,每平米兩千左右,很便宜,但地方僻背,沒人買。后來資金套了進去,沒轍,政府就以硬任務的形式分配到各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政府、學校、衛(wèi)生院等單位就把這些房消化掉了。后來,那個地方隨著全國房價形勢,水漲船高,現(xiàn)在都六七千了。所以很多在鄉(xiāng)鎮(zhèn)干公事的人,全部集聚在了一起。小鎮(zhèn)的老師們,大多數(shù)都住在那里。
后來,有些條件好的老師,手頭寬裕,便買了雙排座。因為便宜,裝的人多,實惠嘛。有了車,中午,給打個招呼,放學后,就可以坐他的車了。實在擠不上的,就坐班車。雙排座里裝著一堆人,大家說說笑笑,像剛從籠子出來,解放了,自由,舒坦,心情大好。到了城里,每人給開車的老師十元錢,算是車費,那老師推辭一陣,就接了錢。
每周五,雖然離家只有二十里路,但我很少回去,就坐著車進了城。我一個人像孤魂野鬼一樣,從鄉(xiāng)下鉆到了城里。不是不回家,是回去實在太無聊,在城市的人堆里擠慣了,回家,感覺被全世界拋棄了一般。于是,一放學,就火燒火燎地逃離了鄉(xiāng)村。像一只老鼠,生怕遲一步,會被一只手又捉住,重新塞回籠子。
因為要進城,我在名叫南城根的城中村的房子就一直沒退。周一到周五空著,周末我住。用別人的話說,我人走了,但根據(jù)地一直沒放棄。我是算過一賬的,每次進城,沒處住,睡賓館,最便宜,八十,三晚上,二百四。一個月假設來三次,就要七百二。我如果租個房,一月也就二百元,而且愛怎么住就怎么住,愛睡到幾點就幾點。
有了南城根的出租屋,我似乎還覺得在這個城市有個立錐之地,還不是局外人,還沒有被淘汰。說什么懷念鄉(xiāng)村,回到故鄉(xiāng),也只是嘴皮上說說,要真在鄉(xiāng)下待個一年半載,早就憋瘋逃跑了。在城里過慣了,即便是寄居,是漂泊,但早被亂花迷了眼,被紅塵糊了心??粗切┭G而過的女人,看著那些琳瑯滿目的商品,看著那些人潮翻滾的街區(qū),即便跟自己沒有一根毛的關系,但看看,過過眼癮,心里也是踏實的。是賤么?是嫌貧愛富么?或許是,或許不是。
周末,我們小鎮(zhèn)的老師,就跟城里人沒有區(qū)別了,你從他們的相貌上根本看不出一絲在鄉(xiāng)下上班的痕跡。他們穿著時髦,挎著眼鏡,要么在步行街逛達,要么在高檔商場買衣服,要么帶著孩子去游樂園,要么約三五好友吃火鍋打麻將。他們完全擁有著城市人的所有脾氣和架勢,其實他們本來就是城里人,只是在鄉(xiāng)下待幾天罷了,他們打死也沒有把自己當做鄉(xiāng)下人。待在鄉(xiāng)下多好啊,空氣新鮮,沒有霧霾,人又自由,過得輕松,他們這般安慰著自己,求得心理平衡。唯獨我,在城里,沒有家室妻兒,像個流竄犯,從鄉(xiāng)下逃到城里,完全是一種躲避。窩在南城根,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打發(fā)時間的,翻幾頁書,上一陣網,或者和那些跟我一樣逃進城的在鄉(xiāng)村當老師的同學,坐在公園的啤酒攤子上,挖幾坑,斗一陣牛牛,然后被初夏的太陽曬蔫在塑料椅上。
