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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如霜

        2016-05-14 18:41:52簡艾
        湖南文學 2016年6期
        關鍵詞:石經錦瑟表姐

        簡艾

        當記憶無法再現

        往事如煙飛散

        絲絲縷縷

        暗藏到

        一個叫做成熟的袋子里

        我們背著這個袋子

        開始

        上路

        林卿站在伏虎寺的花園里,園子里到處都是皖地的丹桂,她湊近了綴滿金銀花蕊的桂枝,使勁聞著,一會兒又放開桂枝,悄然立在桂花樹下,做臨風屏息狀,無論怎樣,她都找不出童年的那股甜香,那種悠悠遠遠又摸得著的味道。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或許香味被收到那個叫成熟的袋子了。光陰收走了無數的記憶和影像,成熟就是喪失很多味覺、嗅覺的過程。我們歷人世滄桑而踏雪無痕,臭皮囊隱遁無形,隨風消逝。林卿拖著行李箱,慢慢走在伏虎寺的園子,父母生活在這個花園般的中學校園,還算是安度晚年,也有著幾個老友互相解解悶,總比跟著自己在北京租房子住要強很多了。伏虎寺的熟人都哪里去了?林卿沒有見到一個自己認識的人,倒也暗暗松了口氣。當年讓自己窘迫的事情也被時光收走,遇見老師的緊張尷尬也免了。時光有她的慈悲處,畢竟讓林卿長大,甚至于變老了,許多壓迫自己的事情煙消云散了。一絲失落摻雜著一絲輕松,秋天的陽光倒是比二十年前要明亮很多。林卿忍不住又湊到一株桂花樹的花蕊上,使勁聞著,還閉上了眼睛?;丶铱吹礁改赣脑瓜氯サ难凵?,林卿不免有幾分自責,自己沒有嫁出去成了一個很大錯誤,這種錯誤可以提到不孝的高度,只是自己不愿意正視罷了。林卿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帶個未婚夫回家。林卿臨走之前,爸媽沒有說什么,唯一囑咐林卿:走之前,去看看表姐。

        表姐住在縣城邊上,十年前的表姐只是老實點,生了七個女兒,送走了三個之后,竟然有些瘋癲了。林卿小時常常和這個表姐一起玩的,自從表姐結婚之后,只聽到母親嘮叨說,表姐夫一個勁地讓表姐生兒子,又沒有兒子命,又是那么實在的一個人,這樣生孩子人會傻的!林卿二十年里不停地考試,把自己考成一個老處女。表姐二十年一直致力于生個男孩,輾轉在皖地的各個城市打游擊。林卿已經十多年沒見過表姐了,心里自然很怕見面,擔心自己言語失措鬧出什么尷尬來。臨行前一天,林卿去了表姐家,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四個女兒都還算爽利明白,表姐夫還蓋起了一幢兩層小樓,門窗還沒有安好,粗糙的預制板支起了樓體的框架。表姐坐在一樓客廳的木凳上,穿戴得算整齊,顯然不認識自己了。小鳳說,媽媽現在還認得錢,給她錢就高興,到處藏錢。表姐夫筋肉粗壯不減當年,滿頭白發(fā)下是一張古銅色的臉,當爹又當媽的辛酸不在話下。表姐夫告訴林卿,自己的補鞋生意還不錯。一家人很高興,要留林卿吃飯。林卿多年前對表姐夫的厭惡和輕蔑悄悄散去,在心里嘆了口氣。林卿對小鳳說,要是你媽不瘋,現在多好!想著這個,又忍不住心里怨恨起表姐夫,擔心自己說出什么不好的話來,只好丟下點錢落荒而逃。林卿在電話里告訴曉靨,自己的表姐真的有些不好了,都認不出自己的女兒,當然也不認識自己了。唉,如果當時表姐信了教,會不會就不瘋了?林卿一面問曉靨,一面信手畫了個十字。曉靨說,我會替她禱告的,我這段時間禱告非常靈驗。曉靨正在忙著招呼唱詩班的孩子們唱歌,她告訴林卿自己正在南堂的那棵菩提樹下,孩子們正在唱do di li ……電話里遠遠傳來圣誕頌歌,縹縹緲緲的,像是在另一個世界。掛了電話,林卿靜靜地坐在老家的沙發(fā)上,眼前浮現出圣像悲欣交集的神態(tài)。那是半年前第一次跟曉靨去南堂,林卿坐在長椅上,不會祈禱,閉上眼睛,隨著教堂的唱詩聲,隱隱默念著無聲的祝福。在林卿睜開眼睛的一瞬間,似乎看到瘋表姐拿著一百元錢,正在尋找藏錢的地方,臉上是欣欣然的喜色,沒有一絲悲苦。

        林卿讓曉靨來火車站接自己,帶的行李太多,總得找人幫一下。燕曉靨在出站口,接到林卿和兩個大箱子,不禁連連責備,怎么就像個打工妹似的,帶這么多行李,還不找一靠譜的勞力。林卿心里埋怨爸媽給自己塞了太多吃的,可是因為沒有嫁出去的緣故,竟然沒有勇氣拒絕。心里打定主意,要將吃食全部送給曉靨。林卿對著曉靨笑了笑:給你從老家搬了一堆解思鄉(xiāng)之苦的東西,一會兒連箱子一起拿走。 清晨六點,北京二環(huán)路還算清靜,曉靨邊開車邊說:你好意思嗎?每次讓我這個中年婦女接送,好歹找個愿意拉你的青壯年。別以為我不敢說你,有什么人惦記著你,就趁早吧!林卿在火車上沒有休息好,頭疼得厲害。曉靨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當面和自己談婚論嫁的人,隨她發(fā)發(fā)牢騷吧。早上四點半起床趕到北京站的人,是有權利對自己發(fā)脾氣的。到了林卿的家,曉靨進門換上拖鞋,一轉眼進了廚房。廚房水龍頭嘩啦的響聲中,曉靨說:你的房子越來越像儲藏室了,怎么跟個老鼠似的,什么東西都拖回來存著?林卿已經習慣了曉靨的調侃,回答說:“女檢察官,你在教堂接受圣父的垂顧,回到塵世也不悲憫一下人間怨女,倒還刻薄我?!睍造v說:“今晚老公孩子遠在北海道,本姑奶奶就照顧一下你這剩女,給你做一頓大餐啦。”林卿陷在沙發(fā)里,不愿意動,又睡不著,拿起了回家前看的《南方與北方》,隨手翻開,竟然是黑爾小姐和桑頓先生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工廠主桑頓正在大罵偷著吸煙的工人,像一頭發(fā)瘋的狼。南方窮牧師女兒黑爾小姐拿出精神貴族的范兒,義正詞嚴地教訓起資本家代表桑頓。曉靨從廚房伸出頭來:“看什么呢,快來端菜?!绷智湔f:“你還記得上大學的時候……”曉靨回答,大學時代的事情,大多忘了,別說是《南方與北方》,就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你要是多下下廚房,肯定早就嫁出去了。林卿很想問曉靨,嫁出去真的像她那樣過得心滿意足?心滿意足還去教堂?所謂幸福的婚姻都是相似的,至少表現上呈現出相似的幸福吧。就像自己老爸老媽互相埋怨了一輩子,依然會幸福地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一樣。半個小時后,曉靨安靜地坐在餐桌旁,看著林卿吃。林卿埋頭吃了好一會,發(fā)現曉靨看自己。曉靨說:“能夠這樣看著你吃東西,也讓我喜歡。呵,還是跟個孩子似的吃法,揀自己喜歡的一口氣吃下,真羨慕你!”林卿很奇怪:“曉靨,難道你會專揀自己不喜歡的吃?”曉靨很體諒地笑了笑,林大小姐,嫁出去了,說得好聽點叫如歸,說得直白點,就是潑出去的水,成什么形狀,自然要看盛水的容器了。有了這種心思,要想這個容器盛水不漏且保溫,可不是一件任性而為的事情。吃法自然就不同了?!绷智浜攘丝跍?,找不著所謂容器的意義,伴隨著紫菜蛋湯的鮮味,無以應對。