周日下午,有些有事的老師,提前坐班車就走了。大多留著周一早上走,因為這樣可以多當一晚上城里人,多逍遙一會,多睡一覺。
周一早上去上班,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因為走得太早,睡不醒。早上五點半,就得起來收拾,晚上睡得晚,五點半起床,眼皮都粘到一起,猶如墜了千斤石頭。六點,瞇縫著眼,走到開車老師家樓下。等人,幾分鐘,大家到齊,就又向鄉(xiāng)下進發(fā)了。七點多,要到學校,因為學生七點半就到校了。在車上,一屁股坐下,就開始睡二覺。去小鎮(zhèn)的路,糟糕透頂了,到處坑坑洼洼,剛剛睡著,續(xù)上出門前的夢,車開過去,顛得人瞬間驚醒,如此反復,想要睡著,又被顛醒,加之車的靠背不合適,一路過去,都是醒醒睡睡,迷迷糊糊,實在受罪。
到了學校,一切又開始了老樣子。上課,下課。上課,下課。日子長得像二樓辦公室墻角那只蜘蛛吐出的一根絲,單調,無奈,怎么扯都扯不完。
接下來的日子,所有當了兩天城里人的人,又成了鄉(xiāng)下人,被西秦嶺的山風吹著,被海拔一千六百米的陽光曬著,被五谷雜食包裹著,被孩子們的鼻涕和吵鬧纏著。人們開始盼望著周五,盼望著,再一次的逃離。
四
在小鎮(zhèn),住得久了,我便成了一個孤獨的人。
每天,放學后,吃畢飯,我就回到表姐家空無一人的院子。我不是那種愛游逛愛串門的人,何況,在小鎮(zhèn)上,我也不認識幾個人。
回到院子。我坐在廊檐下,看著院子里的草一天天長高,似乎要翻過院墻,逃跑了一般。它們要是逃跑了,這里就真的只剩下我了。我坐在廊檐下,看著院子里的草一天天長高,像瘋了一般,毫無節(jié)制地生長著,我常想,使勁長吧,長到把我淹沒,我在荒草深處瘋子一般游蕩,像一只螞蚱,唱著九月悲傷的歌,那會多好。
沒有人跟我說話。我需要一個人跟我說話。我把院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翻遍了,除了我住的偏房,其余的門都鎖著。西側,是廚房,鎖著。正屋,鎖著。東面的土屋,人死房空,鎖著。就連房后裝麥草的柴房也鎖著。我給每一把鎖說話,說關于鑰匙的事。我給院子的那棵榆葉梅說話,說春天的事。我給一晃而過的野貓說話,說貍貓換太子的事。我甚至給墻上掛著的一根繩子說話,說秋天麻子成熟了,打下來,炒著吃,麻絲剝下來,擰繩子,做新鞋,過大年。最后,我給我自己說,為了混淆,我用右手給左手說。
我又回到廊檐下,坐著,枯寂地坐著,把自己也坐成了一株草??粗撊醯墓饩€在日漸傾頹的土屋上被黑夜一根根抽去,看著滿院的青草披上黑斗篷和夜色簇擁在一起??粗业难劭衾镅b滿黑色的液體,但那不是眼淚。
進屋子吧,七月的鄉(xiāng)村夜晚依舊是冰涼的。進屋子,也是我一個人。房子里一臺老舊的電視,炕頭一組過時的板箱,除此,再沒有別的物件了。電視連著屋外銹跡斑斑的鐵鍋,起初,能看電視,后來就壞了,無論我怎么搗鼓,都無濟于事。我放棄了看電視的欲望。板箱一側,放著我的書,我胡亂翻著,沒有一個字是入眼的。
黑夜完全蓋住小鎮(zhèn)時,大地上所有的聲響都銷聲匿跡了。我在昏黃的十五瓦燈下,影子那么長,那么黑,我真想拉起他,叫一聲兄弟,咱們今晚喝兩杯,就最便宜的一星金輝,十二塊錢,幾盅子下肚,天昏地暗,天大的孤獨都會成為半夜翻身而起的嘔吐物??僧斘疑斐鍪趾螅抑蛔プ×艘话训厣系幕?。
此刻,世界遠去,人類把我遺忘了。
有一天,當我回到院子時,大門掩著。我那表姐的鄰居蹲在院里,竟然認認真真,一株不落地把所有的草拔掉了??粗舛d禿的院子,好像有人剃盡了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皮涼颼颼的。我坐在廊檐下,聽著許巍的歌,一遍一遍,都聽得爛熟于心了,但還是聽著,除此之外,我還能聽到別的聲音嗎?一切都是那么遼遠,裝在別人的屋里,就連山鳥的吼叫,也是遠處山林的,跟我無關。我的院子再也沒有草了,有人在我心上拔去了羽毛。我掉落進連根帶起的泥土里。蚯蚓咀嚼著七月的尾巴,螞蟻搬走童年的家,唯獨我不知該向何處,沒有野草,我一無所有。
我盼望著,盼望著,有人來看我。
那些曾經在我的南城根胡吃海喝的人呢?那些跟我朗誦詩歌裝模作樣的人呢?那些我曾經喜歡過的姑娘呢?他們都到哪里去了,他們就這樣把我忘記了,像忘掉小時候的一件玩具一樣。這該死的世道。
沒有了草,山鳥不再來,夜貓也消失了。有時候,摸著夜色,像摸著一段木制扶手,我就出去走走。我不是那個夢游的人,莫怕。我就是走走而已。有一個晚上,我來到離中學不遠的地方,那里的路邊,正放映著露天電影。電影獨自演著,黑白的老片子,落滿了米粒大的斑點。沒有人看,空空的熒幕下方,除了飛舞的蚊蟲,就沒有什么了。放電影的人坐在一側的鐵皮箱上,昏昏欲睡,月光落在他右邊的肩膀上,他穿著藍色的衣裳。我在腳底下摸了一片磚,擺在路邊上,坐下。月光也落在我的右肩上,我穿著藍色的衣裳。我一個人看完了一場電影,我不知道演了什么,反正結局依舊那么悲慘,男主人公死了,女主人公也死了,只是那個跟劇情毫不相關的人還活著,像個傻瓜一樣,朝我扮了一個鬼臉,吐著舌頭,瞇著眼睛,然后電影就完了。我看著那個放電影的人收拾完所有的家當。他說,你好。我說,你好。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接過手,沒有抽。抽煙的人是孤獨的。
另一個晚上,我來到了小鎮(zhèn)的一塊打麥場上。幾個河南人在耍把戲,熾白的燈光把整個麥場照得陰森森的。人們頭頂著白光,像頂著一頭雪,圍著圈,在看那些河南人的把戲。他們把我擠在人圈外,他們高大的后背一堵墻一樣用黑沉沉的影子壓住我,我擠不進去,也看不到里面。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驚叫和贊嘆。我只能窩在影子下,一個人待著。最后,把戲耍完了,河南人開始推銷他們的藥品。所有圍觀的人一哄而散,就好像他們不曾來看過一樣,麥場上空蕩蕩的,除了我,再沒有觀眾。河南人為我表演了一個節(jié)目,一個小姑娘在脖子上放了一根筷子,一個男人用大鍘刀劈了下去。我以為小姑娘會死掉,但沒有,只是筷子斷了。但我明顯看到那個挨刀的小姑娘眼角掛滿了淚水。她是一個像我一樣悲傷的人嗎?我鼓了鼓掌,為所有熱愛流淚的人鼓掌。那個小姑娘送了我一瓶他們的藥。有人關了燈,夜是那么黑,都快把人類淹死了。