        莊則是一棟破敗的公寓,隱藏在海淀無數個居民樓之間,像一滴跌跌撞撞的水珠悄然融入夜雨,瞬間滲入干燥的地面,在地圖上幾乎無法查閱。莊則公寓旁的學院極其聞名,絡繹往來著大大小小的真假學者,成批的學位從這里批發(fā)打包,發(fā)售到各個城市,若市的門庭不亞于任何一個巨型賣場。林卿每日穿越在莊則公寓和學院之間,從狹窄破舊的樓道移步到學院電腦調控的主樓。她經過散發(fā)惡臭的垃圾桶,照例看到幾只尋食的烏鴉,這里的烏鴉很多,悠然地拉屎和叫嚷著。如果是早上十點出門,對面樓道面南的背風處會,時常坐著一個白發(fā)老太,滿是皺紋的臉安詳寧靜,無聲處飄動著歲月的陰影。整齊向后梳理的白發(fā)暗示著曾經俏麗的發(fā)髻或者精致的發(fā)型。林卿每每看到這個精致的老太,會提前感受一下自己凄涼的晚景。第二天一早,林卿接到師妹錦瑟的電話。錦瑟躺在宿舍的床上,椎間盤突出又犯了,讓林卿過來。林卿很無奈,錦瑟畢竟是自己唯一的師妹,導師又不在國內,只得趕了過去。林卿騎車到了博士公寓樓,宿舍里很安靜,林卿從包里拿出剛買的奶茶和果凍,遞了一杯奶茶給錦瑟,坐在床邊看錦瑟皺著眉頭喝奶茶。四年前還是人見人愛的一個柴禾妞,非得念什么博士,跟在導師后面哭了好幾次,才算讀上了博士。博士論文無論如何寫出不出來,延期一年,又落下個腰疼的毛病。林卿想說,導師明明知道你不是做學問的人,干嗎還答應你讀博士。話到嘴邊變成了:錦瑟,何苦讀什么學位?趕緊找人嫁了算了。錦瑟吃得高興起來,林卿姐,你說我不讀書找誰嫁?好好讀書的,不會賺錢。會賺錢的又有幾個真讀書?做小三感覺自己不夠風塵,做后媽也風險太大。好好談場戀愛吧,又找不到愿意和我一起浪費時間的人。博士論文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干這個,不知道干點什么。我沒有考各種證書,中學教師的父母又沒有人脈,應聘工作肯定沒有好結果的。好歹在學院混著吧,就是爸媽實在老得快了點。林卿笑了笑:童剛不挺好的。林卿已經讓童剛過來接錦瑟去醫(yī)院做理療了,難不成一個好好的女孩沒嫁人,倒落下腰痛的毛病。童剛坐公交車過來的,到了學院附近才找了一輛出租車。童剛扶著錦瑟從床上下來,錦瑟自然有些難為情。心里埋怨林卿怎么讓童剛過來。童剛對林卿說,醫(yī)院已經聯系好了,現在過去就可以理療。林卿把錦瑟托付給童剛,自己匆匆趕回學院,下午還有兩節(jié)課。林卿上完課已經筋疲力盡,現在的學生熟悉國內外的各類考試、各色旅游路線和流行元素,就是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下課了,一個學生追上來問林卿考研究生的事情。大二女生穿著熱褲,深色眼影上盛開著兩叢茂密的假睫毛,胸前的貝殼項鏈閃著銳利的光。林卿一時無語,沒有勇氣問她為什么考研,只是說自己還沒有招生資格。

        林卿回到家,錦瑟已經被童剛送回來,兩個人正等著她一起吃晚飯。晚飯是童剛做的,四菜一湯,典型的淮揚風味。童剛說,林卿姐,你們家拐角就有一家特別好的綜合市場,綜合市場比超市便宜,菜又新鮮,那里還賣各種海鮮。錦瑟一臉快意地吃著家鄉(xiāng)菜,不住地說,啊,真想不到童剛會這樣賢惠呢。童剛很有些自得地喝著啤酒,從來瞧不上自己的錦瑟到頭來還不是心比天高,身子比什么都弱嗎。童剛告訴林卿,錦瑟的理療需要每周做三次。林卿讓錦瑟晚上就住在自己這里。錦瑟說,自己能走動了,還是回宿舍吧。林卿其實有著大齡剩女的潔癖,當下很寬慰地對童剛說:錦瑟就交給你,早點送她回宿舍吧。林卿送走了兩人,獨自一人在水槽里慢慢地洗著一大堆碗碟。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人和人之間的信任也有著無法解釋的因緣。童剛大四上學期沒有考過林卿的課,林卿從來不和學生有什么課下的接觸,最初因為是年輕女教師,后來竟然形成了一種慣性,不大適應和學生建立親密的關系。一天,一個小個子男生站在林卿面前,諾諾了半天,總算說明白了自己沒有考過林卿老師的選修課,可是自己又的確非常需要這個學分,自己會在寒假好好復習,希望補考的時候,林卿老師不要再為難自己。林卿看著童剛一身廉價的運動裝,腳上是一雙干凈卻依然廉價的運動鞋,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沒有教訓這個叫童剛的學生。只是沉吟了一會兒,問了他在哪個系,告訴他自己會留心的。半年之后,童剛給林卿打了個電話,說考上公務員了,謝謝她。自此,每逢節(jié)日,林卿都會收到童剛的問候短信,很守時又很恭謹,想想自己有什么資源可被童剛利用呢?難得還有這樣的學生。林卿漸漸習慣了和童剛說些瑣事,今天錦瑟的事情一來,林卿就想到了童剛,總算是個可以辦點實在事的男人。