后來,有人來看我。四波。第一波是我的姐姐,那個從老舊畫兒里走出來的人,那么稀薄,泛著淡黃的韻,只是寥寥幾筆的體態(tài),讓七月的中午都在飄動。我們在沒有野草的院子里坐了坐,說了說話。然后她就走了,她又回到了她的畫里。然后是我的兩個同學,我們在戲場里喝了一場酒,東倒西歪地回到院子。我們并排躺在炕上,說起我們犯病的師范光陰,說起畢業(yè)后可憐的生活,說起無處安置的未來,說著說著,我們都睡著了。再然后,是我的朋友。我?guī)叫℃?zhèn)的山上走了走,他摘了一把野草莓,紅得像心臟的野草莓,在他的手上跳動著,他帶著它們,坐上班車走了。最后來的,是一個姑娘,她來了,又走了。沒有帶來什么,沒有帶走什么。我說,你還能不能來看我,她咧著嘴笑了。夕陽站在樹梢,縱身一躍,就死在了山背后。
那個姑娘趁著夜色走了,我守著空曠的馬路,像我送走別人后一樣,守著空曠的馬路。我把一條馬路扛回屋,抖一抖,看有沒有來看我而未回的人,落下來。沒有。他們來了,又走了。沒有人留下來,陪我說更多的話。他們似乎不曾來過,只是我假設他們來過一般。
我還是我自己,我坐在廊檐下。孤獨像一只繭,將我裹起來,掛在房角的房檐上。風吹來,我搖啊搖,風吹來,我擺啊擺。直到有一天,風把我吹干了,我唱的歌謠四散了,我就不再孤獨了。
五
我在小鎮(zhèn)當老師時,在學區(qū),也就是中心小學,學生有四百多。學前班一個,一到四年級,各兩個。每個班四十個學生左右。前段時間跟另一個老師說起,現(xiàn)在中心小學只有二百來學生了?;蛟S有一天,就沒有了。他瞅著遠處莽莽青山,說,沒有了,我們該咋辦?我說,沒有了,你們就都進城當老師了。我們都笑了。這笑,五味雜陳。
不是孩子沒有了,是都進城了。
我記得小時候,我們來小鎮(zhèn)參加統(tǒng)考,那時候,光中心小學就上千人,一下課,波濤洶涌的人沖出教室,瞬間把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塞滿。而現(xiàn)在,下課,校園里總是稀稀拉拉的。曾經震耳欲聾的喊鬧聲消失了,曾經做早操時密密麻麻的陣勢消失了,曾經繁忙并快樂的日子消失了。曾經嫌學生多,太吵,太鬧,太煩,要是少點,多好。如今,真少了,滿眼望去,像秋天的莊稼,這搭一棵,那搭一株,心中便生滿了無限的傷感和失落。
孩子們一個個跟著父母進城上學了。這些年,尤其是近幾年。農村的所有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他們帶著孩子,來到城里,在城中村租一間房,每個月二三百元的房租。屋里留下女人,給孩子做飯,早晚接送。男人早出晚歸,在市場上找零活干。
我有兩個侄子,大的在中心小學上到四年級,小的剛在村小上了半年學前班。學生放暑假前,我的表哥就給我打電話,讓我給兩個孩子在城里找一所學校。我托人,找了所。他們在學校附近租了民房。女人負責孩子的一攤子,表哥外面貼地磚掙錢。
我在小鎮(zhèn)當班主任的那學期。第一天報名,近四十個,過了兩天,少了兩個,又過了一天,又少了兩個。他們的父母來取課本,才知道轉學到城里了。我跟一只老母雞一樣,領著自己的一群小雞,越領越少。最后只有可憐兮兮的不多幾只跟著我。
其實,在小鎮(zhèn),至少還有二百來學生,更慘的,在村學。比如我們村子,我上學時,算是后鼎盛時期,五六十個。接著就越來越少,主要是計劃生育,原先生三五個,后來大多生兩個。原先生一堆姑娘非要等個兒子的,后來也是兩個。再后來,兩個孩子長大到了生兒育女的年齡,一個姑娘嫁出去,兒子生一個,村里的孩子便減少一茬。前幾年,村小的三四年級只有兩三個孩子,沒法教,便合并到鄰村了。沒有學前班,只留下了一二年級,也不足十個。二〇〇〇年時,還沒有進城上學的風氣。打工的多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沒有孩子。五年后,在外打工的八〇后娶妻生子,十年后,孩子開始上學。這時候,大規(guī)模的孩子大軍開始涌進城市,在城里接受教育?,F(xiàn)在,我們村的小學徹底倒閉了,沒有一個學生,一個老師。站在梁上,朝下面,黃泥土夯起的教室搖搖欲墜,地震后搭起的活動房藍色的屋頂開始掉色,滿院荒草叢生,山鳥、老鼠、野兔,在教室里的破課桌里安家落戶了。
在鄉(xiāng)下,本來教學條件就簡陋,師資力量有限,沒法跟城市相提并論,一些家長在外打工,思想觀念變得活泛起來,也看重了孩子的教育,為了讓自己的孩子有個良好的學習環(huán)境,享受到更好的教育資源,便選擇進城。學生一進城,農村學校人數(shù)越來越少,老師也就慢慢失去心勁,不再好好上課,開始打逛,心不在焉。老師教不好,家長有意見,留守的幾個,也給孩子轉了學。學生越少,老師越沒有動力。這樣,便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慢慢的,能轉學的基本全轉學了。
有些村小,還剩一兩個學生,一個老師帶著。感覺實在是可憐兮兮的。去學校吧,偌大的校園,野雀亂飛,不見人影。老師只好把學生帶回自己家上課。這已經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的教學了。但只有一個學生不轉學,附近又沒有村小,無法合并,就只能這樣存在著。不能因為人少就放棄了這個學生。正常的課還得上,學區(qū)要的各種資料還得報送填寫。麻雀雖小,五臟還得俱全。在鄉(xiāng)村,這樣的學校大量存在著,顯得怪異和尷尬。
而另一頭的城市,因為農村學生的進城,各個學校爆滿,一個班甚至八十個學生,嚴重超負荷運轉著。農村學生進城里的小學,每個學生因學校優(yōu)劣不等,要交兩千到一萬的入學費。此外,介紹人中間還要敲一杠子。進城上學,成了一種眾人皆知、熟視無睹的賄賂產業(yè)了。
為了緩解城市教學壓力,也為了調配閑置的農村教師,這兩年,政府舉行了教師進城的考試,五年以上工作經歷的農村老師考進了城。這是解決這種現(xiàn)狀眼前看著還可行的一種辦法了。
我跟那個老師坐在山頂上,說起這些事。他可是當了一輩子老師的人了,看著日漸稀少起來的學生,就像看到了日漸凋零枯萎的果園,他內心翻滾的失落是我難以理解的。他說,按照這樣的速度,三五年,這二百人也就沒有了。我不是一個思考者,我只是憑著感情模糊地判斷著事物的走向。我想,在城市化的浪濤中沖擊中,鄉(xiāng)村小學終會淹沒于滾滾潮水中,消亡掉,成為回憶。
我說,到那時,鄉(xiāng)村老師就全部進了城,再也不用費盡周折花錢求人調動了。
他說,那時候,進城是年輕人的事,跟我沒有關系了。
而這又讓我想起另外一個問題。
我問,農村會消失嗎?