        光陰無痕,寸寸挪移,一轉眼已是冬天。一個周日的上午,林卿從破敗的公寓里走出來,難得的白云藍天,烏鴉也裊裊婷婷地站在路邊的枝丫上,沒有聒噪。林卿習慣性地看了看對面樓道,老太太和貓咪都沒有出現,一只游蕩的黑狗趴在垃圾桶旁邊伸著懶腰,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林卿穿越到學院的教學樓,陽光從教室東邊的窗戶照進來,今天林卿要講“西北有高樓”。教室里倒是坐滿了人,名冊上的名字和現實中的人她基本無法對上號,眼前大多是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俗稱八〇后,都是來替“高管們”上課的。林卿也是替課,她替自己的老師王譯銘老先生上古代文學課,向一群商人兜售文學產品。林卿打開課件,從鐘嶸的“一字千金,驚心動魄”開始。關于理想,林卿停頓了一下,在這個課堂上講“理想”是否合適?正在她沉吟的片刻,坐在第一排的一個男生舉手提問,帶著放肆不屑的微笑:有高樓還如何“清商隨風發(fā)”,還是青青河畔草中的“空床難獨守”說得誠懇,我們蝸居且獨守。大家轟然而笑。林卿的臉自然有些掛不住,拿出葉嘉瑩來反駁:古詩十九首是講情、人生無常和逐臣怨婦的。在一個傳統中國,還有美人和俊才守得住寂寞,甚至于堅辭不夠資格的賞愛,比如李白辭去翰林院仕詔,杜甫辭去司空參軍,陶淵明更是如此,這種難得守住的寂寞是一種嚴重的人生考驗。青青河畔草中的女子習慣于燈紅酒綠,在“守”與“不守”之間徘徊而已。不能懷疑西北有高樓中女子的存在,正如我們不能認為所有女子都和青青河畔草中女子是同類。林卿突然沒有了談理想的勇氣,回到具體詩句的鑒賞,感覺自己是個復制詞句的機器,機械地拷貝眾多關于“西北有高樓”的闡釋,唯獨沒有她自己最想說的??墒牵钕胝f的是什么呢?一堂課又結束了,林卿結束了無數堂課,又開始了無數堂課。站在眾人面前,林卿使勁說著講著,時常處于詞不達意的失重狀態(tài)。甚至于常在睡夢中口干舌燥,卻無法表達自己。

        林卿從西北有高樓的課堂上走下來,想著自己也蝸居且獨守,獨自一人在零下十度的冷空氣中孑然而行。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才四點半鐘,天就如此黑了。冬至夜長,月明霜重,一年中最短的日子。在這個城市,冬天并不比其他季節(jié)更為難受。冷的時候,多穿點衣服,林卿時常把自己弄成一堆臃腫的羽絨制品,穿著兩件羽絨服活動在北京的冬天。她依然保持著大學時代的路線,一成不變地向著老處女的方向發(fā)展。從操場的側門進入,從正門出來,之后挪步到學院的錫杖泉邊,跑道上長跑的胖妞依然穿著那件紅色的短袖運動衫,渾圓的四肢機械地做著圓周運動,不覺天色已晚。有目標的生活還是令人羨慕的,哪怕目標是去掉一斤贅肉??纯唇Y冰的湖面,數數湖邊的行人,大概也就有一個小時了。一個人自然很寂寞,也很自在。四季在傍晚顯示出最為真實的特性,冬季的夜晚猶如黑巨人的影子,悄無聲息地壓在心口上。湖邊彎曲的小道上有路燈,冬夜暗黑如沉郁的潭水。林卿怕黑,她快步走到人影晃動的街道,長長舒了口氣,隱匿在燈火中的孤獨,她還是可以忍受的。

        林卿住在兩室一廳的套房里,房間里堆滿了各色物品,客廳里掛著幾幅印象派的油畫,很精致的復制品,是在法國留學時雅克送給林卿的,雅克高大干爽明朗,法國古堡中的雅克滿足了林卿對于異質文明的種種幻想。可惜親愛的雅克只愛男人。金色團花的亞麻布沙發(fā)上凌亂地放著幾本線裝書和一本近期的中國國家地理。林卿打開落地燈,重重地倒在沙發(fā)上,頭有些不同尋常地疼。沒想到會在高管班的培訓課上見到石經侖。林卿看到石經侖,一瞬間很穿越的感覺,石經侖現在是個有錢人,中國當下盛產富翁,中國到底是有些錢了。想到石經侖,有著一絲小小的驚喜摻雜的開心,一瞬間又轉念,他不過是多年前的一個幻影罷了。石經侖和她又能有什么關系?想著今天是冬至,林卿靠著沙發(fā)上開始給父母打電話。沒有結婚的女兒有義務時刻向老父母匯報自己的行蹤,取得某種形式上的安慰和安全感。其實已婚婦女被老公生活牽著鼻子走的日子,其方向性和安全性才值得警醒和懷疑。只不過中國的父母總有出嫁如歸的心態(tài),天真地認為女兒嫁出去就有了歸宿。林卿一面給爸媽報告自己今天的吃喝拉撒,一面在心里暗暗嘲諷自己的這種行為。聽到老媽一如既往的聲音,林卿的心才安定下來,電話那邊故弄玄虛的背景音樂中,還能夠聽到諸如“局座,據可靠的線人……”老兩口竟然百年不遇地一起在客廳看諜戰(zhàn)片。掛了電話,林卿輕輕地笑了笑,整個民族的戰(zhàn)爭被折騰成幾個間諜的翻云覆雨,真是娛樂致死。走到書桌前坐下,繼續(xù)做自己的也沒有多少樂趣的課題。林卿申報了國家和學院的若干課題,都沒有批下來,只好跟著自己七十歲的老師后面做一些子課題,好歹也算是課題吧。林卿洗了個澡,倒了杯波爾多,坐到電腦前,隨手打開郵件。她看到了雅克的郵件,雅克最近和自己的男友分手了,很郁悶,就想起了林卿這個紅顏知己。

        林卿開始給雅克寫回信。

        “親愛的雅克,我最近很好,給生意成功的商人們上課。盡管他們中的大多數派自己的秘書來上課,讓我感到很受侮辱,但是卻是我最近最大一筆收入。如果你在這里,我會請你吃飯的。

        我很想幫助我的瘋表姐,就是我六年前和你提起的那個可憐的人。那是我剛剛結束高考,父親帶著我去省城玩,在回去之前,父親突然想起來,躲避計劃生育的表姐一家其實就在省城。二十年前,我十六歲,我第一次看到了城市的貧民窟。那是皖地的一個中等城市,在垃圾和流浪狗的包圍中,有著一排排搭建起來的簡易平房。在平房前面的水池邊,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正趴在地上玩,幾只雞在一旁追逐打鬧著。水池里的水泛著綠色,里面漂著塑料袋和動物糞便。表姐租住了一間房子,父親帶著我走進去,我沒有看清楚屋子里的東西,就退了出來。我對這種生活的厭惡之情遠遠大于同情,我選擇飛快地逃離,甚至于沒有看清楚那個趴在地上的小女孩長得什么樣子。我認為他們咎由自取,痛恨讓表姐生孩子的表姐夫,也恨不爭氣的表姐竟然對此毫無反抗。我滿臉憤怒,心里卻恐懼無比:這樣的生活會不會找上我?既然我和表姐都是同樣的人,為什么她的悲慘命運我就不會遇到呢?跑得越遠越好,我主動遠離一切和表姐有關的事情,這種遠離是以對表姐一家極其輕蔑的態(tài)度表現出來的。以至于母親在轉述表姐生活的時候,不得不掩飾自己暴露無遺的痛心疾首。我拼命讀書,書自然讀得比一般男孩子都好,我要用實際行動遠離表姐的不堪命運。十年來,我讀完了中國所有的學位。比我大十歲的表姐,在三十歲之前輾轉七個城市的貧民窟,一口氣生了七個女兒。她的丈夫最終將其中的三個送給了不知名的收養(yǎng)者。等到表姐回到老家的時候,已經目光呆滯,幾乎瘋了。最近十年,表姐整日坐在家中,或者趁家人不注意的時候,沖到野地里瘋跑,過著一種完全自我或者說完全沒有自我的日子。十月份我回了一次老家,見到了表姐,實在非常難過……”