他說,到消失的那一天,我早就死了。
夜幕降了下來,青山暗淡,森林迷蒙,像有人從遠處拉上了天和地的拉鏈,黑夜卷來,染黑了他粉筆末浸泡了一輩子的白頭發(fā)。
六
我去小鎮(zhèn)上班之前,有朋友踐行。大家圍一桌,猜想著我當老師以后的生活。有一個人說,王選,你下去,時間不長就又回來了。
當時,我只是一笑,誰知道這一去就是多久,或許,也可能是一輩子的事了。我端起酒杯,給他敬酒,說,借你吉言。酒水溢出來,倒?jié)M了手心。
我在學校待了兩個多月,七月,放暑假了。暑假,我在家里待了幾天,就在城里瞎晃蕩了。我跟一個無業(yè)游民一樣,無所事事。
我應該安分守己,應該安于現(xiàn)狀,做一名好老師。但事實似乎并非那樣。我是一個干了多年新聞的人,整天都在四處行走中,一直“動”著。而當老師,活動空間一下縮小到巴掌大的地方,站上講臺,就需要“靜”下心來,好好上課。我由動,一下子變成了靜。這里面的反差,讓人心慌,無所適從。一個活動慣了的人,讓突然安靜下來,似乎兩條胳膊都要長成翅膀,逃跑掉。還有,我似乎真的不是當老師的料,干慣了新聞,想的事情深,說話嘴巴子快,而小學生,正好相反,不需要你多么深刻多么機智多么尖端,只要明白即可。他們也不需要一個嘴巴子溜得跟說相聲一樣的老師,他們需要的是苦口婆心,三番五次。我站在講臺上,用盡渾身解數(shù),口若懸河,唾沫飛濺,似乎要把我的腦仁挖出來給每個人分一塊,我覺得我盡力了,他們應該也有所收獲了。然而,然而我從幾十雙眼睛里看到的是迷茫和困惑,他們不知道我天花亂墜了一堆,究竟說了什么。我試著讓自己慢下來,讓所講的話直白起來,我一句一句地說,隔三差五就問聽懂了沒明白了沒,但似乎收效甚微,他們依舊不知我所云。講著講著,我也就忘了,又開始進入了自己的狀態(tài),或許真的是積習難改吧。
我開始認為我不適合當老師,我也不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老師。就這樣,在全世界對我失去信心之前,我先對我失去了信心。
我每天就那樣在學校出出進進,只想著眼前的事情,關于未來,是那么遙遠,我都懶得去理它了。我給我的狐朋狗友說,別跟我談理想,爺戒了。直到有一天,我跟另外一個老師在操場打籃球,他把自己搞得滿頭大汗,滿臉漲紅。最后,掄起胳膊,使勁把球砸在了籃板上。他說,王選,有沒有啥打算?
我沒有反應過來,我不知道待在黃土高原的皺褶里,還需要有什么打算嗎,日子不就是這么一天天過去的么。
他坐在籃板下,嘴皮干裂,雙眼呆滯又說,我的意思是你就這么一直待下去嗎?一輩子?
我有點蒙,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一個剛來不久的人,貌似還沒有思考過這么深遠的問題。
他說,你看到我了嗎,是不是很屌絲,是不是很寒酸,是不是很頹廢,其實,我跟你一樣,剛來的時候,也是充滿了激情和幻想,覺得這里天地雖小,可舞臺不小,完全可以干一番事。但是,但是十年以后的今天,你看到了,我還是我,但一事無成,唯獨把當初一個心懷夢想的少年變得萎靡不振,把當初穿戴整齊、注重外表的少年變得衣衫不整、邋里邋遢,把當初心地單純、無憂無慮的少年變得圓滑世故、心事重重。
他說,我為什么喜歡打籃球,因為每次把自己搞得很疲乏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一輩子活得就跟打完籃球一樣疲軟乏力,我就想著,我都這么活了十年,難道還要再活這樣的十年,再接著當十年的娃娃頭,最后把一輩子葬送在這黃土里?我常常對自己說,是該換一種活法的時候了,再不折騰,過了四十,人這一輩子就完了??晌疫@么想的時候,我依舊是迷茫的,我該怎么做,我也不知道,調進城,我渴望著進城,這樣我們兩口子就再也不是兩地分居了,多少人跟我一樣,也渴望著調進城,但問題是我一沒人二沒錢三沒過人的本事,我怎么進城?辭掉工作吧,可辭掉我又能干什么,想來想去我只會哄哄孩子,辭掉工作我在社會上估計也就是一個廢人了。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他說,王選,我的今天,或許就是你的明天。