        釅釅的睡意掠過鍵盤,葡萄酒、散步、西北有高樓、哂笑,這些讓林卿手足酸軟。三十六歲的時候,一日的長度遠遠長于十六歲。幸好,睡眠悄然而至。

        年度課題申報又開始了,林卿心里猶豫著到底報不報。根據自己往年的經驗,報了也白報,可是畢竟不甘心,這個課題導師很欣賞,他是學院僅存的幾個不識時務的老學究之一,系里少壯派前一段時間拿出所謂的學術抄襲,讓他老人家心灰意冷。一氣之下,去了倫敦女兒家。王老此時正在陰暗潮濕的倫敦,自然沒有辦法照顧到她。林卿早上到了系辦公室,提交了課題申請,一邊和系主任任茂打了個招呼。任茂眼前飄過林卿身上特有的薰衣草香味,黑色的巴布瑞風衣里面飄出一絲蘋果綠的裙角,墨綠色的小絲巾襯出象牙色的肌膚。任茂很有摸摸象牙色的沖動。

        林卿辦公室是一個里外兩間房的套房,她和四個男同事共用一個辦公室。李宇信在辦公室外面的套間看書,林卿沖著宇信打了個招呼,宇信隨手遞給她一個麥當勞的快餐袋,里面是熱乎乎的漢堡。林卿接過漢堡狠狠地啃了起來,心里想著如何跟任茂提自己申報課題的事,怎么開口就這么難呢?林卿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悶悶地啃著漢堡。

        李宇信合上書問林卿:“系里的課題報了沒有?”

        林卿看著李宇信,點了點頭:“不過,可能還是會沒戲的,王老師又不在國內?!?/p>

        “王老先生在這里,只怕會更不好,這樣敏感的時候?!?/p>

        林卿說:“敏感什么,你還真相信任茂的話,王老師會抄襲?”

        李宇信沒有回答,依然看著林卿,墨綠色絲巾的結扣松開了,舒緩地搭在曲線優(yōu)美的肩膀上,李宇信不尋常地直視著象牙色的臉蛋。真的那么在乎課題?他心里想著,象牙色很快就會變成青色,蒼白色。他低下頭,開玩笑的口吻:“課題有什么好做的,你缺錢花?”林卿看了看李宇信,好脾氣地笑了笑:“你還真說對了,沒有課題,連回去看父母的機票錢都沒有出處,只得跟著一幫人擠火車。你以為都像你有個官爸?!崩钣钚盘痤^,盯著林卿:“跟我一起出國算了。”林卿心里放不下的事情太多,她其實想問問李宇信:是否能夠和任茂說說自己的課題申報??粗钣钚拍歉惫痈绲挠崎e自如,她實在難以啟齒。有些人生來就是為了自己活著的,活在自己的狀態(tài)中,純粹直接,看得見摸得著。林卿在法國留學的時候,還能和雅克談論她的瘋表姐,對于李宇信,她卻無法提及。林卿側過頭,長發(fā)掩映的眸子還是亮了亮:“手續(xù)都辦好了?吃個散伙飯吧,你都請了我那么多次!”

        錦瑟的腰椎病好多了,晚上興頭很高地跑到莊則公寓,嚷嚷著去郊區(qū)玩,還說童剛已經找好了車,大家一起去。林卿說自己還有很多事情,也不愿做無聊的大燈泡。錦瑟拉著林卿在沙發(fā)上坐下,一雙近視眼定定地盯著林卿,突出的眼球大得驚人:“就是童剛了,我冤不冤哪!還沒談過戀愛呢?!?/p>

        “童剛不是你本科同學嗎?”

        錦瑟說:“你以為他老實?一年級時他給傾慕的女生寫情書,一個接一個,都成年級的笑柄了,又窮,家又在農村……”錦瑟說著說著,竟然哭起來。林卿有些驚訝,輕輕握住了錦瑟的手,錦瑟的手心冰涼。

        林卿故作輕松地說:“童剛是公務員,好歹會有套房子?!?/p>

        錦瑟止住了眼淚,看著林卿說:“林卿姐,我只是不甘心,何況他從來沒有給我寫過情書?!?/p>

        林卿忍不住嘆了口氣:“都什么時候了,還惦記著幾年前孩子玩過家家的恩怨。五年前去美國的王昶,你怎么就沒答應?”

        錦瑟說:“后悔呢,那時嫌王昶一身油滑習氣,仗著有錢,滿世界尋歡作樂,哪里想到會有今天?林姐,你說我該怎么辦?”

        林卿幽幽地嘆口氣,悶悶的,良久才說:“踏實過日子,跟著童剛吧。他總是個可靠的人,不會太過委屈?!?/p>

        錦瑟看了看林卿:“我很害怕?!?/p>

        林卿低下眼睛,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人生原本就是無數個選擇,每一次選擇就是一個賭,害怕算你成熟了。勇猛前行的二愣子們倒是不害怕,半道上不知道要出多少意外變故。害怕是常態(tài)。我這個樣子,何嘗不害怕?我最害怕自己在夜里生病,一個人在黑暗里煎熬。唉!不說了。你們出去玩吧,還沒談婚論嫁,哪來那么多啰嗦的事。你是給腰椎病鬧的。為樂當及時,這個年頭有點小小的快樂就該滿足了,誰讓你成熟了?”

        送走了錦瑟,林卿倒是暗自替她高興。生年不滿百,誰知道前世今生,遇上了總是個緣分。就錦瑟那個小脾氣小性兒,一般的公子哥,錦瑟也不肯低眉順眼地曲意逢迎。童剛為人小氣點,也只能委屈點了。

        中午心情頗好,給李宇信發(fā)了個短信,今晚學院禮堂有張火丁的《鎖麟囊》,約他一起聽戲。林卿原本很瞧不起京劇,一幫閑人咿咿呀呀地,總有林花謝了春紅的寥落光景,怎么著也聽不出國粹的精神。一次寫文章寫得頭疼不已,打開電視,剛好有張火丁的聲音傳過來,幾分裊娜顧盼的唱詞像是一股鄉(xiāng)音,惹出林卿的幾滴眼淚,頭疼痛竟然好了,自此愛上了京戲。李宇信竟然說自己晚上有飯局,破天荒沒有答應,林卿著實有些失落。語靨要照顧女兒,錦瑟有了童剛,難不成叫上石經侖?林卿自嘲地笑了笑,一個人匆匆吃了點蛋炒飯,騎上自行車去了學院。走進辦公室,一個人也沒有,想起來今天是周五,大概任茂也不會在的。林卿想著今天無論如何要和任茂談談自己申報課題的事情。林卿走到系主任辦公室門口,停了幾分鐘,還是敲了敲門,里面沒有人。林卿暗暗松了口氣,感覺自己已經盡力了,輕松地轉身往回走,心里想著,反正已經做過了,任茂不在辦公室。就在林卿剛剛要進自己辦公室的時候,任茂從對面洗手間出來,和林卿對了個照面。任茂倒是很和氣地打了個招呼,淡淡地說:“林卿,課題的事情不必太擔心,會考慮你的?!绷智溆悬c受寵若驚,趕緊道謝。任茂接著說:“我和王老之間的矛盾不會影響你的?!绷智湔f:“我老師并沒有所謂的抄襲!”任茂端正的臉上顯然有些掛不住,沒有搭理林卿。反而問她:“什么時候準備移民?”林卿說自己壓根就沒有出國的打算。兩個人同時轉過身,想盡快地逃離對方。任茂執(zhí)掌這個系已經五年,沒有遇到過如此沒有眼色的手下。有幾分姿色又怎么樣,轉眼間就成積壓品了。大學里的美女一撥一撥的,沒啥稀奇。要不是李宇信暗示自己和林卿的關系非同尋常,林卿就等著好看吧。林卿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身體還忍不住直打顫。自己非但沒有求任茂,還和他頂了起來,這次的國家課題項目連上報科研處的資格都沒有了!

        任茂從家里開車出來的時候,特地帶上了導航。李宇信這小子破天荒請自己吃飯,還挑了一個自己從沒有去過的地方。什剎海倒是去過,那個叫“烤肉季”的飯莊還真不知道。李宇信駕著一輛雷諾車,東游西逛,不好好上課,也不向自己和組織靠攏,整個一紈绔子弟。好在李宇信下學期就去澳大利亞定居了,要不然這樣的人,還得費心思對付。李宇信家住得離烤肉季不遠,時常到這里要一盤烤肉,喝喝小酒,看看飯館的酒色財氣煙熏火燎,多少有點冷眼紅塵滾滾的光景。除了旅游觀光客,大多是各類頗有聲勢的宴飲,像李宇信這樣自己來吃飯喝酒的已經少之又少了,他真算得上一個無事閑人。兩只漢白玉的石獅沉默地蹲伏著,一代代食客行云流水般走過,百年的流行色五色雜呈,只是著酒色財氣風花雪月,多少年從未變化過。一個小時之后,李宇信和任茂已經喝了三瓶小二,任茂喝得有點多了,指著李宇信說,“喝酒吃肉的兄弟,你有什么事,盡管跟哥哥我說,這烤肉還真是地道?!比蚊悄戏饺耍矚g吃正宗粵菜,沒成想這烤肉加小二讓他欲罷不能,自己給自己又倒了杯酒。李宇信喝著地道的老北京花茶,慢悠悠地揀了快火燒,“老任,這銀錠橋觀山一景,烤肉季烤肉一絕,這可是費孝通老爺子實地吃烤肉喝小二考證而得,能不地道嗎?” “老弟,我不管你什么銀錠觀山,這北京城都是觀山不是山,觀水不是水,哪里看到真山水啦!老弟,你總是躲著我,時時拆點臺,我都忍了,就連林卿那副小樣我都忍了,為什么?這就是中國國情,兄弟,大哥我不容易啊。喝喝!”任茂低頭喝了一口濃茶,總算是舒舒服服地說了頓痛快話。要不是這家伙要走,他絕對不會說的,謹言慎行是最起碼的為人之道,像林卿李宇信之流,有什么說什么。蠢啊,蠢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蠢。在小二的作用下,任茂很可憐李宇信,守著那樣一個官爸只知道游山玩水,當真替他可惜!任茂快意的神色讓李宇信很難受,他終于咽下了求任茂的話。自顧笑了笑,拿起手機給任茂念了一段有顏色的段子,任茂呵呵地笑成一團,有些醉了。

        李宇信給家里的司機打了個電話,讓司機開車送任茂回家。他一個人走在海子旁邊的人行道,海面上點點燈光,燈光下的影子晦暗不明,這些影子帶著竊笑看著彼此的醉眼。李宇信進了一個叫吉普賽人的酒吧,撲面而來的人肉氣息趕走了冬夜的寒冷,他要了杯威士忌,懶懶地躺在沙發(fā)的角落里,聽著酒吧歌手寥落而性感的聲音,沉了下去。

        任茂沒有回家,他讓司機送自己回單位辦公室。辦公室是最私密的空間,這里沒有家庭老婆孩子,甚至于他們的影子都不會出現。他給老婆打了電話,告訴她自己加班。他躺到沙發(fā)上,打開蘋果手機,隱身進入自己常去的幾個聊天室,匿名抒發(fā)了自己對國情時政的看法,罵了幾句國罵,很過癮。帶著醉意,任茂一邊瀏覽自己收藏的美女圖庫,一邊給付蕊發(fā)了條短信:冬日夜長,珍重保暖。想著付蕊細嫩的頸脖,任茂心中掠過一絲酥麻的震顫,一瞬間,酥麻緩緩蔓延到四肢百骸,讓他感到某種欣慰。這種欣慰讓任茂感到幾分純凈,竟然有一絲傷感。累啊,每日在酒精和人縫徘徊的臉,幾乎抽筋似的震顫著,他的下體竟然有高舉的意思,一時間興奮得難以自禁。這時,手機閃了一下,付蕊給他回了短信,依舊是不疼不癢的兩個字:晚安。任茂想著自己還沒有給付蕊聯系好用人單位,看了看辦公桌上的日歷,明天周一,還有好幾個會要開。任茂漸漸委頓下來,蜷縮在沙發(fā)上睡了過去。

        石經侖一覺醒來,看了看窗外,路燈依然亮著,還是半夜呢。選擇回學院上國學班,算是十年中最正確的一次選擇。石經侖多年前是個文學青年,九十年代初的大學校園還殘存著一絲理想主義的詩意,文學社也還在散布著愛與美的謠言。現在聽林卿講“關關雎鳩”,依然有著酒足飯飽后的春心萌動。石經侖又找回了某種愚蠢的傾慕,一種讓人欲仙欲死的甜蜜,是那種暮年找到了初戀情人,又發(fā)現初戀情人竟然沒有老去的快感。那天見到林卿,上完課開車回來,在四環(huán)上堵了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堵車讓他念念不忘,那股灼痛的喜悅還殘存留在心口。他嗓子發(fā)緊,心口疼痛,多少年了,這種悲傷的喜悅打倒了他,可謂悲欣交集。他開著車,嗓子發(fā)緊心口疼痛又幸福難耐,他真愿意就這樣堵下去。每周六上午,石經侖按時出現在學院那個古舊的教室。從九月初開始的《詩經》,十一月份已經講到了《古詩十九首》了。林卿老了,依然美。時常穿的幾身衣服也都不算時下流行的新款。絲巾倒是很多,卻沒有像樣的首飾,左手中指上的是一顆仿古的銀戒指,式樣獨特,看得出也不值什么錢。林卿不用香水,身上只淡淡的熏衣草香味。十月中旬的一次課上,林卿穿著一件黑色的旗袍,右手腕上是一款碧綠的翡翠鐲子,像是祖?zhèn)鞯奈锛?,襯著凝脂般的胳膊,很讓人遙想。那次課,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生彈了一曲陽春白雪,配上“行行重行行”的意境,倒是很有韻致,讓石經侖暗暗嫉妒起那個長相粗魯的男生。石經侖身旁的王萌翻了個身,沉沉的睡眠中發(fā)出輕微的鼾聲。他抬起頭,看著臥室上方的水晶吊燈,發(fā)現一只陳年的花斑蚊子趴在吊燈底部,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匍匐在那里,靜默安定。石經侖站起身,用手去拍那只花斑蚊子,噗的一聲,花斑蚊子落到了石經侖手中,是只死蚊子。王萌被弄醒了,看著拍蚊子的石經侖,輕聲嘟囔著:夏天就打死的蚊子,還折騰什么。