那一刻,我突然膽戰(zhàn)心驚。太陽明晃晃地刺著大地,眼前一片煞白。那個坐在地上的人,真的就是十年以后的我嗎?我感覺寒冷從脊背逆流而上,鉆進了大腦。
從這一次談話起,我就常常想,人該怎么活?是尋找機會,找到更適合自己的方式,還是隨波逐流,在這里安然度過一生。雖然我也無法回答自己,但我開始憂慮。我覺得我應該是一個有更廣闊天地的人,是一個能做更大事情的人,是一個擁有好前程的人,而不是站在三層講臺,發(fā)出蚊蟲之聲。(我并不是看不起教師這個行業(yè),而是我實在不喜歡干這個行業(yè),真的。)話雖如此,可我究竟該怎么辦,我也跟那個老師一樣茫然無措。
假期里,正當我無所事事的時候,一個陌生電話來了。
因為我在媒體有過多年從業(yè)經歷,工作還算優(yōu)秀,口碑也算不錯。當時,我們本地的縣級電視臺正處于發(fā)展期,急需人才。他們了解到我辭職之后參加了考試,分配到了農村任教。便跟我聯(lián)系,問我是否愿意到縣級臺來工作,我說了自己的想法,覺得這是好機會,若工作需要,完全可以。我去見了單位負責人,他了解了一番我的家庭情況,說,干這行,你也知道,人辛苦。我說,干了很多年,習慣了,我是農村出身,吃苦不怕。
事情也很順利,我從來沒有想過,有這么一個機會會擺在我的眼前,我也沒有想到如此之快我就離開了學校。
假期,開始辦理有關手續(xù)。九月初,開學,我在學校上了三周課,所有手續(xù)辦理完畢。我向校長匯報了此事,并把課程做了交接。晚上,我去老師宿舍,打招呼,說要離開的事。他們都很吃驚,說你來才幾個月就走啊。我說工作需要。他們笑著質問我背后究竟有什么大領導。我說真的沒有,都靠我自己。他們一點都不相信,好多人擠破頭往城里調,花了十年二十年也沒有成功,而我剛來不久就調走了,肯定背后有人。我只有苦笑,我一個出身農村,親戚父母都是務農人,又不會巴結他人,不懂看人眼色,能有什么人啊。要說有貴人,也就是自己踏實勤快罷了。跟老師們閑聊一陣,他們說了一陣祝賀的話,開著玩笑說,以后當領導了,把我也調動一下啊。我說,我一輩子就是跑腿的命,哪能當什么領導呢?十點多,夜色黑透,我便起身告辭了。
出校時,我折過身,看了一眼我的學校,校園里一片寂靜,被漆黑籠罩。唯有側面的一排教師宿舍,亮著燈,隱隱能聽見電視的聲音。我不知道該對我的學校說聲什么,我就那樣出了校門,回到了小院。
第二天,收拾完衣物,把小院的鑰匙交給表姐的公公,坐上班車,進城了。
我是在四月來到了小鎮(zhèn),又在九月離開了小鎮(zhèn)。我的離開如同到來一般,在小鎮(zhèn),除了老師和學生,再沒有人知道一個人回來又走了。我沒有帶去什么,也沒有帶走什么,如一陣風,在山頭停留了一陣,又刮走了。那是九月,秋田收割完畢,田野安祥,一片空曠。藉羅路依舊,破爛不堪,顛得人肺疼。沿路三月的花兒,早已零落成泥,櫻桃早就賣了,梨杏也賣了,蘋果掛著枝頭,鮮紅欲滴。
我不知道是帶著什么樣的心情離開小鎮(zhèn)的。我就那樣離開了小鎮(zhèn),離開了我的學校。后來,學校擇了新校址,在中學對面。兩年后,蓋了起來,搬了下去。原先的老校區(qū)閑置了下來。我那曾經的過往,也被閑置了下來。
昔我來時,春風把我吹成了什么模樣,今我去時,秋風,又會把我把我吹成什么模樣。唯有時間知道,時間是一枚果核,替我埋藏著內心的流年。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