        石經侖的生意和進出口有關系,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個咨詢公司,雖然不起眼,卻著實賺了些錢。跟著他從小公司做起的哥們現在各自管著一攤子事情,還算誠心實意地幫著他做事。二十年前的高考失利,石經侖失去了進一流大學的機會,大學畢業(yè)那年父親去世,他一瞬間變成了男人。石經侖去了一家小小的翻譯公司,從最卑微的小職員開始。等到他妹妹石雨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他已經成了老板,每天奔波在客戶的飯局里,酒量也從一杯啤酒提升到兩斤白酒。時常在午夜,石雨會開著哥哥的車,把石經侖從酒樓和歌廳接回家,家里是等著他的是老母親和一碗老母親做的醒酒湯。石經侖也會有著在外面留宿的時候,不過第二天都會準時出現在辦公室。石經侖即便尋花問柳,也做得絲毫不見波瀾。學英語出身,異國口音和東方男子頗有些神秘的清俊,讓石經侖不乏各色艷遇,也是他至今未盡人倫的原因。

        石雨和公司的劉行健結婚了,算是一段不錯的姻緣。石雨結婚前在哥哥的公司幫著做做策劃,婚后就安心在家相夫教子了。至于行健那樣一個沉穩(wěn)謹慎的人,多年沒有結婚成家,似乎也很難說得清楚原因。行健找了石雨是看上了石經侖的實力還是石雨本人,石經侖一直沒有弄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在他們結婚的時候,石經侖送了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給他們,作為新婚禮物。內心里,石經侖總覺得石雨配不上行健。好在生了兩個孩子,大家都安心過日子,石雨也愈發(fā)養(yǎng)得像個嬌生慣養(yǎng)的闊太,每天開著大奔接送孩子上學和上興趣班,算是良家婦女的行徑。石經侖的婚事日漸變得諱莫如深,老母自然還是嘮嘮叨叨,抱孫心切,夾雜著某種程度的不甘心。老母親警告石經侖,掙了這么大的家業(yè),到頭來都要姓劉。石雨自然更加不好提及,行健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除了公司業(yè)務之外,每周和石經侖在私人會所喝一次紅酒,聽聽找不著調子的鋼琴聲,也算是對姐夫一種妥帖的安慰。石雨姿色平平,石經侖卻生得清俊挺拔,夾雜幾分中年的滄桑,顯出沉穩(wěn)干練的氣魄。商界,交易、買賣和品牌濡染了二十年,石經侖身上散發(fā)出一絲浮華與霸道。一個晚上,他們倆喝了三瓶陳年干紅,頗有些醉意。行健看著眼前沉吟的石經侖,十五年前在自己面前痛哭失聲的石經侖,隱隱綽綽又回來了。石經侖盯著眼前濃烈猩紅的液體,有種無所適從的煩悶。他告訴行健,最近又收集了幾種新的咖啡豆,尤其是一種產量很少的云南咖啡豆,透過新磨咖啡的香味可以觸摸光陰,喝下去的瞬間,苦澀中還能期待決不雷同的回味。行健透過鏡片看石經侖:“出去走走吧?”石經侖說:“林卿從三年前法國回來了,在學院當一個小小的助教?!?/p>

        林卿接到石經侖的電話,他的車已經停在學院宿舍樓下。林卿從公寓的窗戶能夠看到那輛寶馬,是她最討厭的汽車牌子。夜幕下的學院盡管也很喧鬧擁擠,黑色的夜和若隱若現的路燈依然讓林卿感受到了某種安寧,她不時會被疾馳而過的小轎車驚擾,而這種轎車多數是寶馬。面對著寶馬香車,林卿時常會蒙上一身灰塵,自然會在幽怨中沒什么好感,沒想到石經倫的品味也是如此。林卿猶豫著穿什么衣服,過于隨意顯得自己很寒磣,原本就是一名不文的小助教,還是老而剩的大女,又是去見發(fā)了財的男同學。隨手拿了件在法國買的小黑裙,倒是性感時尚,又覺得過于刻意。最后還是穿上了一套波希米亞風格的碎花長裙,圍了條黑絲巾出門。林卿是喜歡穿高跟鞋的,腳下是一雙流行的坡跟軟羊皮鞋。林卿總算是守住了自己的身份立場。石經侖依然襯衫西服,一成不變地一副中國私企老板狀。石經侖帶著林卿到了望京西北角的一個海底撈,時下北京最流行的餐飲之一,公司的女孩子們都喜歡來這里。大堂里坐滿了熱氣騰騰的食客,侍者穿梭其間,夾雜著吆喝聲,很有些人聲鼎沸的意思。林卿沒想到是到這樣的地方,反而放松了很多。在包間坐下,她叫了一份粥和一杯豆?jié){,這些都是自己平時不愿意做的。石經侖低頭點了半天菜,從鴛鴦鍋底到葷素海鮮涮料,一邊告訴服務員拿一扎啤酒。林卿說:“酒就不必了,你還開車,我又不喝的?!笔泚鲈鞠氤灾疱伔潘尚瑳]想到不喝啤酒這火鍋似乎沒法吃下去。對面林卿在那里慢吞吞地喝著小米粥,自己該說些什么呢?只好逐一告訴林卿高中同學的近況。李冰升官了,已經是同學中最年輕的正廳了,王偉那小子開發(fā)房地產,在各地都有房產,女生中的李禮華成了千萬富婆,生了五個孩子。林卿靜靜地聽著,看著石經侖,想象著十五年時間對于一個人的意義。有時候,時間就是讓原本互相陌生的人更加陌生,或者是讓原本熟悉的人變得陌生。林卿心里是希望能夠忘記石經侖的,盡管十五年前的記憶無法忘卻。

        石經侖眼里可以稱得上同學的,想必是那些所謂成功人士,只有成功的人才會有資格和精力去談論自己和他人的成功,他們對那些尚未成功或者已經失敗的人是毫無興趣的。到海底撈的人,大多也是那種活得興頭足的人,在熱鬧的人群中自我感覺良好。石經侖已然剎不住車了,開始談論自己公司在北京上海兩地的業(yè)務,林卿聽得云里霧里,不得要領。石經侖心里很焦躁,約林卿出來懷舊,怎么變得跟談生意似的。看來自己現在除了談生意真的不會說話了,或者說除了談生意的說話方式,自己竟然不會其他說話方式了。自己和林卿說起話來怎么就這么別扭!林卿幾乎不吃什么東西,滿桌子的菜顯示出某種嘲弄色彩,請林卿來海底撈就是一個錯誤。想到這里,石經侖突然停下來,一聲不吭地開始猛吃菜。林卿無言地看著石經侖大口大口地吃著菜,心里覺得很抱歉。面壁書齋,孤陋寡聞,實在也無法回應石經侖對于老同學的懷舊。十多年前的故人不僅是物是人非,簡直物非人非,哪有一樣是可以保存記憶的?她接到高中女同學的電話多是怨婦般的口吻,對于丈夫徹夜不歸的抱怨。王偉最終換掉了第三任老婆,現在恢復了自由身。禮華一個人帶著一堆孩子,像個母雞般在世界各地撲棱,除了看房子就是換保姆。這些事情都是語靨告訴林卿的。語靨的生活,每天上班,照顧孩子,晚上陪著老公看電視,星期日帶著孩子去教堂,勉強算是安穩(wěn)吧。所有生活的背后都有著一張不為人知的臉,這是只有自己能認識的臉。眼前的石經侖,絲棉質地的襯衫柔韌挺括,流行的粉色在燈光下新鮮活泛,顯然不適合膚色偏黑的石經侖。一張顯得年輕的臉,額頭上有幾道淺淺的皺紋,經歷風雨的沉穩(wěn)和掌控局面的自信讓他的眼神有些狠,卻并不明亮。石經侖左手中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金戒指,這種單身鉆石王老五的暗示讓人有著一絲不安和局促。林卿早已沒有了胃口,等到石經侖抬起頭的時候,她告訴他:“該回家了,明天還有課。”

        石經侖默默地開著車,突然間沒有了話。林卿無端地覺出幾分歉意,努力找著話題。林卿說自己正在申報系里的課題,不知道能不能批,這學期帶的大四學生都忙著考公務員,沒有人好好聽課。車上的加熱坐墊讓人感覺幾分燥熱,甚至于有著幾分訕訕的感覺。 古典文學對于經商有什么用?現在任何事情都要有用,因為實在沒有多少實際的用處,又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助教,來上課的大多是這些高管的秘書。林卿經不住問:其實有錢了有地位了,還要這種花錢買來的學位做什么?石經綸不解地看了林卿一眼:你好歹也活這么大了,還在北京待了這些年,不知道還是假裝不知道?以前是學而優(yōu)則仕,現在是仕而優(yōu)則商,仕而優(yōu)則學位,畢竟是詩書大國,沒有出身在商場官場如何進出?同門同年同班同學總是圈子里的人,好辦事。林卿平素是個明白到懦弱的人,被石經侖一頓搶白,眼淚差點流了出來。學院通過收錢的方式兜售知識,出賣具有合法性的學歷,有賣自然就有人買,自己不一樣在為這種兜售叫賣?林卿知道自己問得很傻。不知為什么,她就是想問石經綸這樣的傻問題:“為什么這些人對自己沒自信,或者說,為什么不給無法立足商場官場的人留一點空間?這個世界除了圈子之外,沒有什么值得身在官場商場的有為青年去做的?”石經綸沉默不語,林卿后悔自己的義正詞嚴,羞得有些無措。不知道過了多久,石經侖停下車送林卿,告別的時候說:“今天的海底撈你不喜歡,沒有吃什么,下次換個地方?!?林卿一個人走在衰敗破舊的樓道,猛然間有幾分自怨自艾。

        盡管在海底撈吃了過量,石經侖還是開著車徑直去了望京劉記排擋,點了二十個羊肉串和十瓶啤酒,悶著頭喝起來。喝完四瓶啤酒,他徑直走回到離劉記排擋不遠的辦公室。第二天一早醒來時,發(fā)現王萌給自己蓋了件毛毯,辦公桌上放著合同,上午還有一個約會。他撥通了行健的電話,讓他趕緊過來和王萌一起見客戶,他告訴行健,自己不去簽那筆合同了,讓行健仔細對方的合同是否有漏洞。石經侖開著車去了燕莎,買了一堆禮物,眼看著年底快到了,打點上上下下的事情,經營十幾年的人脈,石經侖從來都是親力親為,低調沉穩(wěn)是他一貫的風格。

        周五上午,李宇信在辦公室里問林卿:還記得郊區(qū)那片核桃林?旁邊有個很棒的滑雪場,我們一起去滑雪吧。夏天李宇信興致好的時候,拉上系里的幾個女孩,坐上他的雷諾,去郊區(qū)看他新發(fā)現的一片核桃林。這個周末大家正好都很無聊,就都上了李宇信的車。林卿和蕊蕊坐在后排,愛聊天的申菊坐在副駕駛上,一路上不停地發(fā)表感言。申菊前幾天網購了一個四人戶外帳篷,放眼之處都能扎帳篷,不時地催促李宇信停車。李宇信慢悠悠地開著車,指點著車外風景。遠處呈黛色的自然是燕山山脈,今天天氣不錯,還能看見。路邊一閃而過的是各色農家飯餐館、采摘園和隱藏在鄉(xiāng)村的別墅群。車子過了北六環(huán),蕊蕊指著路旁的別墅羨慕不已,已經有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打算。李宇信回過頭,呵呵笑了笑:再開十公里,你們猜是什么東西最多?想不想去看看是什么?三個女孩不知所措,蕊蕊讓李宇信不要賣關子。李宇信輕輕地說:是垃圾。三個女孩都聲稱不愿意去看垃圾。李宇信嘴角是嘲弄的笑容,卻好性情地說:原本就是來滑雪的,垃圾無處不在,的確沒什么好看的。蕊蕊從后排起身,拍了李宇信一下:哥們,成天應對各種網絡垃圾和城市廢氣,拜托別再讓我們添堵了。李宇信徑直開到了核桃林旁邊的滑雪場。到了滑雪場,林卿死活都不愿意穿上滑雪板,她不會滑雪。李宇信一個人在高坡滑道上已經滑了五個來回了,林卿依然站在山腳下,面對著兩塊滑雪板發(fā)呆。冰冷的風吹進林卿的脖子里,她非常想回家。這種自己找跤摔的行為讓她很恐懼。李宇信從高坡上滑下來,嘲笑林卿除了古典文學之外,什么都不會。林卿說,對不起!很抱歉!我的身心都消磨在你完全不理解的地方。李宇信用戴著手套的手摸了一下林卿的帽子,說:“別緊張,放松點!”他默默地脫了滑雪板,陪著林卿在雪場旁邊的樺樹林散步。

        女孩子們嫌農家院的臥具不干凈,要回城里。大家從郊區(qū)回到市區(qū)已經是晚上八點了,李宇信送申菊和蕊蕊回學院集體宿舍,最后送林卿回莊則公寓。林卿第一次讓李宇信開車送自己回家。林卿租住的是北京老式公寓樓,莊則公寓破敗的樓梯上爬滿歲月瘢痕,粗陋的鐵扶手上銹跡斑斑,已然銹蝕掉林卿的青春。李宇信送她到公寓的門口,踟躕著沒有說話。林卿知道,對于他來說,已經算是很傷自尊了。林卿說:“我不會做飯,還是去飯館吃吧。”李宇信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林卿嘆了口氣,她晚上從來不邀請李宇信回家,她和李宇信在一起太放松了,每次都有如歸之感。這要是回了房入了室,難保自己把持不定。林卿開了門,李宇信徑直走到沙發(fā)上坐下,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中國國家地理,隨手翻看了起來??蛷d很閨房氣,亞麻罩的落地燈,柔和橙色的光影下,粉色團花的亞麻布沙發(fā)很有些林卿的味道。東西兩面墻做成兩個書櫥,除了書之外,散放著幾幅林卿的照片。壁紙是美國田園風格的碎花,暗綠底紋夾雜著粉綠色的小花,墻上幾幅印象派繪畫,還掛著一幅潘玉良的靜物小品,一束插在仿古花瓶的鮮花,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房間還彌散著薰衣草淡淡的香味。茶幾上立著一只青花瓷瓶,算是一絲中國元素。李宇信有些無措,沉浸在少有的安靜中。不一會兒,林卿端上兩碗煮好的方便面,擱在茶幾上。林卿:“宇信,真的很抱歉,餓了,先將就著吃點吧?!崩钣钚趴粗鵁o措的林卿, “嗨,真是個笨手笨腳的傻姑娘。”他挽起袖子,走進廚房。半個小時之后,李宇信端著兩大碗肉絲面出來。一邊說:“我從來不吃方便面。多年的戶外動物,整點吃食還不簡單。不過,你冰箱的確物資匱乏,連棵大白菜都沒有。難怪……”李宇信停了下來,發(fā)現茶幾上的方便面已經被吃了一碗。林卿說:“我先吃了碗方便面,不過,可以再嘗嘗你的肉絲面?!崩钣钚乓贿叧悦妫贿呄蛄智浣榻B肉絲面的做法。林卿低著頭一根根地數著肉絲面,李宇信也算是家里的浪蕩子吧,眼瞅著不經商不當官,整天在大學校園獵艷和在祖國各地獵奇,順帶還做點不倫不類的社會學研究,到底有點摸不準的脾氣和性情。高興了,來到自己寒磣地無法待客的公寓,給你做飯。不高興了,摔了門,開了車一轉眼跑到自己根本無法知道的地方??粗缘媒蚪蛴形兜睦钣钚?,像個孩子似的吃法,一大口一大口,很香甜很滿足。林卿想起了曉靨關于吃飯的話,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一頓肉絲面讓李宇信正視了自己,他又成了那個滿嘴俏皮話的有才華的紈绔。他說:“林卿你相信嗎,我在懷柔露營的時候,真的遇到過狐貍精。”林卿對于他的這些言論早已見怪不怪,等著他半分鐘之后的下文,林卿很高興李宇信回歸常態(tài)。李宇信說:“那天夜里,我在帳篷里睡覺,感覺有什么東西進到帳篷里。拿起應急燈,發(fā)現一只狐貍正遠遠的在帳篷的另一邊站著。知道為什么嗎?我想起來我燉了一鍋肉,敢情是這鍋肉把小狐貍給招來了!肉就在帳篷外面的大鍋里。我趕緊將肉轉移到車里?;氐綆づ窭锾上?,林卿你知道嗎?我后悔了!這么多年就等到這么一個小狐貍精,我干嗎心疼那鍋肉呢!”兩人相視而笑,林卿忍不住在沙發(fā)上絕倒。

        林卿拿了老爸給的一套宜興紫砂茶具,沏了一壺濃濃的普洱。她告訴李宇信,這個普洱是千年古茶樹上采下來制成的,茶色金黃,味道醇厚。李宇信吃著面,看著林卿纖細白嫩的手指,翻轉在紫砂茶具上。普洱茶帶著澀味的香氣漸漸彌散開,空氣里開始出現了某中難言的氣息。普洱茶的沉靜攀援在客廳的上空,灑下一絲和解的笑意。李宇信意猶未盡,嘟囔著:“可惜,肉絲面引不來小狐貍啦?!绷智浼傺b沒有聽見,坐在沙發(fā)的陰影里,給李宇信續(xù)了一杯茶。李宇信喝了三杯普洱茶,論證了普洱產自六大茶山的勐海,最后沉思了片刻,“林卿,我會記得今晚的普洱茶,你還欠我一頓飯。家人都去澳洲了,我不去也不行的。你知道,這樣的環(huán)境不適合你,什么時候呆煩了,一定告訴我?!?/p>

        李宇信起身告辭,林卿跟著送到門口。李宇信伸出右手握住了林卿的一只手,輕而有力地握了握。原本手臂是帶著力量希望能有一個向往已久的擁抱,可是遇到那只蒼白冰涼的小手,只輕輕地說了聲:晚安。

        咔噠的關門聲在黑暗中響起,李宇信消失在破敗的樓道中。破敗一如削鐵如泥的刀鋒,刺入林卿的暗夜。林卿輕輕靠在上了鎖的門后,聽著遠去的腳步聲。 林卿坐下打開電腦給雅克寫信。

        “親愛的雅克(林卿想:這個世界上,什么時候我能夠叫自己身邊的人親愛的?)最近我總是夢到我的瘋表姐,表姐早年喪母,經常會寄住在我家,她相親的時候曾經借過我一件衣服,是一件墨綠色的滑雪衫,那時這種衣服在小縣城算是體面的衣服。表姐穿上我的滑雪衫,真的變得好看多了,干凈體面還帶著點時髦。相親回來,她依依不舍地脫下那件滑雪衫,還給我,心里自然很不舍。這件衣服的顏色對于我來說過于老氣,我其實不常穿這件衣服。我沒有將這件衣服送給表姐,很奇怪媽媽也沒有要求我將衣服送給表姐,盡管她夸表姐穿上這件羽絨服很漂亮。不知為什么,我一直對此愧疚不已。表姐是從我家出嫁的,那是個冬天的早晨,我睡得正香,被表姐叫醒,她告訴我自己要走了,我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眼前晃動著那件墨綠滑雪衫,又睡過去了,連句祝福的話都沒有說!雅克,我是多么自私的人!可是,從小到大,我被稱作一個好女孩。沒有人告訴我自己有多么自私!”

        冬天來了,公寓的暖氣還算足,林卿從一月份開始就停課了,突然發(fā)現假期的難熬。去年冬天,林卿在三亞賓館接到媽媽的電話,嘮嘮叨叨囑咐她:天冷了,要注意身體。從那一刻起,林卿良心發(fā)現,自己的媽,昔日威嚴的小學校長真的老了。三亞的冬天很溫暖,溫暖中的林卿突然發(fā)現了自己的不孝。一直喜歡在假日游歷心性的林卿離開海灘,立刻訂了回老家的機票。林卿突然想起來,爸爸媽媽在沒有暖氣的皖地一定很冷。林卿從三亞飛回瑜城,結束了近十年的假日游蕩。媽媽看到林卿的時候,眼睛里的確有著一絲淚光。

        寒假,林卿準時回到爸媽身邊。林卿發(fā)現自己在家里似乎妨礙了老爸老媽正常的生活,比如會因為給自己做飯,妨礙媽媽散步,午后的小麻將會因為她在家而提前結束,甚至于老友之間的定時互訪也因為林卿在家而臨時取消。林卿可悲地發(fā)現,自己作為一個遙遠的存在比作為一個現實的存在更恰當。自己多年在外,爸媽已經習慣了她不在身邊的狀態(tài),對于她突然的陪伴,竟然在欣喜之余無法面對。實際上無法面對的是林卿三十六歲依然未嫁出去的事實,這個事實竟然到了他們無法面對的地步。林卿從小接受的教育,讓她在父母面前謹言慎行,和父母面對面談自己的感情決無可能。林卿陪著他們看新聞聯播,比任何時候都看到一派欣欣向榮的國泰民安。每每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母親都會遞給林卿一杯釅釅的綠茶,在寒冷的空氣中冒著熱氣,遙遙呼應著炭火盆散發(fā)出的焦炭氣息。林卿回到了久遠的過去,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那時候寒假在家里看電視是一件無比快意的享樂。那時的母親似乎總在廚房里,而父親則時常隱身在無數的拜訪和接待拜訪的客人中,林卿和弟弟林剛兩個人坐在炭火盆前看電視,那時的兩個人似乎比現在的三個人要熱鬧許多倍,人也興頭頭地很滿足。眼前母親是不安的,看著林卿的眼神欲言又止,在聽不見的嘆息聲中,母親收起那份擔憂,織起了她那件似乎永遠織不完的毛衣。

        好在,林卿還可以陪著母親一起在伏虎寺的花園看梅花。梅花的冷香浸在傍晚時分的空氣里,暗影浮動。林卿挽著母親,在梅林中散步,素心梅是母親最喜歡的。

        林卿抬起頭,寒夜的天空,明月如霜。

        責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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